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通过长期、广泛和经过推理思考的过程,打乱所有的感觉意识,使自己成为通灵者。包括一切形式的爱、痛苦、疯狂;他亲自去寻找自身,他在他自身排尽一切毒素,以求保留精髓。在不可言喻的痛苦的折磨下,他要保持全部信念,全部超越于人的力量,他要成为一切人之中伟大的病人,伟大的罪人,伟大的被诅咒的人,—无比崇高的博学的科学家!—因为他要深入到不可知!他培育他的心灵,使之丰满富足,比任何人都要丰满富足!他进入不可知境界,这时,他在迷狂状态下,失去对他所见景象的理解力,真正有所见,真正看到他的幻象!就让他在这些闻所未闻、无可言状的事物中翻腾跳踉以至死去:另一类可怕的工人将要到来;他们将从这个人沉陷消亡的地平线上开始起步!
— 阿蒂尔·兰波
(一)肖像
海报上的偶像:英俊潇洒的叛逆青年,总是身着一袭黑色皮衣;火焰般的长发卷曲着,随意地披散在背后;生动的脸轮廓鲜明;深邃迷离的双眼饱含着忧伤,又常带着些许放荡;迷人的双唇紧闭着,偶尔会露出一个神秘而诱人的笑容。
吉姆·莫里森,“大门”乐队主唱,1966至1968年美国最耀眼的摇滚明星和性感偶像之一。舞台上的他是一个极富魅力和危险性的人。他会用双手抓住麦克风,仿佛对它倾诉,随音乐摇摆着穿着黑色皮衣的身体,前奏或间奏的时候,他会慵懒地斜倚在麦克风上,静静地酝酿感情,间或在台上走动、摇摆,吟诵出几句缥缈如来自云端的诗句。你会感到这真是一个如天鹅绒一般温和镇定的人。
然而这只是为突然的爆发积蓄力量,一旦漫长的前奏或间奏告一段落,音乐转为急促,鼓点不祥地加快,键盘的呻吟明亮到迸发,热烈的吉他催促着他张口,他便会如同一头豹子一般,迅捷地扑在麦克风上,以略带沙哑的低沉、狂放的声音,带着真正的受伤的野兽般的神情唱出他的歌;夜晚的空气如黑色火焰般燃烧升腾,他的面目因难以抑制的激情或愤怒而扭曲狰狞,他的情绪可以感染每一个人。他会友善地对观众们微笑,会挑逗地把话筒递向痴迷地站在台边的女孩子,会充满柔情地唱出诸如“我将永远爱你,直到天空不再下雨” 之类的标准情歌, 也会在长久的平静后突然爆发出一声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痛楚号叫。 或者突然全身抽搐,倒在台上,好像昏厥过去一般。在那短暂的时间里,他的光芒犹如一颗爆裂的新星,刹那间燃亮天宇。
诗人的肖像:忧郁而高贵的前额,挺直的鼻梁,深邃忧伤的双眼洞察一切般直视远方。是的,你不会把这样一张脸同其他职业联系起来,这无疑是一幅诗人的肖像,这个宁静而富于诗意,宛如刚刚从一尊石膏像底座上走下来的青年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他穿着式样典雅的黑色皮衣或白色衬衫,那副优雅而慵懒的样子俨然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使人感到如果他不是来自古希腊或文艺复兴时期的威尼斯或佛罗伦萨,至少也应该来自19世纪法国的诗歌沙龙。
不难想象,这个青年自小就博览群书,渴求知识,不懈地书写属于自己的文字。事实上,他终生都未停止过阅读和写作。他中学时就开始读兰波和波德莱尔的诗、垮掉派文学,乃至尼采的哲学与荣格的心理学著作。他在大学时写的心理学论文甚至被导师评价为“足以用来申请博士学位”(当然,难免带一些夸张成分)。他总是随身带着笔和本子,随时写下一行行诗句,甚至会突然中断和别人的谈话,把突发的灵感记在本子上,他把这叫作“做点笔记”。即使在乐队最辉煌、最忙碌的那段时间,他也从未停止过写作。
这个舞台上的狂人在生活中常常沉默,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个羞涩而沉默寡言的人。他用大部分时间观察和思考周围发生的事情。他在自己身上捆缚沉重的铅块,只是为了深入到心灵危险的深海,去探寻那潜伏于冰山一角之下的其余7/8。这个迷狂的人伸长了手臂在黑暗中摸索着,搜集着潜意识那光怪陆离的碎片。回到现实的世界后,他眼睛里还带着迷醉,手里还紧紧握着他珍贵的财富,那些幻境的碎片、真理的折光、本原的残响、他历经险境得来的宝贵种子。这个不知恐惧、不知疲倦的人把它们举向阳光,吃力地试图分辨它们的颜色和形状,任由自己的眼睛一再被灼伤。然后他把这些从心灵地狱盗来的火的种子播撒在诗歌的土壤里,在短暂的一生中,他始终为它歌唱。
偶像的黄昏: 凌乱的长发,浓密的络腮胡子,浮肿发胖的脸,下垂的肚子……人们几乎辨认不出,这就是他们曾经的偶像。身穿皮衣,如一匹狼一样敏锐迅捷的蜥蜴之王。然而这是真的! 这就是1969年之后吉姆·莫里森的肖像。
放荡的生活加上刻意的不事修饰,当年的性感偶像变得肥胖、邋遢,成了一个如同垮掉派诗人的家伙。他看上去容颜苍老,如同40岁上下,头发有一些已经开始变灰,小腹上的赘肉开始从低腰皮裤中露出来,他只好把衬衫拉到裤子外面来掩饰。更糟糕的是,制作人保罗·罗斯柴尔德说,酗酒已经损坏了他的声音。吉姆·莫里森,蜥蜴之王,伟大的歌手,竟然最终以这样一种方式走出了偶像的阴影,缺乏美感,富于讽刺意味,却又极为惨烈,以至于带着某种悲剧色彩。
照片上的脸平静安详,甚至带着一点顽皮的孩子气,在这张面目全非的脸上,只有双眼深邃如昔。这个一生都生活在自己阴郁思想中的人早已用某种奇异的方式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哦,伟大的造物,再赐予我们一小时的时间,” 这个自知将死的人抬起手臂向上苍请求,“让我们完成我们的艺术,使生命更完美。” 然后他离去,永远……
让我们再一次长久地看着这张面孔。歌手、偶像、诗人。狂野和宁静,神秘和单纯,高贵的气质和鄙俗的哗众取宠,深沉的痛苦和简单的快乐……种种相反的特质奇妙而完美地融合在这张脸上。当音乐结束的时候,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们仿佛还看到他在火焰上起舞,轻盈、狂热、神秘、激烈。从这张脸上人们似乎看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人们似乎看到了一张从远古以来就熟悉的脸,人们惊呆了,他们不敢把那个具有魔力的名字说出来。是的,这就是狄俄尼索斯的面孔,人们最终在这个面孔上看到了—酒神。
(二)人生的盛宴
有些人的生命如同一条长河,绵延不绝,不舍昼夜地向前奔流,虽然会遭逢山峦、溪谷、浅滩、峭壁,但总是会顽强地流淌,流淌下去。它会改变方向,会分成许多支流,会汇入湖泊江海,会渗入地下,甚至会因暂时的枯竭而停下脚步,但决不会消失,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带着涓涓的水流和活泼的生气,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
鲍勃·迪伦!米克·贾格尔!保罗·麦卡特尼!是的,这些20世纪60年代神话的缔造者和幸存者们,他们的生命就如同这些令人尊敬的顽强的河流,始终不屈地延续着。他们业已变得苍老的声音至今还时时在乐坛上响起,带给人们感动、惊喜,有时也会有遗憾和叹惋。但不管怎样,人们还是满怀景仰地望着他们,试图从那些溅起的浪花和涟漪中辨认出来自曾经声势无比浩大的磅礴源头的消息。
吉姆·莫里森却显然是另一种人。他的生命如同荒原上的烈火,种子在沉默中被播撒,青草在风中蓬勃繁茂地生长,充满活力和生机。然而这只是为了酝酿一场空前绝后、毁灭一切的大火。仿佛就在刹那,珍贵的火种被投进去了,一触即发,随风而起,无比壮观。那是一场真正的火的海洋,腾空而起的火焰在原野和天宇之间盘旋飞舞。人们甚至都来不及做出反应,他们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为之震惊,继而赞叹崇拜。然后这场熊熊大火就如同燃起时一般突兀地寂灭,只留下一片广袤的焦土。但关于火焰的记忆已同被灼伤的视网膜一起深深地铭刻在人们的脑海之中;大火最终成为神话。
吉姆·莫里森原名詹姆斯·道格拉斯·莫里森,于1943年12月8日出生在美国佛罗里达州的墨尔本市,他的父亲是当时美国最年轻的海军上将。小詹姆斯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吉姆·莫里森的少年时代或许会令人想起他本人最崇拜的人之一: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阿蒂尔·兰波。他们一样早慧而早熟,一样敏感而热情洋溢,一样背叛了出身军旅的父亲和温暖的家庭,一样对身周的世界充满怀疑,充满叛逆精神,当然也同样热爱诗歌与艺术。14岁的时候,天才少年兰波就已写下才气横溢的诗句;而吉姆·莫里森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熟读《尤利西斯》等以晦涩著称的名著,以及兰波、魏尔伦等人的诗集。他写下自己的日记和短小的诗句,敏锐地观察并思索着周围的一切,渴望着自由的人生。
高中毕业后,吉姆·莫里森进入圣彼得堡大学就读,一年后转学至佛罗里达州立大学。在那期间,音乐第一次化身为“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把火种投入了他不知节制的年轻心灵。他开始喜欢上广播里的摇滚乐,并且终生都热爱普雷斯利“性感,成熟的声音”。
1964年,吉姆·莫里森转入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的电影学院学习。他整日泡在图书馆里,和朋友们无休止地讨论形而上学、文学与电影美学。此后,尽管他这方面的才华始终没有得到充分施展,但电影一直是他的爱好和抱负,它同样陪伴他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1965年的夏天,到了毕业的时间。吉姆·莫里森交出的毕业作品是一部混合了性、纳粹阅兵、尼采的哲学思想和凌乱晦涩的诗歌的怪异之作,根据他自己的说法,是“一部质疑电影拍摄过程的电影……一部关于电影的电影” 。这个作品最终只获得“D”的成绩,并被拒绝在毕业放映会上播放。
毕业后的吉姆·莫里森带着睡袋、笔记本和收音机辗转在几个朋友家中,以空前的狂热和勤奋创作出大量诗句,与此同时开始尝试写歌。这一天,他在海滩邂逅校友—才华横溢、兼通古典乐与爵士乐的键盘手雷·曼泽里克,在后者的鼓励之下,莫里森略带生涩地唱了一首自己创作的歌曲《月光之旅》(“Moonlight Drive”),曼泽里克为这首只具雏形的歌所孕育的巨大才华感到震惊,两人决定组一支乐队(这个故事是摇滚史上最受珍爱的纯洁神话之一)。乐队的名字“大门”(The Doors)来自威廉·布莱克的诗句“如果知觉之门得到净化,万事万物将如其本来面目般层出不穷”—莫里森喜爱的阿道斯·赫胥黎的《知觉之门》(The Doors of Perception & Heaven and Hell)一书中也引用了这句诗。其后加入的是吉他手罗比·克里格与鼓手约翰·登斯默。这个四人阵容一直保持到吉姆·莫里森逝世。
1966年,磨合出最初一批作品之后,乐队开始在洛杉矶的大小酒吧里演出。其中最有名的事件便是在威士忌A Go-Go酒吧,莫里森在《终结》(“The End”)一曲中唱出了大逆不道的俄狄浦斯式歌词“父亲,我要杀了你,母亲,我要……”,乐队从此被大为光火的酒吧老板拒之门外。好在他们不久后便与洛杉矶本地的小唱片公司伊莱克特拉公司签约,录制了首张专辑《大门》(The Doors)。
吉姆·莫里森富于诗意和哲学色彩的歌词,对歌曲充满戏剧性和张力的演绎与三位乐手淋漓酣畅的音乐完美结合,成为“大门”的特色。专辑中最著名的曲目包括激情燃灼的《点燃我的火》(“Light My Fire”)以及史诗般的《终结》,它们令“大门”从本地酒吧走向全国,从口口相传的谣言一跃而为活着的传奇。同年,乐队推出了几乎同样精彩、充满诗意的第二张专辑《奇异的日子》(Strange Days)。1968年,乐队推出了第三张专辑《等待太阳》(Waiting for the Sun),虽然风格略显杂凑零散,但其中亦不乏亮点,成为乐队在排行榜上取得最好成绩的专辑,在此前后的一系列现场演出更令乐队达到流行乐的顶峰。
(三)音乐结束之时
然而,成为摇滚明星并不是吉姆·莫里森的愿望。内心的魔鬼驱策他永无餍足,狂醉的狄俄尼索斯一刻不停地迫使他在追求超越的路途上走得更远。和那个年代的许多摇滚乐手一样,他酗酒、使用迷幻药物、性格恣纵而难以预测,短短的几年摇滚生涯留下了诸多骇人听闻的逸闻。
1969年1月,发生了著名的“迈阿密事件”。即便在充满混乱与荒诞的摇滚乐历史上,也罕有这样鲁莽与噩运的完美结合。吉姆·莫里森不再满足于夜复一夜唱着《点燃我的火》,而不能把观众们带领到他所渴望的超越境界,他期望新的突破与尝试。
在醉酒和阴郁的心境下,面对向他欢呼的人群,他告诉他们:“你们是一群白痴!竟然让别人告诉你们该干什么!让别人摆布你们到处走!你们这样还要多久?你们还要让这样的事持续多久?你们还要被别人摆布多久?你们也许喜欢这样,你们也许喜欢被摆布。你们也许爱这样,你们也许把脸埋在屎堆里。你们都是一群奴隶。”人们报以欢呼、大笑,觉得这是演出的一部分。随后这个自诩“领袖,小丑和诗人”的歌手宣称要向观众露出自己的生殖器(至于它有没有真正被暴露出来,现场的人有不同说法,至今未有定论,这亦是笼罩在“大门”之上重重迷雾的一部分)。之后,在诸多混乱芜杂的政治与社会因素的影响下,这一事件始料不及地被扩大,“大门”的许多演出遭到取消,莫里森深陷诉讼,无法自拔。
1969年7月,乐队推出了第四张专辑《软弱的游行》(The Soft Parade),松散的编配和管乐组的加入令乐队迷失了自己的风格,成为“大门”公认较为失败的一张作品。
之后的历程为传奇写下略带疲惫的结尾,噩兆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他们模糊地看到终点即将迫近,但没有人有能力或意愿把它说出口。这中间有过起伏和回光返照的时刻—1970年,乐队推出了《莫里森旅馆》(Morrison Hotel),紧凑流畅的编配向布鲁斯曲风归复,乐队似乎重又找到了方向。1971年,乐队推出了专辑《洛城女人》(L.A.Woman),其中同名歌曲《洛城女人》和《暴风骑士》(“Riders On the Storm”)两首史诗般的作品令人想起第一张专辑时那个最好的“大门”。
但最后的终结还是无可避免地到来。莫里森带着被酗酒拖垮的身体、满身官司和对摇滚乐彻底失望的心绪,带着女友和酝酿中的诗歌与电影计划逃到巴黎。在那里,他曾与之凝视、对峙并挑战多年的死神最终收获了他。1972年7月3日,他因心脏病发作,在公寓的浴缸里去世。音乐结束了,但灯光并未随之熄灭。他在拉雪兹神父公墓的墓地多年来成为歌迷们的朝圣之地,甚至有人称其为凡尔赛宫、巴黎圣母院、埃菲尔铁塔之外巴黎的第四大景点。“大门”的音乐半个世纪以来也一直为一代代人聆听。
(四)所谓摇滚诗人
吉姆·莫里森短短27年的人生,只在“大门”乐队留下了七张正式录音室作品[包括他生前录制朗诵,去世后由“大门”其余三位成员配乐的《美国祈祷》(An American Prayer)],不到100首歌。然而他的歌词创作却使他足以同鲍勃·迪伦、莱昂纳德·科恩、卢·里德等创作丰富的歌手兼词作者一样,被誉为“摇滚诗人”。
和鲍勃·迪伦一样,吉姆·莫里森也是20世纪60年代将诗歌引入流行音乐歌词的先驱者。而他还试图在歌词中融入他所熟悉的存在主义哲学、荣格精神分析学以及他曾大量研读的认知心理学。其中既包括《终结》、《当音乐结束之时》(“When The Music Is Over”)等最为著名、50年来为一代代歌迷所聆听的史诗般宏大的歌曲,也不乏凝练的短作。兰波诗歌的英译者、文学教授沃伦斯·弗利甚至认为,“大门”乐队首张专辑中三首较为短小的歌曲《灵魂厨房》(“Soul Kitchen”)、《夜之尽头》(“End of the Night”)、《顺其自然》(“Take It as It Comes”)可以同兰波的短诗《穷人的梦想》(“Le Pauvre songe”)相提并论。而现场演出中,在乐队其他三名成员的配合下,“大门”最好的演出更是如同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描述的日神与酒神的戏剧般激动人心。
具有文学才华的摇滚歌手出版诗集乃至小说等其他类型的文学作品绝非罕见,然而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吉姆·莫里森非常严格地将他的歌词与诗歌创作区分开来,甚至是刻意将他的歌手身份与诗人身份隔离开来。在他生前仅有的正式出版的两本诗集《众神》与《新生物》(1969年首版,后被合为一册,即本书的英文版)中,他的署名是“詹姆斯·道格拉斯·莫里森”,而不是他作为摇滚歌手更为人熟知的“吉姆·莫里森”,他近乎偏执地希望自己的诗歌作品得到独立、客观的评判,不希望它们“沾染”自己的明星光环。
吉姆·莫里森去世后,一些忠诚的朋友一直致力于发掘、整理他的诗歌遗作。他们的成果第一卷名为《荒野》(Wilderness),1988年出版后立即成为《纽约时报》畅销书。第二卷名为《美国之夜》(The American Night),于1990年出版,也获得了成功。此外,一些他生前录制的诗歌磁带,以及在巴黎时期的写作也被陆续发现并公之于众。这些诗歌虽然大部分都具备相当水准,但毕竟属于“被背叛的遗嘱”,未曾经过诗人本人的编纂和最终首肯。能够代表莫里森本人意愿,乃至他诗歌创作最高水准的,依然只有这本《吉姆·莫里森诗集》。
《众神》的大部分是吉姆·莫里森在UCLA电影学院就读期间创作完成的,甚至有点像是学位论文或者课题论文的解构,或是对一篇更大型文章的压缩与提炼,形成对电影、镜头、视觉、视角乃至偷窥的独特见解,带有哲学和思辨色彩。除此之外,莫里森在短小简练的诗句中还表现出惊人的处理信息的能力和技巧。
《新生物》则是节奏紧凑的意象派诗歌。可以看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和埃兹拉·庞德的影响,既有前者的杰作《红色手推车》(“The Red Wheelbarrow”)的节奏和质感,又有后者的《在地铁车站》(“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 的简练含蓄。但它的题材更多时候是幻想和超现实主义的,有时仿佛在描绘后末日式的世界,有时似乎在描述某个不存在的古代部落,同时又带有一丝古典神话的味道。
那么,如果真正以诗人而非摇滚明星的标准来要求,这本诗集的价值究竟如何呢?
对这个问题最有发言权的或许要算吉姆·莫里森的好友、垮掉派诗人迈克尔·麦克卢尔。他是最早读到《新生物》的人之一,也正是他鼓励莫里森出版自己的诗集。
他曾说:
“我认为吉姆可能在文学方面受过扎实、传统、良好的教育。他脑海里有‘二战’后诗歌整体的一个广大、稳固、扎实、实用、富有想象力的生动画面,以及对20世纪诗歌的生动实用的理解,还有对19世纪诗歌的整体认识……我认为他不是一个已经成熟的艺术家,而是一个独特的、完全成型的年轻艺术家,正准备开始职业生涯。”
在一次采访中,他更是说:“我不是说吉姆是最好的,我只是说,没有更好的诗人了,他那个时代有很多优秀的诗人,我不是能下断言的人,但我要告诉你们,没有更好的诗人了。”这番话固然带有偏爱和溢美的成分,但无疑是一个诗人为英年早逝的同行献上的最高认可、赞美与哀悼。
诚然,硬要把作者本身的身份、个性、经历和作品割裂开来,亦是虚伪和不公平的。这本小小的诗集如今早已成为摇滚明星吉姆·莫里森传奇的一部分。然而,如果仅仅把它视为初出茅庐的年轻诗人詹姆斯·道格拉斯·莫里森鼓足全部勇气,带着纯粹的清高和自尊,向职业诗坛发起的第一次冲击和挑战—也是他短暂人生中发起的最后一次挑战—这些诗句仍然如同一颗精美的宝石,时隔半个世纪,依然闪烁着美与自由的幽暗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