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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在独具异质感、典型性、对比度的生活现场,倾听大地回声,见证乡村蝶变 ,感受中国温度。是数万里长路的浓缩,是诚意十足的表达,是读懂今日中国乡村,不可错过的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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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这是一部以回望脱贫攻坚、助力乡村振兴为旨归的非虚构作品。从八百里凉山到汶川、芦山、泸定地震灾区,从大渡河畔到南海之滨,作者以大地为纸、情怀为墨,为追梦者画像,为前行者立言。
全书共三卷。卷壹为“悬崖之上”,通过对“悬崖村”长达十年的观察,打量时代之变;卷贰为“重生之路”聚焦地震灾区重建历程,展示中国道路,张扬中国精神;卷叁为“振兴之光”立足蜀地,放眼神州,博观乡村振兴壮丽画卷,约取梦想成真闪光瞬间,以文字的力量为奔跑的身形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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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陈果,四川汉源海螺坝人,中国作协会员、四川省作协主席团委员、 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在那高山顶上》《古路之路》《勇闯法兰西》等报告文学作品多部。作品曾被翻译成英文和塞尔维亚文出版,三次获国家出版基金资助,多次获中国作协、四川省委宣传部、四川省作协重点创作扶持,入选中宣部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等,获大地文学奖、四川文学奖、四川省“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现居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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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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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卷壹
悬崖之上
003悬崖村旧事
022 峡谷里的那片灯光
031挥斧记
056天边的小学
076三十而已
091重返二坪村
卷贰
重生之路
103昼驰夜奔
115临时家长
在芦山 123
田姐家 155
黑砂重光 162
遥远的歌声 169
奖 状 178
卷叁
振兴之光
父子开店 197
非比寻常的爱 211“猎户村”飘出咖啡香 222
报 答 228
看梨园红遍 240
有青山为邻 245
小慢车上的大凉山 254
我还会回来的(代后记)
2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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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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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会回来的
(代后记)
为什么总是往农村里跑?朋友这么问,言下之意,目光“总是”落在农村,视野未免狭窄,而生活是何其雄壮广阔,一个写作者理想的状态是把格局打开。
这时候才发现,从一开始到现在,我时断时续的业余写作竟已有十二年之久。而且真的如他所说,这么多年来,我的笔触几乎都停驻农村,即使偶尔离开,也只是如同到田边喝了一口茶,偷了一会儿懒,终是又站回了田间地头。下地要干活,要看庄稼长势,要
讲收成。我的耕作说不上勤勉,田地里菜果稀疏,自然也谈不上有什么让人满意的获得。但是既然挽起裤脚,扛起锄头,出了院门, 这一天、这一季、这一年日子的去向总得有个交代,哪怕只浇得薄地半亩,只摘了俩枣仨瓜,不必非要等到秋后,该划拉的算盘珠子还得划拉两把。
我从大地上抓回,和文字糅合在一起的第一把土,来自大凉山上二坪村。李桂林陆建芬误打误撞去那里教书,把夫妇俩甚至两个儿子的命运同一个毫不相干的村庄、一所停办多年的学校嫁接在一起,偌大的中国为之感动。作为乡党,那时还算热血也还是名副其实的青年的我翻山越岭去给他们献花,不过只是为了给奔突在肺腑间的敬意找寻一个出口。去了才发现,一束花的保鲜期和他们长年累月的坚守,是一粒沙面对一条河、一棵草致意一座山的虚妄轻佻。是他们内心的丰饶感染了我,是二坪村肉眼可见的变化鼓舞着我,十二年间,我七赴二坪采访,为夫妇俩也为他们扎根其间的凉山厚土,写下短短长长的篇什。
二坪之行是时间上的长路,关注芦山地震灾区,则是命运里的深蹲。这里的“命运”指向他者,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居于乡村。从废墟上站起,在灾难中重生,我的所听所见所写,故事都生成在这根藤上。然而正如一棵大树除了主干还有分枝,他们曾经的忧郁、愁苦和盼望,同样是我不敢忽视的部位。除此之外,自那时始,我已在自觉和不自觉间,在能否脱贫、何以脱贫的视角之下,观照他们共同面对的命运,和作为个体,在命运河流中的沉浮。当然不是我有什么先见之明,而是早在2015年底,国家已就脱贫攻坚做出了明确安排,而“三年基本完成、五年整体跨越、七年同步小康”的重建目标中的最后一句,更是与脱贫攻坚的进程设计无缝衔接。地震发生不久后的第一次,以及时隔三年的重访,我都在芦山灾区盘桓数月之久。两次深蹲写下两本小书、若干短文,由此,更多是出于自我安慰与自我激励,我勉强确认了自己作为一个业余写作者的身份。
正是这样一种无关职业的身份认同,驱动着我一次又一次向266 乡村里的中国古路出发。作为一个悬崖上的村庄,在中国的广袤农村,古路是一个极其平凡又极其特殊的存在。立足它的平凡,照顾它的特殊,记录下它脱贫进程中的艰辛曲折,刻画下它嬗变后的身姿和表情,也就由一个幽狭的通道,进入一个历史的现场。有了这样的憬悟,悬崖上的路不再漫长,与村民的共处日日新鲜;有了这样的憬悟,高密度造访古路两年之后,我的根本停不下来的双脚又一次向着二坪出发,也就显得自然而然。李桂林和陆建芬是我重访的对象,而我所要聚焦的,不再只是夫妻二人。精准扶贫的大幕刚刚收拢,乡村振兴的图景又要展开,时代的洪流,剧烈地冲刷着乡村的堤岸。旧的还没有完全刷新,新的既充满诱惑,又因盲盒似的未知和不确定性,带来更多光和希望,带来神秘与不安。在这样的时间交汇之处,在这样一个有着清晰且深刻的故事主题的乡村幕景上,正在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于我,是无法压制的诱惑。
说到诱惑,我想起这些年来,我的足迹并不只停留于如上几处,而是分布在更为宽广的乡里村间。我去了达瓦更扎,一个与天齐高的地方。村支书杨朝军垫资百万修筑村道,村道通向牧场,也通向村民让日子也如牛奶飘香的美好愿景。我去了夹金山下的雪山村。村姑田姐别具慧眼开民宿,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成为网红打卡地。我去了大渡河畔的石棉县。从1989年开始,牙科医生杨仕成捐资近两百万元,无偿资助品学兼优的农村困难学生三四百名。我去了被无边果园包围起来的梨园乡大地村。王天兵曾经穷得叮当响,但是如今,他和村民日子过得如同亲手种下的糖心红富士。我去了窑火熊熊复熊熊的古城村。黑砂重光,不光是手艺人的信心回归,也是文化和乡村共生关系的重新梳理。我去了浴火重生的北川县。驻村干部和帮扶企业一开始是“猫和老鼠”,到后来则成了“鱼和水”,关系转折处,见证情和义。我去了咖啡飘香的南海之滨。在那里,我看到科技之光照耀田野,看到枝头的果实如心房颤动……
是的,我还没有回答朋友,为什么总是往农村里跑?然而,或许,我又已经回答了。一场震古烁今的大戏正在上演,生旦净末, 说学逗唱,主题的宏伟,情节的繁茂,节奏的激越,角色的隽拔, 舞台的宽绰,让如同一粒细沙的你,很难不随情感的洪峰奔流。这却不是此情此景下的乡村对我制造出难以抗拒的吸引的根由所在。
真正的诱惑来自血液源头,来自遗传基因,来自一个人对于来路的感恩,对于故土的怀念,来自并非人所独有的共情能力的鞭策。刚才,谈到二坪之行,我曾借树作喻。现在,靠在那棵树上,我为纷繁堪比枝叶的情绪赋形:一棵长在乡间的树,枝杈伸过了田坎,它仍是一棵长在乡间的树。就算田坎另侧还是乡间,被风吹到空中, 飘进城市,扑腾在红绿灯下人行道上的树叶,究其本质,依然是一颗来自乡间的灵魂。种在高楼写字间精致器皿里的树和草又怎样, 它们自身,或者往上三代,仍然是乡土发出的芽,乡音抖落的尘。
写到这里,距春节已只有最后一个月,浩浩荡荡的返乡大军, 已经在过往的记忆里挤满归程。我往乡村里跑,和返乡大军的回家,当然有很大不同。而所谓不同,无非他们更有仪式感而我不辨时序,他们直奔老家而我朝此暮彼。终归到底,乡村养育了过去的我们,还将给未来的我们提供不可断绝的物质与精神。我们回乡,在补给和求索,也是补偿和回馈。
这些年从乡村带回的非虚构故事,我按体态胖瘦收进两个集子。短篇合集《乡村里的中国》承蒙四川人民出版社嘉勉并获雅安市重点文艺创作扶持;中篇合集《翻山记》幸得四川文艺出版社厚爱并忝列四川省委宣传部主题文艺精品创作生产年度项目、四川省作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这些文字有的来源于业已出版的长篇作品,有的发表在报纸副刊和文学期刊,它们在另一个时空的聚首让我想到,正月里,从远远近近回乡的伙伴,亲亲热热地坐了两桌。
我托桌上人们给朋友一个庄重的回答,也请他们为自己十二年的乡村之行做一个盘点。而我,和他们一样,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成了中国乡村发展史上极其重要的一个篇章的书写者和见证人。
我还会回来的。不久之后,以及最后。
样张一
悬崖村旧事 三天里死了三次
很多人的生活都是从五六岁开始展开,在那之前,都是活在大人记忆里,自己的影子连一张都找不齐整。骆国龙人生的开场白因此很是有些与众不同—— 一个人的一生,竟然可以从一场死亡开始。
悬崖上的古村路,玉米刚刚灌浆,还是一泡水,猴子就坐不住了,成群结队窜进地里,掰一个啃一口扔一个,再掰一个啃一口扔一个,最后两手空空。这是在碗里夺食呀,而且是暴殄天物,种地的当然大光其火。光生气不顶用,得派人到地里去撵。1955年的夏天,六岁出头的骆国龙就是这样被撵出家门的。一起被撵下地的还有姐姐和弟弟。别看人小,到底也是三人为众。更重要的是小人背后一般都有大人撑腰,猴子精着呢,再怎么也要给三分薄面。
那天把猴子赶跑后,浑身力气也跟着不见了踪影。姐姐灵机一动,在棚子里生起火堆。玉米子儿有一股夹带着煳味的香气顺着烟雾钻进鼻孔。到底是孩子,那时也还没来得及背《三字经》,也没有听过“孔融让梨”的故事,三姐弟因为分“脏”(骆国龙强调,“脏”是因为玉米棒子有的地方烤得太黑,接近于焦了)不均,你争我抢起来。骆国龙眼尖手快,抢了个大点儿的,瞅准空子夺路就逃。姐姐伸手去抓,说时迟那时快,他的影子只是一晃,眨眼就没了。姐姐气得大叫一声:“饿死鬼呀!”
“呀”字后的惊叹号是由一个声音打上去的。听到咚一声闷响, 姐姐心下一紧,糟了!
棚子搭在石包上,为的是在同猴群的对峙中占据有利地形。石包差不多两米高,人立其上,阔大的玉米地一览无遗。骆国龙慌不择路,从石包上栽了下去。
姐姐冲过去一连喊了几声,骆国龙一动不动。以为他在装怪, 弟弟伸手挠他痒痒,同样一动没动。姐姐和小弟不由抱头哭了一场——骆国龙死了,爹妈就算不把他们打死,多半也会把棍子打断几根!
人死了总是要埋的。他们想挖个坑把骆国龙埋掉。把人埋掉, 回去扯个谎,就说不知他跑哪儿去了,或者被猴子抢走了,这样, 大人就能省下几根棍子。只可惜,泥土不过半尺厚,土下面是石头—— 大到没边儿的石头。
还是让爹妈把自己生的娃亲手埋掉吧。回家报信的路上,八岁的姐姐一再告诫五岁的弟弟:“无论如何,别说我们追过他!”
只是摔晕过去的骆国龙在爹妈赶到之前醒了过来。没等回到家,“偷天换日头”的三姐弟无一例外挨了一顿好打。
骆国龙那次挨打,说到底是因为大人后怕,是出于对他的爱和心疼。那时父母的肩膀还宽,生活的诸多不易,都被他们遮挡在了娃娃们的视野之外。直到那一次,当父亲的指印清晰地印在自己脸上,骆国龙才头一次看透了生活的残酷,看清了父母在贫穷包抄下手无寸铁的无可奈何。
实在是揭不开锅了,父亲决计向运气伸手,讨要一家人第二天的口粮。他在乐山与雅安交界的被称作“怕欠”的一道崖下安了套子,第二天一早,让十一岁的骆国龙去看看有没有搞头。“怕欠”这地方骆国龙是去过的,不过还是在一两年前,跟在父亲身后。那是
石望山的深山老林,前脚进去,阳光就找不到他了,一团团阴影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凉飕飕阴森森,让人很容易想起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要是有一首“大王派我来巡山”这样的歌吼一吼倒也可以壮壮胆,可哪有啊。彝歌他倒是会几首,只是那时的彝歌跟日子一
个调性,唱起来更是日月无光。一慌神骆国龙就迷了路,一迷路,整个人就更加心慌意乱。
在遍地密布、纠缠不清的树根配合下,强大的恐惧把骆国龙扑倒在了地上。和六岁那次不同,这一次,他听到了从身子下面发出的声音,隐隐感到自己被这声音往上抬了一下才又掉到地上。好在坡下是一台平地,地上长满野草,骆国龙只受了皮外伤。
如有神助,站起身来,他看见了下山的路。月儿光早一瘸一拐的骆国龙一步来到路上。就快立冬了,海拔高的地方不怎么出粮食,寒凉却长得昌茂。月儿光像一场雨,助长了寒意的威风。让人透心凉的却是这无功而返的一天,套子没找着,自己却被不讲规则的树根成功下套。空跑一趟也就罢了,摔下土坡时,裤子被不知什么东西撕出一个破洞。那是自己仅有的一条裤子,巴掌大的破洞大咧着口子,像一个人张开了嘴笑。当然是嘲笑。撕开的布片躲躲闪闪挂在破洞下方,随着骆国龙的脚步,晃动成一条长舌,不知疲倦地数落着什么。实在是有些冷了,骆国龙抬起头来。寨子已经影影
绰绰横在远处了,明明黑压压一片,骆国龙的目光却在当中扒出了一个火塘。没错,一家人都围坐火塘边等他吃饭呢。阿爹阿妈落在他身上的心疼,是另外一个火塘。
——骆国龙竟然忘记自己是干什么去了,以及事情干成了什么样子!
他是从幻想中醒过来了,当一声惊雷在脸上炸响之后。鼻腔因为脸部的瞬间变形生起一股气流,发出近似于“嗯”又有点像“哼”的一声低鸣。脑袋里装着的豆花状的东西在外力作用下一阵晃动,如果不是空间限制,只怕已是七零八落。又过了两秒钟,骆国龙感觉到下巴热乎乎的,伸手去揩,却发现淌到那里的并不是血, 而是泪。
谁叫他是长子呢?第二天,父亲又让他上山挖野菜。可哪里还有野菜,连草根和树皮也早被快要饿疯的人们清剿得差不多了。天无绝人之路啊!骆国龙就是这么想的,在曝石音沟,当看到右前方田坎上斜歪着一棵“千年红”时。“千年红”又叫马桑,名字好听,却是个口蜜腹剑的主,可以吃,吃多了却要吃它的人的命。这一点骆国龙也是知道的,要不然那一树水灵灵的果子怎么可能招摇到现在。
半坐半蹲在树上的骆国龙左右开弓,两只手不停地将红黑相间的果子往嘴里送,恨不得身上立马再生出一百双手来。
天突然黑了下来,骆国龙整个人从树上落到空中,从空中落到地上,又被地面顺水推舟,推下一道长坡。中毒昏死的骆国龙被一丛灌木挡住,才没有与一同出门的篮子同归于尽。
那么,他的没有完成的任务是什么呢?自然是继续找吃的,这是我的猜想。骆国龙摇摇头,含笑说出三个字:“接着死!”
吸取头天的教训,回到家,他不敢说自己中毒昏死、“死”而复“生”的事,更不敢暴露篮子的行踪,只说他已经和同伴踩好点,第二天一起去搞没娘藤。
没娘藤其实就是菟丝子,细长的藤子缠缠绕绕、兜兜转转,寄生在别的植物上,神龙见首不见尾,让人摸不着来路找不到“娘”。
村里人或许并不知道没娘藤也是一味中药,但他们知道,直径两三毫米的蒴果可以用来充饥。进锅里一煮,虽是涩口,总还可以吊命。
菟丝子没有毒性,但若寄生马桑,近墨者难免被黑。骆国龙不懂这个,家里人也都不懂——何况骆国龙也没交代清楚战利品的来处。头一歪,骆国龙又是人事不省。母亲吓得呼天抢地,骆国龙的大爷爷骆朝清应声赶来,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一小撮米,三下五除二,在碓窝里舂成粉,就着一碗冷水灌下去,才又从鬼门关把他抢了回来。事后,一家人也认真捋过,为什么其他人都安然无恙,唯独骆国龙闹出那么大动静。分析的结果是那天收获不大,每个人所得有限,摄入的毒素都不多。但骆国龙头天才中过毒,可谓雪上加霜。
猪被老鹰叼走了
那年秋,发生在裴全安家的一件事让家住黄家沟的申绍全看傻了眼。
说裴全安家的事,免不了说到裴全安的家。古路村起初的十三姓人里没有“裴”,裴家是外来户。村里外来户并非仅此一家,至于怎么来的,无非是逃难、入赘、进村做买卖然后留下来。作家红柯在散文《天才之境》里讲到李白的父亲离开中原沃野远走西域荒漠
时说:“总之,那些敢于寄身中亚腹地的汉人,不是背一身血债,就是具有哥伦布气质的商人。”这样的描述,同来古路的外来户的来路相似。裴家住岩腔,村里“土著”也住岩腔。差异肯定还是有的, 拣紧要的说,外来户没地。没地怎么活?裴全安两口子给别人帮工——说“帮”是图个好听,实际就是“磨骨头养肠子”。不知从哪儿捡回扇磨来,一个巴掌拍不出响,一扇磨盘磨不了面,裴家把坑坑洼洼的石头地当了石磨的下扇。穿的也没有,别说娃娃们了, 六七十岁的老娘还没件像样衣裳。好在有人送了两张羊皮,前面披一张后面挂一张,算是给老娘置了一件“皮大衣”。
唯一不缺的是人。两口子一不留神生下五个娃,要不是岩腔塞满了,指不定还会有第六第七个。裴家穷,穷到娃们连名字都没有。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爹妈这样叫,奶奶这样叫,全村人也都跟着这样叫。爹妈帮工去了,知道奶奶拖着一身病,给不了他们饭吃,一个个守在岩腔边哭爹叫妈。有不懂事的娃娃从那里路过,各种取笑,各种调皮。更有不懂事的,拿着玉米秆或者小木棍追在他们屁股后面打。说打也不是真打,图个好玩。一时兴起玩过了头,把人追急了摔倒了,头上顶个鸡蛋大的包,才被吓得作鸟兽散。调皮捣蛋不是不可以原谅,只是长大后,回想起这一幕, 当事人反倒是有点放不过自己。骆国龙就对我说,那时候光记着欺负人了,就没想过自己也是被欺负的对象。他没有明说,但我知道,欺负他的不是人,是命。
裴家人见过猪跑,却没怎么吃过猪肉。娃娃馋得口水流了三尺长,大人也是,说到“肉”字,舌头都抡不圆活。裴家养猪有耐心,一养三年——养了三年的始终是那两头猪。猪也肯吃,就是不肯长,养着养着就养成了一个笑话。谈论一头猪时该有的画风:“你家圈里的有三百斤了吧,想好哪天杀没?”谈到裴家的却成了这样:“这猪喂几年了?怕有三十斤了吧,计划好哪年杀没?”被人这样嘲笑,连裴家的猪都气得想哭:“他们就没给过一粒粮食吃,光啃草,又拉稀,身上怎着得起肉?!”裴家人嘴上却硬不起来,就好像光吃不长的是自己一般:“人都饿得黄皮寡瘦,那点粮食,咋轮得到猪吃!”
猪不肯长,裴家人对它们反而有了感情。然而养了三年的猪却没有接着养下去,替裴全安做这个主的,是一只鹰。
那天早上十点过,申绍全才到地边,袖子还没挽好,就听见远远传来几声猪叫。猪叫谁没听过,但今天有点特别——特别之处在于,猪不在地上叫,而在空中。他以为自己幻听了,抬头朝天上看。抬头的瞬间又是一声猪叫,比刚才响亮,响亮到能听见嚎叫中带了哭声。最让他吃惊的是天上真的有一只猪张着翅膀在飞!越来越近了,的确是猪,长了翅膀的猪!猪的翅膀看起来扇得很吃力, 因此飞得不快也不高。等又近了些,才看清猪的确是猪,只是它的背上驮着一只老鹰。这时,又看到后面有人跌跌撞撞追了过来,边追边喊:“猪日的,要造反了,造反了!”喊叫的人是裴全安,他一边跑,一边把石头当炮弹向空中发射。眼前一幕实在太突然太离奇太震撼,申绍全整个人看傻在了那里。等他能听到裴全安粗重的喘息时,猪和鹰已经成了黑点,飞在空中的猪,也已停止了向鹰的求饶,或是向主人的申诉与控告……
后来,村里人知道了事情经过。在附近晃悠了几天的一只老鹰不知怎么就动起歪脑筋,去裴家打劫。裴家的猪一直敞放,给了老鹰机会。在它俯冲下来之前,没人能想到一只鹰可以隐藏下比一头猪体量还大的野心。估计被掳掠的那头猪自己也是没想到的,要不然在被鹰爪抓住锁牢之后,它的叫声里,就不会有慌张、惊遽、不服气。听到动静的裴全安从岩腔里冲出来,局面已不可逆转。痛定思痛,他能做的,就是赶紧把另一头猪杀了,让一家老少尝尝肉味。而他家那头猪只熬出来一瓢油,时至今日,家住斑鸠嘴的刘昌友仍记得清楚。
再后来,裴全安死了。他的老婆死了,老娘死了。剩下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像弱不禁风的墙头草,在风中颤抖。
火苗抬高了绝望
骆元香是第一个发现起火的人。
快十二点了吧,她看了看时间,嘟哝一句。“表”挂在天上,亮晃晃的,没有时针,也没有分针和秒针,但用来计时,大体上还是靠谱。她决定再挖半垄土豆就回家。也记不得出门时是不是忘了关圈门,要是猪跑出来,门口那片菜地可就遭大殃了。
太阳晃眼得很,她看“表”时并没有劳烦脖颈,只把上眼皮抬了一下。一缕烟雾就这样飘进她的眼中,不宽,不窄,不浓,不淡,如同冬天里的一抹云雾。
她觉着有些不对劲。是哪一家在烧火做饭呢?古路人吃晌午可是在下午三四点钟,这个时候,家家都在地头挖洋芋哩。而且,那烟也不是炊烟的长相,炊烟像腰带,这烟却像一件长衫子衣服。
哪个在烧火取暖?也不对,这还远不是烤火的季节。
“莫非,起火了?”
听她这么问,李其周直起身子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他的心跳起来一丈高,“老天爷,硬是起火了得嘛!”
“姐姐,你家房子起火了!”骆元香颤抖着喊了一声。她喊的是杜绍英。烟是从杜绍英家屋顶上升起来的。骆元香知道她肯定在地头干活,但在哪块地里,她并不知道。
“起火了!起火了!!老书记家房子起火了!!!”李其周的声音紧随其后,像一串响雷在空中炸开。
杜绍英和老书记是两口子。老书记刘世金参加过抗美援朝,战场上被子弹打穿右肩,核桃大的伤疤跟了他大半辈子。刘世金也是来古路落户的外地人,因为当过兵打过仗,为人耿直爽快,他当了
村支书,威望不是一般的高。听说老书记家房子起火了,弯腰劳作的人们像压紧的弹簧骤然弹起,打直身子就朝老书记家跑。人们的叫喊声在空气中串成一张网,以斑鸠嘴为中心,覆盖了方圆两三里地。声音是有颜色的,喜悦的声音明亮,烦恼的声音枯黄,恐慌的声音是半透明的黑色。那个无云的晴日上午,人们眼前蓦地没了天光。路突然变长了,腿突然变短了,时间突然变得笨重了,不然怎么跑不到,老是跑不到。
杜绍英是被人流推着跑回家的。骆元香的那一声喊她并没有听到,李其周的声音她也没听到。她听到的是后来在空中联了网的声音,只是“老书记”三个字也从网眼里漏掉了,她从一个矮坡下加入人流,同其他大多数人一样,只是出于一种本能。
我曾亲眼看见大火吞掉一座房子。也是靠近正午,也是朗朗晴空下,也是无数人争先恐后往事发地赶。不像人吃掉一个饼子是从皮咬到馅,火是先吃掉房子的馅,才去剥它的皮。在远处你只看到浓烟滚滚,到了近前才看见火,翻滚着、推搡着、咆哮着,想要把墙推倒,把屋顶冲开,不顾一切的样子,不可一世的样子。房顶也有火,准确说是火光。火舌是躲躲闪闪的,羞羞答答的,像是红色,又像是黄色,更像是白色,像朝上唯唯诺诺的百官,真性情全都遮蔽在一身官服下面。这是火的阴谋,不动声色,就把事情干得轰轰烈烈。火唯一不掩饰的是它的声音。砖头掉落的声音,木杆炸裂的声音,掀翻一切的声音,都是它的声音。我还看见过一篇文章,说火可以把十厘米厚的钢板烧得跟纸一样薄,把一米厚的水泥隔离墙烧成粉末,把钢管烧得叫出声来。所以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老书记家那一场大火,但那一幕此刻似乎仍逼真地发生在我的眼前。有人试图冲进屋去打火,被人抱住了。有人打来几盆水慌慌张张往火上泼,水却半路跌跪下来。杜绍英绝望了,两只手软软垂着,晃荡两下,整个身子就倒在了地上。火苗这时冲破屋顶封锁蹿到空中,杜绍英呆坐地上,眼睁睁看着火越烧越旺,火苗越长越高。她感到自己的心被烧出了一个洞,疯长的火苗,抬高了她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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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喊起号子,硬是用背撞、用肩膀扛,将申家用杉木和茅草搭建的龙门子推得四脚朝天。
申绍强家这边,火势终于在人们紧急画定的防线前低下头来,而此时的刘世金家已被烧得只剩一地废墟。刘家喂了四头猪,有三头不知什么时候撞倒圈门冲了出来,身上皮毛烧得有一块没一块。
人们忙着救火时,也没见它们声张,这时候见人们有了空当,一头头叫得声嘶力竭,像是喊疼,更像在喊冤。自家土墙被大火烤得裂开一条口的李国恩也来不及心痛了,他对刘世金说:“老书记,还有一头猪呢,你不去找找看?”
这句话他不是对着老书记这个人说的,他是对着这个称呼说的。他以为老书记这会儿正躲在哪儿伤心难过,就想找个话茬,引老书记从废墟里抬起头来。他并没有真的看见刘世金。其他人也没看见。几个年轻人围着废墟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依然没有看见。
这时,“哇”一声哭腔划破了斑鸠嘴的上空。杜绍英哭天喊地说,“老刘他今天没下地,莫非在屋里没出得来?!”
紧张的情绪重新将现场包围得密不透风。事情的严重性已经超出想象,村支书李国清和村主任骆国龙从人群中拨开一道缝,小心翼翼进入废墟。前前后后找了一通,依然一无所获。人不在家里, 就在别处,这么想着,两个人放宽了心,一前一后往外走。走到猪圈外,突然刮起一阵风,柴草燃成的碱灰被风吹开,骆国龙先看见半边烤焦的猪头,接着,看见了人的一只手!
刘世金手上的煤油灯不小心把房子引燃,扑救一通,自感回天无力,这才想起逃命。此时浓烟已经熏得人不辨东西,误打误撞,他钻进了猪圈。恰巧这时候猪圈垮了……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但在我后来的采访中,不管李国恩还是申绍强,都觉得骆国龙的分析不无道理。
古路村到2009年还没通电,煤油灯在村里欠下的血债不是第一桩了。
同在斑鸠嘴。方劲田夫妇下地劳动,把女儿留在家中。也不知怎么就把床点燃了,姑娘被活活烧死。四岁的孩子从灰里掏出来时,只有冬瓜大一坨。这是1985 年的事。
1986年,一个不小心,3组甘秀华把自家房子烧得片甲不留。一家老小被临时安置在村小,靠吃百家粮糊口度日。
之后又发生了几起火灾。再次闹出人命是1997年,“五保户” 尹国庆的两间茅屋在一场大火中化为乌有。尹国庆被烧得蜷成一团,他家煤油灯的灯管也被烧得曲里拐弯。
埋葬尹国庆,整个过程短暂而安静,无边的安静弥散在人们的怨恨里,似乎又拉长了那个过程。他们恨的不是那根灯管,他们就是那根灯管,只是暂时还没有被黑暗埋掉。那只是迟早而已的事,如果日子就这样沿着惯性过下去。无处不在的黑暗让他们窒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也在日月同辉的青天白日下。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角落,大概是这个角落以外的世界并不知道的。这让他们的存在变得不真实起来,有一种类似棒头草的轻。
李志全还是死了
对于死这件事,人们在排斥的同时也是接受的,排斥出于本能,接受出于常识。但李志全的死讯,就连参与了料理他的后事的人也觉得是个假消息。李志全怎么会死?怎么连李志全都会死?
他们这么说,并不是因为他的母亲活了一〇五岁,李志全自带长寿基因光环。
在李志全成为一件丧事的叙事中心之前,人们说李志全不说李志全,说搭不死(方言,摔不死之意)的李志全。人固有一死,但似乎应该有个例外—— 搭不死的李志全就该是那个例外。
不过他们通常会从李志全的父亲刘绍武讲起。刘绍武本来姓童,因到刘家做了上门女婿,改姓为刘。1951年(也有记成1952年的),背脚子刘绍武从金口河背盐到汉源,一去无消息。家里请了人循路去找,人没找到,却在瓦山林荫路上找到一堆豹子啃剩的人骨。本该姓童的刘志全这才姓了李——母亲给他找了一个继父,继父姓李。
李志全是1940年生人。行走人间的七十八年里,他经历了无数坡坡坎坎。这里所说的“坡坡坎坎”是地无三尺平的古路村无处不在的高坡低坎,也是他的血肉之躯经历的一次次摔打摧残。
这一生里,李志全起码摔伤过一二十次——村里人特意强调是摔伤而不是摔倒,意在强调摔伤与摔倒的不同,古路与别的地方的不同。听得多了,我也不由犯了疑问:李志全怎么会死?怎么连搭
不死的李志全都会死?
是的,李志全还活着。活在村民记忆里,活在并不遥远的往事中。
1963年,李志全二十三岁。那时候,他同母亲刘万莲、继父刘万李住在马鞍山“下腰横”一个岩腔里。岩腔前是陡坡,陡坡往前俯冲一百多米后是道断崖,岩高七八十米。
刘万莲决定赶在过年前搬家。前些日子,山从梦中垮下来,把岩腔埋了,一家人也都被埋了。她看好了一个岩腔,虽说前面也是陡坡,几棵粗壮的枫香树,还有一棵上了年岁的红豆树立在那里,看起来也就不那么心虚。
人搬家,依着岩腔搭建的棚子也得跟着走。母亲一句话把李志全送上棚顶:“那些杆杆棒棒,拿过去用得着,丢了可惜。”
棚架是八月瓜藤子绑定的,日晒雨淋,藤子早已糟朽。翻身上棚,并不强壮的李志全成了压垮骆驼的一捆稻草。
从两米高的棚顶掉到地上,李志全的厄运才刚刚开始。眼见他冬瓜一样往前滚,刘万莲和刘万李吓蒙了,过来帮忙的李志全的姐夫黄少安同样吓得三魂丢了两魂。
时间在那一刻启动加速装置,即将到来的时刻,提前抵达他们的脑海。哭声喊声刹那间填满山谷,一树惊飞的鸦鹊,啼叫也显得哀恸。
坡实在太陡,断然是追不上他。若是去追,追的人也会成了冬瓜。
刘万莲哭死过去三回,刘万李才梦游归来般冲黄少安喊:“还愣着干吗,快去找人救人!”
八九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李志全从鹞子埂抬到岩上。是死是活总要看上一眼,披头散发的刘万莲颤巍巍向躺在地上的儿子靠了上去。
就只是看了一眼,刘万莲又一次昏死过去。
不一阵前还生龙活虎的李志全奄奄一息,鼻子生生开裂成了两瓣。七八毫米厚的头皮,不知被岩石、树枝还是什么尖利东西从前额划开,就像水果刀吃进一个杧果,刀锋并未在开口处止步,而是贴着果核,纵深推进六七厘米后才停止前进。眼前的头骨就是那个果核,巴掌大一块揭开的头皮,是杧果被刀刃连皮带肉翻转过去的部分。煞白头骨上血迹斑斑,不均匀残留的软组织,像氧化变黑却又能隐约看出原色的石榴籽粒……
是不是送李志全到县医院,一大家人一开始分成两派。主张送的说人伤成这个样子,不送医就死定了。反对的说古路村一年到头都有人摔伤,就没有人敢去医院。主张送的说没去过不等于不能去,也没有人规定县医院的门不能为古路人开。反对的说山下没有公路,四天也把人背不到县城,必定是人没到医院气就落了,更何况扯着藤蔓荡秋千,送他下山,不是送人,是送命。
只有死马当成活马医了。识得草药、当过几天土医生的刘万莲强打精神,一手一脚照料起六天六夜没说过话的儿子。奇迹在第七 天早上出现,李志全睁开眼睛,叫了声妈。
人虽醒了过来,李治全的伤口却迟迟不能愈合。四个月后,虽然他被摔断的左腿已能恢复行动,但鼻子裂缝间仍没长出新肉,像 揉乱的菜叶覆在头骨的头皮下面,还常常有腥臭的脓水流出。比这更让人难过和惊心的是,李志全头皮下面,长出了白生生的蛆虫!
读到这里,我一点都不怀疑,作为读者的您会对这段叙述的真实性表示怀疑。然而,我何必要骗你呢,或者说,他们何必要骗我呢?
——我所说的他们,包括最早给我讲起这个故事的老支书骆国龙(他是刘万李儿子李树全的干爹),包括李志全的儿子李树才(他虽不愿提起,但也默认了我所转述的往事),包括村民李国恩,也包括刘万莲的干儿子、现年六十六岁、家住马鞍山的马学华。
我是2019年5月11日上午10时许采访到正在家门口玉米地里拔除杂草的马学华的。听说我要了解李志全的事,他停下手上的活:“找我是找对人了——人家都说他是搭不死的李志全,我是经得宰的马学华。”
汉源话里,“经”是“耐”的意思,“宰”为砍、剁之意。40年前,马学华在金口河大山里伐木,一斧头砍在右脚上,缝了27针。
2012年,坐在枝杈上为核桃树修枝,他的手被一根树枝别了一下,砍刀落在左大腿,疤印至今都在。才过了不到三年,去山上采药,山上滚下的一块石头打在他左边臀部,髋骨碎成了三块……
马学华扯起裤脚让我看他脚踝上的伤痕,从而为他刚刚说过的话做证。他同时也是想说在外人眼中再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在往日的古路都不奇怪。回到正题,马学华说,李志全受伤四个月后来串过一次门。下腰横没啥人住,除了家人,他要再见到个人影就难了。于是,这天,实在闲得慌,他吭哧吭哧爬上岩,看干兄弟马学华来了。
六月里,荞子熟了,忙着收割的马学华累出一身大汗。刚伸了个懒腰,他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学华娃儿……”循声望去,见是李志全,马学华吃了一惊。
“咋是你?”
“咋不能是我?”
“你好了?”
“不好就不能来?何况说,要死也要板(方言,挣扎之意)两下嘛!”
对话间李志全走到跟前。马学华鼻子翕动两下:“啥子气气(方言,味道之意)?!”
其实很多事情心里有数就可以了,没必要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因为如果你已经承受了伤害,劳神费力揭开的底牌,也许会带来更大的伤害。在李志全乱糟糟、脏兮兮的头皮下,在马学华战栗的目光中,五只——或者是六只——白生生、胖嘟嘟的蛆虫正前拱后翻地扭动腰身!
有人说过,村子里藏不住秘密。李志全的脑袋生了蛆,这消息早就钻进过马学华的耳朵,但传说毕竟不能代表事实,当这活灵活现的一幕出现在眼前,他的喉咙一阵发痒。
李志全的伤是一年后才好的,好得却并不彻底——以后五六十年间也没有好得彻底。那块巴掌大的头皮上再没长出毛发,他一年四季都在流鼻涕,鼻涕里还常常夹着血丝,都是一目了然的事。
如果活着就是给人心疼,这样的活着真就太让人心疼了。
1986年,李志全上山砍柴,又一次从岩上摔了下去。这一次是把左腿摔断了,同时断掉的还有两匹肋骨。刘万莲的草药让他的肋骨恢复如初,也让他的腿重新站了起来。站起来的左腿却比右腿矮了两厘米,李志全照样下地劳动,三十年后,拄着拐棍瘸着腿,他的肩背依然能负重一百多斤。
村里人看他时,就用目光帮他把这两厘米找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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