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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战争对人意味着什么?羔羊如何战胜强敌?透过战争的硝烟,深入触摸人性,感受家国情怀与个体命运的生死抉择
★一部腾冲人民浴血奋战反抗日军侵略的抗争史,一曲中华民族不屈不挠、涅槃重生的交响乐
★茅盾文学奖得主周大新、李佩甫,鲁迅文学奖得主、文学批评家何向阳 联袂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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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一部腾冲人民浴血奋战反抗日军侵略的抗争史,
一曲中华民族不屈不挠涅槃重生的交响乐
★20世纪40年代,日军侵略云南腾冲。踩在生死悬崖上的羔羊们,开始了向死而生。
而这座多山多雨多骨头的城市,终将在熊熊火焰中涅槃。
★鲜明的主题:残酷的战争造成一个苍茫的时代困局,国破家亡的痛楚,生死存亡的处境,情与欲的人性挣扎,使我们仿佛在地狱中行走了一趟。小说史诗般地表现了战争中人民所遭受的可怕苦难,他们所进行的艰苦卓绝的抗争,以及为此付出的沉重代价。
★深沉的哲理思考:小说在现实主义的写作中,始终隐含着一种理想主义的光芒,透过层层乌云依然照亮。作者将人物置身于复杂险绝的生死之境,拷问灵魂的质地,彰显人性的复杂。用存在主义的观点来说,正是每个人的自由选择,决定着他是什么样的人,同时他要为这份选择承担责任。是遵从民族大义奋起反抗,还是卑怯偷生忍辱负重,每个人都在艰难中做出决策,并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小说注重展示人物在复杂险绝之境的抉择,以及各自的抉择所带来的命运。
★高超的艺术手法:作家赵大河是一个具有诗的手艺、编剧的构思、与小说家讲故事的本领的作家。小说故事戏剧性强,人物鲜活,情感饱满,视野开阔,切入点独到,画面感强,适宜于电影表达。
目前的抗日题材很多,但是这个小说角度独特,艺术手法高超,超现实主义手法的部分使用,使小说具有透视功能,打开小说叙事的多维空间,使叙事维度得以扩展,具有极强的艺术震撼力。
20世纪40年代,日军铁蹄入侵云南腾冲这座小城时,父亲方渡正在忙乱地迎接“我”的诞生。踩在生死悬崖上的羔羊们,从此开始了向死而生——在血与火中,他们或苟且偷生,或抑郁悲怆,或不屈不挠地展开英勇的抗争……而这座多山多雨多骨头的城市,也终将在熊熊火焰中涅槃。
小说以孩子的全知视角,用大量真实可信的细节来呈现陷落之城的生活,沦陷区人们的生活遭际及奋勇抗争,创造性地再现了以县长张问德、医生方渡等人民所进行的艰苦卓绝的抗争以及为此付出的沉重代价,讴歌了中华民族固有的坚强、不屈、抗争、奋斗、拼搏精神,谱写了一部腾冲人民浴血奋战反抗日军侵略的抗争史,一曲中华民族不屈不挠涅槃重生的交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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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赵大河,河南南阳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曾做过文学刊物编辑。现供职于河南省文学院。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花城》《中国作家》《山花》《美文》等刊物。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隐蔽手记》《北风呼啸的下午》《六月来临》,长篇小说《侏儒与国王》等。话剧作品有“开心麻花”系列《想吃麻花现给你拧》等,以及《大魔术师霍迪尼的后遁逃》等。影视剧有《湖光山色》《乐活家庭》《四妹子》等。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国作家》短篇小说奖、“曹禺杯”戏剧奖、《莽原》文学奖、金质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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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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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与羔羊争战,羔羊必胜过他们。
——《圣经·启示录》
第1章 漫长的一天/1
第2章 黑羊/16
第3章 寸绍锡和张问德/26
第4章 噩梦/35
第5章 大刀/48
第6章 七杀简史/60
第7章 穿越/73
第8章 梦及其他/82
第9章 天使/88
第10章 父亲/96
第11章 病/100
第12章 田岛与瞿莹莹/120
第13章 母亲/136
第14章 爱与蛊/152
第15章 答田岛书/163
第16章 与死神的三次照面/180
第17章 蛇影/189
第18章 家宴/201
第19章 抢救县长/209
第20章 李代桃僵/220
第21章 悲怆/233
第22章 空白/241
第23章 拯救/255
第24章 田岛夜访/262
第25章 寸绍锡与刀玲子/270
插入的一章 死亡赋格/276
第26章 诊所/306
第27章 情报与计策/318
第28章 炮火下/326
第29章 战争的背面/334
第30章 出城记/345
第31章 废墟奇遇/357
第32章 邂逅与重逢/365
第33章 尾声/378
致谢/3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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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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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要感谢《中国作家》原主编艾克拜尔·米吉提(我们都亲切地叫他艾总)。去云南采风是艾总安排的,所以艾总是个要感谢的。同行的有林夕和蔡笑扬,我们在一起愉快地度过几天美好时光。接下来,要感谢腾冲县委宣传部的田丽华女士,她非常高效地安排了我们在腾冲的全部采风活动,带我们走访抗战老兵,参观滇缅抗战博物馆和腾冲国殇墓园,凭吊来凤山、英国领事馆等战场旧址等,并给我们讲了很多生动的故事,其中不少故事都被我写进了小说里。
我们去拜访过腾冲本地的农民作家段培东先生,他写过三部关于腾冲抗战的纪实作品。他领我们参观他写作的地方——一个有点滑稽的山洞,我对此没有特别的感觉。我没读过他的作品,后来在别的书中偶尔读到一段引文,看注释,引自段培东先生的著作。由那段引文,我对段先生肃然起敬。我和段先生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段先生的形象却如同刀刻一般印在头脑里。段先生已经不在了,他是我要感谢的人。
滇缅抗战博物馆给了我很大震撼。进去,一整面高大墙壁上镶嵌的全是钢盔,足有上千个,黑黝黝的,极具视觉冲击力。里面不只是收藏战争物品,更是收藏了一个特殊时期的民族记忆。据说博物馆里的展品全是民间收藏家段生馗先生的藏品。他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我们有幸见到段生馗先生,并采访了他。他是我要感谢的人。
腾冲国殇墓园那些排列整齐的一排排墓碑,像一个巨大的军阵,每个墓碑下都是一个为国捐躯的将士。他们作为一个整体,给予我精神力量,是我要感谢的。
小说初的种子,就是在这次采风活动中播下的,之后,这粒种子在暗中汲取水分、氧气、热量,悄悄萌芽,破土而出。
有许多书对我的写作起到辅助作用。特别是余戈先生的三部微观战史巨著——《1944:腾冲之围》《1944:松山战役笔记》《1944:龙陵会战》,细致而微地呈现了第二次滇缅战役中的三场重要战役。三部书共200多万字,还有几十幅地图和上百张历史照片。我对于那场战争的知识——战争的进程、战略、战术、部队番号、兵员兵力、武器装备、双方指挥官的姓名等等——主要来自于这三本书。此外,腾冲县政协编印的文史资料,对我来说也很重要。余戈先生是我要感谢的人。
《羔羊》中许多人物都有原型。类似都德《后一课》的情节来源于寸树声。寸树声毕业于日本九洲帝国大学,回乡创办益群中学,后历任腾冲县长、云南大学副校长、云南政协副主席等职。他是我非常敬仰的人物。
在小说中我敬仰也想让大家记住的人物是张问德县长。他的《答田岛书》是一篇荡气回肠的讨敌檄文,曾经风靡一时,如今读来仍然振奋人心。我在小说中差不多全文引用了,并用另一种通俗的文字又复述一遍。张问德县长我在小说中使用了真名,一则这是历史,二则《答田岛书》不能归于一个虚构的名下,三则张问德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小说中田岛也用的是真名,他的故事有所虚构,但大致与其本人相符,他的结局也是真实的。另外,几个汉奸也用的是真名,他们作恶多端,应该被钉在耻辱柱上。
小说的主人公方渡和方晴雪都有原型,他们的故事经过改造、调制、蒸馏,已经发生了物理和化学变化,成为了新的故事。历史缺损的弦被想象补上,重新绷紧,音色较前已大不相同。由于这些原因,这里就不透露原型人物的姓名了。
初,我并没计划写一部长篇小说,我只是想写写腾冲沦陷那天,两个有日本留学背景的朋友——方渡和寸绍锡——对于去留问题的考量和选择。完成后,就是一个短篇小说。妻子是我小说的读者,她看完后发出疑问:完了吗?我说完了。她说:他们之后呢?我说他们之后的故事在我脑袋里。她很想知道他们接下来的命运,说:为什么不写出来呢?我说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就写出来。她说:写吧,我真的很有兴趣。于是,我就接着往下写,又写了30多章。这部长篇小说就这样诞生了。感谢妻子,没有她的好奇心,就不会有这部长篇小说。
初稿写作很顺利。因为我不想过多地对小说施加控制,“让子弹飞一会儿”,让小说野蛮生长一阵子。我想写得自由、芜杂、生机勃勃,像一片没有人工痕迹的原野,野草疯长,野花怒放。初稿我用了半年,之后就是修改修改再修改。增,删,增,删,如此反复。我充分体会到某作家所说,写作是从修改开始的。
在此,我要感谢《十月》杂志的诸位编辑老师,稿件通过后,他们还允许我由着性子一改再改,又折腾了几稿。后,我已经不知道是第几稿了,取阳数之大者,标为第九稿。
向河南文艺出版社表示感谢。
《十月》差不多全文刊发了该小说,特别致谢!
街上景象就像一幅卷轴画在我面前打开,一切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我好像亲眼看到过。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父亲走过街道时,我还没出生呢。我不可能看到。那么,这些景象由何而来?是父亲讲的,哥哥讲的,还是别人讲的,抑或我从哪儿读到的?我不确定。还有,父亲那天的一切活动我好像都知道。你会说,这不奇怪,也许你父亲给你讲过无数次。可是,父亲心里如何想的,我好像也知道,这就很奇怪了。我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我清楚的是,我不是在虚构,我是在记下我头脑里出现的画面和声音。
回到街上。这条街父亲走过无数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总是去找寸绍锡,和寸绍锡谈古论今,每次走的都是这条街。诊所有急诊病人,如果父亲不在,母亲一定会打发哥哥到学校去喊父亲,父亲一定在那里。对父亲来说,多么熟悉的街道啊,现在竟如此陌生。光线、气味、尘埃、声音、天空,都是陌生的。甚至脚下的石板也有些陌生了。平常的热闹、笑声、吆喝、讨价还价、一团和气等等都不见了,好像那是梦境,现在一觉醒来,这种混乱、惊慌、叫喊、咒骂、紧闭的大门、冰冷的铁锁、可怕的阴影等等,才是现实,才是真实世界。
描写这些让人心里发堵。这个世界我应该不愿意来才是,我为什么急着要来呢?母亲说她受了惊吓,动了胎气。受什么惊吓?原来院里有一口大缸,哥哥搬东西时将靠在墙上的梯子碰倒,梯子砸到大缸,“哐”的一声。然后,他们眼睁睁看着大缸裂开一道纹,裂纹从上到下,慢慢延伸,到缸底时突然崩开,分为两瓣,缸里的水“哗啦”泻一地。母亲正好看到这一幕,心头一惊,便感觉肚子里有反应。
次阵痛持续了十几分钟。母亲咬牙忍着,不叫出声。哥哥看在眼里,他要去叫父亲回来,母亲制止他:别去。哥哥听母亲的话,没去。他以为母亲希望他陪着,其实是母亲知道从次阵痛到分娩还会有相当长时间。这期间,唯有忍受,谁也帮不上忙。父亲回来也没用。母亲坐到凳子上,看着打包好的东西,骂我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添乱。哥哥看着院子里的水,想把裂成两瓣的缸挪到墙边,试了试,挪不动。母亲说,等你爸回来挪吧。
过一会儿,阵痛结束,母亲起来继续收拾东西。哪些带上,哪些留下,不好取舍。父亲交待,所有药材器械都带上。好吧,母亲说,都带上,都带上。她知道那些东西对父亲有多重要。可是,这是逃亡,不是搬家。能不带吃的吗,能不带穿的吗,能不带用的吗。女人考虑事情和男人不一样。人要活着,就得有吃有穿。可是,单靠父亲,哪能带那么多东西。雇人?这时候到哪儿去雇人。父亲去找寸绍锡,商量往哪里逃亡是其一,其二是结伴好有个照应,重要的是想让寸绍锡帮着拿一些东西,运气好的话,还能叫上一两个学生过来帮忙。
趁父亲还没回到家,重大问题还没到来,我来说说母亲吧。这时候我和母亲关系亲密。母亲的子宫,我的天堂,这狭小的黑暗的温暖的海洋啊,我徜徉其中多么惬意。今天似有不同。平静的海洋先是一阵悸动,叫我害怕。接下来,归于平静。但这平静却叫人不安,似乎有不可知的力量正在某处积聚,随时准备掀起惊涛骇浪。我能怎么办,想叫喊,发不出声音。踢腿打拳,只会叫母亲疼痛。祈祷吗?也只有祈祷了。我蜷曲的姿势适合祈祷,再虔诚也莫过于此。神啊,保佑我吧,保佑我的母亲。母亲远涉重洋,在上海还与外公外婆书信往来,到腾冲后,书信一概断绝。在这儿,她听不到一句熟悉的母语,吃不到一口熟悉的什锦汤面。母亲已经完全中国化了,腾冲很少有人知道她是日本人。她在日本学的是护理,跟随父亲来中国后,她一直帮父亲打理诊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早就打定主意,一辈子跟着父亲,是福是祸,在所不计。
父亲回来。满院子的水已渗入地下,他没看到。但地皮是湿的,他不可能看不到。裂为两瓣的大缸那么醒目,他不可能看不到。但他就是没看到。他只看到那些打包好的东西。母亲正在和一包晒干的山野菜搏斗,她想把山野菜塞进包里,山野菜就是不屈服,不肯往里面钻。父亲来到母亲身边,接过山野菜放一边,扶母亲坐到凳子上。他说不走了。这句话来得如此突然,母亲愣住了。为什么?父亲说不为什么,留下来就是了。
因为我吗?母亲说,不用管我,我能行。说这话她自己都不相信,可她就要这样说。她没说刚才阵痛的事。
不是因为你,父亲抚摸着母亲的大肚子说,是因为她。
我猜想,父亲决定留下来,至少有这几方面的考虑:一、妻子的预产期马上就要到了,这么笨重的身体能翻越高黎贡山吗?二、孩子若生在终年积雪的山上,能活下来吗?三、逃亡的意义是什么?如果只是为了活命,留下来活命的机会可能更大些。
母亲说,你要想好。
父亲说,我想好了。
这时候母亲才告诉父亲她有反应,她说,我疼了一阵,可能要提前。她说话的口气带着歉意,好像这是她的错一样。
差不多,只是错几天而已,父亲说,这也算正常,别怕,没事的。
来的不是时候,母亲说。
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他(她)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我们都没错,父亲说,这是命。
我感到母亲放松下来。留下,是她希望的,但她不会主动提出。父亲提出正合她意。来中国后,她感到日本的强势,这种强势对中国是一种威胁,所以在家庭中她不能再强势,要让丈夫强势。
父母和哥哥将打好的包又拆开,东西放回原处。整个腾冲城,如此反常的景象不会有第二家。寸绍锡来的时候,这项工作还没完成。
寸绍锡带来两个强壮的学生,这是要帮忙搬家的架势。他虽然没和父亲交流,但领会了父亲去找他的意图。他看到父母和哥哥拆包很吃惊:这是干吗?
我们留下,父亲说。
寸绍锡说,你想搬的东西都可以搬走,人手不够,我还可以再叫。他以为我父亲怕搬家麻烦才不想走。
我要留下,父亲说得很坚决。
寸绍锡看到挺着大肚子的方晴雪,晓得了我父亲的顾虑。他将我父亲叫到东厢房,那儿是他们下棋的地方,比较僻静。
他说,别人可以留下,我们不能留下。
你认为我会做汉奸吗?
不会,寸绍锡说,正因为这样,留下凶多吉少。
你是说,鬼子会杀一个医生?
我敢肯定,鬼子对一个拒绝合作的人不会手软。
一阵难耐的沉默横在他们中间。
寸绍锡后拍拍父亲的肩膀,要父亲保重。他带着两个学生走了,就此别过。
父亲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怅惘了好一会儿。
下午。腾冲城陷入可怕的寂静。棺材铺老板躲在棺材里,他巧妙地为棺材留了一条缝,以便呼吸和听外面的动静。裁缝铺老板的老娘没有走,她从容地为自己缝着寿衣,嘴里嘟嘟囔囔,好像在与死神拉家常。杂货铺一家没逃亡,老板是个守财奴,铺子是他的命,他才不会扔下铺子呢,那比要他的命还难受,他不走,也不让家人走,他说,世道越乱越要看好家业……几个商人在江西会馆开会,商量着下步如何做生意,不管谁统治这儿,只要不耽误他们发财就行,他们不怕当汉奸,但他们不会当汉奸,那样不划算,他们会找个代理人,出面欢迎日本鬼子,可是,这会儿到哪儿去找代理人……还有,英国领事馆大楼静静伫立,火山岩石条墙体和镀锌瓦屋顶漂亮得无以复加,可以和来凤山上的白塔媲美……
突然一声枪响,划破腾冲的寂静。
鬼子进城了。
此时,母亲迎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我在狭小的海洋中遭遇惊涛骇浪,大海仿佛要翻过来,将我倒扣在下面。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父亲让哥哥去烧水,抓紧了,快去,他说。他的声音都变了,陌生得可怕。哥哥赶紧跑去生火烧水,他浑身发抖,好半天才将火点着。会不会难产?母亲问,她已经意识到了危险。你放松,放松,有我呢,没事,没事的,父亲强作镇定地说。父亲让母亲平躺,他要调整胎位。父亲的手像钳子一样有劲,碰到我,我的骨头都要碎了。母亲大声叫喊。母亲的叫声冲出房门和院子,像疯狂的野兽在大街上横冲直撞。
父亲、母亲和我,纠缠在这场生死中。如果母子之间只能保一个,父亲会毫不犹豫地保母亲,牺牲我。我不怪父亲。你无法要求一个男人舍弃同甘共苦的爱人去自私地保存自己的一点骨血。母亲也没说让父亲保孩子。孩子没了,她还可以再生。再者,她要活着陪伴和照顾这个男人。我也不怪母亲。
时间是怎么到黄昏的,我们都不知道。母亲声嘶力竭地叫喊一阵,喊不动了,就停下来歇歇,积攒力量,再喊,如此反复,直到气若游丝。父亲无视母亲的痛苦。他更在意的是两条性命,妻子和胎儿,他都想保住。他绝望地努力着。妻子的叫喊让他心烦。他快要崩溃了。他跑到门口深吸一口新鲜空气,让头脑清醒清醒。他又跑到厨房,冲哥哥喊:水烧好没?不等哥哥回答,他揭开锅盖,看到水正在锅里沸腾,他跑去拿来一些闪闪发光的器械,手术刀、镊子、夹子、剪刀等,丢进锅里。继续烧火!他冲哥哥吼道。厨房蒸汽弥漫,什么都看不真切。
父亲点上汽灯和蜡烛。他把煮过的器械用酒精消毒,准备给母亲动手术。七岁的哥哥给他打下手。
我,此时既是那个等待剖腹产的胎儿,又是一个旁观者。我的灵魂大概随着母亲的叫喊又跑到了外边。我亲眼目睹了自己恐怖的出生过程。我诞生在昏暗的灯光和黏糊糊的血泊中。我被父亲从血泊中托出,已经窒息了,对外界没有任何感觉。父亲一只手抓住我的脚腕,将我倒提起来,用力地拍打我的背……
写到这里,我突然写不下去了。那天我(确切地说是我的灵魂)冷漠地旁观自己的出生过程,甚至看到自己窒息也没什么感觉,现在写下这个故事却让我感到难以承受的痛苦,这是为什么?我想不明白。诸位请原谅,在此我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吧,如实写下去,也许写的过程会有灵感。
父亲正在拍打我的背,鬼子来了。哥哥先看到鬼子,他喊父亲,父亲没听到。也不知哥哥哪来的勇气,他张开手臂拦住鬼子,不让鬼子进门。两个鬼子。头戴钢盔,端着枪,刺刀寒光闪闪,背上背着一大疙瘩东西,怪模怪样,像妖怪。哥哥说,不许进!两个鬼子停下来,呜里哇啦说一通。哥哥三岁前学过日语,到腾冲后不但不再学了,还被禁止说日语,几年过去,他的日语差不多全忘光了。再次听到日语,不知激起了他什么样的反应,他嘴里竟然又蹦出了一个日语单词:パパ。
他用日语喊父亲。
很多年后,我就这件事求证过哥哥,哥哥说不可能,他不可能说日语。他说他从前没学过,后来也没学过日语。他学过英语,学过俄语,但没学过日语。如果哥哥所说属实,如何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事件呢?
我想有可能是这种情况,哥哥喊“爸爸”,鬼子听成了“パパ”。
两个鬼子,乍看上去,完全一样,只是一个年龄大些,一个年龄小些。我就叫他们大鬼子和小鬼子吧。其实他们区别大着呢,大鬼子狡猾,小鬼子生猛。
他们从缅甸一路打过来,经历多少硝烟炮火,杀过多少人,说也说不清,岂能让一个小孩给拦住。大鬼子逗我哥哥说,为什么不让进去,屋里藏着宝贝吗?哥哥听不懂他的话,只是摇头。大鬼子说,噢,没有宝贝,那为什么不让进去?哥哥还是摇头。小鬼子将刺刀架到我哥哥脖子上,你不怕死吗?大鬼子让小鬼子别吓唬小孩。他继续逗哥哥,你爸妈呢?哥哥不说话。小鬼子说,他听不懂,杀了算了。这时候屋里静悄悄,母亲没声息,我还在窒息,父亲倒提着我,见我没动静,将我放到一块白布上。如果我后来没活过来,父亲大概会将我的尸体包在这块白布中埋掉。父亲准备给母亲缝合的时候,听到外边的动静。一边是妻子剖开的肚子需要缝合,婴儿需要抢救,一边是儿子面临危险。
父亲走出去。
突然冒出一个满身血污的人,两个鬼子吓一跳。他们举起枪对着父亲,喝道:站住,举起手来!父亲站住,将手举起来。举过头顶。是。大鬼子问,你是什么人?父亲说,我是医生(私は医者です)。
停顿。
两个鬼子意识到父亲说的是日语,父亲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父亲让哥哥回屋里。哥哥回到屋里,躲门后,朝外面看。以下鬼子和父亲的对话自然是日语。
大鬼子问父亲在哪儿学的日语,父亲说他在长崎上过学。父亲不想和鬼子多说话,他说,我在做手术。父亲说完就要回屋,小鬼子突然扣动扳机,叭!枪声响得厉害,子弹擦过父亲的耳边呼啸着钉进门板。父亲站住。不知小鬼子是打偏了,还是恫吓他。大鬼子将小鬼子的枪压下去,别乱杀人。他问父亲,给什么人动手术?父亲说,我太太。小鬼子说,肯定是远征军战士。大鬼子说,是吗?父亲说,我妻子难产,我给她动手术。两个鬼子半信半疑。父亲为了摆脱他们,尽快去给母亲缝合,说道:我太太是日本人。父亲说罢就不管不顾进屋给母亲缝合。
两个鬼子没有离开,在门外商量。他们没遇到过这么傲慢的中国男人,这个中国男人还娶了一个日本太太。这两件事都刺激他们。按照以往的逻辑,很简单,杀!这次因为兵不血刃占领腾冲,他们还没杀人,猛然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还有些不习惯。大鬼子说,他很傲慢。小鬼子说,他娶日本女人。大鬼子说,贱女人,给我们丢脸。小鬼子说,睡我们姐妹。大鬼子说,该死的女人。小鬼子说,统统杀了吧。大鬼子说,也许他在给敌人包扎。小鬼子说,我看也是。他们杀人不用找借口,但找个借口下手显得理直气壮。大鬼子说,用手榴弹。小鬼子从腰里掏出手榴弹,正要拉弦,屋里传来嘹亮的婴儿哭声。
父亲在给母亲缝合前又抽空给我一巴掌。我嘴里吐出一团污物,“哇”的一声哭出来。因为憋得太久,哭声格外高亢。两个鬼子听到哭声吓了一跳。他们杀人的借口没了。小鬼子有些犹豫,要不要扔手榴弹进去。大鬼子说,这是个孽种。小鬼子说,杂种!大鬼子说,大日本帝国不该有这么贱的女人。小鬼子说,该死!
两个鬼子这时候想杀人,不是兽性发作,也不是为了战争目的,而是思想钻进了牛角尖,认为中国男人娶日本女人是对整个大和民族的侮辱,难以容忍。手榴弹投出了吗?没有。为什么没投,不是他们心软了,发慈悲,而是因为紧急集合号响了。集合号就是军令,听到后必须立即停止一切行动前去集合。大鬼子说,明天吧。小鬼子说,便宜他们,让他们多活一天。他们心有不甘地离开了。
我的嘹亮哭声像旗帜一样飘扬在腾冲城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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