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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推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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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蔷薇》由十九个章节组成，每一章都是一个独立的小故事。尽管各篇目之间并不存在情节上的依存性和连续性，读者也不会觉得这本书内容松散，反而会觉得每一个故事都在为共同的主题做铺垫，即作者对文学事业的探索、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美的追求。这也呼应了作者在开篇的引语：“文学不受衰亡之规的约束——唯独文学是不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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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簡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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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蔷薇》是一部优美的散文集、一部关于作家创作的札记，也是帕乌斯托夫斯基蕞著名的作品。书中不仅总结了作家自己的创作经验，同时也研究了俄罗斯和世界许多大作家的创作，如契诃夫、亚历山大?勃洛克、莫泊桑、高尔基、雨果等，提出了文学创作中诸如作品构思、提炼素材、细节描写、性格逻辑和创作灵感等一系列重要问题，文笔清新隽永，充满着艺术的诗意与语言的魅力，是苏联文学史上公认的散文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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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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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帕乌斯托夫斯基（1892-1968），苏联散文家、小说家、剧作家和文艺评论家。1928年步入文坛，先后创作短篇小说集《迎面来的船只》、中篇小说《卡拉-布加兹海湾、传记《欧列斯特·基普连斯基》《伊萨克·列维坦》和自传体长篇史诗《一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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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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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金色的“林中空地”(总序)/001
珍贵的尘土/001
摩崖石刻/015
木片花/027
个短篇小说/035
闪电/051
人物的反叛/059
一部中篇小说创作始末/069
“火星”/071
泥盆纪的石灰岩/077
研究地图/092
心灵印痕/101
钻石般的语言/115
矮树丛里的源泉/117
语言与自然/121
花花草草/128
词典/135
发生在阿勒什万卡商店的故事/151
似乎都是小事/161
车站餐厅里的老人/183
白夜/193
生机勃勃的发端/205
夜行驿车/225
早就想写的一本书/243
契诃夫/248
亚历山大·勃洛克/259
居伊·德·莫泊桑/273
伊万·蒲宁/277
马克西姆·高尔基/299
维克多·雨果/302
纽扣里的那朵小玫瑰（尤里·奥列沙）/305
米哈伊尔·普里什文/315
亚历山大·格林/324
爱德华·巴格里茨基/328
看世界的艺术/335
在卡车车厢里/353
与自己话别/365
《自由的蔷薇》（一份手稿的命运）/3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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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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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林中空地”(总序)
汪剑钊
2014年2月23日，第二十二届冬奥会在俄罗斯的索契落下帷幕，但其中一些场景却不断在我的脑海回旋。我不是一个体育迷，也无意对其中的各项赛事评头论足。不过，这次冬奥会的开幕式与闭幕式上出色的文艺表演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迄今仍然为之感叹不已。它们印证了一个民族对自身文化由衷的热爱和自觉的传承。前后两场典仪上所蕴含的丰厚的人文精髓是不能不让所有观者为之瞩目的。它们再次证明，俄罗斯人之所以能在世界上赢得足够的尊重，并不是凭借自己的快马与军刀，也不是凭借强大的海军或空军，更不是凭借所谓的先进核武器和航母，而是凭借他们在文化和科技上的卓越贡献。正是这些劳动成果擦亮了世界人民的眼睛，引燃了人们眸子里的惊奇。我们知道，武力带给人们的只有恐惧，而文化却值得给予永远的珍爱与敬重。
众所周知，《战争与和平》是俄罗斯文学的巨擘托尔斯泰所著的一部史诗性小说。小说的开篇便是沙皇的宫廷女官安娜·帕夫洛夫娜家的舞会，这是介绍叙事艺术时经常被提到的一个经典性例子。借助这段描写，托尔斯泰以他的天才之笔将小说中的重要人物一一拈出，为以后的宏大叙事嵌入了一根强劲的楔子。2014年2月7日晚，该届冬奥会开幕式的表演以芭蕾舞的形式再现了这一场景，令我们重温了“战争”前夜的“和平”魅力（我觉得，就一定程度上说，体育竞技堪称一种和平方式的模拟性战争）。有意思的是，在各国健儿经过十数天的激烈争夺以后，2月23日，闭幕式让体育与文化有了再一次的亲密拥抱。总导演康斯坦丁·恩斯特希望“挑选一些对于世界有影响力的俄罗斯文化，那也是世界文化遗产的一部分”。于是，他请出了在俄罗斯文学史上引以为傲的一部分重量级人物：伴随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的演奏，普希金、果戈理、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马雅可夫斯基、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布尔加科夫、索尔仁尼琴、布罗茨基等经典作家和诗人在冰层上一一复活，与现代人进行了一场超越时空的精神对话。他们留下的文化遗产像雪片似的飘入了每个人的内心，滋润着后来者的灵魂。
美裔英国诗人T.S.艾略特在《诗的作用和批评的作用》一文中说：“一个不再关心其文学传承的民族就会变得野蛮；一个民族如果停止了生产文学，它的思想和感受力就会止步不前。一个民族的诗歌代表了它的意识的点，代表了它强大的力量，也代表了它为纤细敏锐的感受力。”在世界各民族中，俄罗斯堪称为关心自己“文学传承”的一个民族，而它辽阔的地理特征则为自己的文学生态提供了一大片培植经典的金色的“林中空地”。迄今，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并长成参天大树的作家与作品已不计其数。除上述提及的文学巨匠以外，19世纪的茹科夫斯基、巴拉廷斯基、莱蒙托夫、丘特切夫、别林斯基、赫尔岑、费特等，20世纪的高尔基、勃洛克、安德列耶夫、什克洛夫斯基、普宁、索洛古勃、吉皮乌斯、苔菲、阿尔志跋绥夫、列米佐夫、什梅廖夫、波普拉夫斯基、哈尔姆斯等，均以自己的创造性劳动进入了经典的行列，向世界展示了俄罗斯奇异的美与力量。
中国与俄罗斯是两个巨人式的邻国，相似的文化传统、相似的历史沿革、相似的地理特征、相似的社会结构和民族特性，为它们的交往搭建了一个开阔的平台。早在1932年，鲁迅先生就为这种友谊写下一篇“贺词”——《祝中俄文字之交》，指出中国新文学所受的“启发”，将其看作自己的“导师”和“朋友”。20世纪50年代，由于意识形态的接近，中国与苏联在文化交流上曾出现过一个“蜜月期”，在那个特定的时代，俄罗斯文学几乎就是外国文学的一个代名词。俄罗斯文学史上的一些名著，如《叶甫盖尼·奥涅金》《死魂灵》《贵族之家》《猎人笔记》《战争与和平》《复活》《罪与罚》《第六病室》《丽人吟》《日瓦戈医生》《安魂曲》《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静静的顿河》《带星星的火车票》《林中水滴》《金蔷薇》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都曾经是坊间耳熟能详的书名，有不少读者甚至能大段大段背诵其中精彩的章节。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可以说，翻译成中文的俄罗斯文学作品已构成了中国新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成为现代汉语中的经典文本，就像已广为流传的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车》《喀秋莎》《山楂树》等一样，后者似乎已理所当然地成为中国的民歌。迄今，它们仍在闪烁金子般的光芒。
不过，作为一座富矿，俄罗斯文学在中文中所显露的仅是冰山一角，大量的宝藏仍在我们有限的视域之外。其中，赫尔岑的人性，丘特切夫的智慧，费特的唯美，洛赫维茨卡娅的激情，索洛古勃与阿尔志跋绥夫在绝望中的希望，苔菲与阿维尔琴科的幽默，什克洛夫斯基的精致，波普拉夫斯基的超现实，哈尔姆斯的怪诞，等等，大多还停留在文学史上的地图式导游。为此，作为某种传承，也是出自传播和介绍的责任，我们编选和翻译了这套“金色俄罗斯丛书”，其目的是进一步挖掘那些依然静卧在俄罗斯文化沃土中的金锭。可以说，被选入本丛书的均是经过了淘洗和淬炼的经典文本，它们都配得上“金色”的荣誉。
行文至此，我们有必要就“经典”的概念略做一点说明。在汉语中，“经典”一词早出现于《汉书·孙宝传》：“周公上圣，召公大贤。尚犹有不相说，著于经典，两不相损。”汉朝是华夏民族展示凝聚力的重要朝代，当时的统治者不仅实现了政治上的统一，而且也希望在文化上设立标杆与范型，亟盼对前代思想交流上的混乱与文化积累上的泥沙俱下状态进行一番清理与厘定。客观地说，它取得了一定的成效，虽说也因此带来了“罢黜百家”的重大弊端。就文学而言，此前通称的“诗三百”也恰恰在那时完成了经典化的过程，被确定为后世一直崇奉的《诗经》。关于“经典”的含义，唐代的刘知幾在《史通·叙事》中有过一个初步的解释：“自圣贤述作，是曰经典。”这里，他将圣人与前贤的文字著述纳入经典的范畴，实际是一种互证的做法。因为，历史上那些圣人贤达恰恰是因为他们杰出的言说才获得自己的荣名的。
那么，从现代的角度来看，什么是经典呢？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给出了这样的释义：1.指传统的具有权威性的著作：博览经典。2.泛指各宗教宣扬教义的根本性著作。不同于词典的抽象与枯涩，意大利著名作家卡尔维诺归纳出了十四条非常感性的定义，其中为人称道的是其中两条：其一，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即使我们初读也好像是在重温的书。其二，经典作品是一些产生某种特殊影响的书，它们要么自己以遗忘的方式给我们的想象力打下印记，要么乔装成个人或集体的无意识隐藏在深层记忆中。参照上述定义，我们觉得，经典就是经受住了历史与时间的考验而得以流传的文化结晶，表现为文字或其他传媒方式，在某个领域或范围具有一定的权威性和典范性，可以成为某个民族甚或整个人类的精神生产的象征与标识。换一个说法，每一部经典都是对时间之流逝的一次成功阻击。经典的诞生与存在可以让时间静止下来，打开又一扇大门，带你进入崭新的世界，为虚幻的人生提供另一种真实。
或许，我们所面临的时代确实如卡尔维诺所说：“读经典作品似乎与我们的生活步调不一致，我们的生活步调无法忍受把大段大段的时间或空间让给人本主义者的悠闲；也与我们文化中的精英主义不一致，这种精英主义永远也制定不出一份经典作品的目录来配合我们的时代。”那么，正如沙漠对水的渴望一样，在漠视经典的时代，我们还是要高举经典的大纛，并且以卡尔维诺的另一段话镌刻其上：“现在可以做的，就是让我们每个人都发明我们理想的经典藏书室；而我想说，其中一半应该包括我们读过并对我们有所裨益的书，另一些应该是我们打算读并假设对我们有所裨益的书。我们还应该把一部分空间让给意外之书和偶然发现之书。”
愿“金色俄罗斯”能走进你的藏书室，走进你的精神生活，走进你的内心！
珍贵的尘土
已无法想起我是如何得知巴黎清洁工让·夏米的故事了。在自己居住的街区，夏米靠给各个手工作坊打扫清洁为生。
夏米住在城边一个逼仄简陋的窝棚里。当然，我也可以详尽描绘一番这个郊外的景色，不过这会误导读者偏离故事的主线。但是，或许还是值得提一点，那就是巴黎城郊这些古堡保留至今却完好无损。这则故事发生的时候，这些古堡还湮没在一片枝繁叶茂的金银花和山楂树丛中，鸟儿在此筑窝栖息。
清洁工的窝棚紧贴城堡北墙的墙根，与铁匠、鞋匠、拾荒人和叫花子的棚屋为邻。
如果郊外这些窝棚居民的生活当时引起了莫泊桑的兴趣，那他很可能还会写出几个短篇小说的杰作来。也许，这些作品将会在他不可动摇的荣誉之上再为他增添新的花环。
很可惜，除了侦探，没有人会注意到这种地方。就是那些侦探，也只是在追赃的时候才会光顾此地。
邻居们都叫夏米的外号“啄木鸟”，由此可以想见，他是瘦瘦的个头，尖鼻子，帽檐底下总是露出一撮毛，活像鸟冠子。
让·夏米也曾经有过好日子。墨西哥战争期间，他曾是“小拿破仑”军中小兵一枚。
夏米很走运。他在韦拉克鲁斯得了一场严重的疟疾。一个病号，一个未曾参加过一次真正战斗的士兵，就这样被遣送回国了。团长利用这个机会，委托夏米把他的女儿苏珊娜带回法国，小姑娘只有八岁。
团长是个鳏夫，所以他不得不把女儿带在身边。但这次他决定与女儿暂别，把她送到鲁昂的姐姐家。墨西哥的气候对欧洲来的孩子是致命的。况且，毫无规律的游击生活往往会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危险。
在夏米返回法国的途中，大西洋海面上暑热升腾。小姑娘整天一语不发。甚至当鱼儿跃出油汪汪的水面，她也丝毫不为所动。
夏米尽其所能地照顾着苏珊娜。他明白，她不仅希望得到他的照料，更需要他的爱抚。而他这个殖民军团的大兵，还能想出什么爱抚人的法子呢？他怎么才能逗她开心？跟她玩骨牌？或者是哼唱几句兵营里流传的粗野小曲儿？
但是总不能这么长久地默默相对吧。夏米不时能捕捉到小姑娘向自己投来的迷惑的目光。后，他终于决定开口向她讲述自己的身世，回忆起了在拉芒什海峡岸边那个小小渔村里发生的桩桩件件：流沙，退潮后的水洼，村教堂那口有裂缝的钟，给邻居治疗胃疾的妈妈。
在这些往事里，夏米找不出半点能让苏珊娜开心的地方。但小姑娘令他非常吃惊，她不仅好奇地听着这些故事，甚至还让他一遍遍地讲，而且要讲得更详细。
夏米搜肠刮肚地讲述着这些故事的各种细节，后他自己也搞不清这些细节到底有没有发生过。这已经不再是回忆，而是淡淡的记忆的影子。这些影子已像雾一般弥漫开去。说真的，夏米也从来没想过需要重新回忆自己生活中那些无关紧要的日子。
有一次他隐隐约约地想起了一个关于金蔷薇的故事。或许，夏米并没有亲眼看到那朵金子打造、做工粗糙、微微发黑的金蔷薇，它挂在一个渔妇家的十字架上，或许，他只是从旁人那里听到了这则金蔷薇的故事。
不，他好像有一次是真的看到了这朵金蔷薇。它熠熠闪光，尽管那时窗外并没有太阳，且海面上乌云密布。越是往下讲，夏米就越是想起了它的光泽，在那低矮的天花板下如微微泛光的星星。
全村人都很奇怪，这老太婆为啥不卖掉这个值钱的物件。她能用它换一大笔钱呢。只有夏米的妈妈相信，卖了金蔷薇会带来灾难，因为这金蔷薇是一个深爱老太婆的人送她以表达“祝福”的，当时她还是个爱笑的姑娘，在奥迪埃尔纳一家沙丁鱼罐头厂做女工。
“这样的蔷薇世上少有，”夏米的妈妈说，“但谁家要是拥有，谁家就会得福。不只是这样，谁要是碰了碰这蔷薇，也会有福降临。”
小男孩夏米迫不及待地等着，想见证一下老太婆如何得福。但任何福降的征兆都没有。老太婆的房子被风刮得摇摇晃晃，晚上屋里连灯都点不起。
还没等到老太婆时来运转，夏米就离开村子了。直到一年之后，一位在勒阿弗尔邮船上当司炉工的熟人才告诉他，老人的艺术家儿子出人意料地从巴黎回到她身边，他留着胡子，性情开朗，有些古怪。从那之后小屋就完全变了模样，不仅欢声笑语，而且生活富足。人们都说，艺术家只要涂几笔就能赚大钱。
有一天，夏米坐在甲板上，用自己那把铁齿梳为头发被吹得乱蓬蓬的苏珊娜梳头。她问道：
“让，以后会有人给我送金蔷薇吗？”
“一切都有可能的，”夏米回答说，“会有一个傻小子，苏珊，专门为你而来。我们连队就有这么个小子，他可真是走运呢。他在战地上捡到了一段被折断的金牙，于是请我们连队大喝一顿。这还是安南战争的时候。喝醉的炮兵们为了逗乐就打炮玩，有一发炮弹正好落在了死火山的山口，在里面炸开，于是引起了火山喷发，岩浆突突地往外流。谁知道这火山叫什么名字啊！好像叫克拉喀塔喀。那简直就是毁灭性的爆发！四十个村民在灾难中丧生。想想，这都是那段假牙惹的祸，白白死了这么多人！后来才知道，这副假牙是我们团长丢失的。事情嘛，当然就压下了，军队的名声要紧啊。不过那一次我们的确喝得烂醉如泥。”
“这是在哪里发生的事？”苏珊满是疑惑地问。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嘛，是在安南。在印度支那。那里的大洋上火焰滚滚，像是地狱，可海蜇却像是芭蕾舞女的短裙。而且那里非常潮湿，一夜之间我们的靴子里就能长出蘑菇。如果我瞎说，就把我吊死！”
此前，夏米听过许多当兵的吹牛，但他自己可从来没说过一句瞎话。倒不是因为他不会，而是因为没这个必要。现在，他认为为神圣的事情，就是想方设法让苏珊娜开心。
夏米将小姑娘带到鲁昂，把她交到了一个嘴唇又瘪又黄的高个子女人手里，这就是苏珊的姑妈。老太婆浑身上下缀满了黑色玻璃珠，活像一条马戏团的蛇。
看到她以后，小姑娘使劲往夏米的身边贴，紧挨着他那件褪了色的军大衣。
“怕什么！”夏米轻声地说道，推了推苏珊的肩膀，“我们这些当兵的也不能选择自己的长官，要忍耐，苏珊，你也是一个女兵！”
夏米走了。他好几次回望那栋死气沉沉的房子的窗户，连风都没有把窗帘掀一掀。在窄窄的街巷，回荡着小铺里传出的嘀嗒嘀嗒的钟表走动声。在夏米的军用背囊里，还留有一个苏珊的纪念品——一条被揉得皱巴巴的蓝色发带。不知道为什么，这条缎带散发出了一股淡淡的幽香，仿佛在一个紫罗兰花篮里放了很久。
墨西哥疟疾让夏米的身体彻底垮了。他没有得到部队的授衔就退了伍。他以一个普通列兵的身份回到了百姓的生活中。
多年的光阴只是在满足单一的生存需求中过去了。夏米曾换过许多卑微的工作，终成了巴黎的一名清洁工。从此，他总是能闻到一股尘土和污水的气味。甚至从塞纳河对岸飘过来吹过了整条街道的微风中，从小巷里衣着干净的老太太所出售的湿漉漉的鲜花中，他都能闻到这种气味。
时光渐渐汇聚成了一团黄色的雾气。但是，他内心的眼睛有时会透过这团雾气，看到一朵轻盈的玫瑰色云彩出现在眼前，那是苏珊的一条旧裙子。这条裙子也散发着一种春天的清新气息，似乎也是在紫罗兰花篮里放了很久似的。
她在哪里，苏珊？她怎么样了？他知道，她现在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她的父亲也因受伤而亡。
夏米一直想去鲁昂看看苏珊娜，但每一次他都推迟了行程，直到后他才明白，时间过去很久，苏珊娜也许早就把他忘了。
每当他想起和她告别的场景，他就骂自己是头蠢猪。应该亲亲小姑娘的，他却把她往那个恶老太婆跟前一推，还说什么“要忍耐，苏珊，你也是一个女兵”！
众所周知，清洁工都是在深夜工作。原因大概有两个：那热闹而并非有益的人类活动所产生的大部分垃圾，通常是在一天结束的时候被收集齐，除此，不能玷污巴黎人的嗅觉和视觉。深夜，除了老鼠，没有谁会看得到清洁工在工作。
夏米习惯于夜间工作，甚至爱上了这夜半时分。他尤其喜欢曙光在巴黎上空懒洋洋地显露的那一刻。塞纳河上聚集着雾气，但这雾气从来没有超过桥栏。
有一天，夏米就在这样一个雾蒙蒙的黎明走过残疾人桥，他看见了一位少妇，她身穿一条镶着黑色花边的淡青色连衣裙，倚着桥栏，眼望塞纳河。
夏米停下脚步，脱下满是尘土的帽子，说道：
“夫人，塞纳河水这个时候很凉，还是让我送您回家吧！”
“我现在没有家。”女人一边很快地回答，一边向夏米转过身来。
夏米的帽子从他手中脱落掉地。
“苏珊！”他又惊又喜地喊道，“苏珊，小女兵！我的小姑娘！我终于见到你了。你恐怕是忘记我了吧。我是让·欧内斯特·夏米，那个第二十七殖民军团的士兵，后来把你带到了鲁昂你那个可恶的姑妈家。你简直长成大美人了！瞧你这头发梳得多好看！而我这个笨手笨脚的大兵，当时完全不会梳头啊！”
“让！”女人大喊一声，朝夏米奔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哭了起来，“让，您还是那么善良，就像以前一样。我都记得的！”
“嗳，说什么傻话！”夏米喃喃地说，“我这善良对谁有用啊。谁让你这么难过了，我的小姑娘？”
夏米把苏珊紧紧搂住，做了他在鲁昂没敢做的事情——抚摸和亲吻了她那闪亮的头发。他很快又退了一步，怕她闻到自己衣服上散发出的老鼠臊味。但苏珊娜却更是紧紧地贴在他的肩上。
“你怎么了，小姑娘？”夏米惊慌失措地又问了一遍。
苏珊娜没有回答。她失控地号啕大哭起来。夏米明白，现在什么也不该问她了。
“我在古堡墙边下有个小窝，”他急急忙忙地说，“离这里有点远。小屋里当然空空荡荡的，不过，烧个水睡个觉的地方还是有的。你可以到那里去洗洗，休息一下。总之你想住几天就住几天。”
苏珊娜在夏米那里住了五天。在这五天里，巴黎上空升起的太阳都是不同寻常的。所有的房屋，甚至是那些积满了烟尘的老房子，所有的花园，还有夏米的小窝棚，都在这太阳光芒照耀下像一颗颗宝石一样放光。
谁要是看到熟睡的少妇发出轻微的呼吸声而无动于衷，那么他就不懂得什么是温柔。她的双唇比花瓣还要娇艳，她的睫毛因夜晚的泪珠而熠熠发光。
是的，苏珊娜所遭遇到的一切，夏米都料到了。她的情人，一个年轻的演员，背叛了她。但是，在苏珊娜住在夏米这里的五天时间，他们完全有足够的时间和好如初。
夏米还介入其中。他不得不充当苏珊娜和年轻演员之间的信使，当他想递给夏米几个苏当茶钱的时候，夏米还要教育这个年轻的美男子懂得待人接物的礼貌。
很快，男演员就乘着租来的马车把苏珊娜接走了。该做的都做了：鲜花，亲吻，含泪的笑，忏悔，声音颤抖而轻松的交谈。
两个年轻人离开时是那样的急切匆忙，以至于苏珊娜甚至忘记跟夏米告别就进了马车。但她及时发现了自己的疏忽，脸有些微微地红了，并歉疚地把手伸给他。
“既然你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夏米后不无责备地说，“那么就祝你幸福！”
“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苏珊娜回答说，眼里闪着泪光。
“你何必这么激动，我的小乖乖，”年轻演员不满地伸出手，又喊了一声，“我迷人的小乖乖！”
“要是我能得到一朵金蔷薇就好了！”苏珊娜叹了口气，“那样就会得到幸福了啊。我还记得你在船上讲的故事，让。”
“谁知道呢！”夏米回答说，“不过无论如何这位绝不是送你金蔷薇的人。抱歉，我是个当兵的。我不喜欢这类花花公子。”
两个年轻人相互看了一眼。演员耸了耸肩。马车启程了。
过去，夏米通常是把一天里从作坊扫出的垃圾全部倒掉。但自从遇见苏珊，他就把从首饰作坊里扫出的垃圾单独留了下来。他把这些垃圾收集到一个麻袋里，然后带回自己家。邻居们都觉得这个清洁工“有毛病”。很少有人知道，在这些尘土中有零星的金屑，因为工匠打首饰的时候总会锉掉一些金屑的。
夏米决定从这些首饰坊的尘土里筛出金子，把它铸成小金块，然后再拿小金块去加工成一小朵金蔷薇，作为送给苏珊娜的祝福。也许，真会像妈妈对他说的那样，金蔷薇会将幸福带给许多的普通人。谁知道呢！他决定，在没打出金蔷薇的时候，他不再去跟苏珊娜见面了。
夏米对谁都没有透露过一个字。他怕政府和警察找碴儿。他们总是听到风就是雨，会说他是小偷，把他投进监狱，没收他的金子，因为说到底这金子的确是人家的嘛。
入伍之前，夏米曾经在一个乡村神父的农场帮工，所以他知道选种。这些知识现在就派上用场了。他想起了如何扬场，让沉甸甸的谷粒落到地上，而轻轻的尘土则随风飘散了。
夏米自制了一个小小的簸扬器，每到深夜便在院子里簸扬首饰作坊的尘土。直到看见簸槽里有了星星点点的金粉，他才心安。
时间过了很久，金粉早已攒到足够熔成一个金块。但夏米迟迟没去交给工匠打出金蔷薇。
他倒不是没钱，只要他拿出金块的三分之一当工钱，任何工匠都会满意这桩活计。
问题不出在这里。眼看和苏珊娜见面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夏米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害怕起这一刻来。
所有的柔情，他要把这深埋于心的柔情，都献给苏珊，而且只献给她。可谁会在意一个老丑男的柔情呢！夏米早就发现，凡是见到他的人的愿望就是尽快离开他，忘记他那张干瘪灰暗、皮肤松弛、眼神空洞的脸。
窝棚里有一面破镜子。夏米偶尔也会拿起镜子照照自己，不过每回他都狠狠地把它扔到一边，并且破口大骂。还是别看自己为好—— 一个因患风湿病而瘸了腿的丑八怪。
当金蔷薇终于打造出来，夏米却得知，苏珊娜一年前就离开巴黎去了美国，而且永远不会回来了。谁也没能告诉夏米新的地址。
得知消息的刻，夏米甚至还感到了轻松。但是，之前关于同苏珊娜见面的那些温柔愉快的想象，于是也变成了一块生锈的破铁片。这块破铁片直戳夏米的胸口，就在心脏附近，夏米于是祈求上帝让它快快刺入自己这颗衰老的心脏，让它永远停止跳动。
夏米不再去打扫作坊。他一连几天躺在窝棚里，面朝着墙壁。他默不作声，仅有一次当他用破衣袖遮住了眼睛，脸上才露出了微笑。但谁也没有看见。邻居们甚至都没到窝棚来看一眼，人人都在忙着自己的生计。
只有一个人注意到了夏米，就是那个上了年纪的首饰匠。是他用夏米那块金子打出了一朵极其精致的蔷薇，蔷薇旁边还有一段花枝，枝丫上有一个露出细尖的花蕾。
首饰匠虽造访夏米，但并没给他带药来。他觉得那是多余的。
果然，首饰匠在一次造访时就发现夏米已经死了。他扶起这位清洁工的头，从他灰色的枕头下拿出了被一条皱巴巴的蓝色缎带包裹着的金蔷薇，不慌不忙地走了，离开时还不忘掩上吱吱呀呀的破门。那条缎带已散发出了一股鼠臊味。
正值晚秋。秋风和闪烁的灯火在近晚的黄昏中摇曳。首饰匠想起了夏米死后那张变形的面孔。它是那样严肃而安详。而这副面孔所饱含的苦难，在他看来甚至都是美的。
“生没得到，死会带来。”首饰匠这么想着，他历来信服这种廉价的安慰，后还夸张地长叹一声。
不久，首饰匠就把金蔷薇卖给了一位年老的作家。据首饰匠说，这位作家衣着寒酸，看样子根本就买不起这么贵重的物件。
显然，老作家之所以买下金蔷薇，完全是因为听了首饰匠所讲述的这段故事。
我们应该感激这位老作家，是他的札记让我们知道了第二十七殖民军团士兵让·欧内斯特·夏米这段悲惨往事。
在札记中，老作家还这样写道：
“每一分钟，每一个无意说出的词，每一个无意抛出的眼神，每一个深刻或可笑的念头，每一次毫无察觉的心跳，都像是一朵飞起的杨絮或夜晚水洼里泛起的一点星光，这一切都是一粒粒金粉。
“我们这些文学工作者，历经数十载筛选，将那数以百万计的碎屑聚拢成堆，熔炼成块，终打造出自己的‘金蔷薇’——中篇小说，长篇小说，或史诗。
“这夏米的金蔷薇啊！我认为从某种程度上说，它就是我们创作活动的榜样。令人吃惊的是，竟没有一个人去深究，活生生的文学源流是怎样从这些珍贵的尘土中产生的。
“但是，就像年迈的清洁工希望金蔷薇带给苏珊娜幸福一样，我们的创作也是为了带给大地美丽，去呼唤人们为幸福、快乐和自由而斗争，用人类心灵的宽阔和理性的力量去战胜黑暗，如不落的太阳光辉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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