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敞视监狱到全视监狱:流动监视流布四方
说到隐私与监控,我们还需要回到遥远的过去。在1785年,有人预见性地提出了互联网日后离不开的一个恐怖隐喻,叫作“敞视监狱”(panopticon,亦称圆形监狱)。这是英国著名社会改革家、哲学家边沁(Jeremy Bentham)设计的一种新型监狱。这种监狱的中心是高耸的瞭望塔,周围环形地布置着单人牢房,这样一种设置使中间塔内的监视者得以监督众多犯人。这些犯人被切断了同其邻人的横向联系,而且,因为犯人从来看不到监视者,只是感受到监视者存在的可能性,所以每个人在监狱里生活的时候,根本不需要外在监督,他们会自我监督。这个敞视监狱的隐喻后来被福柯(Michel Foucault)所袭用,以说明规训社会想要制服其公民的倾向。他描述了敞视监狱的囚犯是处于不对称监视的接收端:“他被看到了,但他没有看到;他是信息的对象,而不是交流的主体。”他预测说,这种无所不在、无法辨别的监视会成为现代的一大特征。今天所有担心互联网隐私丧失、安全丧失、国家变成监控机器的人都频繁使用这个词。经常同这个词一起连用的警告是:“老大哥在看着你。”
社会学家托马斯·麦谢森(Thomas Mathiesen)认为福柯仅仅关注了少数观看多数(the few watch the many)的模式,而大众媒体,特别是电视,作为一种权力技术,构成了多数观看少数(the many watch the few)的模式。虽然观看者彼此距离遥远,但观看的动作本身把全世界的观众带进同一个电子空间,只有少数人才能成为被观看者,大多数人都是观众,而被观看的少数人成了多数人景仰与效仿的榜样。为此,他提出了“单视监狱”(Synopticon)的概念。
杰弗里·罗森(Jeffrey Rosen)进一步发挥了两个人的概念,提出“全视监狱”(Omnipticon),即多数观看多数(the many watch the many),毫无疑问这构成了互联网时代的权力技术。生活在全视监狱之中,我们从来不知道在任意时间内我们看到谁,谁在观看我们,个人不得不担心自己在公开和私下场合表现的一致性。
边沁原本设想的原则是中央检查,并不需要一个圆形的建筑物来完成这件事。从一个中心位置监控电子通信,也构成了全景敞视。在许多方面,圆形监狱的中心瞭望塔是固定在我们建筑物上的摄像机的先驱。敞视监狱和闭路电视监控系统(CCTV)之间的相似之处可能显而易见,但是当我们进入数字监控和数据捕获的世界时会发生什么?我们在智能手机的屏幕上划来划去的时候,仍然是“信息的对象”吗?
全视监狱与敞视监狱有两点关键的不同。第一,在全视监狱中,公民往往对自己正在被监视缺乏很强的意识。在敞视建筑中,居住者不断意识到被监视的威胁,但我们在互联网上遭遇的监视却是无形的;没有隐约可见的塔,没有在你每次输入网址或是滑动手机时紧盯着你的镜头。
考虑一下边沁敞视思想的真正核心:有些活动在受到监视的情况下可以更好地进行,这是因为,被监视者因为害怕惩罚而进行自我管制。当我们开始思考当代类型的可见性(实际上是数字化和数据驱动的)是否与中心塔的概念类似时,敞视监狱作为一个隐喻的相关性就开始萎缩了。例如,这种类型的可见性是否同样不对称?它是否被用于同样的活动?我们不知道自己被监视的事实,是否意味着我们正在被正常化,就像敞视监狱原本就是为了纠正行为一样?
第二,全视监狱的监视发生在个人之间,而不仅仅是在组织实体和个人之间(例如政府监视公民或企业监视消费者)。它是一个“许多人监视许多人”的场景,需要我们对监视予以重新认识。看待监视的传统观点偏向于描述有权势的人如何监视和控制大众,而很少注意到数字连接的大众如何越来越多地互相监视。今天的权力模式与其说是胁迫,不如说是诱惑。在此情况下,一种前所未有的监视文化正在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