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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新版本升级了装帧设计,改为平装小开本和锁线裸脊,并重新调整了内文版面,更便于读者携带与翻阅。
★北大中文系教授的现代诗入门。通俗易懂,深入浅出,全方位解读闻一多、徐志摩、李金发、阿戴望舒、卞之琳、何其芳、废名、冯至、辛笛、穆旦等现代诗人的经典之作。
★从诗的原发感动而做回归性解读,深入挖掘中国新诗创造者所传达的隐喻、意向、美学与思想。
★在解析和鉴赏诗歌的同时,还提供了丰富有趣的背景信息。
★作者孙玉石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史、鲁迅与五四文化以及中国现当代诗歌研究,其解读有助于了解现代文学史诗学演变,领会诗歌独特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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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新诗十讲》源自北大孙玉石教授的十堂精湛的中国新诗课,作者用诗的语言,全方位介绍了闻一多、徐志摩、戴望舒、穆旦等人的经典新诗,通过细致的解读,深入挖掘了中国新诗创造者所传达的隐喻、意向、美学与思想,展现了中国新诗整体发展的历程和多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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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孙玉石,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作家。1935年11月生,1960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1964年北京大学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至退休。曾任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史、鲁迅与五四文化以及中国现当代诗歌研究。著有《〈野草〉研究》《中国现代诗歌艺术》《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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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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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 序
谈谈新诗作品的阅读与接受 /01
点得着灵魂的烛光 /001
读闻一多的诗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027
读徐志摩的诗
怪丽而深沉的歌 /055
读李金发的诗
将有情的眼埋藏在记忆中 /137
读戴望舒的诗
我的忧愁随草绿天涯 /235
读卞之琳的诗
梦中升起的小花 /295
读何其芳的诗
轻松中浸着悲凉与沉重 /331
读废名的诗
我来到时,只剩下一片月光 /345
读冯至的诗
描一个轻鸽的梦 /363
读辛笛的诗
一曲爱情与人生的美丽交响 /455
读穆旦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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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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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爱情与人生的美丽交响
穆旦《诗八首》解读
这里所要解读的《诗八首》,是诗人穆旦的一篇经典性作品,写于1942年2月。这时,他24岁,刚刚毕业于著名的西南联大。
穆旦的诗,在思维形式、创作风格和表现方法等方面,深受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西方现代派诗人爱尔兰的叶芝、英国的T. S.艾略特和奥登等人的影响,这种影响中的某些方面,如玄学思辨与具象象征的结合,又可上溯至一直为T. S.艾略特所深爱和推崇的17世纪英国玄学派诗人们。穆旦的诗有明显深刻的时代感情,但多数的诗往往并不是直接表现时代,而是注意自身心灵的搏斗和内层思想感情的开掘,并努力在抽象概念与具体形象的结合中,追求传达的感情密度,传达方法的独特新颖和理性成分的介入,再加上他运用很多精心独创的暗喻和意象联想上的跳跃,就使他的诗具有一种沉厚、新奇、锋利和涩重,同时也带给读者接受上的极大的陌生感。即使他写爱情题材诗,也是如此。他著名的《诗八首》,就是这样的代表作品之一。
《诗八首》是属于中国传统中“无题”一类的爱情诗。但是,在这里,我们看不到一般爱情诗中感情的缠绵与热烈,也没有太多的对顾恋与相思的描写。他以特有的超越生活层面以上的清醒的智性,对自身的也是人类的恋爱情感及其整体过程,做了充满理性成分的分析和很大强度的客观化处理。整首诗,从头到尾显得很深沉,也很冷峻。每首诗均为两节,每节四行,一首诗为八行。在穆旦的诗中,形式上算是属于比较整齐匀称的一类。
第一首,写在爱逐渐走向成熟的季节中,在尚处于初恋的时候,一方爱的热烈与另一方感情的冷静之间所形成的矛盾。
“我”所爱的“你”,和“我”一样,都应该有爱的“成熟的年代”时那种情感的渴望,但是同时,又有被爱的少女在理性控制之下的情绪的冷静,这样就造成了两个人之间情感的陌生。这样,虽然“我为你点燃”了我的爱,可是它在尚未达到同样境地的“你”的眼睛里,这“爱”,却是那么的可怕:“你”就如同看见一场“火灾”,却看不见一个真实的“我”的爱的真诚的“燃烧”。而这“燃烧”,其实一点儿也不奇怪,它不过是情侣们必然有的,不管是属于“你底”,还是属于“我底”,只是因为“你”还将这“成熟”的自然感情视为一种可怕的东西,所以,两个人感情的距离就远了:“我们相隔如重山!”
因为爱是人类成熟过程中的一个自然的环节,但就个体的人来讲,却不能完全按照这个自然“程序”去实现,所以,诗里接着说:“从这自然底蜕变底程序里,/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因而“我”有一种失望的感觉。爱了一个“暂时的你”,就是没有得到“你”真正的理解。是的,爱是不能勉强的,“我”虽然努力追求,做种种痛苦状,却还是得不到“你”的爱。“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这里的“上帝玩弄他自己”,意思是说,大自然和一切生物的创造者,既创造了人类爱的情感,又创造了人类的理性,这种由它亲手制造的矛盾,只是“上帝”的自我嘲弄,自己“玩弄自己”罢了。
穆旦的一些诗中,常有用“上帝”“主”的地方,这一点,诚如很理解穆旦的诗人杜运燮先生说的:穆旦“并非基督教徒,也不相信上帝造人,但为方便起见,有一段时间曾在诗中借用‘主’‘上帝’来代表自然界和一切生物的创造者”。
第二首内容是讲,随着时间的推移,“你”“我”的爱也逐渐变得成熟起来,摆脱理性的控制而开始进入热烈的阶段。
“水流山石”是自然的象征意象,也含有时间推移的意思。“死底子宫”,象征一件事物(包括爱)于一定的时间(相对静止的时间)中的孕育诞生。前两行诗的意思是,随着大自然的启示和给予,“你我”的生命都开始成熟起来,我们的爱的“成长”,也就在这一段时间里开始孕育、开花。但这所谓的成熟,也只是人生命中的一种表现,因为,造物者所创造的爱,是丰富而千变万化的。“你我”的生命本身,“你我”的爱的“成长”,也只能是“在无数的可能里一个变形的生命/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这个“他”,可以理解为“你我”的爱,也可以理解为造物者对于人类爱的创造。玄学式的语言自有它玄学的深蕴。人的生命(包括爱)本身,都是自然创造出来的千万种形态的一种“变形”的存在,创造既无终结之日,生命也永无完成之时。“你我”的爱,也正是这“不能完成”的生命链条中的一个环节。不要问他完成的结果,要的只是这真实的现实的存在。而这存在,就是成熟了的爱。
下一节诗,就可以说明这一种爱的发展和造物者的创造过程。
“我和你谈话,相信你,爱你,/这时候就听见我底主暗笑”,这是说,在爱的发展中,“你我”的理性的因素仍然在起作用,以至于使“主”暗笑,“主”也就是造物者——人类生命本能,包括爱的创造者——自然,他也在暗笑,现在的“你我”太理智了,所以,就“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使我们丰富而且危险”。这个“另外的你我”,就是对现在过分理智的“你我”的一种超越,添加之后的“丰富而且危险”,是对爱的热烈感情的一种抽象性暗示。“主”的“添来另外的你我”,实际上是说自身感情的自然强烈化,或者说生命潜在本能的能动的发扬。
第三首,是写已经达到“丰富而且危险”的境界,“你我”完全超越了理性的自我控制之后,爱情热恋的时刻到来了,“你我”之间,才真正获得了爱的狂热与惊喜。
“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它和春草一样地呼吸”,这里的“小小野兽”,是暗示“你”在爱中萌生的狂热之情,或者说是潜意识中产生的一种爱的冲动,“和春草一样地呼吸”,是这种狂热与冲动之情发展的表现。“春草”的“呼吸”,也有青春、蔓延、生机勃勃、不可遏止地生长等意思包含在内,同时也是女性表示爱的一种方式的象征。在此前,穆旦写的一首诗《春》里,有这样的诗句:
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
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
这诗是写对大时代的“春天”的期待,而此处是对少女爱的热烈的比喻。了解了这一点具体而陌生的暗示性意象之意义,也就懂得了后两句诗的含义了:“它带来你底颜色,芳香,丰满,/它要你疯狂在温暖的黑暗里。”这里是讲,“你”摆脱了理性的制约,理解了真正的爱之欢乐之后,所表现出来的年轻人的热烈与“疯狂”。穆旦在另一首诗中,曾这样写道:“因为青草和花朵还在你心里,/开放着人间仅有的春天”(《一个战士需要温柔的时候》),意思相近,抄在这里,可帮助我们理解。
下半首的四行诗,是进一步在分析“我”此时爱的表现与感觉。这里诗人在说,“我”终于越过了你那“大理石”般的“理智底殿堂”,且为这“理智底殿堂”中所“埋藏的生命”,感到一种格外的爱的“珍惜”。“大理石”是一个给人以非常冷静的感觉的意象,用在这里来形容“理智底殿堂”,就更强化了这个“理智”的印象。两个人耳鬓厮磨,拥抱接吻,作者没有直接地写出来,而是使用了一个“远取譬”的比喻:“你我底手底接触是一片草场。”这样,既与前面的“春草”相呼应,本身又给读者一种蓬勃生春、辽阔无边、情意绵绵的感觉和想象。这句诗写得非常之漂亮。最后一句:“那里有它底固执,我底惊喜。”这里的“它”仍然指的“小小野兽”。可以想象的是,在爱的接触中,女性仍有她的羞怯、婉拒和执着,这里用一个抽象的“固执”的词来暗示这些复杂的感情。在这场恋爱中,“我”一开始就是主动的,而对方并没有完全理解,甚至感到惊惧,所以,当双方都超越一种界限而进入热恋的时候,作为“我”所感觉到的,当然会是一种爱的获得者所应有的态度:“我底惊喜。”
第四首,是进一步讲两个人进入真正的热恋之后,在一片宁静的爱的氛围中所产生的种种复杂的情感。这是爱的“沉迷”,也是爱的深化。
两个人在倾诉各自的心境和甜蜜的话语。这爱的“言语”,是黑暗中唯一能发光的东西。这就是第一个四行诗的前两句所传达的意思:“静静地,我们拥抱在/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前面说过,“疯狂在温暖的黑暗里”,同这句“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是一个意思。我以为,这“黑暗”,不是指夜色(因为第五首诗里才出现有“夕阳西下”的字样),而是指感情程度的“黑暗”;到这段诗的第三、四句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这里的“未成形的黑暗”又指的是什么呢?从上下文来看,这里的“黑暗”,仍然说的是爱的情感上的一种境界,也就是我们所常说的“爱得昏天黑地”的意思。他们在热恋中的理智,使他们感到一种警觉,所以才这样说。这是内心一种强烈的矛盾感,或者说,这里指造物者给予人的一种理性的冷静感。有的阐释者把这“未成形的黑暗”,说成是即将到来的现实的恐怖的阴影,可以作为我们理解这句诗的参考。诗人接着说,但是,当前这种爱,毕竟是人生成熟时期的一种美好的境界,因此我们在有理性的爱中,有“可能”的,有“不可能的”,这一切不管是哪一种,美丽得都“使我们沉迷”。超越矛盾,或者就在矛盾之中,才能获得爱的“沉迷”。
后一段的四行诗,前两句好理解:“那窒息着我们的/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未生即死的言语”,很显然,是指想要表达而又未能说出口,或当时无法表达的一些甜蜜的情话。同年穆旦写的另一首诗《自然底梦》里,有这样的句子:
那不常在的是我们拥抱的情怀,
它让我甜甜的睡:一个少女底热情,
使我这样骄傲又这样的柔顺。
我们谈话,自然底朦胧的呓语,
美丽的呓语把它自己说醒。
“未生即死的言语”,是接近“美丽的呓语”的情话。
问题在于,第三行的“它底幽灵笼罩,使我们游离”,这里所说的“它”指什么?我想,这个“它”仍是指前面二首所说的“主”,也就是自然界和一切生物(包括人在内)的创造者。它给人以爱的本能,又给人以爱的理智。前面是“暗笑”你我的冷静,“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那时为的是促进爱进入“丰富”和“危险”;现在,在“你我”已经进入“沉迷”的爱的境界中的时候,“它”,也就是它所创造的人类的“理智”,又幽灵般地出来,笼罩“你我”,要“使我们游离”,也就是要“你我”能够做到再战胜自我,回归于理智的状态。诗人说,这时的“你我”已经不是“它”,也就是“理智”的指挥所能改变的了,感情还是胜过了理智,结果,不是“游离”到越过“大理石的理智底殿堂”之前的状态,而是相反,“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他们在一种内在的矛盾状态中爱得更深沉、更热烈了。这首诗,使我们想起穆旦的另一首诗《忆》中的几句:
多少年的往事,当我静坐,
一齐浮上我的心来,
一如这四月的黄昏,在窗外,
糅合着香味与烦扰,使我忽而凝住——
一朵白色的花,张开,在黑夜的
和生命一样刚强的侵袭里,
主阿,这一刹那,吸取我的伤感和赞美。
超越“主”的意志也好,得到“主”的赞同也好,“我”此刻,在回味和咀嚼着往昔的爱的“伤感和赞美”。
第五首,一首爱情的交响乐章,在这里进入了转折之前的宁静的抒情。热烈的爱过后,进入宁静的“安睡”,进入对于这美的时刻“永存”的渴望。
“夕阳西下,一阵微风吹拂着田野,/是多么久的原因在这里积累。”这是一个美丽而宁静的时刻,是“你我”爱的感情长久的“积累”。长久的感情,说成“多么久的原因”,也是穆旦常用的把具象的东西抽象化的方法。下面讲“我”的心在随着时间的移动而移动,在这个时间里,“我”回味刚刚过去的这个美好的时刻,这就是“那移动了景物的移动我底心”这句诗的意思。“移动了景物的”一语,暗指时间。而热恋中的“你”呢,这时候,“从最古老的开端流向你,安睡”。“最古老的”,暗指人类的爱情。在整个人类生命的存在中,爱情,这是一个最古老也永恒常新的主题。这句诗的意思是:在爱的热烈结束之后,“流向”“你”的,是宁静的“安睡”。
下面四行诗,整体上是在讲爱情的热潮过后“我”内心的凝想。
“那形成了树木和屹立的岩石的,/将使我此时的渴望永存”,造化与时间是永恒的生命的创造者,它们创造了田野上高大的树木,创造了屹立着的坚硬的岩石,它们的存在,使“我”强烈地感到一种希望:对于爱的“渴望”永存。诗人在大自然的永恒中,寻找自身爱情永存的力量。
下面两句诗,是说自己在体味这“永存”的意味。诗句中的“它”,可以指爱,也可以指造物者对于人类爱的创造;一切在这个过程中“流露的美”,都是永远难忘的,“教我爱你的方法,教我变更”。这里又来了一句穆旦式的感情抽象化的诗句:“教我变更”,实际上就是教“我”改变,教“我”成熟,教“我”更懂得、更忠实于“你我”的爱情。爱,使人在投入中也改变了自己。“我”由于爱的纯洁美丽而变得更为理智了。
这两句诗,上一句讲的是爱在时间中的永恒,下一句讲的是爱在空间里的坚贞。这两句诗,实际上是与前面相联系,以树木的不断生长和岩石的坚硬为暗喻。前后两句诗相互呼应,形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第六首,在这部整体性的爱的交响诗中,这是最抽象也最难解的一首。
它继续上面在爱的热烈后产生的宁静的思绪,进入了一种更深入的哲学的思考。爱是一个永恒的矛盾,人的爱是不可能没有理智支配的,因此,造物者给予的只能是,得到了爱又必须得“背离”爱,即人类在爱情之中的一种自我控制。这“背离”,我认为,是使爱进入一个更高的层次,而并非是指在“背离”这个词的原生意义上爱的悲剧性发展。
过分的相互认同、感受热烈,最终会“溶为怠倦”,这“怠倦”,也就是爱的情感的冷却、沉淀。但是,在“你我”的爱之间,保留着“差别”,因为过于接近了,进而又会开始“凝固”为一种新的“陌生”。这新的“陌生”,也不是原来意义上的“相隔如重山”那样的“陌生”了,而是对于爱的获得的一种重新认识。一重矛盾解决了,又一重矛盾随之产生。这就是这首诗中所贯穿的爱情的辩证法吧。因此,这种人生的爱本身,也就是一种自身“旅行”的“冒险”,人的生命中一种勇敢的尝试。“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里,/我制造自己在那上面旅行。”之后的这两句诗,说的就是这样一种对爱情的哲学的体验。在与《诗八首》写于同一时间的一首诗里,穆旦说他自己:
啊上帝!
在犬牙的甬道中让我们反复
行进,让我们相信你句句的紊乱
是一个真理。而我们是皈依的,
你给我们丰富,和丰富的痛苦。(《出发》)
他的所谓的“危险的窄路”上的“旅行”,也是有这种“丰富的痛苦”的味道在内。33年后,穆旦袒露说:“我的那首《诗八首》,那是写在我二十三四岁的时候,那里也充满爱情的绝望之感。”
下面四行诗里,诗人把这种爱的矛盾的辩证法,引向它的根源,即创造人类的造物主。这诗里的“他”,均指造物主,也就是前面已经说过的自然界和一切生物的创造者。诗人在回味爱的过程和这中间的矛盾。
“他存在,听从我底指使”,是说从前,如第一、二首诗写的那样,因为他的存在,故在“自然底蜕变底程序里”,开始是使“我”爱了一个“暂时的你”,但是,由于“我”的“相信你,爱你”,这时候,他又“暗笑”着,来“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等于是改变了他的“伎俩”,又在“听从我底指使”了。
“他保护,而把我留在孤独里”,是说由于“他”的支配,也就是“他”创造的人类自身的“理智”的作用,“你”“我”不能永远存在于“热恋”之中,“你”已流向“安睡”;这样,就只能“把我留在孤独里”。人可以得到爱的热烈,也就必然会尝到爱的孤独。人类的爱,有它自己的秩序。这是自然的法则。所以,这节诗的最后两句说:
他底痛苦是不断的寻求
你底秩序,求得了又必须背离。
这里的“寻求”在句子上是与“你底秩序”连在一起的。“你底秩序”中的“你”,似泛指爱情,意思就是前面所说的“自然底蜕变底程序”,也就是“我”为你所“点燃”的爱的“秩序”。爱情是一颗充满矛盾的果子,人应该懂得爱,但人又不能满足于仅仅在爱的热烈里。这是自然给予人(包括“你我”在内)的一种“秩序”。自然给予人这“秩序”后,又必须让人去“背离”它。这是自然界和万物创造者给予人的一种寻求,但同时又是“他”自身的矛盾所产生的一种“痛苦”。这里也隐含了穆旦对爱情“近”与“远”的辩证思考。如后来穆旦给自己抄录的奥登的一首爱情诗《太亲热,太含糊了》所加的注释里说的那样:“爱情的关系生于两个性格的交锋,死于‘太亲热,太含糊’的俯顺。这是一种辩证关系,太近则疏远了。该在两个性格的相同和不同之间找到不断的平衡,这才能维持有活力的爱情。”诗人把这段很抽象的哲理思考写入诗中,给全诗关于爱的追求与转折带来了特有的深度。
第七首,已经进入这首交响乐章的尾声。这首诗是说,经过爱的热烈,也经过爱的冷却后的爱情,才能够变得如此的成熟而坚强,使它成为独立生长的生命,成为相爱者的“你我”战胜一切恐惧与寂寞的力量。
“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丢失,记忆,永续的时间”,这些具体的形象和抽象的语言,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你我”两个人于爱情获得之后,在人生的道路上跋涉时可能遇到的种种“恐惧”。这里可以包括遥远的共同的跋涉,也可以包括别离的漫长的思念。真正的爱情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获得了这真正的爱的诗人,才可能唱出这样自信的歌:
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
让我在你底怀里得到安憩——
诗人特别在“安憩”后面加了一个破折号,这是表示与下面的文字相连接。作者是想说明,这“安憩”,并不是一种依赖,而是从相互独立而又形成为一体的爱情中,各自都获得了支撑自己的力量。诗人以一段柔美的颂歌来完成他的这一思想的传达:
呵,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
你底随有随无的美丽的形象,
那里,我看见你孤独的爱情
笔立着,和我底平行着生长!
到此为止,全诗中第二次使用“!”号。第一次是在第一首诗里,“我们相隔如重山!”那时,“你”还是爱的陌生者。现在,经过一番充满矛盾与痛苦的路,两个人都获得了真正的爱。“你”的爱情,已经是“孤独”地“笔立着,和我底平行着生长!”这是爱的一个飞跃性的进展,也是诗人唱出的对于爱的颂歌的第一支优美旋律。
这里的“孤独”一词,我以为,不是指一个人脱离对方或其他人而存在的那种伤感的“孤独”,而是“独立支持”的意思。诗人想如是说:这种互为依存又互不依赖的爱,才是一种坚强的人生之爱。也就是说,爱的双方,应该是两棵独立支持的“巨树”。
第八首,已是这部爱情交响诗的最高亢的尾声,如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最后的《欢乐颂》奏出的人类之间相亲又相爱的高昂的颂歌一样,诗人在这里奏出对人类真正的爱情,也是诗人“你我”之间的“我们的爱”“巨树永青”的赞歌。
因为他们获得了真正的爱情,因为他们之间有了互相的深刻理解和爱,他们之间也就融而为一了,于是“再没有更近的接近,/所有的偶然在我们间定型”。人生的爱,常含有许多“偶然”的因素,但很多的“偶然”中又含有必然。这里说“所有的偶然在我们间定型”,是一种真实的体认。它包含了“爱莫大于心相知”这样深层的潜台词在里面。两句看来非常抽象的话,放在这里,让人读起来一点儿也不感到乏味和空洞。因为,这是前面具体的爱的发展过程的必然抽象,在每个读者的心中唤起的都是一种很具体的感情。
何况,在这两句抽象的诗行之后,作者马上就用了一个非常具体的意象作为补充:“只有阳光透过缤纷的枝叶/分在两片情愿的心上,相同。”
到最后一节,我们可以说,这是诗人用他整个的生命体验和认识唱出来的一段对于人类的爱情,也是自我的爱情的永恒赞歌: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
而赐生我们的巨树永青,
它对我们的不仁的嘲弄
(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
这里讲的是人由爱情的获得,到了生命结果的“季候”。第一句暗示了人的生命死亡的“季候”的到来;但是,自然或造物者赐生给我们的爱情却永不会衰老,“巨树永青”。“它”这个造物主在最后又一次出现了。自然创造了人的生命,也创造了人的生命对自然的回归。“不仁的嘲弄”,与此诗开头相呼应,指的是第一首里讲的,在“你”的爱情尚未成熟时,使“我哭泣,变灰”等等,那里曾说:“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可与这里的“不仁”参读。所谓“哭泣”,指的是前面说的“我哭泣,变灰”,或者是指“上帝”为他的“痛苦”(见第六首“他底痛苦是不断的寻求/你底秩序,求得了又必须背离”)而“哭泣”,均可以。我以为,后者理解起来可能更顺一些。这里是说,到了那个时候,创造了人和万物的大自然(造物的“主”或“上帝”)的嘲弄与痛苦,也将与我们合在一个“老根”(永恒的大自然)里,一同化为一片平静。
人的爱,是大自然的赐予,最终,人的爱又将回归于大自然之中。这就是人类的爱情的实现,就是真正获得了“巨树永青”的人生之爱的归宿。
这里,使我们联想起穆旦在18岁的时候写的一首《我看》(也相当于“无题”诗)中最后的三行:
O,让我的呼吸与自然合流!
让欢笑和哀愁洒向我心里,
像季节燃烧起花朵又把它吹熄。
《诗八首》可以视为中国现代的《秋兴八首》。不同的是,杜甫的《秋兴八首》是各自独立而又相互关联地抒发秋之情怀的,而穆旦的《诗八首》是作为一首诗连续在一起写爱情的。这一组诗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它以十分严密的结构,用初恋、热恋、宁静、赞歌这样四个乐章(每个乐章两首诗),完整地抒写和礼赞了人类的爱情,也包括他自己的爱情复杂而又丰富的历程,礼赞了它的美、力量和永恒。
《诗八首》是一篇爱情的启示录,也是一首生命的赞美诗。它超越时间与空间的限制,产生了永恒的艺术魅力。闻一多很欣赏这首诗,早在1945年就收入他所编的《现代诗钞》一书中,这本身就是对这首诗无言的赞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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