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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纯粹·独行的缪斯:自传、性别研究及其他

書城自編碼: 3772745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文化文化研究
作者: [美]孙康宜 著
國際書號(ISBN): 9787559847966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2-07-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精装

售價:NT$ 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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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本书卖点
孙康宜先生多年来一直关照中国古典文学教学与研究,擅长运用比较文学的研究方法与视角,阐释中国传统诗词别树一格,可读性极强。该书是一本自传与性别研究和学术研究的合集,作者详细追述了求学、治学经历,涵盖了学术文章、随笔等作品。

编辑推荐
耶鲁大学献给孙康宜教授的荣休致敬辞:
孙康宜教授,台湾东海大学文学士、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博士,自1982年起任教于本校。孙教授您是中国古代文学专家,精研诗学,并于比较诗学、文学批评、性别研究、文化理论、美学等领域创获丰硕。您勤于著述,笔耕不辍,至今已出版8 部英文专著(含编辑)、30部中文著作,以及上百篇学术论文。您早年的英文专著《词与文类研究》《六朝诗研究》《情与忠:陈子龙、柳如是诗词因缘》使您晋升为北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权威之一,也为您赢得世界性的赞誉。令人欣羡的是,这些为人称道的起家之作仅是您成果累累的学术之旅的开端。
除了个人的英文专著及大量的中文著述外,您还编纂了多种对学界产生重大影响的论集:您与魏爱莲(Ellen Widmer)教授合编《明清女作家研究集》,让我们得以认识众多此前明清默默无闻的女诗人的作品。您与苏源熙(Ha
內容簡介:
本书是一本自传与性别研究及其他的合集。自传部分,主要收录有《张我军、张光直与我们家》《虎口余生记》等篇章,除了自述家世和幼年不平凡的人生经历外,还详细追述了求学、治学经历。性别研究及其他部分,主要包括《中国文化里的“情”观》《道在何处》《在爱字交会》《何谓男女双性》等篇章。在对明清女性文学的研究中,孙康宜惊喜地发现了男女两性间的互补与合作的独特文化现象,纠正了西方性别理论一味强调“差异观”的偏颇。
關於作者:
孙康宜,美国著名华裔汉学家。原籍天津,1944 年生于北京,两岁时随家人迁往台湾。1968 年移居美国,曾任普林斯顿大学葛思德东方图书馆馆长。现为耶鲁大学Malcolm G. Chace 56 东亚语言文学荣休讲座教授,曾获美国人文学科多种荣誉奖金,中英文著作多种。2015 年4 月当选美国艺术与科学学院(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院士。
目錄
辑一 走出白色恐怖 / 001
序言 从吞恨到感恩
——见证白色恐怖 / 003
作者自序 / 014
第一章 张我军、张光直和我们家 / 018
第二章 “二二八”的联想 / 028
第三章 6 岁 / 033
第四章 雪中送炭恩难忘 / 042
第五章 探监途中 / 049
第六章 父亲的故事 / 054
第七章 母亲的固守 / 058
第八章 出狱 / 063

第九章 骨灰的救赎 / 069
第十章 在语言的夹缝中 / 078
…………
辑二 性别研究及其他 / 205
中国文化里的“情”观 / 207
关于女性的新阐释 / 213
20 世纪90 年代的美国女权主义 / 225
《花花公子》的常春藤盟校风波 / 235
何谓男性“自我认同”的危机? / 238
我看江青自传 / 244
周蕾论中国现代性 / 253
“末恋”的风行意义 / 256
贝多芬的“永远的爱人” / 262
今夏,你看过“冬天”没? / 265
《霸王别姬》里的情痴 / 270
爱在何处? / 274
…………
辑三 访谈录 / 617
《南方周末》朱又可采访 / 619

附 录 / 637
《孙康宜作品系列》校读后记 / 639
內容試閱
徜徉于古典与现代之间
——《孙康宜文集》导读
韩晗
今年73岁的孙康宜先生是国际汉学界具有代表性的学者,她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界深耕多年,著作等身。曾任普林斯顿大学葛思德东方图书馆(The Gest Oriental Library at Princeton University)馆长,后又两度出任耶鲁大学东亚系(The Council on East Asian Studies at Yale University)主任,2015年当选为美国人文与科学院院士,2016年又当选为台湾“中研院”院士,在国际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界声誉卓著。而且,孙康宜还是一位驰名国际的华语散文家,其代表作《我看美国精神》《走出白色恐怖》不但在华语散文界影响颇大,而且还被翻译为韩文、捷克文,在其他国家和地区出版,形成了世界性的影响。
5年间,《孙康宜文集》在大陆、台湾两地先后问世,受到了许多同行学者的关注与好评,大家不约而同地认为,《孙康宜文集》的出版不但是国际汉学研究的大事,更是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界众望所归的喜事,当然这也说明了孙康宜先生作为学术泰斗,其卓异成就得到了海峡两岸、海内外学界的高度认可。作为《孙康宜文集》的主编,我愿不揣浅陋,撰此导读,向孙康宜先生的学术思想与创作成就致敬。

总体来看,孙康宜先生的学术研究分为如下两个阶段。
与其他同时代许多海外华裔学者相似,孙康宜出生于中国大陆,20世纪40年代末去台湾,在台湾完成了初等、高等教育,尔后赴美继续攻读硕士、博士学位,最后在美国执教。但与大多数人不同之处在于,孙康宜的人生轨迹乃是不断跌宕起伏的结果,并非一帆风顺。因此,孙康宜的学术研究分期,也与其人生经历、阅历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1944年,孙康宜出生于北京,两岁那年,因为战乱而举家迁往台湾。其父孙裕光曾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并曾短期执教北京大学,而其母陈玉真则是台湾人。孙康宜举家迁台之后,旋即爆发二二八事件,孙康宜的舅舅陈本江因涉“台共党人”的“鹿窟基地案”而受到通缉,其父亦无辜受到牵连而入狱10年。
可以这样说,幼年至少年时期的孙康宜,一直处于颠沛流离之中。在其父蒙冤入狱的岁月里,她与母亲在高雄林园乡下相依为命。这样独特且艰苦的生存环境,锻炼了孙康宜坚强、自主且从不依赖他人的独立性格,也为其精于钻研、刻苦求真的治学精神起到了奠基作用。
1962年,18岁的孙康宜被保送进入台湾东海大学外文系,这是一所与美国教育界有着广泛合作并受到基督教会支持的私立大学,首任校董事长为台湾前教育事务主管部门负责人杭立武先生,这是孙康宜学术生涯的起点。据孙康宜本人回忆,她之所以选择外文系,乃与其父当年蒙冤入狱有关。英文的学习可以让她产生一种逃避感,使其可以不必再因为接触中国文史而触景生情。
在这样的语境下,孙康宜自然对英语有着较大的好感,这也为她今后从事英语学术写作、比较文学研究打下了基础。她的学士学位论文“The Importance of Herman Melville to Chinese Students with a Comparison between the Ideas of Melville and Prominent Chinese Thinkers”(《赫尔曼麦尔维尔对中国学生的重要性—兼论麦尔维尔与中国著名思想家的思想比较》)以美国小说家赫尔曼麦尔维尔(Herman Melville,1819—1891)的小说《白鲸》()为研究对象。用孙康宜本人的话讲:“他一生中命运的坎坷,以及他在海洋上长期奋斗的生涯,都使我联想到自己在白色恐怖期间所经历的种种困难。”
从东海大学毕业后,孙康宜继续在台湾大学外文研究所攻读美国文学研究生。多年英语的学习,使得孙康宜有足够的能力赴美留学、生活。值得一提的是,此时孙裕光已经出狱,但属于“有前科”的政治犯,当时台湾处于“戒严”状态下,有“政治犯”背景的孙康宜一家是被“打入另册”的,她几乎不可能在当时台湾的体制内获得任何上升空间(除了在受教育问题上还未受到歧视之外),甚至离台赴美留学,都几乎未能成行。在这样的处境下,定居海外几乎成为孙康宜唯一的出路。
在台大外文所读书期间,成绩优异的孙康宜就被得克萨斯州的 A & M 大学(Texas A & M University)英文系录取并获奖学金。但后来由于个人情况的考虑,她决定进新泽西州立罗格斯大学(Rutgers, the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Jersey)图书馆学系的硕士班。历史地看,这是一个与孙康宜先前治学(英美文学)与其之后学术生涯(中国古典文学)并无任何直接联系的学科;但客观地说,这却是孙康宜在美国留学的一个重要的过渡,因为她想先学会如何在美国查考各种各样的学术资料,并对书籍的分类有更深入的掌握。1971年,孙康宜获得该校图书馆学系的硕士学位之后,旋即进入南达科他州立大学(The South Dakota State University)英文硕士班学习,这是孙康宜获得的第二个硕士学位—她又重新进入了英美文学研究领域。
嗣后,孙康宜进入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研究系(The East Asian Studies Department at Princeton University)博士班,开始主修中国古典文学,副修英美文学与比较文学,师从于牟复礼(Frederick W. Mote,1922—2005)、高友工(Yu-kung Kao,1929—2016)等知名学者。此时孙康宜真正开启了她未来几十年的学术研究之门—比较文学视野下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
1978年,34岁的孙康宜获得普林斯顿大学博士学位,并发表了她的第一篇英文论文,即关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东亚研究所(The Institute of East Asian Studies at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教授西里尔白之(Cyril Birch, 1925— )的《中国文学文体研究》(Studies in Chinese Literary Genres)的书评,刊发于《亚洲研究》()杂志上。这篇文章是她用英文进行学术写作的起点,也是她进入美国学界的里程碑。
1979年,是孙康宜学术生涯的重要转折点。她的第一份教职就是在人文研究颇有声誉的塔夫茨大学(Tufts University)担任助理教授,这为初出茅庐的孙康宜提供了一个较高的起点。同年,孙康宜回到中国大陆,并在南京大学进行了学术讲演,其间与唐圭璋、沈从文、赵瑞蕻等前辈学者和作家有过会面。作为新时期最早回到中国大陆的旅美学者之一,孙康宜显然比同时代的其他同行更有经历上的优势。
次年,在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研究系创系主任牟复礼教授的推荐下,孙康宜受聘普林斯顿大学葛思德东方图书馆担任馆长,这是一份相当有荣誉感的职位,比孙康宜年长53岁的中国学者兼诗人胡适曾担任过这一职务。当然,这与孙康宜先前曾获得过图书馆学专业的硕士学位密不可分。在任职期间她在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出版了自己第一本英文专著(《晚唐迄北宋词体演进与词人风格》)。这本书被认为是北美学界第一部完整地研究晚唐至北宋诗词的系统性著述,它奠定了孙康宜在北美学术界的地位。1982年,孙康宜开始执教耶鲁大学东亚系,并在两年后担任东亚语文研究所主任,1986年,她获得终身教职。
在《晚唐迄北宋词体演进与词人风格》一书中,孙康宜以温庭筠与韦庄两人为重要对象,以文体学为研究方法论,探索了花间词独特的结构原理。20世纪60至80年代,是文体学研究在北美突飞猛进的年代,孙康宜撰写这本书的时候,正是文体学研究在美国学界声势正隆的20世纪70年代末,甚至可以说,文体学代表了当时美国文学理论界最为前沿的研究方法。当时美国著名文艺理论家韦勒克(René Wellek,1903—1995)曾认为:“文体学研究一切能够获得某种特别表达力的语言手段,因此,比文学甚至修辞学的研究范围更广大。”从孙康宜第一本学术专著便可看出其对于欧美前沿文论的关注并努力将其借鉴于中国文学研究。
值得一提的是,“花间词”得名于五代后蜀诗人赵崇祚编辑的《花间集》,该词集中收了18位词家的500首词,共同主题便是描述女性以及异性之间的相思。在孙康宜的第一本学术专著里,她就选择用欧美文论界前沿的文体学理论来解读花间词,可以这样说,这本书在总体上奠定了孙康宜今后的学术风格。
如果将孙康宜的学术生涯形容为一张唱片的话,从东海大学到普林斯顿大学这段经历,视为这张唱片的A面,而其后数十年的“耶鲁时光”是这张唱片的B面。因此,《晚唐迄北宋词体演进与词人风格》既是A面的终曲,也是B面的序曲。此后孙康宜开始将目光聚集在中国古典文学之上,并完成了自己的第二本英文专著(《六朝诗研究》)。
从严谨的学科设置来看,唐宋文学与六朝文学显然是两个不同的方向。但孙康宜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历史考据研究学者,她更注重于从现代性的视野下凝视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性变革,即作家如何在不同的时代下对政治、历史乃至自身的内心进行书写的流变过程。这与以“朴学”为传统的中国大陆主流古典文学研究不尽相同,而是更接近西方学界主流研究范式—将话语分析、心理分析、性别研究与文体研究理论引入古典文学研究范畴。
这就不难理解孙康宜的第三本英文专著(《情与忠:陈子龙、柳如是诗词因缘》,下文简称《情与忠》)缘何会成为该领域的代表作之缘由。陈子龙是一位被后世誉为“明诗殿军”的卓越诗人,而且他官至“兵科给事中”,属于位高权重之人。明亡后,他被清军所俘并坚决不肯剃发,最终投水自尽。孙康宜将这样一个诗人作为研究对象,细致地考察了他的文学活动、政治活动与个人日常生活之间的关系,认为其“忠”(家国大爱)与“情”(儿女私情)存在着情感相通的一面。
不言自明,《情与忠》的研究方式明显与先前两本专著不同,前两者属于概论研究,而后者则属于个案研究。但这三者之间却有着内在的逻辑联系:以比较文学为核心,用一系列现代研究范式来解读中国古典文学。这是有别于传统学术的经典诠释研究。从这个角度上来讲,孙康宜别出心裁地将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在孙康宜的一系列著述与单篇论文中,“现代”与“古典”合奏而鸣的交响旋律可谓比比皆是。如《〈乐府补题〉中的象征与托喻》着重研究了“咏物词”中的象征与托喻;而《隐情与“面具”—吴梅村诗试说》独辟蹊径,将“面具(Mask)说”与“抒情主体”(lyric self)理论引入对吴梅村(即吴伟业)的诗歌研究当中,论述吴梅村如何以诗歌为工具,来阐释个人内心所想与家国寄托;《明清诗媛与女子才德观》则是从性别研究的角度论述女性诗人的创作动机与群体心态。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从东海大学到普林斯顿大学,完整的学术训练,让孙康宜具备了“现代”的研究视野与研究方式,使其可以在北美汉学界独树一帜,成为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在当代最重要的学者之一。
但公正地说,用“现代”的欧美文学理论来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绝非孙康宜一人之专利,在海外汉学领域内,可谓比比皆是。如艾朗诺(Ronald Egan, 1948— )对北宋士大夫精神世界的探索,浦安迪(Andrew H. Plaks, 1945— )的《红楼梦》研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 1946— )对唐诗文本的精妙解读,余国藩(Anthony C. Yu, 1938—2015)的《西游记》再解读以及卜松山(Karl-Heinz Pohl, 1945— )在儒家美学理论中的新发现,等等,无一不是将新方法、新理论、新观点乃至新视角与传统的“老文本”相结合。甚至还有观点认为,海外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其实就是不同新方法的博弈,因为研究对象是相对稳定、明确的。
无疑,这是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截然不同的路数。发现一个“被忽略”的现当代作家(特别是在世的作家)不难,但要以考古学的研究范式,在中国古典文学史中找到一个从未研究过的个案,之于海外学者而言可谓是难于上青天。
谈到这个问题,势必要谈到孙康宜学术思想的特殊之处。“传统”与“现代”的相结合当然是大多数海外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者的“共性”,但孙康宜的“传统”与“现代”之间却有着自身的特色,我认为,其特殊之处有二。
首先是从性别研究出发的视角。这是许多海外中国古典文学学者并不具备的。在海外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领域,如孙康宜这样的女性学者本身不多见,孙康宜凭借着女性特有的敏感性与个人经验对中国古典文学进行独特的研究与诠释,这是其特性而非共性。因此,“女性”这个角色(或身份)构成了孙康宜学术研究中一个重要的关键词。譬如她在研究陈子龙时,会考虑到对柳如是进行平行考察,而对于明代“才女”们的审理,则构成了孙康宜极具个性化的研究特色。
当然,很多人会同时想到另外两位华裔女性学者:田晓菲(Xiaofei Tian,1971—)与叶嘉莹(Chia-ying Yeh, 1924—)。前者出生于1971年,曾为《剑桥中国文学史》(,该书的主编为孙康宜和宇文所安)撰写从东晋至初唐的内容,并在六朝文学研究中颇有建树,而出生于1924年的叶嘉莹则是一位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领域成果丰硕的女性学者,尤其在唐宋词研究领域,成就不凡。
虽都是女性学者,但她们两者与孙康宜的研究仍有着不可忽视的差异性。从年龄上讲,田晓菲应是孙康宜的下一代人,而叶嘉莹则是孙康宜的上一代人。孙康宜恰好在两代学人之间。因此,相对于叶嘉莹而言,孙康宜有着完整的西学教育,其研究更有“现代”的一面,即对于问题的认识与把握乃至个案研究,都更具备新理论与新方法。但之于田晓菲,孙康宜则显得更有文学批评性。毕竟田晓菲是从中国现代史转型而来,其研究风格仍带有历史研究的特征,而孙康宜则是相对更为纯粹的文学研究,其“现代”意识下从性别研究出发的视角,更有承上启下、革故鼎新的学术史价值。
广义地说,孙康宜将性别研究与中国古典文学糅合到了一起,打开了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一扇大门,提升了女性作家在中国古典文学史中的地位,为解读中国古典文学史中的女性文学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工具。更重要的在于,长期以来中国古典文学史的研究与写作,基本上都是男权中心主义的主导,哪怕在面对女性作家的时候,仍然摆脱不了男权中心主义这一既成的意识形态。
譬如《情与忠》就很容易让人想到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该著对于陈(子龙)柳之传奇故事也颇多叙述,但仍然难以超越男权中心主义的立场,即将柳如是作为“附属”的女性进行阐释。但是在《情与忠》中,柳如是却一度构成了陈子龙文学活动与个人立场变化的中心。从这个角度来看,孙康宜不但提供了解读中国古典文学史中女性作家的理论工具,而且还为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提供一个相当珍贵的新视野。史景迁(Jonathan Spence,1936— )曾评价该著的创见:“以生动的史料,深入考察了在17世纪这个中国历史上的重要时期,人们有关爱情和政治的观念,并给予了深刻的阐述。”
其次是将现代欧美文论引入研究方法。之于传统意义上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而言,引入欧美文论是有一定争议的,与之相比,乾嘉以来中国传统学术(即“朴学”)中对古籍进行整理、校勘、注疏、辑佚,加上适度的点校、译释等研究方式相对更受认可,也在古典文学研究体系中占据着主流地位。
随着“世界文学”的逐步形成,作为重要组成的中国古典文学,对其研究已经不能局限于其自身内部的循环阐释,而是应将其纳入世界文学研究的体系、范畴与框架下。之于海外中国文学研究,尤其应承担这一历史责任。同样,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中国古典文学的形成绝非是在“一国一族”之内形成的,而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民族融合、文化交流的过程。因此,中国古典文学的体制、内容与形态是在“变动”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
在这样的前提下,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就必须要将当代欧美文论所涉及的新方法论纳入研究体系当中。在孙康宜的研究中,欧美文论已然被活学活用。譬如她对明清女性诗人的研究如《明清文人的经典论与女性观》《寡妇诗人的文学“声音”》等篇什,所着眼的即是比较研究,即不同时代、政权、语境下不同的女性诗人如何进行写作这一问题;而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经典文本、作家的传播与影响,也是孙康宜所关注的对象,譬如她对“典范作家”王士祯的研究,她敏锐地发掘了宋朝诗人苏轼对王士祯的影响,并提出“焦虑说”,这实际上是非常典型的比较文学研究了。此外,孙康宜还对陶潜(陶渊明)经典化的流变、影响过程进行了文学史的审理,并再度以“面具理论”(她曾用此来解读过吴梅村)进行研究。这些都反映出欧美文论研究法已构成了孙康宜进行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中一个重要的内核。
孙康宜通过自己的学术实践有力地证明了:人类所创造出的人文理论具有跨民族、跨国家的共同性,欧美文论同样可以解读中国古典文学作品。譬如前文提到的《晚唐迄北宋词体演进与词人风格》一书(北大版将该书名改为《词与文类研究》),则明显受到克劳迪欧吉伦(Claudio Guillen,1924—2007)的《作为系统的文学:文学理论史札记》()、程抱一(Fran?ois Cheng, 1929—)的《中国诗歌写作》()与埃里希奥尔巴赫(Erich Auerbach,1892—1957)的《摹仿论:西方文学中现实的再现》()等西方知名著述的影响,除了文体学研究方法之外,还将话语分析与心理分析引入对柳永、韦庄等词人的作品研究,通读全书,宛然中西合璧。
性别研究的视角与欧美文论的研究方法,共同构成了孙康宜学术思想中的“新”,这也是她对丰富现代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体系的重要贡献。但我们也必须看到,孙康宜的“新”,是她处于一个变革的时代所决定的,在孙康宜求学、治学的半个多世纪里,台湾从封闭走向民主,而大陆也从贫穷走向了复兴,整个亚洲特别是东亚地区作为世界目光所聚集的焦点而被再度写入人类历史中最重要的一页。在大时代下,中国文化也重新受到全世界的关注。孙康宜虽然面对的是古代经典,但从广义上来讲,她书写的却是一个现代化的时代。

性别与经典论
—从明清文人的女性观说起



不久前,我曾在台湾讨论过如何建立文学经典的问题,最后终于选出了30部经典作品。在一篇题为《看!以台湾为中心的文学经典》的文章里,诗人陈义芝曾说,经典的建立乃是人文价值的建立。同时,他讨论到如何突显台湾文学的主体性问题。至于选择经典的方面,他也提出了不少很有见地的问题。其中一个问题是:“7本新诗经典的作者全是男诗人,蓉子、林泠难道不能相与颉颃?”这就牵涉到评价经典的准则问题,也把我们引到了性别问题来了。而这两个息息相关的题目也正是目前欧美世界文学批评的研究重点。
性别与经典的问题始于人们对于多元文化的关注。所谓“多元”就是从不同的性别种族和族群来重新评价各种文化的表现和传统。多元文化的新趋势很大程度是受了20世纪60年代以来女性主义的影响,以及现代社会日趋复杂而多元的自然反应。其中一个最重要的课题就是有关文学经典的重新考虑的问题,也就是陈义芝所说的“不可能毫无争议的问题”。在当今文学研究中,尤其引人注目的是,许多女性主义者认为,以男性经典作品为中心的传统文学观有改写的必要,因为所谓的“传统经典”并不能代表人们的“普遍经验”(universal experience)。这样的挑战的声音自然引发出一连串有趣的问题,例如:怎样的作品才能成为文学经典之作?经典之作的可读性如何?评定文学经典的美学标准为何?经典之作和次等作品的分别何在?一部经典之作应当涵盖人类的普遍经验,还是代表特殊人群的文化意识?
许多这一类的问题都是女性主义批评家先提出来的。她们多数认为经典的形成完全是出于权力的运作;是独霸的夫权制提高了男性作者的地位,贬低了女性作家的成就。但另外有一些批评家却认为经典的形成与权力或政治无关。总之,这一方面的争论不少,也无形间促成了大家对经典的兴趣。
自从研究明清文学以来,我一直对性别与经典论的概念感兴趣。我发现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比明清时代产生过更多的女诗人。仅仅在300年间,就有2000多位出版过专集的女诗人。而当时的文人不但没对这些才女产生敌意,在很多情况下,他们还是女性出版的主要赞助者,而且竭尽心力,努力把女性作品经典化。明清文人这种维护才女的现象实在很特殊,至少与19世纪的英国很不相同。当时英国产生了许多女性小说家,但男性批评家基本上对她们抱着敌视或嘲讽的态度。是什么原因使得明清文人拥有如此特殊的“女性观”?我认为归根结底还是由于文化的关系,所以,我今天把性别与经典论放在明清文人文化的上下文中来进行讨论。
这里所谓的“文人文化”是相对于当时的实用文化而言的。在这个文人文化中,其中一个最令人注目的现象就是文人普遍地向往女性文本。在某一程度上,这个现象也是当时文人厌倦了八股文及其他实用价值的具体反映。他们大量整理女性文本,为女诗人出版各种不同的选集,使得妇女诗词顿时成为热门读物。我们可以说当时的“女性研究”其实是明清文人对理想女性的向往的一种产物。他们一方面深深感到自己的边缘处境,一方面也对被历史埋没的才女赋予极大的同情。所以,当时许多文人不惜倾注大半生的时间和精力努力收集和整理女诗人的作品。从政治上的失意转移到女性研究可以说已经成了当时的风气。例如,明末清初一本女性诗集—《红蕉集》的编者邹漪就说:“仆本恨人,癖耽奁制,薄游吴越,加意网罗。”所谓“恨人”就是怀才不遇、内心感到不平的文人。他们从收集女诗人的作品中得到安慰及成就感,以至于其爱才心态无形中成了一种“癖”(也就是英文所谓的obsession或addiction)。所以,邹漪说“癖耽奁制”,意思就是说,把自己完全沉浸在女性的作品中。著名诗人王士祯的哥哥王士禄也在他的女性文学选集《然脂集》中说自己“夙有彤管之嗜”,所谓“嗜”就是“癖”的意思。后来,清代的文人也继承了这个晚明的文人传统,例如以提拔女诗人贺双卿著名的史震曾在他的《西青散记》一书中,屡次说自己是个“感慨人”,其实就是“恨人”的意思。他把自己的一生奉献在情趣的追求上,完全忽视了功利的考虑。他说:“人生须有两副痛泪,一副哭文章不遇识者,一副哭从来沦落不遇佳人。”这些文人之所以如此重视才女或佳人,乃是因为他们在才女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翻版。他们同样是一群崇尚美学和爱才如命的边缘人,他们中间有很深的认同感。这种认同感在曹雪芹的《红楼梦》里也很清楚地表现出来了。
所谓“边缘”当然是指相对于政治权力的主流而言的。虽然从政治的权力而言,这些明清文人自认为边缘人或“多余”之人,但从文学艺术的方面来看,他们却常常是一些走在时代前端并向传统经典挑战的主要人物。有趣的是,正是这些边缘文人把一向处于边缘地位的明清女诗人提高到了经典的地位。有趣的是,目前不少西方文学评论家也认为,把边缘引向主流的最有效方法就是不断地强调边缘文学的重要性,不断地扩大文学的视野,而渐渐把边缘与主流合而为一。
明清文人是用什么方法来提高女诗人的地位的呢?他们采用的就是这种把边缘和主流逐渐混合为一的策略。首先,他们强调女诗人传统的悠久性及重要性。为了证明这个大前提,他们从最具权威性的经典选集《诗经》说起,他们强调《诗经》里有很大部分的诗歌是女性的作品。例如,邹漪在他的《红蕉集》的序言里就说:“《三百》删自圣手,《二南》诸篇,什七出后妃嫔御、思妇游女。”大意是说,《诗经国风》里的《周南》和《召南》,有70%的诗歌是女性的作品。虽然这样的论点并无实际的根据,而且似乎有把虚构和史实随便鱼目混珠之嫌,但既然这个新的经典论很管用,此后几乎所有文人都沿用这个说法。而且既然《诗经》是孔子编订的经典选集,明清文人也就很自然地把他们整理妇女诗词选集的工作视为重建文学经典的活动了。就如西方文学批评家温德尔哈里斯(Wendell Harris)所说,“所有文本的解释都靠约定俗成的阐释策略来维持”,明清文人所用来提高女性文学的方法就是这种凡事追溯到《诗经》传统的“约定俗成”的策略。
另一方面,明清文人也把女诗人的作品放在《离骚》传统的上下文来看待。例如,1618年蘧觉生编订的女诗人选集《女骚》就反映了这种态度。在《女骚》的一篇序言里,著名学者赵时用强调文学里的“变”的作用;因为自从《诗经》的风雅篇以来,诗歌的风格与内容都有了很大的变化。这无疑是在说明,文学经典的范围是不断在拓宽的。言下之意就是,女性作品也应当作为新的文学经典的考虑之一。
这样的策略很容易使我们想起六朝文学批评家刘勰在他的《文心雕龙》里所提倡的经典论。在把《离骚》提升为新的文学典范的过程中,刘勰所用的方法正是强调“变”的重要性。所以他说,他撰写《文心雕龙》的主要目的不仅在呈现文之心如何的“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而且还要说明它是如何“变乎骚”的。他所谓的“变”就是创立新的文学准则的意思。在《文心雕龙》里,《离骚》首度被视为纯文学的一种典范,而刘勰特别强调的正是屈原的“变”的文体,一种新的文学风格—很像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在他的《西方正典》()一书中所用来形容莎士比亚的陌生性(strangeness)。
我们可以说,明清文人在提拔女诗人方面所做的努力实在不下于刘勰在《离骚》的经典化上所付出的苦心。有不少文人决心要把收集和品评女性作品作为毕生的事业。为此他们想出了许多把女性诗歌经典化的有效策略。其中一个策略就是以上所说的凡事追溯到《诗经》与《离骚》等古代经典的策略。他们不但要显示出一个古老的传统是如何在现代诗人身上(不论是男是女)运作出那般巨大的影响力的,而且也要证明现代诗人是如何创新,因而改变了这个传统,拓宽了文学的视野的。这样的策略其实也是历代文人一向熟悉的文学经典策略,也是比较传统的方式。
但另外一个比较富有创新的策略,确是明清文人的一大发明:强调女性是最富有诗人气质的性别,因为他们认为女性本身具有一种男性文人日渐缺乏的“清”的特质。明末诗人钟惺就在他的《名媛诗归》的“序”里把女性的本质和“清”的美学联系在:

若夫古今名媛,则发乎情,根乎性,未尝拟作,亦不知派……唯清故也。清则慧……男子之巧,洵不及妇人矣!

后来这种把“清”视为女性的属性的言论慢慢地成为明清文学评论中的主流了。“清”被说成是一种天地的灵秀之气,也是女性诗歌优越的主要原因。所以,明末著名学者葛征奇说:

非以天地灵秀之气,不钟于男子;若将宇宙文字之场,应属乎妇人。

编撰《古今女史》(1628年刊本)的赵世杰也说:

海内灵秀,或不钟男子而钟女人。其称灵秀者何?盖美其诗文及其人也。

此外,《红蕉集》(清初刊本)的编者邹漪也曾重复地说:

乾坤之气不钟男子,而钟妇人。

后清朝雍正年间致力于收集女性作品的范端昂更以“高山则可仰,景行则可行”的态度来看待女性作品里的“清”的素质:

夫诗抒写性情者也,必须清丽之笔,而清莫清于香奁,丽莫丽于美女……举凡天地之一草一木,古今人之一言一行,国风汉魏以来之一字一句,皆会于胸中,充然行之笔下……而余终不能忘于景之仰之者也。

总之,作为一种美的属性,“清”成了明清文人用来提拔女性文学的主要策略了。
然而,有趣的是,在古代中国,“清”的价值原来是十足地男性化的。清与浊对立;清为阳刚,浊为阴柔。《易纬乾凿度》上说:“形变之始,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庄子天地》释文所引)这种带有性别意味的清浊之分颇能令人联想到卡米拉帕格利亚(Camille Paglia)在她的《性面具》()一书中所谓的阳性的 Apollonian和阴性的Chthonian之分。一般说来,“清”在中国古代大多与男性的道德价值有密切的关联。这是因为,古人相信在祭祀中神灵最喜欢清洁的供献,即所谓“清供”,如清酒、鲜花、香草、美玉等,而且献祭者也须沐浴、斋戒,以一种清静的身心状态参加这种仪式,以讨神灵的欢心。所以,在这层意义上,“清”的正面价值实源于原始的神性。后来才有所谓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于是人们就把自然界中给人以清洁之感的东西和男性的高尚品质联系在一起了。所以,他们称高洁之士为“清士”,优秀之人为“清才”。伯夷就被孟子称为“圣之清者也”。
到了魏晋的时代,“清”逐渐与名士阶层中盛行的清谈之风连在一起。作为一种男性美质的特征,“清”已兼具善与美的意义了。它既代表男性的内在美,也代表外在美。仅就《世说新语》中记载的人物品藻,与“清”有关的词汇就有20多种,如清畅、清通、清远、清疏、清鉴、清和、清朗、清虚等。在《世说新语》中,我们发现“清”所表达的道德和审美观念已经变得更加丰富而形象化了。例如,以盛德之风著名的王衍被形容为“岩岩清峙,壁立千仞”。而那身长七尺八、风姿特秀的美男子嵇康则被人称赞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仅只《赏誉》一篇就有以下一些明显的例子:

12.山公举阮咸为吏部郎,目曰:“清真寡欲,万物不能。”
13.王戎目阮文却:“清伦有鉴识,汉元以来未有此人。”
14.武元夏目裴、王曰:“戎尚约,效清通。”
28.太傅府有三才:刘庆孙长才,潘阳仲大才,裴景声。
38.庾公犹忆刘、裴之才俊,元甫之清中。
65.桓后遇见徐宁而知之,遂致于庾公,曰:“人所应有,其不必有;人所应无,己不必无。真海岱清士。”
71.有人目杜弘治:“标鲜清令,盛德之风,可乐咏也。”
100.殷中军道右军“清鉴贵要”。
104.世目谢尚为令达。阮遥集云:“清畅似达。”
152.王弥有俊才美誉,当时闻而造焉。既至,天锡见其风神清令,言话如流,陈说古今,无不贯悉。
154.司马太傅为二王目曰:“孝伯亭亭直上,阿大罗罗。”

由上面的引文可见,清的美质是魏晋名士最欣赏的一种东西,他们的人物品评的对象总是包括对方的内在人格和外在形象。他们认为“清”是形与神结合所产生的美汇,它是人格的魅力也是形象的魅力。大体来说,清意味着脱俗,一种在言谈举止上表现出高雅尊严的风度,同时它又指一种不拘小节、肃穆而不严厉的态度。此外,清还意味着天性本质的自然流露,所以它又和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气”有关。在《典论论文》中,曹丕就把这种得自天地的禀赋气质与作家的风格联系在一起。他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后来,刘勰在他的《文心雕龙体性篇》中特别就“气”的刚柔做了较为系统化的分析。他把作家的气质风格分为八体。虽然八体之间未必有一定的优劣之分,但从刘勰的辨析之中可以看出,属于清刚之气的“典雅”“精约”等较受到肯定,而相对之下,“繁缛”“轻靡”等柔浊之体则多少受到轻视。总之,风雅正声和建安风骨都属于清刚之气,而南朝宫体和香艳篇什则被归入了柔弱的一派。所以,刘勰说:“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文心雕龙明诗》)李白也说:“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古风》)可以说,此后“清”就成为文学和艺术评论中最常用的一个概念了,它意味着真率、质朴、典雅、淡泊等文风,而这样的美学价值正好代表了男性文人逐渐疏远世俗社会的高尚质量。
如上所述,在唐宋以前,“清”基本上是指男性的美质的。所以,当明清文人开始把“清”的美学推广到才女的身上,而且把“清”说成是女性诗性的象征时,确实给文学评论带来了革命性的改变。明清文人的观点之所以特别重要,乃是因为他们对“清”的创新的解释。例如,古人认为“清”兼有美与善的特质;现在明末诗人钟惺又在美与善之上特别强调“真”的重要性,并且很巧妙地把它和女性创作的特征联系起来。在他的《名媛诗归》里,钟惺举例说明了妇女的“清”与“真”的特性:由于一般妇女缺乏写作吟诗的严格训练,反而使她们保持了“清”的本质;由于在现实社会领域的局限性,反而使她们更加接近自然并拥有情感上的单纯—那就是所谓的“真”。这种具有真善美的品质无疑成了女性诗境的特征,也使得女性作品成了男性文人的楷模,所以钟惺说:“男子之巧,洵不如妇人矣。”
明清文人的清的美学自然地对当时才女的自我肯定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她们开始意识到,女性本身确有诗的特质。但有趣的是,正当男性文人广泛地崇尚女性诗歌之时,女诗人却纷纷表现出一种“文人化”的趋向,无论在生活的价值取向上或是写作的方式上,她们都希望与男性文人认同,企图从太过于女性化的环境中摆脱出来。在另一篇文章里,我曾经把这种男女认同的特殊现象称为文化上的“男女双性”(cultural androgyny)。在这里我只想强调明清女诗人如何刻意模仿男性文人的写作。例如明末女诗人陆卿子说:“诗故非大丈夫职业,实我辈分内物也。”又如,著名寡妇诗人顾若璞努力学习陶渊明及柳宗元一派,而且主张性情与学问并重:“性之近者,引而愈亲;学未至者,积而能化。”另外,《名媛诗纬》的编者王端淑则主张女性诗歌要能脱离“脂粉气”才算是好诗,而且特别推崇“女士中之有骨力者”。以上这些例子都可以说明,明清文学的新方向确是由男女两性共同开辟的,而明清妇女诗歌之所以出现了空前的繁荣,恐怕和这种两性的配合与合作有关。
明清才女的文学成就很容易令人联想到19世纪的英国女小说家。与明清的女诗人相同,英国女作家也十分多产,而且她们的作品也曾大批进入文学市场。然而,不同的是,这些英国女小说家一般并没得到当时男性作者的支持或帮助。据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英文系教授伊莱恩肖瓦尔特(Elaine Showalter)说,在19世纪的英国,女性作者在出版方面的亨通被男性作者看成是一种“女性的文学侵犯”(female literary invasion)。对于备受威胁的男性小说家来说,这些女小说家好像在发动一场集体的性别战争,“企图以一种积极的方式霸占男人的市场,偷取他们的文学素材,甚至抢夺他们的女性读者”。因此男性作家开始讥讽女性作者为没有文化的一群,认为她们不适合写作,因为女性在现实中经验的缺乏成了文学创作的一大障碍。这样的批评正巧和明清文人把女性缺乏现实经验视为“清”的灵感来源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对比。
然而,也正是这个性别之战,触发了19世纪女权主义作家在英国的兴起。这些不甘示弱的女作家公开宣布,她们要有独立写作和出版的自由,她们反对一向以男权为中心的制度。她们要建立一个以“姐妹情谊”为主的女性文化,因此她们开始创办自己的杂志和出版社,以与男权对抗。虽然这些早期的女性主义者并没有因此成为著名的小说家,但至少作为一群拓荒者,她们的努力确实起了很大的作用。例如,后来有名的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就曾把自己的新作品交给女性出版社出版。
无论如何,事实证明,真正有才的女作家并没因为男性作家的敌对态度而被忽视了。英国女性小说家,如简奥斯丁(Jane Austen)、勃朗特(Brontes)姐妹和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等人都是众所周知的作家,其盛名有时还胜过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或威廉姆萨克雷(William Thackeray)等男性作家。可见,真正伟大的作家是不会被历史遗忘的。然而,伊莱恩肖瓦尔特教授却提醒我们,这种只重视个别的“伟大”作家(great authors)的观念是不正确的。在她的书中,她一再强调,向来通行的文学史正是通过突出几个伟大的女作家,有意埋没其他的女作家,使人对女性文学史失去了全面的认识。因此,伊莱恩肖瓦尔特说,在一般的选集和理论的书籍中,我们看不到次等作家(minor authors)的影子。
其实,明清文人和才女在努力编撰妇女选集的过程中,实际早已思考过类似伊莱恩肖瓦尔特所提出来的问题。他们发现自古以来的女诗人作品大都没有存留下来,为了不再让女性作家继续被历史遗忘下去,他们才把毕生的精力都放在收集女性诗歌这件事上。例如为《国朝闺秀诗柳絮集》写序的黄传骥就感叹道:

山川灵淑之气,无所不钟。厚者为孝子忠臣,秀者为文人才女……惟闺阁之才,传者虽不少,而埋没如珍异,腐朽同草木者,正不知其几许焉也……

所以,明清文人、才女完全了解保存女性文学遗产的重要性。而他们所谓的“采观”,其实就是广泛收集的意思,不但收集主要女诗人的作品,也不忽略次等女作家的诗歌。在这一方面,尤以女诗人兼学者王端淑做出的努力最为可观。王端淑费了25年的时间专心编选了一部收有1000位女诗人作品的选集《名媛诗纬》,在这部选集中,除了一些新近采集到的前朝女性诗作外,其余全是明清当代的作品。《名媛诗纬》的涵盖之广,可谓空前,而其编者的苦心亦可见一斑。关于这一点,王端淑的丈夫丁圣肇在选集的序中已说得很清楚。他说:

《名媛诗纬》何为而选也?余内子玉映不忍一代之闺秀佳咏,淹没烟草,起而为之,霞搜雾缉。

以上的例子可以说明,明清的文人才女在设法把女性作品经典化的过程中,采取的是一网打尽的选集策略。这是一个正确的策略。今天人们之所以能看到这些女性作者的诗歌,可以说完全归功于这个策略。
我们可以很自信地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比明清时代产生过更多的女诗人。然而,奇怪的是,尽管明清妇女文学的确达到了空前的繁荣,后来的文学史却没有那些女作家的名字。其被忽视的程度实有甚于伊莱恩肖瓦尔特所提出的有关英国次等女作家被文学史淡忘的问题。因为,即使是一流的明清女诗人也照样被后来的中国文学史忽略了。美国汉学家雷迈伦(Maureen Robertson)就曾注意到,“刘大杰在其所撰1355页、包含了2500年的《中国文学史》中,只提及5位女性作家,其中竟没有一位出自宋朝之后!”的确,一直到最近几年,一般文学史只在不断地重复薛涛、李清照等唐宋女作家,却对明清女诗人采取一种视而不见的态度。即使是对明清文学有研究的人,也大都以偏见的眼光来评价明清女诗人。例如,我们所尊敬的胡适先生曾说:“这300年中女作家的人数虽多,但她们的成绩实在可怜得很。她们的作品绝大多数是毫无价值的。”怪不得曾经流芳一时的明清女作家诗词集还一直被埋在图书馆中,除了专门的研究者以外,几乎无人问津。幸而陈寅恪先生在他晚年的时候专心研究柳如是等明清女作家,才开始为这些才女平反。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要问:是什么原因使得撰写现代文学史的人一再地忽略了明清女作家的重要性?在女性主义盛行的今日,我们很容易就会把矛头指向父权制,认为那是独霸的父权制提高了男性作者的地位,贬低了女性作家的地位。因为过去的文学史大都是男人编写的,女性作家很自然地沦为沉默的群体,而被排除在经典之外。然而,研究经典论的当代美国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是绝对不会同意这样的解释的。在他的《西方正典》一书中,布鲁姆屡次强调文学中的“美学价值”(aesthetic value)乃是决定经典的必要因素;他甚至抨击女性主义者及多元文化论者,批评他们误以为经典的形成与外在的权力有关。哈罗德布鲁姆的言论正好说中了今日美国“文化之战”(cultural wars)的重点,即以性别和阶级为出发点的一连串经典论战。
凭良心说,经典的问题是个极其复杂的问题,很难用纯“美学”或“权力”等简单化的观念来解释。我认为,更有意义的思考题目应是“文学经典在历史上的变迁”。一般说来,作家是如何成为经典作家的?他们后来又如何被排除在经典之外的?这些都是值得考虑的问题。著名的欧洲文学专家恩斯特库尔提乌斯(Ernest Robert Curtius)曾经说过:“一个特别有用的文学研究工作,就是考证从公元1500年到现在,那些古代经典作家的地位的变迁,尤其看他们是如何逐渐地被遗忘的。”美国文学专家理查德布罗德海德(Richard H. Brodhead,即耶鲁学院院长)也曾在经典的变迁上做过不少研究。在他的《霍桑学派》(e)一书中,他特别研讨美国早期小说家霍桑如何从辉煌的经典宝座退到幕后的深层意义。他说:

与他当初旭日东升时一样,霍桑的地位之衰微和整个广泛的美国经典结构有极其密切的关系。它的衰微正可用来作为我们考虑所有经典跌落的原因:文学经典是经过什么样的阶段,才被驱逐出去或渐渐耗尽其生命力的?一向被视为经典的作品,如果它一旦失去了整个文化制度的支持,它又会怎样?

换言之,理查德布罗德海德以为经典的建立和淘汰与整个文化发展的动向息息相关。如果要了解一个(或一群)作者与经典变化的关系,那么我们就非得考虑所有的文化、社会、政治的因素不可。经典的变迁其实就是文化传统的演变,它绝对不是偶。
然而,现代有些学者认为,通常所谓的“经典”带有不少“偶然”的因素。例如,女性主义专家路易斯柏立可(Louise Bernikow)说:“通常我们所谓的文学史其实只是记录某些个人的决定和选择。至于哪些作者能传世,哪些作者会被时代淘汰,要看有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是否选择为他们撰文表扬。”果真如此,我们是否能把现代文学史家对明清女作家的忽视看成是一种性别歧视、一种特意选择不去“注意”或表扬的态度?或者,我们宁可说,明清女诗人的被淘汰乃是由于20世纪的文化变迁所致,就像美国19世纪作家霍桑也逐渐被人遗忘了一样?不论如何,任何答案都会显得以偏概全。然而,即使如此,我们知道文学经典的形成与广大读者的判断力和接受的程度很有关系。今天我们作为新时代的读者,重读明清文人文化和明清才女的作品,更应当认识到自己负有多么大的文化重担,但同时也要知道自己拥有多么大的权力 (power)。

(本文原为1999年4月28日东海大学第五届吴德耀人文讲座专题演讲,现特改写补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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