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斯特吉斯(Alexander Sturgis)现任英国牛津市阿什莫林博物馆馆长,曾担任巴斯市霍本艺术博物馆馆长、伦敦市英国国家美术馆的展览与项目主管。著有《反叛者与殉道者: 19世纪画家的形象》(Rebels and Martyrs:The Image of the Artist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和《刻画时间》 (Telling Time)等。
当我们与一个人相见,首先留意的便是对方的面孔,我们会着意辨认,看看是不是自己认识的人,或者透过面容揣测他的情绪和个性。可能仅仅在一瞥之间,我们就能发现他的眼睛、鼻子和家人长得很像,或是捕捉到他略显尴尬的表情;我们能看出他日渐衰老的苗头,或有血压偏高的征象,或是刚刚冒头的胡楂儿。这是我们的本能,也是我们的特长。这种对于人面孔精细入微的敏锐感受力也同样体现在面对画中人的时候。我们能够自然而然地通过人物的肖像揣摩他的性格,在观看叙事画时,也会被那一张张神态生动的面孔所感染。有时我们甚至会遇见一些熟面孔,比如在一幅画作中意外发现里面的人物酷似某位朋友或亲戚,这是绝大多数人都曾有过的经历。举个例子,在15世纪画家罗吉尔·凡·德尔·韦登(Rogier van der Weyden)的作品《为圣胡伯特迁葬》(见图1)中,围观仪式的人群里就有人与英国国家美术馆的一位退休警卫撞了脸。
然而,画中人的面孔和我们在现实生活中遇见的活生生的人不同。真人更多的是通过面部的动作来传情达意,不管是一闪而过的笑容,还是突然咬紧的牙关,都有其含义,可图画是静止不动的。而且,在美术馆收藏的作品中,尽管我们能找到一些熟悉的面容,以及一些已经确认是真人的肖像,但还有一些面孔是我们在现实世界中永远不可能看见的。比如桑德罗·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笔下的维纳斯(见目录页),其容貌便只能存在于绘画中。本书的主题正是英国国家美术馆馆藏画作中的各种面孔,包括肖像画和不同题材作品中的人脸。我们将会探讨这些面孔为什么会画成这样,以及作者想要传达什么。
※两种类型的面孔
要论人物面孔之多,在英国国家美术馆展出的所有画作中,几乎没有什么作品能够比得上以下两幅画。这两幅画完成的时间相隔了两个半世纪以上。画中都包含了超过50张面孔,或整齐或松散地排列成行,似乎在争相吸引观众的注意,但除此之外,两者就再也没有什么共通之处了。一幅是《圣母加冕与圣徒敬拜》(见图2),由雅各布·迪·齐奥内创作于1370年至1371年间,是圣乔治–马焦雷教堂巨幅祭坛画的主体,象征着天堂。作为对照的另一幅,则由赫拉德·特尔·博尔希(Gerard ter Borch)创作于1648年,题为《明斯特和约获得批准》(见图3),是对这一真实事件的记录,画幅比前者小得多。两幅作品诞生的原因和绘制手法截然不同,却对两位画家提出了同一个难题:如何描绘众多人物的面孔?对此,两位画家各自的解决办法值得我们细品。
在雅各布的祭坛画中,排列在基督和圣母两侧的圣徒外形上有很多区别点,其中最明显的是身上的服饰和手里拿的东西。乍看之下,他们的容貌似乎也是天差地别的:面容白皙的青年跪在肤色黝黑的老者身边;“大胡子”和“光下巴”并肩而立。但是,假若我们忽略发型和肤色的种种差异,把注意力放在他们的面部特征上,就会发现这只是一套简单重复的公式化脸谱。各位圣徒都有着同样笔挺的鼻梁,他们注视基督和圣母的双眼也都是形状相同的杏眼。尽管其中一些人秃了头,另一些人留着长须,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区别——不过是掩饰千人一面的障眼法而已。
特尔·博尔希的画走的是另一条完全相反的路子。虽然画幅小,但所有人脸自然生动,还有着各式各样的缺陷。我们能看到朝天鼻、鹰钩鼻等不同形态的鼻子,同时棱角分明的方脸、瘦长的马脸与胖乎乎的、有着厚厚的双下巴的脸型成了鲜明的对照。可以想见,博尔希不是在千篇一律的“公式脸”基础上修修改改,而是参照着真实的人脸作画。事实上,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当西班牙与荷兰共和国宣誓结束战争时,博尔希就在双方缔约地明斯特市。他为许多与会代表画了个人肖像,其中不少留存至今,我们能够从画中辨认出许多人物。他甚至把自己也画了进去——画面最左侧那位头发微红、目光望向我们的历史见证者就是他本人。不过,即使我们对这些背景知识一无所知,也能推断出画中人的面貌取自真实人物,正如我们一眼就能瞧出,雅各布·迪·齐奥内所画的人脸是虚构的。
写实化与脸谱化——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方法有时还会出现在同一幅画中。不妨来看一幅15世纪的西班牙画作:巴托洛梅·贝尔梅霍的《圣米迦勒战胜恶魔》(见图4)。这幅画原是一组祭坛画中位居正中央的一幅,捐助人安东尼奥·胡安(Antonio Juan)便是画中跪倒在大天使面前的人。显而易见,安东尼奥的脸是按照真人画的,圣米迦勒的脸则是画家的创作。自然,贝尔梅霍不可能找到真的大天使当模特,不过抛开这点困难不谈,造成两张脸差异的主要原因还是他采用了不同的处理手法。一张是凡人的脸,体现在安东尼奥特别的鼻梁曲线、紧锁的眉头和带胡楂儿的下巴上(见图5);另一张则十分独特,圣米迦勒拥有一张鹅蛋脸,眉毛弧度优美,红唇几乎完美对称。相比于文字描述,我们从画面中更能直观地感
受到这些差异。
荷兰画家马滕·凡·海姆斯凯克的两幅画也同样体现了这两种手法,其区别甚至更加鲜明。画面展现的分别是跪在地上的捐助人与抹大拉的玛利亚(见图7)、圣母与福音书作者圣约翰(见图6)。原本这两幅板面油画中间应该还有一幅基督受难图,这也解释了圣母、抹大拉的玛利亚和圣约翰神情很悲伤的原因。然而,他们与捐助人最大的差别并不是面部表情,而是大相径庭的构思和绘制方式,甚至具体到笔法技巧也不一样,捐助人脸部的笔触十分谨慎,细腻微妙,相比之下,画家对另外三位人物脸部的处理则显得随意多了。不过,就算是海姆斯凯克笔下的玛丽亚有一张“公式脸”,我们仍旧可以说,她与贝尔梅霍笔下的圣米迦勒、迪·齐奥内笔下的天堂众圣长得完全不同。
画家如何画面孔
不同的画家描绘面孔的手法也各不相同。我们能够根据独具个人特色的“笔法”,精准地判断出画中人是波提切利创作的维纳斯还是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Pierre-Auguste Renoir)笔下的美女。画家的独特“笔法”是怎样形成的?这是个有趣的问题。列奥纳多·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曾在其著作中谈及人脸,他表示,“大师级画家的作品往往和自己有相似之处”,因为每个人最熟悉的就是自己的脸,画家会无意识地将自己的特征投射到所画的人脸上也就不足为奇了。达·芬奇的话或许有几分道理,却显然并不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