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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素食者

書城自編碼: 3803702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外國小說
作者: 韩江
國際書號(ISBN): 9787541160868
出版社: 四川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2-08-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精装

售價:NT$ 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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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亚洲唯YI布克国际文学奖获奖作品
连续击败两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慕克和大江健三郎代表作《我脑袋里的怪东西》、《水死》,阎连科《四书》、“那不勒斯四部曲”终曲《失踪的孩子》等154本全球热门佳作赢得桂冠
同时,这也是布克国际历史上第YI次颁奖给单本书(之前都是颁给作者终生成就)
2 享誉全球的现象级杰作,锐利如刀锋,把整个人类社会推上靶场。
荣膺韩国最高文学奖李箱文学奖、全球售出43个国家和地区版权,累计销量突破600万册。《时代周刊》、《华尔街日报》、《经济学人》、《出版人周刊》等60家媒体年度图书。
3 韩国最具国际声誉作家代表作!诺贝尔文学奖热门候选
作为韩国文坛的中坚力量,韩江极有可能成为韩国当代作家斩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重要人选。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文坛领军人勒克莱齐奥
像《素食者》这样精彩描写性与疯狂的杰作,理应获得巨大的成功。
——布克文学奖得主、当代英国文坛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伊恩·麦克尤恩
4与《三体》并列选入十年十佳
2019年美国权威杂志《连线》将《素食者》选入10年来10本最佳类型小说之列,同时入选的还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
內容簡介:
为了逃避来自丈夫、家庭、社会和人群的暴力,她决定变成一棵树
在英惠的丈夫郑先生的眼中,“病”前的英惠,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不高不矮的个头、不长不短的头发,相貌平平,着装一般,温顺、平淡、文静。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英惠完美地扮演了平凡妻子的角色——料理家务,伺候丈夫,就像千千万万的传统妇女一样。
然而,一场噩梦之后,妻子却突然开始拒绝吃肉,拒绝为家人准备荤菜,甚至到最后,她开始拒绝自己的“人类”身份,把自己当成了一株植物,一株只需要阳光和水,谢绝任何食物和交流的植物。而随着她被动的反叛以越来越极端和可怕的形式表现出来,丑闻、虐待和疏远开始让她螺旋进入她的幻想空间。在精神和身体的完全蜕变中,她现在危险的努力将使英惠——不可能的、狂喜的、悲剧性的——远离她曾经为人所知的自我。
關於作者:
韩江 ??
1970年生,毕业于延世大学国文系,现任韩国艺术大学文艺创作系教授,当代韩国文坛最具国际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她曾先后荣获《首尔新闻报》年度春季文学奖,韩国小说文学奖,今日青年艺术家奖,东里文学奖、李箱文学奖、万海文学奖等。其作品从更为根源的层面上回望生活的悲苦和创伤,笔墨执著地袒护伤痕,充满探索的力量。
2016年5月16号,布克国际文学奖在伦敦揭晓。韩江凭借小说《素食者》击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新作《我脑袋里的怪东西》,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晚年代表作《水死》,以及阎连科职业生涯最满意作品《四书》,畅销书“那不勒斯四部曲”终曲《失踪的孩子》等154本名作最终成为该奖项历史上第一位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位亚洲作家。2017年,她获得了有“意大利诺贝尔文学奖”之称的马拉帕蒂文学奖。2018年,她凭借作品《白》再次入围布克国际文学奖短名单,并且创纪录的在同一年凭借《少年来了》入围国际都柏林文学奖短名单。2019年美国权威杂志《连线》将《素食者》选入10年来10本最佳类型小说之列,同时入选的还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的《被掩埋的巨人》和刘慈欣的《三体》。
韩国国立中央图书馆于2017年1月至2020年4月针对全国845个图书馆的借阅数据进行了分析。结果显示,韩江的《素食者》超过《82年的金智英》等话题图书,借阅率仅次于《解忧杂货铺》。
內容試閱
素食者

妻子吃素以前,我没有觉得她是一个特别的人。老实讲,初次见面时,我都没有被她吸引。不高不矮的个头、不长不短的发型、泛黄的皮肤上布满了角质、单眼皮的眼睛和稍稍突起的颧骨,一身生怕惹人注目的暗色系衣服。她踩着款式极简的黑皮鞋,以速度和力度适中的步伐朝我所在的餐桌走了过来。
我之所以会跟这样的女人结婚,是因为她没有什么特别的魅力,同时也找不出什么特别的缺点。在她平凡的性格里,根本看不到令人眼前一亮、善于察言观色和成熟稳重的一面。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舒坦。如此一来,我就没有必要为了博取她的芳心而假装博学多识,也无需因为约会迟到而手忙脚乱,更不用自讨没趣地拿自己跟时尚杂志里的男人做比较了。我那二十五岁之后隆起的小腹和再怎么努力也长不出肌肉的纤细四肢,以及总是令我感到自卑的短小阴茎。这些对她来讲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我向来不喜欢夸张的东西。小时候,年长的我会带领比我小两三岁的小家伙们玩耍;长大后,我考进了能领取丰厚奖学金的大学;毕业后,我进了一家珍视我微不足道能力的小公司,并为能够定期领取微薄的薪水而心满意足。正因为这样,跟世上最平凡的女子结婚便成了顺理成章的选择。从一开始,那些用漂亮、聪明、娇艳和富家千金来形容的女子,只会让我感到不自在。
正如我期待的那样,她轻松地胜任了平凡妻子的角色。她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为我准备一桌有汤、有饭、有鱼的早餐,而且她从婚前一直做的副业也或多或少地填补了家计。妻子曾在电脑绘图学校做过一年的助教,副业会接一些出版社的漫画稿,主要的工作是给对话框嵌入台词。
妻子少言寡语,很少开口向我提什么要求。即使我下班回来晚了,她也不会抱怨。有时难得周末两个人都在家,她也不会提议出门走走。整个下午,我拿着遥控器在客厅打滚的时候,她都会待在房间里闭门不出。我猜她是在工作或是在看书。说到兴趣爱好,她似乎只有看书而已,而且看的都是那些我连碰都不想碰的、枯燥无味的书。到了吃饭时间,她才会走出房间,一声不响地准备饭菜。坦白讲,跟这样的女人生活一点意思也没有。但看到那些为了确认丈夫行踪,一天会给丈夫的同事或好友打上数通电话,或是定期发牢骚、找茬吵架的女人们,我对这样的妻子简直感激不尽。
妻子只有一点跟其他人不同,那就是她不喜欢穿胸罩。在短暂且毫无激情的恋爱时期,有一次,我无意间把手放在了她的背后上,当我发现隔着毛衣竟然摸不到胸罩的带子时,莫名地稍稍兴奋了起来。难道说她是在向我暗示什么吗?想到这,我不禁对她另眼相看。但观察结果显示,她根本没有想要暗示什么。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难道只是因为她懒得穿,或是根本不在乎穿不穿胸罩这件事?与其这样,还不如在胸罩里加一张厚实点的胸垫。这样一来,跟朋友见面时,我也好显得有点面子。
婚后,妻子在家里干脆就不穿胸罩了。夏天外出时,为了遮掩圆而凸起的乳头,她才会勉强穿上胸罩。但不到一分钟,她就把胸罩后面的背勾解开了。如果是穿浅色的上衣或是稍微贴身的衣服时,一眼就能看出来,但她却毫不在意。面对我的指责,她宁可在暑天多套一件背心来取代胸罩。她的辩解是,自己难以忍受胸罩紧勒着乳房。我没有穿过胸罩,自然无从得知那有多难以忍受。但看到其他女人都没有像她这样讨厌穿胸罩,所以我才会对她的这种过激反应感到很诧异。
除此之外,一切都很顺利。今年,我们已步入结婚的第五年,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热恋期,所以也不会迎来什么特别的倦怠期。直到去年秋天贷款买下这套房子以前,我们一直推迟了怀孕的计划,但我想现在是时候要个孩子了。直到二月某天凌晨,我发现妻子穿着睡衣站在厨房以前,我从未想过这样的生活会出现任何改变。

*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我原本要打开浴室灯的手悬在了半空。当时凌晨四点多,由于昨晚聚餐时喝了半瓶烧酒,所以我在感受到尿意和口渴后醒了过来。
“嗯?我问你在做什么?”
我忍受着阵阵寒意,望着妻子所在的方向。顿时,睡意和醉意全无了。妻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冰箱。黑暗中,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却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恐惧。她披着一头蓬松且从未染过色的黑发,穿着一条垂到脚踝的白色睡裙,群边还稍稍打着卷。
厨房比卧室冷很多。如果是平时,怕冷的妻子肯定会找来一件开衫披在身上,然后再找出绒毛拖鞋穿上。但不知她从何时光着脚,穿着春秋款的单薄睡衣,跟听不见我讲话似的楞楞地站在那里。仿佛冰箱那里站着一个我看不见的人,又或者是鬼一样。
搞什么?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梦游症?
妻子跟石像一样固定在原地,我走到她身边。
“你怎么了?这是做什么呢……”
当我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时,她居然一点也不惊讶。她不是没有意识,她知道我走出卧室,向自己发问,并且靠近自己。她只是无视我的存在罢了。就像有时,她沉浸在深夜的电视剧里,即使听到我走进家门的动静也会装作看不见我一样。但眼下是在凌晨四点漆黑一片的厨房,面对四百升冰箱泛白的冰箱门,到底有什么能让她如此出神呢?
“老婆!”
我看到黑暗中她的侧脸,她紧闭着双唇,眼中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冷光。
“……我做了一个梦。”
她的声音清晰。
“梦?说什么呢?你看看这都几点了?”
她转过身来,缓慢地朝敞着门的卧室走去。她跨过门槛的同时,伸手轻轻地带上了门。我独自留在黑暗的厨房里,望着那扇吞噬了她白色背影的房门。
我打开灯,走进了浴室。连日来气温一直处在零下十几度,几个小时前我刚洗过澡,所以溅了水的拖鞋还很冰冷潮湿。我从浴缸上方黑色的换气口、地面和墙壁上的白瓷砖,感受到了一种残酷季节的寂寞感。
当我回到卧室时,妻子一声不响地蜷缩在床上,就跟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似的。当然,这不过是我的错觉。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便会听到非常微弱的呼吸声,但这一点都不像熟睡的人发出的声音。只要我伸手就能触碰到妻子带有温度的身体,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碰她。甚至连一句话也不想跟她讲。

*

我躺在被子里怅然若失,迷茫地望着冬日晨光透过灰色的窗帘照进房间里。我抬头看了一眼挂钟,慌忙爬起来,夺门而出。妻子站在厨房的冰箱前。
“你疯了吗?怎么不叫醒我?现在都几点了……”
我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妻子穿着昨晚那条睡裙,披着蓬松的头发蹲坐在地上。以她的身体为中心,整个厨房的地面上都是黑、白色的塑胶袋和密封容器,连一处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吃火锅用的牛肉、五花猪肉、两块硕大的牛腱、装在保鲜袋里的鱿鱼、前阵子住在乡下的岳母寄来的处理好的鳗鱼、用黄绳捆成串的黄花鱼、未拆封的冷冻水饺和一堆根本不知道装着什么的袋子。妻子正在把这些东西一个接一个的倒进大容量的垃圾袋。
“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终于失去了理智,大喊了起来。但她仍跟昨晚一样,依然无视我的存在,只顾忙着把那些牛肉、猪肉、切成块的鸡肉和少说也值二十万韩元的鳗鱼倒进垃圾袋。
“你疯了吗?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都扔掉?”
我扒开塑胶袋一把抓住妻子的手腕。她的腕力大得出乎我的意料,我使出浑身力气这才逼她放下了袋子。妻子用左手揉着被我掐红的右手腕,用一如既往沉稳的语气说:
「我做了一个梦。」
又是那句话。妻子面不改色地看着我。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妈的!」
我慌忙地去拿昨晚丢在客厅沙发上的外套,在内侧口袋里摸到了正在发出刺耳铃声的手机。
“对不起,家里出了点急事……真是对不起。我会尽快赶到的。不,我马上就能赶到。只要一会儿……不,您别这样,请再给我一点时间。真是对不起。是,我无话可说……”
我挂掉电话,立刻冲进浴室。由于一时手忙脚乱,刮胡子时划出了两道伤口。
“有没有熨好的衬衫?”
妻子没有回答。我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在浴室门口的脏衣服桶里翻出了昨天穿过的衬衫。还好没有太多折痕。就在我把领带像围巾一样挂在脖子上、穿上袜子、装好笔记本和钱包的时候,妻子仍待在厨房没有出来。这是结婚五年来,我第一次在没有妻子的照料和送别下出门上班。
“她这是疯了,彻底疯了。”
我穿上不久前新买的皮鞋。新鞋夹脚,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脚塞了进去。等我冲出玄关,看到电梯停在顶楼时,只好从三楼跑楼梯下楼。当我跑进即将关上车门的地铁后,这才看到阴暗的车窗上映照出的脸。我理顺头发,系好领带,用手掌抹平衬衫上的皱褶。做完这些后,我脑海中浮现出了妻子那张令人毛骨悚然的、面无表情的脸,以及僵硬的语气。
我做了一个梦。同样的话,妻子说了两遍。透过飞驰的车窗,我看到妻子的脸在黑暗的隧道里一闪而过。那张脸是如此陌生,就跟初次见面的人一样。然而,我必须在三十分钟内想好应该如何向客户辩解,以及修改好今天要介绍的方案。因此,我根本无暇去思考妻子异常的举动。我心想,无论如何今天都要早点回家,自从换了部门之后,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在十二点前下过班了。

*

那是一片黑暗的森林。四下无人。我一边扒开长着细尖叶子的树枝,一边往前走去。我的脸和胳膊都划破了。我记得明明是跟同伴在一起的,可现在却一个人迷了路。恐惧与寒冷包围着我,我穿过冻结的溪谷,发现了一处亮着灯、像是仓库的建筑物。我走上前,扒开草帘走进去的瞬间,只见数百块硕大的、红彤彤的肉块吊在长长的竹竿上。有的肉块还在滴着血淋淋的血。我扒开眼前数不尽的肉块向前走去,但却怎么也找不到对面的出口。身上的白衣服早已被鲜血浸湿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里逃出来的。我逆流而上,跑了好一阵子。忽然,森林变得一片明亮,春日的树木郁郁葱葱。孩子成群结队,一股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我眼前出现了难以形容的灿烂光景,流淌着溪水的岸边,很多出来野餐的家庭围坐在地上,有的人吃着紫菜卷饭,有的人在一旁烤着肉。歌声和欢笑声不绝于耳。
但我却感到很害怕,因为我浑身是血。趁没有人看到,我赶快躲到了一棵树的后面。我的双手和嘴巴里都是血,因为刚刚在仓库的时候,我吃了一块掉在地上的肉。我咀嚼着那块软乎乎的肉,咽下肉汁与血水。那时,我看到了仓库地面的血坑里映照出的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我无法忘记用牙齿咀嚼生肉时的口感,还有我那张脸和眼神。犹如初见脸,但那的确是我的脸。不,应该反过来讲,那是我见过无数次的脸,但那不是我的脸。我无法解释这种似曾相识又倍感陌生的感觉……也无法讲明那种既清晰又怪异和恐怖的感觉。


*

妻子准备的晚餐只有生菜、大酱、泡菜和没有放牛肉或是蛤蜊的海带汤。
“搞什么?因为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就把肉都扔了?你知道那些肉值多少钱吗?”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冰箱冷冻室的门。果真都被清空了,里面只有多谷茶粉、辣椒粉、冷冻青椒和一袋蒜泥。
“至少给我煎个鸡蛋吧。我今天累坏了,连午饭都没正经吃。”
“鸡蛋也扔了。”
“什么?”
“牛奶也不会送来了。”
“真是荒唐无稽。你的意思是连我也不能吃肉了吗?”
“那些东西不能放在冰箱里,我受不了。”
她也太以自我为中心了吧。我盯着妻子的脸,她垂着眼皮,表情比平时还要平静。一切出乎我的意料,她竟会有如此自私、任性的一面。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是一个这么不理智的女人。
“你的意思是,从今往后家里都不吃肉了?”

“反正你只在家吃早餐,中午和晚上都能吃到肉……一顿不吃肉死不了人的。”
妻子应对得有条不紊,似乎认为自己的决定很理性、很妥当。
“好吧。就算我不吃,那你呢?从今天开始,你再也不吃肉了吗?”
她点了点头。
“哦?那到什么时候?”
“……永远不吃。”
我哑口无言。我知道最近流行吃素,人们为了健康长寿、改善过敏体质,或是为了保护环境而成为素食主义者。当然,还有遁入空门的僧人是为了遵守不杀生的戒律。但妻子又不是青春期的少女,她既不是为了减肥,也不是为了改善体质,更不可能是撞了邪。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就要改变饮食习惯?而且她还彻底无视我的劝阻,固执得让人不可理喻!
如果一开始她就讨厌吃肉的话,我还可以理解,但结婚前她的食性就很好。这也是我特别满意的一点。妻子烤肉的技术非常娴熟,她一手拿着钳子,一手拿着大剪子,剪排骨肉的架势相当稳重。婚后每逢周日,她都会大显身手做一桌美味佳肴,油炸用生姜末和糖浆腌制过的五花肉,香甜可口极了。她的独门绝技是在涮火锅用的牛肉上涂抹好胡椒、竹盐和芝麻油,然后再裹上一层糯米粉,最后煎烤。她还会在碎牛肉和泡过水的白米里加入芝麻油,然后在上面铺一层豆芽,煮一锅香喷喷的豆芽拌饭。加入大块土豆的辣鸡肉汤也好吃得不得了,鸡肉十分入味,嫩肉里饱吸了辣汁汤头,我一顿饭就能吃下三大盘。
可是现在妻子准备的这桌饭菜都是些什么啊!她斜坐在椅子上,往嘴里送着令人食欲全无的海带汤。我把米饭和大酱包在生菜里,不满地咀嚼着。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对眼前这个女人一无所知。
“你不吃了?”
她心不在焉地问道,口气跟抚养着四个小孩的中年女人一样。我怒瞪着她,可她却毫不在意,嘎吱嘎吱地嚼了半天嘴巴里的泡菜。

*

直到春天,妻子也没有任何改变。虽然每天早上只吃蔬菜,但我已经不再抱怨了。如果一个人彻头彻尾地改变了,那么另一个人也只能随之改变。
妻子日渐消瘦,原本就突出的颧骨显得更加高耸了。如果不化妆,皮肤就跟病人一样苍白憔悴。大家若是都能像她这样戒掉肉的话,那世上就没有人为减肥苦恼了。但我知道,妻子消瘦的原因不是吃素,而是因为她做的梦。事实上,她几乎不睡觉了。
妻子并不是一个勤快的人。之前我深夜回到家,很多时候她都上床入睡了。但现在,就算我凌晨到家洗漱上床后,她也不会进卧房。她没有看书,也不会上网跟人聊天,更不要说看电视了,那份给漫画加对白的工作也不可能占用这么多的时间。
直到凌晨五点左右,她才会上床睡觉,但也只是似睡非睡的躺一个小时,然后很快的在短促的呻吟声中起床。每天早晨,她都是皮肤粗糙、披头散发、瞪着充血的眼睛为我准备早餐。然而她却连筷子也不动一下。

更让我头疼的是,她再也不肯跟我做爱了。从前,妻子总是二话不说地满足我,有时还会主动抚摸我的身体。可现在,只要我的手碰到她的肩膀,她都会悄悄地躲闪。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了她理由:
“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累。”
“所以我才让你吃肉啊。不吃肉哪有力气,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其实……”
“嗯?”
“……其实是因为有味道。”
“味道?”
“肉味。你身上有肉味。”
我失声大笑了起来。
“你刚才不是也看到了吗?我洗过澡了,哪儿来的味道啊?”
妻子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你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散发着那股味道。”
有时,我会萌生不祥的预感。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初期症状吗?如果妻子得了初期偏执症或妄想症,进而严重到神经衰弱的话……
可是我很难判断她是不是真的疯了。她跟往常一样少言寡语,也会做好家务。每逢周末,她会拌两样野菜,或是用蘑菇代替肉做一盘炒杂菜。如果考虑到当下流行吃素的话,她这么做也就不足为奇了。但奇怪的是,她一直彻夜难眠,每天早晨面对她呆滞的表情,总会让人觉得她像是被什么附身了似的。如果我问她怎么了,她也只会回答说:「我做了一个梦。」但我没有追问梦到了什么,因为我不想再听她说什么黑暗森林中的仓库和映射在血泊中的脸了。
妻子在我无法进入、无从得知、也不想了解的梦境中渐渐消瘦着。最初她像舞者一样纤细苗条,但到了后来则变得跟病人一样骨瘦如柴了。每当我萌生不祥的预感时,就会想方设法地安慰自己。在小城镇经营木材厂和小商店的岳父岳母、为人善良的大姨子和小舅子一家人,谁都不像是有精神疾病的人。
回想起妻子的家人,自然会想到生火煮饭的场景和柴米油盐的味道。男人们围坐在客厅喝酒、烤肉的时候,女人们则聚在厨房里熙熙攘攘地聊天。一家人,特别是岳父最爱吃的就是生拌牛肉,岳母还会切生鱼片,妻子和大姨子都能娴熟地挥舞四方型的专业切肉刀把生鸡大卸八块。最令我满意的是妻子的生活能力,因为她可以从容不迫地空手拍死几只蟑螂。她可是我在这世上挑了又挑的、再平凡不过的女子了。
就算她的状态实在令人起疑,我也不会考虑带她去看心理医生,或是接受任何治疗。虽然我可以对别人说“心理疾病不过是疾病中的一种,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种事当真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可就另当别论了。坦白讲,我对莫名其妙的事一点耐性也没有。

*

做那场梦的前一天早上,我切了冷冻的肉。你气急败坏地催促我:
“妈的,怎么这么磨蹭啊?”
你知道的,每当你要着急出门,我就会手忙脚乱。我越是想快点,事情越是会变得乱七八糟,我慌张的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块,再快点,我握着刀的手忙个不停,后颈变得越来越烫。突然切菜板往前滑了一下,刀切到了手指。瞬间,刀刃掉了一块碴。
我举起食指,一滴血绽放开来,圆了,更圆了。我把食指唅在口中,鲜红的颜色伴随着奇特而甜滋滋的味道让我镇定了下来。
你夹起第二块烤肉放进嘴里咀嚼,但很快就吐了出来。你挑出那块闪闪发光的东西,暴跳如雷地喊道:
“这是什么?这不是刀齿吗!”
我愣愣地看着一脸狰狞、大发雷霆的你。
“我要是吞下去了可怎么办?你差点害死我!”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一点也不吃惊,反而变得更沉着冷静了,就像有一只冰冷的手放在了我的额头上。周围的一切如同退潮般的离我而去,餐桌、你、厨房里的所有家具。只有我和我坐的椅子留在了无限的空间里。
隔天凌晨,我第一次见到了仓库里的血泊和映在上面的那张脸。

*
“你嘴唇怎么了,没化妆吗?”
我脱下皮鞋。妻子穿着黑风衣,惊慌失措地站在门口。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进了卧室。
“你是打算就这样出门吗?”
我们的身影映在化妆台的镜子里。
“重新化一下妆。”
妻子轻轻地甩开我的手。她打开粉饼把粉扑在脸上,上了一层粉后,她的脸就跟蒙了一层灰的布娃娃一样。她又拿起经常涂的珊瑚色口红涂在嘴唇上,这才勉强看起来不像是病人苍白的脸了。我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要迟到了,抓紧时间吧。”
我走在前面打开玄关门,按了电梯的按钮后,焦躁地看着她磨磨蹭蹭地穿上那双蓝色的运动鞋。风衣搭配运动鞋,面对这种不伦不类的打扮,我也束手无策。因为她没有皮鞋,所有的皮革制品都被她扔掉了。
我坐上车发动引擎后,打开了交通广播,因为想确认一下社长预约的韩定食餐厅周边的路况。我系好安全带,拉下侧闸。妻子这才打开车门,带着一股寒气坐到了副驾驶座上,然后慢吞吞地系好安全带。
“今天一定要好好表现。我们社长可是第一次叫科长级的人参加夫妻聚会,我可是第一人,这说明他很欣赏我。”
我们绕小路抄了近道,一路加速这才提前赶到了那栋附带停车场的豪华双层楼餐厅。
早春的气温还很低,身穿单薄大衣的妻子站在晚风中瑟瑟发抖。一路上,她都没有讲话。不过她向来如此,所以我也没太在意。少言寡语是好事,长辈们都喜欢沉默寡言的女人。想到这,我原本不安的心也就平静了。
社长、常务和专务夫妻比我们早到一步,部长一家人也随后赶到了。大家彼此打过招呼后,我和妻子脱下外衣挂在了衣架上。眉毛修得纤细,戴着一条硕大的翡翠项链的社长夫人把我和妻子带到餐桌前,其他人都跟这家餐厅的常客一样显得十分放松。我抬头看了一眼颇有古风韵味的天花板,又斜眼瞟了一眼石制鱼缸里的金鱼,然后坐了下来。就在我无意中看向妻子的刹那,她的胸部进入了我的眼帘。
妻子穿着一件紧身的黑衬衫,可以很明显的看到两颗乳头凸起的轮廓。毫无疑问,她没有穿胸罩。当我转过头窥视大家的反应时,正好撞上了专务夫人的视线。我看得出她故作泰然的眼神里夹杂着好奇与惊讶,甚至还有一丝轻蔑。
我感到脸颊发烫。妻子没有参与女人们的交谈,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我意识到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妻子身上,但我只能调整心态让自己平静下来,因为当下尽量保持自然才是上策。

“这个地方好找吧?”
社长夫人问我。
“之前路过这里一次,当时觉得前院很好看,还想过进来看看呢。”
“噢,是吗……庭院设计得很不错,白天就更美了。从那扇窗户还能看到花坛呢。”
我们正说着,菜就上来了。我勉强维持的淡定就这样彻底毁于一旦了。
摆在我们面前的第一道料理是荡平菜。这是一道用凉粉、香菇和牛肉凉拌的清淡菜肴。当服务生拿起汤匙准备为妻子分餐的时候,坐在椅子上一直没有开口的她突然低声说道:
“我不吃。”
虽然她的声音非常小,但在坐的人都停了下来。大家诧异的视线集中在了妻子身上,这次她提高了嗓音大声说:
“我,不吃肉。”
“原来你是素食主义者啊?”
社长用豪放的语气问道。
“国外有很多严格的素食主义者,国内好像也开始流行吃素了。1特别是最近媒体总是报道吃肉的负面消息……要想长寿,必须戒肉,这也不是不无道理。”
“话虽如此,可一点肉也不吃的话,那人还能活下去吗?”
社长夫人面带笑容地附和道。
妻子的盘中空无一物,服务生为其他九个人填满盘子后,悄然退下了。大家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素食主义上。
“前不久,不是发现了一具五十万年前人类的木乃伊吗?据说在木乃伊身上找到了狩猎的痕迹。这就证明了吃肉是人类的本性,吃素等于是违背本能,显然是有违常理的。”
“听说是因为四像体质[1],所以最近才有很多人开始吃素……我也看了很多医生,想搞清楚自己的体质,可一家一个说法。每次看完医生,虽然都有调整饮食,但心里始终觉得不踏实……最后觉得还是均衡饮食最合理。”
“不挑食,什么都吃的人才健康,不是吗?什么都吃才能证明身心健康啊。”
刚才就一直瞟着妻子胸部的专务夫人说道。很明显,她这是把矛头对准了妻子。
“你为什么吃素啊?为了健康……还是因为宗教信仰呢?”

“都不是。”
妻子似乎没有意识到今晚的聚餐对我有多重要,她泰然自若地轻声开了口。但我突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因为我猜到了她要讲什么。
“……因为我做了一个梦。”
我赶快岔开话题说:
“我太太一直患有胃肠病,睡眠也不太好。但自从听了韩医的建议以后,戒了肉才大有好转了。”
在坐的人这才点头表示理解。
“真是万幸。我从来没有跟真正的素食主义者吃过饭。想到跟那些讨厌看到我吃肉的人一起吃饭,就够可怕的了。那些出于精神上的理由选择吃素的人,多少都会厌恶吃肉吧?你们说呢?”
“这就像你把还在蠕动的章鱼缠绕在筷子上,然后一口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吃着,可坐在对面的女人却像看到了禽兽一样盯着你。感觉应该跟这差不多吧?”
所有人哈哈大笑了起来,我也附和着大家笑了出来。但我意识到妻子没有笑,她根本没有在听大家讲话,她一直盯着残留在每个人嘴唇上的芝麻油,而在坐的人正因此感到不快。

下一道菜是干烹鸡,然后是金枪鱼片。大家尽情享用美食期间,妻子连筷子都没有动一下。那两颗如同橡子般的乳头在她的衬衫里呼之欲出,然而她的视线却一直追随着其他人的嘴唇和一举一动。
十多种美味佳肴都上齐了,直到聚餐结束,妻子吃到的东西只有色拉、泡菜和南瓜粥。她连味道独特的糯米汤圆粥也没尝一口,只因为那是用肉汤熬煮而成的。在坐的人渐渐忽略了妻子的存在,大家聊得欢天喜地,同情我的人偶尔会问我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但我知道大家已经开始对我敬而远之了。
饭后甜品上来的时候,妻子只吃了一块苹果和橙子。
“你不饿吗?我看你都没怎么吃东西。”
社长夫人用花哨的社交口吻问候了妻子。但妻子没有作答,她只是面无表情的默默注视着那个女人优雅的脸庞。她的眼神扫了在场所有人的兴。她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场合吗?她知道眼前的中年女人是谁吗?刹那间,我觉得妻子的脑袋、我从未进入过的脑袋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

*
必须采取些措施了。
那晚发生的事令我狼狈不堪。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可妻子却无动于衷,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搞砸了什么事。她疲惫不堪似的歪斜着身体,将脸靠在车窗上。如果按我以往的性格,早就暴跳如雷了。你是想我被公司解雇吗?看看你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但直觉告诉我,此时不管我做什么都毫无意义。任何愤怒和劝解都不可能动摇她,事态已经发展到了我束手无策的地步。
妻子洗漱后换上睡衣,但她没有进卧室,而是走到自己的房间。我在客厅里踱来踱去,然后拿起了电话。住在远方小城镇的岳母接起了电话。虽然时间尚早,还不到上床睡觉的时间,但岳母的声音却昏昏沉沉的。
“你们都好吧?最近都没有你们的消息。”
“对不起,我工作太忙了。岳父身体怎么样?“
“我们还不是老样子。你工作都还顺利吧?”
我迟疑片刻,然后回答道:
“我很好,只是英惠……“
“英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岳母的声音里带有几分担心。虽然她平时看起来并不怎么关心二女儿,但毕竟妻子也是自己的亲骨肉。
“英惠不肯吃肉。”
“什么?“
“她一口肉也不吃,只吃素,这都好几个月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该不是在减肥吧?“
“不知道。不管我怎么劝,她都不听。因为英惠,我已经好久没在家里吃过肉了。”
岳母张口结舌,我趁机强调说:
“您不知道英惠的身体变得多虚弱了。”
“这孩子太不像话了,让她来听电话。“
“她已经睡下了,明天一早我让她打给您。”
“不用。明天早上我再打过来好了。这孩子可真不叫人省心……我真是没脸见你啊。”
挂断电话后,我翻了翻笔记本,然后拨通了大姨子的电话。四岁的小外甥接起电话大叫了一声:“喂?”
“让妈妈来听电话。”
大姨子跟妻子长得很像,但她的眼睛更大、更漂亮,重点是,她比妻子更有女人味。大姨子很快接过话筒。
“喂?”
大姨子讲电话时掺杂的鼻音,总是能刺激到我的性欲。我用刚才的方法告知了妻子吃素的事,然后得到了相同的惊讶、道歉和许诺后,结束了通话。我迟疑了一下要不要再打给小舅子,但我觉得这样做未免过了头,于是放下了电话。

*
我又做了一个梦。
有人杀了人,然后有人不留痕迹地毁尸灭迹。醒来的瞬间,我却什么都记不得了。人是我杀的?不然,我是那个死掉的人?如果我杀了人,死在我手里的人又是谁呢?难道是你?应该是我很熟悉的人。再不然,是你杀了我……那毁尸灭迹的人又是谁呢?那个第三者肯定不是我或你……我记得凶器是一把铁锹,死者被一把硕大的铁锹击中头部而死。钝重的回声,瞬间金属撞击头部的弹性……倒在黑暗中的影子是如此清晰。
我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梦了。这个梦不知道做了多少次。就像喝醉酒时,总能想起之前醉酒时的样子一样,我在梦里想起了之前做过的梦。不知道是谁一次又一次地杀死了某个人。恍恍惚惚的、无法掌握的……但却能清楚地记得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实感。
没有人可以理解吧?从前我就很害怕看到有人在菜板上挥刀,不管持刀的人是姐姐,还是妈妈。我无法解释那种难以忍受的厌恶之情,但这反倒促使我更亲切地对待她们。即使是这样,昨天梦里出现的凶手和死者也不是妈妈或姐姐。只是说她们和梦里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肮脏的、恐怖的、残忍的感觉很像。亲手杀人和被杀的感觉,若不曾经历便无法感受的那种……坚定的、幻灭的,像是留有余温的血一样的感觉。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所有的一切让人感到陌生,我仿佛置身在某种物体的背面,像是被关在了一扇没有把手的门后。不,或许从一开始我就置身于此了,只是现在才醒悟到这一点罢了。一望无际的黑暗,所有的一切黑压压地揉成了一团。

*

跟我期待的相反,岳母和大姨子的劝说并没有对妻子的饮食习惯带来任何影响。每逢周末,岳母便会打来电话问我:
“英惠还是不肯吃肉吗?”
就连向来不给我们打电话的岳父也动了怒。坐在一旁的我听到了岳父在电话另一头的怒吼声。
“你这是闹什么,就算你不吃肉,可你那年轻气盛的老公怎么办?”
妻子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默默地听着话筒。
“怎么不讲话,你有没有在听啊?”
厨房的汤锅煮沸了,妻子一声不响地把电话放在桌子上,转身走进了厨房,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不知情的岳父可怜的嘶吼着。我只好拿起电话说:
“爸,对不起。”
“不关你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我大吃一惊。因为结婚五年来,我从未听过大男子主义的岳父用充满歉意的口吻跟我讲话。岳父讲话从来不顾及他人的感受,他人生里最大的骄傲就是参加过越战,并且获得过荣誉勋章。岳父平时讲话的嗓门非常大,由此可见他是一个坚持己见、顽固不化的人。想当年,我一个人独挡七个越南兵……这样开头的故事,就连我这个做女婿的至少也听过两三次了。据说,妻子被这样的父亲打小腿肚一直打到了十八岁。
“……下个月我们会去首尔,到时候我们再坐下来好好谈吧。”
岳母的生日在六月份。由于二老住得远,所以每年住在首尔的子女都是寄些礼物,然后再打电话为他们贺寿。但这次刚好大姨子家在五月初换了大房子,岳父岳母为了参观新房也顺便给岳母过生日,所以决定来一趟首尔。即将到来的六月第二个星期日,算是妻子娘家历年来少有的大型聚会。虽然谁也没开口说什么,但我知道全家人已经做好了在当天斥责妻子的准备。
不知妻子对此事是否知情,她依然安然自得地过着每一天。除了有意回避与我同床这件事以外──她干脆穿着牛仔裤睡觉了。在外人眼里,我们还算是一对正常的夫妻。有别于从前,她的身体日渐消瘦了。每天清晨,我关掉闹钟起床时,都会看到她睁着双眼直挺挺地躺在那里。除此以外,一切都和从前一样。自从上次参加过公司的聚餐后,有一段时间大家都对我心存质疑。但当我负责的项目取得了令人刮目相看的利润以后,一切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我偶尔会想,像这样跟奇怪的女人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全当她是个外人,不,看成为我洗衣煮饭、打扫房间的姐姐,或是保姆也不错。但问题是,对于一个年轻气盛、虽然觉得日子过得沉闷,但还是想维持婚姻的男人而言,长期禁欲是难以忍受的一件事。有一次,因为公司聚餐很晚回到家,我借着酒劲扑倒了妻子。当我按住她拼命反抗的胳膊,扒下她的裤子时,竟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快感。我低声谩骂拼死挣扎的妻子,硬是插了三次才成功了一次。此时的妻子就像日军的慰安妇一样,面无表情地躺在黑暗中凝视着天花板。一切结束后,她立刻转过身,用被子蒙住了脸。我去洗澡的时候,她收拾了残局。等我回到床上时,她就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闭眼平躺在床上。
每当这时,我都会感到一种诡异且不祥的预感。虽然我是一个从未有过什么预感,而且对周围环境也不敏感的人,但卧室的黑暗和寂静却让我感到不寒而栗。隔天一早,妻子坐在餐桌前紧闭着双唇,看到她那张丝毫听不进任何劝解的脸时,我也难掩自己的厌恶之情了。她那副像是历经过千难万险、饱经风霜的表情,简直令我厌恶不已。
距离家庭聚会还剩三天的傍晚。当天,首尔提早迎来了酷暑,各大办公楼和商场都开了空调。我在公司吹了一天冷气回到家,打开玄关门看到妻子的瞬间,我立刻关上了门。因为我们住在走廊式的公寓里,所以我怕经过的人看到她这副模样。妻子穿着浅灰色的纯棉裤子,赤裸着上半身,正背靠电视柜坐在地上削着土豆皮。只见她那清晰可见的锁骨下方,点缀着两个由于脂肪过度流失而稍稍隆起的乳房。
「你为什么不穿衣服啊?」
我强颜欢笑地问道。妻子头也不抬,一边削着土豆皮一边回答说:
「热。」
我咬紧牙关,在心里呐喊:抬头看我!抬头对我笑笑,告诉我这不过是个玩笑。但妻子没有笑。当时是晚上八点,阳台的门敞着,家里一点也不热,而且她的肩膀上起了鸡皮疙瘩。报纸上堆满了土豆皮,三十多颗土豆也堆成了一座小山。
「削这么多土豆做什么?」
我故作淡定地问她。
「蒸来吃。」
「全部吗?」
「嗯。」
我噗嗤笑了出来,内心期待着她能学我笑一下。但是她并没有,她甚至都没抬头看我也一眼。
「我只是有点饿而已。」

*
我在梦里用刀砍断某人的脖子,由于没有一刀砍断,所以不得不抓着他的头发切下连在一起的部分。每当我把滑溜溜的眼球放在手上时,就会从梦中醒来。清醒的时候,我会想杀死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鸽子,也会想勒死邻居家养了多年的猫。当我腿脚颤抖、冷汗直流的时候,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乎有人附在了我的体内,吞噬了我的灵魂,每当这时……
我的口腔里溢满了口水。走过肉店的时候,我会捂住嘴巴。因为从舌根冒出的口水会浸湿我的嘴唇,然后从我的唇缝里溢出来。

*
如果能入睡、如果能失去意识,哪怕只有一个小时……我在无数个夜里醒来,赤脚徘徊的夜晚,整个房间冷得就跟凉掉的饭和汤一样。黑暗的窗户外伸手不见五指。昏暗处的玄关门偶尔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但没有人敲门。回到卧室把手伸进被里,一切都凉了。

*
如今,我连五分钟以上都睡不着了。刚入睡就会做梦,不,那根本不能称之为梦。简短的画面断断续续地向我扑来,先是禽兽闪着光的眼睛,然后是流淌的血和破裂的头盖骨,最后出现的又是禽兽的眼睛。那双眼睛好似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一样。我颤抖着睁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我想知道指甲是否还柔软,牙齿是否还温顺。
我能相信的,只有我的胸部,我喜欢我的乳房,因为它没有任何杀伤力。手、脚、牙齿和三寸之舌,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会成为杀戮或伤害人的凶器。但乳房不会,只要拥有圆挺的乳房我就心满意足了。可是为什么它变得越来越消瘦了呢?它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圆挺了。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越来越瘦了?我变得如此锋利,难道是为了刺穿什么吗?

*

这套采光很好的南向公寓位于十七楼,虽然前面的楼挡住了视野,但后面的窗户可以遥望到远处的山脚。
“以后你们就无忧无虑了,这下总算安家落户了。”
岳父拿起筷子,说道。
大姨子从结婚前开始经营化妆品店,这套公寓完全是靠她的收入买下的。直到临盆前,店面已经扩大了原来的三倍。生完孩子后,她只能抽空每晚到店里照看一下生意。不久前,孩子满三岁上了幼儿园,她这才能全天待在店里照看生意。
我很羡慕姐夫。虽说他毕业于美术大学,自诩为画家,但却对家里的生计毫无贡献。虽然他继承了些遗产,但钱只出不进的话,早晚也会见底的。多亏了能干的大姨子,他这辈子都可以安枕无忧地搞自己的艺术了。而且,大姨子跟从前的妻子一样拥有一手好厨艺,看到她午餐准备了一大桌的美味佳肴,我不禁感到饥饿难耐了。望着大姨子丰腴的身材和双眼皮的大眼睛,听着她和蔼可亲的口吻,我不禁为人生里流逝的,且不曾察觉到的很多东西感到很遗憾。
妻子没说一句像是“房子很不错啊、准备午餐辛苦了”之类的客套话,她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吃着白饭和泡菜。除此之外,没有她能吃的东西。她连以鸡蛋为原料的美乃滋都不吃,所以自然不会去夹看起来很诱人的色拉。
由于长期失眠,妻子的脸显得十分暗沉。如果是陌生人,一定会觉得她是一个重病患者。她跟往常一样没有穿胸罩,只套了一件白T恤。仔细看的话,便能看到胸前像污斑一样的淡褐色乳头。刚才进门时,大姨子直接把她拽进了卧室,但没一会就看到大姨子面带难色的走了出来。看来妻子还是不肯穿胸罩。
“这里的房价多少啊?”
“……是喔?我昨天在房屋中介网站上看到,这套公寓已经涨了五千万韩元,听说明年地铁也会完工。”
“姐夫太有本事了。”
“我什么都没做,这都是你大姐一手操办的。”
大家和乐融融的你一言我一语东聊西聊着,孩子们嘴里嚼着食物,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我开口问道:
“大姐,这么一大桌子菜都是你一个人准备的?”
她笑了笑,说:
“嗯,我从前天开始一道一道准备的。那个凉拌牡蛎,是我特意去市场买来给英惠做的。她以前可爱吃了……可今天怎么连碰都不碰啊?”
我屏住了呼吸。暴风雨终于来了。
“我说英惠啊,我跟你说了那么多话,你也应该……”
岳父一声呵斥后,大姨子紧随其后责备道:

“你到底想怎样啊?人必须摄取所需的营养素……你非要坚持吃素的话,也得有一个均衡的菜单吧。看看你的脸都成什么样子了?”
弟妹也帮腔说:
“我都快认不出二姐了。虽然听说你在吃素,可没想到这素吃得都伤了身子啊。”
“从现在开始,不许你再吃素了!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赶快给我吃掉。家里又不是吃不起饭,你这算什么事啊!”
岳母把盛有炒牛肉、糖醋肉、炖鸡和章鱼面的盘子推到妻子面前说道。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吃!”
岳父大发雷霆地催促道。
“英惠啊,吃肉才能有力气,人活在世,要有活力啊。那些遁入佛门的僧侣也都是靠修行和独身生活才活下去的啊。”
大姨子沉住气劝说着妻子。孩子们瞪大眼睛望着妻子。妻子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呆呆地看着全家人的脸。
一阵紧张的沉默。我环视了一圈在坐的每个人,岳父那张晒得黝黑的脸;岳母仿佛从未年轻过的脸上满是皱纹,眼中充满了担忧;大姨子惆怅的两撇浓眉;姐夫所展现的旁观者的态度,以及小舅子夫妻俩消极且不以为然的表情全都尽收了我的眼底。我期待着妻子能说点什么,但她却用放下手中的筷子回应了所有人用表情传达出的信息。
一阵小骚动过后,这次岳母用筷子夹起一块糖醋肉,送到了妻子嘴边:
“来,张嘴,吃一口吧。”
妻子紧闭双唇,用费解的眼神望着自己的母亲。
“快张嘴。不喜欢吃这个?那换这个。”
岳母这次夹起了炒牛肉。见妻子还是不肯张嘴,她又放下炒牛肉,然后夹起了凉拌牡蛎。
“你从小就喜欢吃这个,还说过要吃到腻为止……”
“对,我也记得,所以不管走到哪里只要看到牡蛎,我就会想起英惠。”
大姨子帮腔的口气,听起来就跟妻子不吃凉拌牡蛎等于是出了什么大事一样。当夹在岳母筷子上的牡蛎朝妻子的嘴巴逼近时,妻子用力往后倾了一下身子。
“赶快吃吧,我手都酸了……”
我看到岳母的胳膊在颤抖。妻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不吃。”
妻子的嘴里第一次传出了清楚的声音。
“什么!”
有着相同火爆脾气的岳父和小舅子不约而同的发出了怒吼声。弟妹赶紧抓住小舅子的胳膊。
“瞧你这副德行,简直是要气死我。我讲的话,你也不听了是吧?我让你吃,就赶紧吃!”
我本以为妻子会说“爸,对不起,我不想吃。”可她却用没有一丝歉意的口吻淡定地说:
“我,不吃肉。”
绝望的岳母无奈地放下了筷子,她那苍老的脸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屋子里充斥着暴风雨前的寂静。岳父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糖醋肉,绕过餐桌走到妻子面前。
一辈子的劳动铸造了岳父坚实的体魄,但岁月不饶人,只见驼着背的他把糖醋肉送到妻子面前说:
“吃吧,听爸的话,赶快吃下去。我这都是为了你好,这要是得了什么病可如何是好啊?”

岳父的这份父爱感动得我心头一热,眼眶不自觉地湿润了。大概在座的所有人也都被这一幕感动了。但妻子却用手推开了半空中微微颤抖的筷子。
“爸,我不吃肉!”
瞬间,岳父强有力的手掌劈开了虚空。妻子的手捂住了侧脸。
“爸!”
大姨子大叫一声,立刻抓住了岳父的手臂。显然岳父的怒火尚未退去,他的双唇还在微微地抽动着。虽然我对岳父的暴脾气早有耳闻,但今天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动手打人。
“小郑,英浩,你们过来!”
我犹豫不决地走到妻子身边。妻子面红耳赤,可见岳父的一巴掌打得有多狠。这一巴掌仿佛打破了妻子的平静,她不停地喘着粗气。
“你们抓住英惠的胳膊。”
“嗯?”
“她只要吃一口,就会重新吃肉的,这世上哪有不吃肉的人!”
小舅子一脸不满的站了起来。
“二姐,你就识相点,吃一口吧。哪怕是装装样子也好啊。你非要在爸面前这样吗?”
岳父大吼一声:
“少说废话,赶快抓住她。小郑,你也动手!”
“爸,别这样。”
大姨子拽着岳父的右胳膊。岳父干脆丢掉手里的筷子,用手抓了一把糖醋肉逼近妻子。小舅子上前一把抓住弓着腰往后退的妻子。
“二姐,你就听爸的,赶快自己接过来吃吧。”
大姨子哀求道:
“爸,求你别这样。”
小舅子抓住妻子的力量远比大姨子拽着岳父的力气大,只见岳父一把甩开大姨子,硬是把手里的糖醋肉往妻子的嘴里塞去。妻子紧闭着嘴,连连发出呻吟声。她有话要说,但又害怕一旦开口,那些肉会塞进嘴里。
“爸!”
虽然小舅子也大喊着想阻止父亲,但他并没有松开抓着妻子的手。
“呃……呃嗯!”
妻子痛苦地挣扎着,岳父用糖醋肉使劲捻着她的嘴唇。纵使岳父用强有力的手指掰开了妻子的双唇,但还是无法叩开她紧咬着的牙齿。
怒发冲冠的岳父再次动怒,又一巴掌打在了妻子的脸上。
“爸!”
大姨子赶快上前抱住了岳父的腰,但他还是趁妻子嘴巴张开的瞬间把糖醋肉塞了进去。就在那一刻,小舅子松开了手。妻子发出咆哮声,吐出了嘴里的肉,如同野兽般的尖叫声从她嘴里爆发了出来。
“……让开!”
我还以为妻子蜷着身体要跑去玄关,谁知她一转身拿起了放在餐桌上的水果刀。
“英、英惠!”
岳母似断非断的呼喊声在紧张的寂静表面滑下了一道裂痕。孩子们放声大哭了起来。
妻子咬紧牙关,凝视着一双双瞪着自己的眼睛,跟着举起了刀。
“拦下……”
“快!”
妻子的手腕像喷泉一样涌出了鲜血,鲜红的血好似雨水一般滴在了白色的盘子上。一直坐在那里旁观的姐夫冲上前,从跪倒在地的妻子手里夺下了水果刀。
“还愣着干嘛!快去拿条毛巾来!”
不愧是特种部队出身,姐夫以熟练的动作帮妻子止血后,一把背起了妻子。
“你赶快下楼发动引擎!”
我手忙脚乱地找着皮鞋,慌忙之中竟然凑不成双,穿错两次以后,这才夺门而出。

*

……那只咬了我腿的狗被爸爸绑在了摩托车后面。爸爸用火把那只狗尾巴上的毛烧焦后贴在我的伤口处上,然后再用绷带包扎好。九岁的我站在大门口,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即使一动不动也会汗流浃背。那只狗耷拉着红色的舌头,热得直喘粗气。那是一只块头比我还大、长相俊俏的白狗。在它没有咬主人的女儿以前,可是一只在邻里之间出了名的聪明伶俐的小家伙。
爸爸说,不会把它吊在树上边打边用火烧。不知他从哪儿听来的,跑死的狗的肉更嫩更香。爸爸发动了摩托车,那只狗跟在后面。他们绕着同一个路线跑了两三圈,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大门口望着那只渐渐筋疲力尽、气喘吁吁,甚至已经翻了白眼的白狗。每当跟它四目相对时,我都会对它竖眉瞪眼。
你这该死的狗,居然敢咬我!
转完第五圈后,那只狗开始口吐白沫,被绳子紧绑的脖子也开始流血了。因为疼痛,它哼哼呀呀地叫着,但爸爸始终没有停下来。第六圈,狗嘴里吐出了黑血,脖子和嘴巴都在流血。我直挺着身子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它那双闪着光的眼睛。当我等待着它第七圈经过的时候,看到的却是爸爸用摩托车载着奄奄一息的它。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它那垂摆的四肢和满含血泪的、半闭的眼睛。
那天晚上,我们家大摆筵席,市场巷弄里凡是打过招呼的叔叔都来了。他们说要想治愈狗咬伤,就必须吃狗肉,所以我也吃了一口。不,其实我是吃了一整碗狗肉汤饭。紫苏粉也没能彻底盖住狗肉那股刺鼻的膻味。至今我还记得那碗汤饭和那只边跑边口吐鲜血、白沫狗,还有它望着我的眼睛。但我不在乎,真的一点都不在乎。

*

女人们留在家里哄着受到惊吓的孩子,小舅子也留在家里照顾昏厥中的岳母,姐夫和我把妻子送到了附近的医院急诊室。直到她度过危险期,移送到普通的双人病房后,我们这才意识到衣服上的血迹已经干了,衣服也因此变得皱皱巴巴的。
昏睡中的妻子右胳膊上打着点滴。我和姐夫默默地望着她的脸,仿佛那张脸上写着答案,只要一直盯着看就能找出解答似的。
“姐夫,你先回去吧。”
“……嗯。”
他像是有话要说,但始终没有说出口。我从口袋里掏出两万元递给他:
“不要这样回去,先去商店买件衣服吧。”
“那你呢?……啊,等智宇妈过来的时候,让她带件我的衣服给你。”
傍晚时分,大姨子和小舅子夫妻来到医院。小舅子说,岳父大受打击,尚在家中休息。岳母死活非要跟过来,但还是被他们阻止了。
“这到底是什么事啊?怎么能在孩子面前……”
弟妹吓哭了,哭得眼睛红肿,妆也都哭花了。
“公公也真是的,怎么能在女婿面前打女儿呢?他老人家以前也这样吗?”
“我爸是个急性子……看看你们家英浩不就知道了?如今上了年纪,已经好很多了。”
“干吗扯上我啊?”
“加上英惠从小就没顶撞过他,所以他也是一时惊慌。”

“公公逼二姐吃肉是过分,可她死活不吃也不对吧?再说了,她拿刀干什么呀……这种事,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让我以后可怎么面对她啊。”
趁大姨子看护妻子,我换上姐夫的衬衫后去了附近的汗蒸幕。淋浴喷头流出的温水冲走了已经凝固的黑色血渍,充满怀疑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向我射来。我觉得好恶心,所有的一切都令我生厌。这太不现实了。比起惊吓和困惑,我的内心只有对妻子的憎恶之情。
大姨子走后,双人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妻子,还有因肠破裂住进来的高中女学生和她的父母。我守在妻子枕边,但还是可以意识到他们投来的异样眼光和窃窃私语。这漫长的星期天就要结束了,我即将迎来崭新的星期一,这表示我再也不用守着这个女人了。明天大姨子会待在医院,后天妻子就可以出院了。然而,出院就意味着我要跟这个既奇怪又恐怖的女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让我难以接受。
第二天晚上九点,我来到病房。大姨子面带笑容的迎接了我。
“很累吧?”
“孩子呢……”

“你姐夫在家看孩子。”
如果公司晚上有聚餐就好了,那我就不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医院了。但今天是星期一,找不到任何借口。前不久刚结束了一个项目,所以连班也不用加了。
“英惠怎么样了?”
“一直睡着,问她什么也不说。但饭都吃了??应该没什么大碍。”
大姨子特有的温柔口吻总是令我心动,此时此刻这多少安抚了我敏感的情绪。送走大姨子后,我呆坐了一阵子,就在我解开领带打算去洗漱时,有人轻轻敲了一下病房的门。
出乎我的意料,岳母来了。
“……我真是没脸见你。”
这是岳母走进病房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别这样讲。您身体怎么样了?”
岳母长叹一口气。
“没想到我们晚年竟然会遇上这种事……”
岳母把手里的购物袋递给我。
“这是什么?”
“来之前准备的黑山羊汁,听说英惠好几个月没吃肉了,怕她身子骨虚……你们一起喝吧。我瞒着仁惠带出来的,你就告诉英惠这是中药。里面加了很多中药材,应该闻不出味道。你看她瘦得跟鬼似的,这次又流了那么多血……”
这种坚忍不拔的母爱真是让我吓破了胆。
“这里没有微波炉吧?我去护士站问问。”
岳母从袋子里取出一包黑山羊汁走了出去。我把手里的领带卷成一团,刚刚被大姨子安抚平稳的心又开始混乱了。没过多久,妻子醒了。还好眼下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多少让我为岳母的出现感到庆幸。
妻子醒来后最先看到的人不是坐在她脚边的我,而是岳母。岳母刚开门进来,看到醒来的妻子一时难掩又惊又喜的神色,但妻子的表情却让人读不懂。她躺在床上睡了一整天,不知是点滴的关系,还是单纯的水肿,整张脸看起来白胖些了。
岳母一手拿着还在冒着热气的纸杯,另一只手握住了妻子的手。
“你这孩子……”
泪水在岳母的眼眶里打着转。
“喝一点吧。瞧你的脸多憔悴啊。”
妻子乖乖地接过纸杯。

“这是中药。妈为了给你补身子,特地去抓的。你忘啦,结婚以前不是也喝过中药吗?”
妻子把鼻子凑到杯口闻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这不是中药。”
妻子面露平静且凄凉的神情,用看似带有怜悯的眼神望着岳母,然后把纸杯还给了她。
“是中药。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下去。”
“我不喝。”
“喝一点,妈求你了。你这是想急死我啊?”
岳母把纸杯送到妻子嘴边。
“真的是中药?”
“都说是了。”
犹豫不决的妻子用手捏着鼻子,喝了一口黑色的液体。岳母笑容满面地说:“再喝,再喝一口。”她那双眼睛在布满皱纹的眼皮下闪了一下光。
“先放着,我等会儿再喝。”
妻子又躺了下去。
“你想吃什么?妈去给你买点甜的东西来?”
“不用了。”
岳母问我哪里有商店,然后匆忙地走出了病房。妻子见岳母离开,马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1] 译注 四像体质:源自朝鲜王朝末期的哲学家兼医学家李济马在一八九四年所著的《东医寿世保元》,基于早前学习到的《周易》和《内经》,钻研出新的理论内容,将人的体质以脏腑的大小和强弱分为阴中之阳、阴中之阴、阳中之阴、阳中之阳。即,少阴人、太阴人、少阳人、太阳人四种不同的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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