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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捎话(精装典藏版 刘亮程作品)

書城自編碼: 3814468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中國當代小說
作者: 刘亮程
國際書號(ISBN): 9787544793360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2-11-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精装

售價:NT$ 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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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十届茅盾文学奖10强作品,《南方周末》年度十大好书,新浪年度十大好书
2.不同声音的理解之书,秉承和延续《一个人的村庄》”万物有灵”创作观;用千言万语,捎那不能说出的一句;小说家也是捎话人
3.李敬泽、王德威、阎晶明、李锐、高兴、笛安等名家强力推荐:”真正是一部多年来难得一见的大师级的好书””我相信《捎话》即使放到世界文坛也毫不逊色””这是一部奇书,中国文坛罕见的小说”
4.译林版du家版权,全新力作 系列quan面更新,”世界蕞美的书”得主、易烊千玺推荐的设计师朱赢椿整体设计。”刘亮程作品”(du家典藏版)包括小说《本巴》《虚土》《凿空》《捎话》,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访谈随笔集《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均为译林社du家版权,囊括刘亮程全部重要作品,完整呈现刘亮程创作全貌与精神世界。刘亮程是21世纪真正的田园作家,物欲喧嚣下的精神守护者,具有陶渊明的悠然与宫崎骏的时空。在将”刘亮程作品”整体交予译林社时,刘亮程系统梳理作品集思路,亲自修订,校正老版本中320余处问题,撰写全新后记,完整阐释各本修订方向与内容。知名设计师朱赢椿整体装帧,灵性设计,wan美呈现刘亮程
內容簡介:
位于东边的毗沙国与西边的黑勒国势不两立,开启了长达数十年的战争。两国间书信断绝,民间捎话人由此成了一种秘密职业,承担着传递两地间信息的重要角色。
库,民间捎话人,毗沙国知名翻译家,通晓数十种语言,他受托将一头小母驴谢从毗沙国捎到黑勒国。
谢,身上刻满经文,即将被当作一句话捎到敌方的小母驴,她能听见鬼魂说话,能看见所有声音的形状和颜色,懂得为人服役也懂得猜度人心。
就这样,一人一驴,背负着“捎话”的任务,穿越战场,见证了许多生死和不可思议之事……
關於作者:
刘亮程,1962年生,新疆沙湾县人,现任新疆作协主席,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被誉为“20世纪中国蕞后一位散文家”。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长篇小说《虚土》《凿空》《捎话》《本巴》,访谈随笔集《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等。有多篇散文收入全国中学、大学语文课本。获第二届冯牧文学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十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奖等奖项。2013年入住新疆木垒,创建菜籽沟艺术家村落及木垒书院,任院长。
目錄
第一章 西昆寺
第二章 大驴圈
第三章 行像
第四章 固玛
第五章 人羊
第六章 栏杆村
第七章 奥巴(上)
第八章 奥巴(中)
第九章 奥巴(下)
第十章 城门
第十一章 捎话
第十二章 桃花天寺
第十三章 改宗
第十四章 墓地之路
第十五章 栏杆村
第十六章 人羊墓地
第十七章 固玛
第十八章 无眠
第十九章 西昆寺
第二十章 麦田
第二十一章 破毗沙城
附录:我的语言是黑暗的照亮——《捎话》访谈
后记
內容試閱
第一章 西昆寺

从门缝看塔是扁的。塔后高耸的院墙是扁的。围坐塔下的昆门徒是扁的。香炉和烟是扁的。嗡嗡的诵经声响起来,声是扁的,像浮尘像雾,裹着昆塔一层层攀升,升到金灿灿的塔尖时,整个昆塔被诵经声包裹。那声音经过昆塔有了形,在塔尖上又塑起一层塔。一座声音的塔高高渺渺立在裹金的昆塔之上。诵经声又上升,往声音的塔尖上再层层塑塔。越高处的塔就越扁,越缥缈。
她每天站在门后看,这扇从未打开的木门上裂了一个缝,像一只扁长眼睛。她能看见声音的形。天蒙蒙亮,昆门徒在塔下扫树叶的唰唰声,像一片片大叶子在飘。昆门徒知道自己在扫声音的叶子,他们不急,一下一下地挥动芨芨草扫帚,让每一声都圆满而去。东边村子的鸡鸣像衲衣的细密针脚,每个黎明的鸡鸣给寺院纳一件声音的金色纱。北边毗沙城的狗吠是块状的,“汪、汪”的狗吠在朝远处扔土块,扔到西昆寺上空变扁了,成叶片儿,在诵经声塑起的层层高塔间飘,在眼看亮起来的沙漠旷野上飘,飘到快没声时被下面村庄的狗吠接住。一个又一个村庄的狗吠在大地上接连起来,一直接到北边的丘,西边的黑勒。
她常听身旁的驴说起黑勒。“黑勒人改宗不吃驴肉了,在那里,驴可以一直活到老,不用担心被人宰掉。”都是黑勒毛驴捎来的话。黑勒城的毛驴把话传给进城驮货的乡下毛驴,乡下毛驴站在村头往另一个村子叫,另一个村子的驴接着往更远的村子叫。一夜工夫,一句驴叫从黑勒传过英噶莎尔、渠莎、西叶、固玛,传到毗沙城外的大小村落。第二天,赶早市的乡下毛驴又把话嘀咕给城里毛驴。驴都知道黑勒和毗沙在打仗,有关黑勒的言论只能交头接耳地说。
以前,西昆寺的诵经声也在一个又一个村庄城镇的昆寺间传诵,一直传到英噶莎尔神木寺、黑勒桃花寺。现在,那些寺院有了不一样的声音。驴很早就听出那些寺院里传出不一样的诵经声,驴耳朵长。西昆寺的声音在毗沙界外被另一个声音截断,西昆寺的诵经声就往高处传,传到高处的声都是扁的。
她左眼贴门缝看一阵,又换右眼看。左眼看熟的人,右眼一看又觉得生。我要一直在门后待下去,门板上的裂缝会变大,大到门一样,我直直出去,静悄悄坐在诵经的昆门徒中间,不说话,不让他们看见。这样想时她已经坐在那里,在门板的前一个口子裂开时她就在那里。后一个口子开裂前又合住,她被关进圈里,成了一头小母驴。她知道自己小,一个小姑娘的小。她正长身子,长毛,在这个比驴圈高大的黑暗房子里,她静悄悄地从门缝看了好多天,把外面的一切都看扁了。
走来两个人,一个是侍候她的德昆门,寺里昆门徒都这样称呼他。另一个满脸胡子,脸扁长。看第二眼时觉得那人熟,像在哪见过,闭眼想想,又觉得第二眼里想起的是第一眼里的形,两眼间的印象仿佛隔了一年。
长胡子在塔下站住,望塔尖。那个仰望的脸她确实在哪见过。
德昆门走一段回过头,见长胡子站在塔下仰望,德昆门也仰头望。望是扁的。那个长胡子一定望见塔尖上空层层叠叠的塔了。那是她的望。在这个扁长门缝后面,她独自望了多少个早晨的声音之塔,也被一个人望见了。她突然一阵冲动,血往喉管涌,嗓子里像有一头发情的驴在狂奔。
“昂……昂叽。”
只叫出半句,她被自己的鸣叫吓住。那叫声轰地涨满屋子,从门缝,从看不见的墙隙喷涌出去,在屋外的寺院里来回震荡。然后又被四周高高的院墙拢起来,被高竖的昆塔扶起来,有模有样地竖立在半空。在那个仰脸望天的长胡子眼里,一座驴鸣的巨大昆塔在空中骤然现形。他一定看见了驴鸣的形,看见由诵经声塑起的重重高塔之上,一座驴鸣的大昆塔,更高,更亮,更缥缈。
诵经的昆门徒们扭头看,他们只看见两扇紧闭的门,看不见门缝和后面的一只眼睛,看不见她突然闭住的嘴。看是扁的。在她贴着门缝的眼睛里,一座驴鸣的巨大昆塔,烟一样消散在空中。

西昆寺的早晨从半中午开始,黄昏则在半下午早早来临,它高耸的院墙把寺里的白天缩短,夜拉长。库从家赶到寺院门口时,太阳一房高了,进去寺里的太阳还没出来,昆门徒们在高墙的阴影里做早课。西昆寺有五重阴影,墙的,塔的,乌鸦的,昆门徒的和诵经声的。声音的阴影在高墙上头,那些念诵声在垒一堵高墙,一字摞一字,一句摞一句,越摞越高。
库喜欢这座寺院的清晨,早起的昆门徒、译经师和来自东西方遥远地方的昆门徒,在寺院的各个角落做早诵,至少有几十种语言的声音,一部昆经被毗沙语、昆语、黑勒语、皇语、丘语同时吟诵,每一种语言里有一个不一样的昆。西昆寺聚集着来自世界各地不同语言的译经师,昆经从这里被译成无数种语言。一部昆经由此变成无数部。库是寺里的常客,他会说寺里所有译经师会说的语言,每当他脑子里某一种语言寂寞时,就到西昆寺,找会这种语言的人说话。以前城里常有过路的外国人,找上门来让库做翻译。库的师傅去世后,知道语言最多的就是库了。自从毗沙与黑勒的战争爆发后,从西边来的商人少了,西昆寺里汇聚的昆门徒却多起来,诵经声也比以前嘈杂急切。
捎话让他来寺里的德昆门在门里候着,他眯着眼睛,不愿把头伸到外面的太阳里。昨天傍晚,一个骑驴男人头伸到院墙上喊库,妻子莎过去开门,让他下驴进院子。他没下驴,头探在墙头上低声说:“西昆寺德昆门让我捎话,说王大昆门请您明一早到寺里去一趟。”王大昆门捎话来,一定有大事。库天刚亮就出城奔西昆寺来,一直走到日上树梢,才走到跟前。
德昆门没睡醒似的,走路和神情都像在梦里。库随他绕过大殿走上昆塔间坑坑洼洼的石板道,整个寺院在厚厚的阴影里,只有那座最高的昆塔尖伸到半空的阳光中,亮闪闪的。库盯着光亮的塔尖看。塔有三十六层,是毗沙国最高的昆塔。西昆寺七十八座昆塔都在墙的影子里,只有它的顶高过院墙,早早伸进阳光里。
围坐在高塔四周诵经是昆门徒每日必做的早课。不同语言的声音围了三层,仿佛昆塔裹了三层声音的纱。塔抖擞起来。库觉得眼前的昆塔比平时高出许多,仿佛那些诵经声从底下将塔托起来,托到一片天光里。
“王大昆门在候您呢。”德昆门的声音像一句梦呓。他回头看他,又仰脸跟着库仰望。
“昂……昂叽。”突然一声驴叫。
塔下诵经的昆门徒朝传来驴叫的那扇紧闭的大门望,德昆门丢下他往驴叫处跑。库依旧仰着脸,他看见昆塔在轰隆的驴鸣里悠地升到云端,又稳稳落下。
库第一次在寺院听到驴叫。寺院不养驴。民间有母驴诱引昆门徒的故事。毗沙人敬昆,昆门徒和母驴的事儿都推在驴身上。驴的名声不好。但昆门徒出行又离不开驴,昆门和管事都有专用毛驴和驴车,大小昆门徒也有供养人用的驴和车。寺院北坡下的驴车院有上百辆车,几百头驴,供昆寺专用。以前驴车院在寺院后门旁,后来昆门徒嫌驴叫太吵把它移到了坡下面。
昆门徒诵经时最讨厌驴叫。驴叫从空中把诵经声盖住,传不到昆那里。西昆寺的高院墙就是为挡住驴叫而修的。几十年前,寺里的上上任昆门开始修高墙阻挡驴叫,原先的院墙两丈高,昆门下令修到五丈,驴叫还是传进寺院。又修到七丈,驴叫依然传进寺院。往九丈高修时,远近的毛驴都不叫了。据说驴不敢叫了。墙修到五丈高时驴就知道寺院要修一堵高墙挡住驴叫,修墙的砖头全是毛驴从三十里外的砖窑驮来的,好多毛驴驮砖累死。但驴不管,再累也扯嗓子叫。驴跟墙飙上劲了。从五丈到七丈,墙垒了七年,驴对着墙鸣叫了七年。往九丈高垒时驴害怕了。驮砖的驴老远磨屁股,不敢往墙下走。高晃晃的墙让驴恐惧。驴不飙着叫了,驴叫飙到云里,墙肯定垒到云里。驴被人的倔强吓住。驴不叫了,但墙还在往上垒,一直垒到老昆门谢世。
毗沙与黑勒的战争却从此开始。墙垒好的当年秋天,毗沙国收到黑勒王朝的国书,内容是毗沙西昆寺的高墙挡住了黑勒城的太阳。毗沙在黑勒东方,每天早晨,西昆寺高墙的影子伸过茫茫沙漠,伸过塔河、羌河,把阴影笼罩在黑勒王宫,笼罩在黑勒大天寺的金色天顶上,这是毗沙国对黑勒王朝的严重挑衅,毗沙国必须在十日内把西昆寺的高墙拆了。
结果是毗沙国军队和昆门徒在第十日直接开到黑勒。毗沙军早晨从西昆寺的墙根出发,在高墙的影子里,穿过沙漠戈壁,一直西行到黑勒城外,跟城内的昆门徒里应外合,很快攻破城门,把黑勒大天寺拆了,寺院还给昆门徒。大天寺本来就是由被毁的昆寺改建的,墙上没铲净的壁画还在残缺地述说着昆的神迹。那时候库还小,库的师傅作为翻译官参加了那场战争。
“西昆寺的高墙真的挡住了黑勒的太阳?”库问过师傅。
“毗沙和黑勒,是东西方势不两立的两堵高墙,他们都认为对方挡住了自己,都发誓要把对方推倒。”
库的师傅那时就知道这个仗打不完了。他把自己会说的所有语言传授给库,库跟着师傅说着谁也听不懂的遥远地方的语言。仗打到第二十七年,师傅老死了。

德昆门急急往这边跑,一个扁身体在门缝里越跑越圆,最后把院墙、塔、塔下的人都挡在后面。
她知道自己嘴长惹事了,德昆门来收拾她。在寺里关了两个月没叫一声,晚上嘴套着笼套,张不开。白天吃草喝水时昆门时刻守在身旁。驴叫前先咳嗽清嗓子,再仰头大喘一口气,然后昂昂叫,德昆门有充足的时间制止,她一咳嗽清嗓子,一根红柳条打在嘴上,连仰头大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今天她实在忍不住,德昆门又不在身边,嘴一张就叫出声,她被自己的鸣叫吓住,看见一座声音的昆塔巨大地凸显在寺院上空。
以前她看自己的叫声是一道七色虹,尤其夜晚,她站在城墙边对着城外叫,声音的虹飞架在城墙上头。城外很快有驴鸣的虹飞架过来,一时间,无数道彩虹架在夜空。
刚才的叫声却大不一样,半句鸣叫要把寺院胀破似的。没叫出的半句轰隆在喉管里,冲到嗓子口的鸣叫憋回去有多难受,叫声在肚子里翻腾,肚子胀,放屁。屁也不能随便放,憋住,看四周没人了悄声放掉。
人前不放屁,寺前要闭嘴。驴都懂这个,人教出来的。人经常在驴多处教训不懂规矩的驴。主人左手牵驴缰,右手提长鞭,打一鞭,训一句。
“让你嘴长乱叫。”
“让你屁多胡放。”
她亲眼见一头公驴在集市上被活活打死。那驴在国王讲话时突然叫起来,惹得众驴齐鸣,国王的话被盖住,灌进人耳朵的全是昂昂驴叫。
因为乱叫胡放屁被宰了卖了打死的驴不知多少。
驴当人面前放屁是最不容许的。毗沙人忌讳屁,小孩不在大人面前放屁,晚辈不在长辈前放屁。毗沙人都有放屁不出声的本事。从王宫到集市,听不到一声屁响。昆门徒诵经时更是下面出不得声。昆怕屁熏臭。念经拜昆时放一个响屁,再念十年经都修不回来。
前年,黑勒军进犯到渠莎,烧毁七座昆寺,杀了数百昆门徒,国王在毗沙西昆寺外给亡者做盛大超度,城内外所有寺院的昆门徒聚集一起,上万信众骑驴坐驴车拥到西昆寺,人和驴在院墙外围了三层又三层。超度仪式后,西昆寺王大昆门望着哗哗袅袅西飘的经幡和烟,突发奇想,提出一个用屁报复黑勒的妙策,并马上得到国王和昆门徒的一致赞同。
报复行动当即开始,云集西昆寺的众昆门徒、众毛驴全屁股朝西,对准黑勒,国王率众大臣领头屁股朝西。
“放。”大昆门一声令下。
“砰。”先是国王的屁响了。接着“砰砰啪啪”的响声从寺院到院外,人屁和驴屁连成一片。众昆门徒嘴里念着咒,后面砰砰啪啪放着屁。
“我毗沙国国王及万众昆门徒之臭屁,乘此东风飘到黑勒,风多长屁多长,一路先把黑勒地界灌浆的麦子熏臭,把树上的青苹果熏臭,把河里的水熏臭,把锅里碗里的吃食熏臭,最后,把手上沾了毗沙人血的刽子手熏死,让他带着一身的屁臭死去,让整个黑勒从此臭名远扬。”
那是毗沙国人和驴最痛快的一天,憋了几百年没出声放屁的毗沙国人,都抓住机会大放特放。驴也逮住机会大肆喷放。在能看见声音形状和颜色的驴眼睛里,噼里啪啦的屁声先在人头顶塑出四方的西昆寺,然后,风将声音拉扁成一只鞋形,鞋尖朝西,这只黑色大臭鞋哗哗啦啦地掠过房顶树梢,朝黑勒城方向黑黑地踩过去。
毗沙人痛痛快快放完屁,他们转过身,在爽快的东风里朝西看,仿佛看见自己的臭屁正随风飘过沙漠、胡杨林、村庄城镇,到达想象中的黑勒城。
傍晚,正吃晚饭的毗沙人闻到空气中熟悉的臭味,驴也闻到了,继而看见满城炊烟往东飘,刮西风了,他们晌午放的臭屁在东风里没飘过沙漠,风转向了,那些被风篡夺了声音的屁调过头,朝着毗沙城呼呼啸啸飘过来。

拐入一条生着古怪榆树的幽暗小道,有昆门徒在扫地上的树叶,唰唰的扫地声像在打扫弥漫空中的其他声音。树荫下一长排土房子,后面是高大庙宇。库随德昆门从一个小门进去,里面是一间套一间的小房屋,每间房里背对背坐两个抄经昆门徒,泥塑似的静。库从他们身旁走过时,感觉自己轻微得像一粒尘埃,都不能扰动他们眨一眨眼睛。
库也常在这些小土房子里背对背与人译经,每部昆经都必须两人或多人背对背翻译,然后一同比对勘定。库不是专业的译经师,但他懂的语言比所有译经师都多。所有译好的经卷最后都要读给库听一遍。
每个小房间有一方天窗,透着灰灰的亮,德昆门的光顶晃过时,房间瞬间亮堂一下,又暗了。
两年前,库在黑勒也被人带入一间套一间的矮土房子,里面没有天窗,窗户被麻布遮着,领他的买生头戴麻布,只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库心怯地跟在后面。一个月前,西昆寺王大昆门用皇语给库吟诵了一首律诗,四句,让他转成黑勒语捎给黑勒桃花寺买生昆门。库到黑勒时,桃花寺早已被毁,黑勒城里到处驻扎着操各种语言的域外军队。库靠流利的黑勒语和外语,很快找到买生昆门,这位堂堂大昆门在黑勒偏僻的母驴巷子里做了剃头匠,而且改了宗。
库坐在咯吱响的剃头躺椅上,仰脸望着早年师傅向他多次描述过的这位大昆门。桃花寺是师傅西行的落脚处,他每次在这里停留,打探远处的消息,然后在黑勒的驴叫声里起程,向西走到泰语尽头,到达康语和天语地区。师傅每次带回一两种新语言,独自在家里说,也教库跟他一起说,他们用这些遥远地方的古怪语言,说身边人和牲口的事,等待有一天操这种语言的商旅途经毗沙。
“你的脸长进胡子里了,让它露出来点吗?”买生的剃刀是新打制的,库对他的手艺有点担心。
“我的头里装着别人捎给您的一首诗,方便说给您吗?”
“还是装在您的头里带回去吧。”
“是毗沙西昆寺王大昆门捎给您的。”
买生的剃刀在库的喉管处,突然不动了,刀刃凉凉地停在那里。库的脖子一下硬了。买生一定看见他脸上的胡须嗖地全竖起来。
“您不会连头一块儿拿走吧。”库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买生三两下把库的脸收拾好,赶紧拉他钻进身后的小土房,从小土房又钻进另一间小土房,最后在亮着一方天窗的小房子里站住,买生一把扯掉头上的麻布。
“黑勒城因为不改宗被割掉的头太多。我留下这颗头,就是想等来昆的音信。”
一个月后,库辗转回到毗沙,向西昆寺王大昆门汇报了黑勒城大批昆门徒被杀,所有昆寺被毁,昆经被烧的消息,还捎来买生给王大昆门的话:“方便译一部黑勒语昆经捎来。”
推开一扇门,外面是长长的走廊,廊柱穹顶的油彩让库眩晕。王大昆门就站在走廊尽头的一扇窗前,看上去他的人形一半进入墙上的壁画里,另一半留在那里候着库。
库跟王大昆门有多年的交谊,王大昆门是沙洲人,他念毗沙语昆经时尾音带着浓浓的沙洲皇语腔调,库的皇语也带着浓浓的沙洲味道,他俩见面就像一对老乡重逢。
“又见面了。”王大昆门向库施了礼,带他穿过一个殿堂,在后院的侧门口停住。门开了个缝,库看见里面拴着一头小母驴。难道刚才就是她叫的?一头小母驴也能叫出那么大声音?库心里嘀咕。
“劳驾你把她捎到黑勒,交给桃花寺买生昆门。”王大昆门盯着库专注看驴的眼睛。
“我只捎话,不捎驴。”库愣了一下,随即应道。
“你就把驴当一句话,不用搁脑子里,她有腿,你骑也好牵也好,捎给买生大昆门就好。”
带他来的德昆门递过两锭银子。
“老规矩,回来拿剩下的。”
库迟疑了一下,收下了。
“后天就是行像节,各大寺院依次举昆像进城,今年的行像节后,由西昆寺组织千人行像队伍,去固玛,沿毗沙国西界行昆像,大小寺院村庄都要走到,以鼓舞边界昆门徒信众。这是寺院自发的,你可随在行像队伍里一同出去。”王大昆门说话慢慢的,他把每句俗常话都诵成了昆经。
德昆门嘴凑到库耳朵上叮嘱了几句,库憋住气,德昆门嘴里有一股陈腐苞谷杂粮的气味。

她听到那扇门后有人说话。她惹大事了。驴在寺院门外都不能大声叫,她竟然在寺里叫了。刚才,德昆门跑到紧闭的大门外,恶狠狠对着门缝训斥。
“你这个挨刀的,敢在寺里大叫,活得不耐烦了,今天就让你见阎王。”
德昆门知道门板上的缝,他天天在这间阴暗房子里陪她,伺候她。他见她眼睛贴门缝看,也凑过来看。不知道他从门缝看见的塔和人是不是扁的。他跟她脸挨脸看一会儿,就抱着脖子摸,顺毛摸,他很会摸驴,摸着手就移到屁股上。
门突然打开,闯进两个屠夫,一个拿刀,一个拿绳,恶狠狠扑过来。她认得屠夫。屠夫身上背着数不清的命,阴森森。拿绳的把她一前一后两个蹄子绑上,交叉一提,肩膀一扛,半个身子悬空,一个骨碌撂倒在地。拿刀的眼睛阴阴地盯着她,一把宰牛刀在眼前晃来晃去。她认得宰牛刀,比宰羊刀大,也认得屠夫宰牛时的眼神。看来这次可不是嘴上挨条,是脖子上挨刀子了。她使劲扭头,缰绳拉得门环哐当响。她想外面肯定有人会听到。
屠夫一只手摸她的喉管,顺毛摸。另一只手里的刀在眼前闪着寒光。她见过宰牛宰羊的场面,牛挣扎,羊不挣扎,撂倒后屠夫抚摸羊脖子,羊很快安静下来,自己伸长脖子,屠夫麻利地捅刀。现在,屠夫的一只手正抚摸她的脖子,她惊恐地瞪大眼睛,不知该做何反应,她没见过人宰驴,不知道驴怎么死,是像牛一样挣扎呢,还是羊一样温顺地躺着。人宰驴都拉到墙后面宰,不让驴看见,这是规矩。“让驴看见不好。”她听人说。是对人不好呢,还是对驴不好?
她本能地四蹄乱蹬,想爬起来,脖子上却觉到了抚摸的舒服。她眼睛一闭,脖子一伸,就等着挨刀了。
“别宰她。这驴我买了。”声音很大地回荡在房子里。
她知道是幻觉。牲口被宰前都有这样的幻觉,看见一个不认识的人往跟前走,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黑羊毛绳子,走近了绳子套在脖子上,说“这牲口我领走了”。每个牲口临死前都看见自己被不认识的一个人牵走。
她扭过头看见要牵走自己的人,竟是刚才那个仰脸望塔的扁脸长胡子,后面跟着德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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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卖,宰了剥皮。”屠夫的声音一样大。
“我多付你钱。”
他从肩上的褡裢里掏钱,听到铜钱在手上响。在集市上她听多了钱的响声,几个月前,她就是在一阵钱的响声里被德昆门从驴市买了来。她眼睛翻着使劲望要买自己的长胡子,知道自己的魂就要跟这个人走了。还想看一眼拿刀的屠夫。看不见。屠夫下刀前都不让牲口看见,看见了会被盯上。
晃在眼前的大刀一下不见了,抚摸脖子的手也停住,她知道要动刀了,脖子上的毛被扒开,刀刃从那里嚓地割下去,叫出声音的喉管被割开,血喷涌出来,周围的人怕血喷到身上忙躲开。然后,剩下的时间就只有自己知道了,时间突然变扁,身体好像辽远地铺展开,割开喉咙的头跟身子一下失去联系,头不动了,眼珠里的光一点点地退回去,往看不见的深处回,那里有一个地方亮起来,完全地亮起来。身子不知道头里面发生的事情,一下下抽搐,腿在蹬,似乎想跟头取得联系,身体的每个地方都变远,远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死亡在朝身体的每个部位传递,死亡的消息从脖子传到背、前腿、肚子、屁股,一直到后腿;后腿不相信死,它朝上蹬,给头和脖子打招呼,头不理睬,它就一直动,一直动,屠夫站起来擦刀上的血了,它还在动,屠夫把肚子、蹄子上的皮剖开要剥皮了它还在动,屠夫嫌它动得碍事,刀背砸了一下,它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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