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序
滕威
一
长久以来,当我们说起外国哲学、思想或理论时,大家一般想到的都是欧陆或英美的巨匠与杰作,但一问及第三世界的,比如拉美和非洲的思想史,大家几乎一无所知。每年国内翻译出版的外国理论著作不计其数,但还是译自西方发达国家的占绝对多数。自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中国社科院拉美所、复旦大学历史系拉美研究室、南开大学拉美史研究室等中国最早的拉美研究专门机构译介了一批介绍拉美历史、地理、革命思想的著作,专题文选(比如复旦大学拉美研究室的“拉美问题译丛”),以及一些研究拉美的专著。这些书不仅奠定了中国拉美研究的文献基础,而且直到今天仍经常出现在国内拉美研究学者和学生的参考文献中。八九十年代,虽然随着加西亚·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拉美”再次成为从学界到大众的阅读热点,但这股热潮却局限于文学领域。各种拉美文学译丛,各种加西亚·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等拉美文学大师的文集以及传记、访谈、论著的出版几乎未有中断。新世纪以来,随着与拉美的经贸往来愈来愈频繁,国内各种与拉美相关的科研机构如雨后春笋般兴起,编译出版了不少拉美政治、经济方面的著作。但整体而言,涉及拉美哲学思想、批判理论的译介还是相当稀少。
这其中也有一些例外。比如索飒老师的《丰饶的苦难——拉丁美洲笔记》、《拉丁美洲思想史述略》等论著为我们打开了瞭望拉美批判思想的第一扇窗。再比如赵振江老师对拉美诗歌经年不懈的译介和研究中包含了很多思想史的内容,因为很多拉美诗人同时就是思想家,索尔·胡安娜、奥克塔维奥·帕斯(如《孤独的迷宫》)都是著名的例子。还有汪晖、刘健芝、索飒等几位老师一起组织翻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猫头鹰学术译丛”中,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弗朗索瓦·浩达、海因兹·迪德里齐等拉美当代著名思想者和社会运动领袖的代表作在中文世界中集体亮相。同时,徐世澄老师主持的一系列追踪拉美左翼思想和社会主义理论的译介和研究成果也完整了我们对马克思主义全球展开的版图的了解。值得一提的还有戴锦华老师对切·格瓦拉研究、对萨帕塔运动(Zapatista)的译介,都是填补国内思想界视野的开创之作。在实践层面,刘健芝老师组织、主办,温铁军、戴锦华、汪晖等老师积极参与并协办的“南南论坛”(South South Forum,即至2020年已为第七届会议),每届都会邀请众多拉美知识分子、社会运动人士与会,有效地开敞并拓宽了国内知识界与拉美批判知识分子的交流与对话渠道。
这些译介和研究成果虽然如久旱甘霖,但还是有些单薄。更加全面、系统的译介工作亟待展开,这样才能满足日益壮大的西语专业的教学需求,逐渐为国内拉美研究构建较为完整的知识谱系,为知识界提供更多的拉美参照与拉美思考,以便我们检视历史、探寻多元化的未来。这是我们组织策划这个译丛的初衷。
二
然而,知易行难。与“拉美无思想/思想家”的常识性偏见恰恰相反,“在大西洋的这一边,哲学思想也有着长长的海岸线”,这是当代著名拉美哲学史家爱德华多·门迭塔(Eduardo Mendieta)在《拉丁美洲哲学》(Latin American Philosophy: Currents, Issues, Debates,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3)一书导论中的描述。拉美思想/哲学有着极其丰富的美索美洲和前哥伦布时期多元的源头,有着漫长的积累和发展历史,而且几乎覆盖了哲学研究、文艺思潮、政治经济乃至社会运动等各个领域。
更为复杂的是,甚至拉美思想/拉美哲学/拉美理论这类名称背后与其说有固定的内涵和外延,不如说它们从来未能真正划定自身的疆域。借用斯特恩(Alexander V. Stehn)的话,什么是拉美哲学,取决于我们对拉美的理解,也取决于我们对哲学的理解。无论是何塞·卡洛斯·马里亚特吉(José Carlos Mariátegui,1925)还是利奥波多·塞阿(Leopoldo Zea,1948),再到当代的苏珊娜·努切泰利(Susana Nuccetelli),二十世纪的拉美思想史研究就是众多理解冲突与纷争的场域——“拉美有自己的思想或哲学吗”“拉美思想是哲学吗”“拉美思想先于拉美存在吗”“拉美思想有原创性吗”……《斯坦福哲学百科》将争论的焦点概括为“存在、认同、特征、原创性以及真实性”(existence, identity, characteristics, originality, and authenticity)。这些持不同立场的学者们被分为三到四种流派:一是普遍主义者(universalist),他们坚决拒绝拉丁美洲哲学的概念,因为哲学是关于普世性的议题的,偶然性和地理性并不应该纳入思考。二是文化主义者(culturalist), 他们肯定拉丁美洲哲学的存在,因为哲学并非科学,所有哲学思想都是在一定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带有立场与视角的阐释。没有普遍的哲学,否认哲学的时空性就是自欺欺人。三是批判主义(critical approach),他们认为不可能有拉美哲学或拉美思想,由于殖民主义和新帝国主义的历史包袱,拉美思想中必然携带着欧洲哲学的印迹。还有人提出了族裔的观点(ethnic approach),认为拉美哲学就是拉美各民族人民产生的思想,统一的拉美哲学可能不存在,但不能否定拉美不同人民的思想贡献。
当然“思想”一词的范畴更为广泛,不仅指哲学思想。但仅以“拉美哲学”难以自明为例,就可以想见论证“拉美思想”将会跌入多么深的泥淖。作为译者,我们无意从上述立场中选择位置,也不想卷入“什么是/不是拉丁美洲”“什么是思想“”谁是拉美思想家”等等这些问题的论争之中,我们更希望自己扮演的是传介者,而不是决策者。我们通过翻译让问题和讨论呈现,尽量避免先入为主的判断带来的遮蔽。比如我们不直接回答“什么是拉美思想的拉美性”,但我们可以通过译介诸如瓦尔特·米尼奥罗(Walter D. Mignolo)等人的著述来展现对“拉丁美洲”这一知识谱系背后的地缘政治性的反思。无论欧美学术界是否关注“拉美思想”,无论拉美思想界内部如何激辩传统、自我批判,思想的火焰在拉美大陆从未熄灭过。从前哥伦布时期、殖民时期、独立时期、民族主义时期直到当代(20世纪至今),拉美思想史也呈现出丰富的地层和多样的特征。由于前哥伦布时期的著述零散且有些版本考证尚无定论,殖民时期的思想成果又主要是来自伊比利亚半岛的哲学家或中世纪神学家的信徒们(当然索尔·胡安娜和拉斯·卡萨斯除外),所以译丛的译介重点放在19世纪民族解放与文化独立思潮中的经典著作以及20世纪从“创始者一代”为首的六代思想家(一五年一代、三零年一代、四零年一代、解放哲学、八零年一代,这是拉美哲学思想史的主流分期方式)的最具代表性的成果。近三十年的核心文献则通过编译读本的方式予以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