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是否可能
Is Criticism Possible
然而,先必须跑一下题。艾略特先生新近有个言论,一开始就为我们摆出了这一根本问题:我们(仅仅作为批评家)是否有权谈论弥尔顿。艾略特先生直截了当地说,只有当世尚在写诗且写得最好的诗人,才是唯一的“审判官”(jury of judgement)。 关于他对《失乐园》的看法,他只接受他们的裁决。 艾略特先生在此,只不过把近百年来越来越流行的一种观点,明确说出来而已。这一观点就是,只有诗人才是诗歌的唯一裁判。假如我以艾略特先生的言论为由头,来讨论这一观点,那么,切莫以为,我这样做不只是图个方便,更不要以为,我是要攻击艾略特先生本人。我为何要攻击他呢?对于这么重大的问题,我跟他都同意,一切文学问题相比之下都无足轻重了。
我们先看看,若将艾略特先生的看法信以为真,会得出什么结果。第一个结果就是,鉴于我不是当世最好的诗人,根本就无法评判艾略特先生的评论。那么,接下来我该做什么?我是不是应该投奔当世最好的诗人?他们能评判,我可以问他们,艾略特先生说得对不对。然而为投奔他们,我必须先知道他们是谁。可这一点,根据前面的假定,我恰恰发现不了;诗人身份(poethood)之缺失,既令我对弥尔顿的评论变得一文不值,也令我对庞德先生或奥登先生的看法同样一文不值。然后,我是否应该投奔艾略特先生,问他当世最好的诗人是谁?可这样还是于事无补。我可能私意以为,艾略特先生是个诗人——事实上,我的确这么认为——然而就像他向我解释的那样,我的这点思考一文不值。我不可能发现,艾略特先生到底是不是诗人;而且在我发现之前,我不可能知道他对庞德先生及奥登先生之诗人身份的证词是否有效。出于同样理由,我也不可能发现,关于他的诗人身份,他们的证词是否有效。这样一看,诗人就成了一个无法辨识的社群([unrecognizable society],一个不可见的教会[an Invisible Church]),他们的相互批评在一个封闭圈里流通,圈外人在哪一点上都打不进去。
即便在圈内,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关于自己的评论,艾略特先生准备接受当世最好的诗人的裁断。可是,他怎么就认出他们是诗人?显然,因为他本人就是个诗人;因为,倘若他不是个诗人,他的意见也一文不值。这样说来,他的整个的评论大厦,就奠基在“我是个诗人”这一判断上面。然而,这是个批评判断(a critical judgement)。其题中应有之义就是,当艾略特先生自问“我是不是诗人”,在他能找到答案“我是”之前,他就不得不设定“我是”。因为这一答案,作为一条评论,只有当他是个诗人时,才有价值。于是,他在开始证明论题之前,就被迫“乞求论题”。 同理,奥登先生和庞德先生也在开始证明论题之前,被迫乞求论题。然而由于任何文名颇高的人,都不会让自己的思考基于明显的循环论证,所以其真正后果就是,这类人没有一个能够评论诗,无论是自己的诗还是同侪的诗。文字共和国(the republic of letters),于是就演变成为无法交流且没有窗户的单子之汇集。 每个人都不知不觉间,将自己封为“立锥之地”的教主和国王。
对此,艾略特先生可能会理直气壮地响应说,在别的一些我难以驳斥的准则(maxims)中,我们也会遭遇同样明显的恶性循环。比如我们说,只有良善之人才能评判善,只有理性之人才能评判推理,只有医生才能评判医术。然而我们必须清楚,这是错误类比。(1)在道德领域,尽管知行并不合一(合一则使得罪感和立志成为不可能),但没错的是,长期违背良知,会使良知变瞎。然而,违背良知是有意为之。与之相对,坏诗通常并非故意。作家总是力图写出好诗。他竭力追随内心之光(such lights as he had)——在道德领域就有道德精进,在诗歌领域却不会这样。再者,一个人无缘“好诗人”之列,或许还不是因他是个糟糕诗人,而是因为他根本就不作诗。而在他清醒生活的每一刻,他都要么遵守要么触犯道德律条。因成为坏人而导致的道德盲(the moral blindness),因而必定落在每一个不是好人的人身上;但是,因成为糟糕诗人而导致的批评盲([the critical blindness]假如有的话),就无须落在那些不是好诗人的人身上了。(2)跟评判诗歌不一样,我们永远不会从外部评判推理。对一个推理过程的批评,本身就是一个推理过程;而对一部悲剧的批评,本身并不是悲剧。因此,说只有理性的人才能评判理性推理,其实只是提出一个分析命题:“只有理性的人才能理性推理。”这类似于说“只有批评家才批评”或“只有诗人才作诗”,而根本不类似于这一综合命题:“只有诗人才能批评。” (3)至于一门技艺(skill),诸如医疗或工程之类,我们必须要做些区分。虽说只有内行才能评判手艺,但这跟评判其后果的价值,不是同一回事。说某一盘菜是否证明了厨师的手艺,这是厨师的事;可是,如此费心炮制出来的这盘菜,是否值得一吃,厨师的意见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价值。因而,且让诗人告诉我们(至少在他们精通此道的情况下),像弥尔顿那样写作是难是易,而不要他告诉我们阅读弥尔顿是不是一种宝贵经验。要是有一种学说,只许牙医说我们是否牙痛,只许鞋匠说我们的鞋是否夹脚,只许政府告诉我们政治是否清明,请问,谁能忍受这一学说?
我们谨遵那一立场,后果就是这样。当然,假如它只是说,一个好的诗人,在其他条件都相同的情况下(往往并不相同),谈论自己特别拿手又乐于阅读的那类诗歌时,更有可能说出一些更加值得一听的话——这时,我们就无需否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