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人体其他部位不同,皮肤赋予我们满满的人性与个性,还是人格相关词汇的核心。“皮肤”一词通常被用来指代整个身体,或者完整的自我,由它组成的用法通常能表达强烈的个人情感,或者与身份及外观有关的强烈情绪。想一想,你在正常对话中有多少次听到过“皮肤”这个词,在文本中又有多频繁地见到过这个词。它能表达一个人的震惊或者恐惧情绪,如“我都快蹿出皮了(I nearly jumped out of my skin)!”假如你好不容易虎口脱险,你可能会松一口气,然后说“我勉强保住了自己的皮(I just managed to save my skin)”。相似的还有,《圣经》里约伯说“我只剩牙皮逃脱了(I am escaped with the skin of my teeth)”(《约伯记》19∶20)。我们还会用与皮肤有关的比喻来形容一个人的敏感程度,例如“没事儿,她皮厚”,又或者“难怪她会觉得你说的话让她感觉受到了冒犯—她的脸皮太薄了”。我们还可以用相关表达来表示对某人不予理会或者抱怨,例如“就算他不想去又怎样呢?我的鼻子又不会掉层皮(It’s no skin off my nose)”;还有,“他真跑到我皮下了(He really gets under my skin)”。我们会形容一个极其瘦弱的人为“全身只剩皮包骨头”,会在面对一个富有吸引力的美人时,警醒他人:美丽“只有一层皮的深浅”。T.S. 艾略特的诗集《不朽的低语》以这样一幅画面展开:“韦伯斯特已被死亡缠身/他瞧见了皮下的颅骨。”这些直观的意象和用法至今仍在使用,只因为我们是如此紧密地将皮肤与人本身结合在了一起。这些意象,这些用法,之所以能引起我们的共鸣,是因为皮肤和脆弱的自我之间存在着明确的关联。
我教过许多年的人体解剖学,向来对学生在初试人体解剖时的反应十分感兴趣。大部分学生在实际执行时,都带着犹豫,有一些还心怀巨大的恐惧。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讲,这种畏缩源自对触碰死尸的单纯恐惧,毕竟大部分人此前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是,他们会这样束手束脚,追本溯源来讲,主要是因为他们害怕跨越那道他们从未想过有一天要去跨越的边界—死尸身上的那层皮,特别是蒙在面部的那一层,将尸体和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联系了起来,一个笑过、哭过、真正活过的人,一个和他们一样的人,一个几个月或几年前还在感受着人世悲欢的人。可是当他们小心翼翼地除去皮肤之后,他们的踌躇,他们的畏缩,也慢慢消失不见了。虽然没有了皮的死尸并不会“死得更透”,但皮肤被部分剥除的死尸失去了那层能让学生将之与活人联系在一起的覆盖物。个性和个人特征的面纱被掀开,露出了人类的肌肉、神经还有肌腱。
现代去皮人体解剖图(écorché)表明,去了皮还是人类,只是被剥夺了身份和个性的人类。没有了固有的肤色,没有了伤疤,没有了装饰,没有了一丝丝的情绪痕迹,死尸就只是人类而已,已不再是一个人了。这促使我们思考皮肤作为一种屏障的意义,思考我们对个体的定义。当死尸失去皮肤之时,观者不禁要问:“假如我没了皮,我是谁?”可是,它没了皮,这副躯体生前仍是普罗大众中的一员,这引导我们进一步了解人类在皮肤之下的、共有的故事。我的学生们只有在他们去除了死尸身上大部分皮肤之后,才敢毫无顾忌地沉浸在解剖研究之中,见证解剖的神奇,探索人体复杂又神秘的内部世界。他们不再觉得自己侵犯了他人的私密空间。
自古以来,皮肤在人体生物学及人类交往方面就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虽说如此,皮肤丰富且有趣的故事却一直未被讲述。本书意欲弥补这一缺口。不过,本书并非一本系统性的专著,也不是一本操作手册,倒可以说是一本另类的指南,书中随处可见个人在皮肤这个话题上走的弯路。所以,准备好接受一些意料之外、不同寻常的事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