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禾,学者,作家。现为哥伦比亚大学终身人文讲席教授,研究领域包括比较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全球史、新翻译理论、后维特根斯坦语言哲学等,曾获美国古根海姆(Guggenheim)学术大奖。
英文学术专著有:The Freudian Robot (芝加哥大学出版社,2011),The Clash of Empires (哈佛大学出版社,2004年),Translingual Practice(斯坦福大学出版社,1995年), Token of Exchange(主编,杜克大学出版社,1999年),Writing and Materiality in China (与Zeitlin 合编, 哈佛大学亚洲中心出版,2003年)等。
中文专著有:《语际书写》(香港天地出版社,1997年;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持灯的使者》(主编,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1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跨语际实践》(三联书店,2002年,2007年),《帝国的话语政治》(三联书店,2014年,2020年),《六个字母的解法》(中信出版社,2014年),《世界秩序与文明等级》(主编,三联书店,2016年),以及第一部学术校注版晚清刊物《天义·衡报》(与万仕国合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
那天傍晚,我收到一封电邮,是来自瑞士的巴塞尔大学的普通会议邀请信。多年以来,我对于参加这一类的学术会议,变得兴趣日淡,经常找些借口,推辞了事。可是这一
回实在难于推辞,因为会议地点太吸引人了,英特拉肯(Interlaken)是瑞士阿尔卑斯山脚下的一座小城,欧洲的滑雪胜地。从这里搭乘小火车,坐上一段缆车,就能登上那座享有欧洲巅峰之盛誉的少女峰,上面有长达二十三公里的阿莱齐冰川,据说它是阿尔卑斯山上最大的冰川。
从纽约飞到欧洲共要六个多小时,抵达日内瓦国际机场后,再乘两个半小时的火车,才能到达瑞士小城英特拉肯。临行之前,我从书架上顺手抓了一本书塞进旅行袋,预备在路上打发时间。这是纳博科夫的小说The Real Life of Sebastian Knight,中文译名是《塞·纳特的真实生活》,我倒是觉得译成《塞·纳特的人生真相》可能更准确一些。书名平淡无奇,但它属于让我着迷的那一类作品,是纳博科夫用英文撰写的第一部小说。在我看来,比起后来在商业上声名大噪的《洛丽塔》,这部《塞·纳特的人生真相》读起来更加耐人寻味,技巧上也许更胜一筹。不过,我为什么特别喜爱这本书,这里面是不是有更隐秘的因素?其实在当时,我自己也不甚了然。
人的命运有时很诡异。有人足不出户,就无所不通,实际上一辈子只生活在自己熟悉的小天地里。比如哲学家康德,他从未离开过自己出生和成长的城市哥尼斯堡,可是竟然在大学里长期讲授人类学,这在后来的人类学家看来,即使不算犯规犯忌,也不大靠谱——不做田野调查的人类学,那算什么人类学?好在康德讲授人类学和撰写人类学著作这件事,差不多早已被人忘记,也很少有人追究。
与足不出户的哲人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另一类人,他们浪迹天下,一生漂泊,始终找不到归宿,最后说不定客死他乡。他们都是一些失去家园的流亡者。
生于孰地,来自何方?
这样的人在二十世纪很多,以后会越来越多。其实,这种流亡者在世界各地都能碰到,我周围的朋友和同事里就有很多这样的人。我不是指通常意义的流亡人士或持不同政见者,而是一群追梦的人,灵魂深处不安分的人。这些人不切实际、耽于幻想,似乎只能在幻想之中安身立命,否则,这种人为什么总是和文学或思想多少有些缘分?纳博科夫在
《塞·纳特的人生真相》中就写了这样一个追梦的流亡者,不过,这小说的不寻常之处在于,主人公塞·纳特的下场预示了作者自己后来的命运,因为小说发表四十年后,纳博科夫本人也客死他乡,选择的地方就是我刚才提到的瑞士宾馆。
在我的心目中,人可分为两大类。爱做梦的人属于一类,喜欢经营和务实的人属于另一类。细想一想,人类大量的悲剧和喜剧源源不断地在这两类人之间展开。它似乎比血缘、种族和文化的界限来得更分明,也更神秘一点。比如亲兄弟之间、亲姊妹之间DNA无不相同,但他们之间常常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这个差异追究起来,可能因为哥哥是不可救药的幻想家,而弟弟是脚踏实地的人,稳扎稳打,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个世界显然容不下哥哥这种人。不务实的人难道不在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最奇怪的是,世界上像哥哥这种人层出不穷,个个都执迷不拔,不可救药。这才叫人诧异不已??
列车上的广播说,英特拉肯站马上就到了,我赶忙向窗外望去,残冬的英特拉肯徐徐滑入车窗的视野。第一眼看上去,这个小城就像欧洲的任何一处旅游胜地一样,美丽而不真实。我把眼镜摘下,呵了口气,把镜片仔细擦拭几遍,再抬头看时,重重叠叠的阿尔卑斯山脉已经赫然矗在眼前,几座高峰在雾中小城的背后平地拔起, 高耸入云,巍巍峨峨。火车停靠英特拉肯东站的时候,天色变得阴沉起来,旋即空中飘起了雪花,雪花里掺和着一些细小的冰粒,大约就是古人所说的雪霰。
我因出发时忘了带伞,下车后,凌空飞舞的冰粒砸在脸上,有点隐隐作痛,幸好打听到,宾馆的位置离车站不远。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两旁店铺紧闭大门,这光景似乎不像是一个度假胜地,我感到有些意外。沿途看到两三家餐馆,似乎还在营业之中,其中有一家中餐馆外卖店,生意萧条,毫无人气。不论走到世界的任何地方,哪怕是天涯海角,必然会碰到这种千篇一律的、装潢俗气的廉价中餐外卖店,我早先还有些奇怪,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
雪越下越急,几乎叫人睁不开眼,抬头一看,云层又加厚了,偶尔露出狭窄的缝隙,让人瞥见藏在后面黑压压的山峰。几乎在一秒钟的瞬间里,山峰像魔术般地闪现出来,即刻又融化在云雾背后,叫人看不清这云雾后面的真实情形。我心底里忽然升起一股怅惘的情绪,但说不清是为了什么。这时,一个遥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