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手稿拍卖
1936年7月13日,黄昏时分,约翰·梅纳德·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迈进了位于伦敦新庞德街的苏富比拍卖行。凯恩斯身兼多职、公务繁忙。他是政府的经济学顾问、剑桥大学的经济学教师,同时兼任国王学院的财政总监。他拥有苏克赛斯提尔顿的一间乡间别墅,在那里,他自封领主,常和布卢姆斯伯里社[ 布卢姆斯伯里社(Bloomsbury Group),活跃于英国20世纪早期的文艺社团,由作家、知识分子、哲学家、艺术家组成,著名成员包括小说家弗吉尼娅·伍尔夫(Virginia Woolf)、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小说家福斯特(E. M. Forster)、传记作家利顿·斯特雷奇(Lytton Strachey)、以及下文提到的画家邓肯·格兰特(Duncan Grant)等等。尽管布卢姆斯伯里社是一个松散的社团,但它对20世纪的文学、美学、文艺评论等诸多领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译者注]的成员聚会。就在几个月前,他的著作《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The 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 Interest, and Money)出版了,旋即在货币政策领域掀起一场革命,并一举奠定了他在当时经济学界的地位。他的弟弟杰弗里·凯恩斯(Geoffrey Keynes),一位外科大夫和藏书家,劝说他一定要去苏富比拍卖行走一趟。当年5月,德国悍然违反凡尔赛条约,占领了莱茵兰地区。要不是战争阴云再次笼罩欧洲,他恐怕不会有此闲情逸致,赶来竞拍那落满灰尘的老旧手稿。
凯恩斯的美学品味无可挑剔,尽管公务繁忙,他总能为高雅的格调腾出时间。布卢姆斯伯里社的成员总是调侃他,其中有名的当属弗吉尼娅·伍尔夫,她对凯恩斯就着黄油吃面饼的习惯嗤之以鼻,曾不无傲慢地评论,“就是他身上这股子动物油脂的粗野劲儿,着实令人讨厌”[
]。即便如此,作为其中的一员,他当之无愧。很多年前,他买下了伦敦戈登广场46号的宅子,从此,那里便成为布卢姆斯伯里社成员的聚点。次世界大战后,他搬进了宽敞的二层卧室和书房,他的情人邓肯·格兰特在墙壁上留下不少壁画。1925年,他迎娶了苏联芭蕾舞演员莉迪娅·洛波卡娃(Lydia Lopokova),婚后不久,他就把那些壁画刷掉了。
凯恩斯从后门溜进了拍卖厅,拍卖会此时已进行得如火如荼。一开始,凯恩斯的叫价显得有些有气无力。不过,他的占有欲很快就被点燃了。第二天,他再次如期而至,并大幅提高了叫价。他信心满满,锋芒毕露,却不得不有所取舍。终,他购得三十八件拍品。职业书商们买了余下的手稿,为了共同的利益,他们始终保持着稳健的竞价,竭力压低价格。
总体上看,人们对这次拍卖的兴趣显得不温不火。这或许会让我们感到惊讶,因为这次拍卖中包括了超过300余份艾萨克·牛顿的手稿,作为全世界知名、有影响的科学家,这批500多万字的个人手稿在当时尚不为人所知。在1727年牛顿去世只后,只有少数的几个人见过这些手稿。而它们加在一起也只卖了区区9000英镑(约合今天的33万英镑)。但如今,单单一张牛顿的科学手稿就价值13万英镑。
这场拍卖会缺乏激情的原因在于,几乎没有人晓得,在这些落满灰尘的手稿中,究竟包含着哪些内容。
情况并非一直如此。许多年前,甚至更早的几个世纪以前,已经有人获悉了手稿的内容,并且努力将之隐藏,他们大都成功了。除了个别人匆匆瞥过几眼,这些手稿始终没有得到详细审阅,至少已经有七代人没有见过它们了。这些手稿将会揭示出一个令人陌生的牛顿形象,和人们心目的那个牛顿大相径庭。世人所熟悉的,是那位长眠于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被奉为英国理性典范的牛顿,是他发展并完善了一套思想体系,重新解释了整个宇宙。那些见过手稿的人担心,手稿的曝光将会危及牛顿本人的声誉,甚至威胁到科学的整体声誉。
本书讲述的便是牛顿手稿的故事:它们如何被隐藏了数个世纪,如何在拍卖会上失散,又是如何被重新艰难地重建。牛顿活了84岁,一生留下大量文字,记录下了自己的所思所想。因而本书也将涉及从牛顿去世直到今天,人们研究其思想的历史。本书还将探访那些曾经追踪手稿的人,他们试图从手稿错综复杂的多样性中把握牛顿的形象。除了凯恩斯,其中还包括万花筒的发明人、海王星的发现者、白手起家的北美商业大亨的妻子、以及一位犹太圣经学者。他们沉迷于牛顿,沉迷于颂扬一位天才或凡人的诱惑与危险之中。
第十一章
凯恩斯告诉听众,真实的牛顿,与我们对他的一般印象,相距甚远。他收集了四处流散的手稿,发现其中包含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并很乐意同众人分享。18世纪产生了理想的牛顿形象——“一位理性主义者,教导我们要用冷酷无情的推理来思考问题”——如今将被彻底修正。这是无法回避的结论。凯恩斯讲道,“1696年,牛顿离开剑桥,把手稿装箱带走。虽然一部分手稿散落了,但这个箱子终到了我们手上。我相信,任何看过其中手稿的人,都会改变对牛顿的看法。”就像前辈比奥和贝利一样,凯恩斯揭示了一个隐秘的、不为人所知的牛顿——他的行为和思想,与我们预想的那位受人尊崇的自然哲学家截然不同。对待神学和炼金术手稿,凯恩斯的态度有别于前人。19世纪70年代到80年,利文曾为这批手稿编目,但剑桥四人组认为它们思想混乱而未加理会。然而,在凯恩斯看来,正是这批手稿,可以彻底修正我们对牛顿的理解,从而还原出一个真实的牛顿。他指出,牛顿的世界观并非以理性的科学为主导,而是尊奉一个更古老的世界图景,即认为世界是互相联系的统一体。“牛顿不是理性时代的人。他是后一位魔法师,后一位巴比伦人和苏美尔人,是具有古代智慧的伟大心灵的后一人,他看待可见世界和思想世界的方式,与数千年以来、为人类思想传承添砖加瓦的先哲前辈,并无不同。”
凯恩斯使用了“魔法”(magic)一词,指称牛顿看待世界的那种信念,即宇宙运行的模式,寓于自然的和所谓神秘的种种线索之中。凯恩斯认为,牛顿“把整个宇宙及其中的万物,看作是一道谜语、一个秘密。散布世界的解谜证据,是上帝有意安放的,是哲学家进行寻宝游戏的神秘线索。只要通过纯粹的思考,就把这些线索解读出来。”这些线索既存在于自然世界之中,也存在于古代经书之中,既可以通过观察天空和物质实体发现,一部分“可以在通过教友流传至今的抄本经文中找到,从巴比伦的原始天启开始,这些经文的传承从未中断。”[]
在关于牛顿精神状态的老话题上,凯恩斯确信,牛顿的神学和炼金术信仰显然出自一个精神正常的人。手稿显示出“严谨的学识、准确的方法、极度冷静的陈述”。他总结说,这些手稿是牛顿在三一学院的25年内书写的,在步入晚年或可能的精神失常之前,就已经写完了。不过,凯恩斯感到困惑的却是,一个人何以能够同时展开这么多毫不相干的研究。
牛顿的大部分炼金术手稿,是对他人著作的笔记和摘抄,他也曾用好几个小时做化学实验,不过精心设计的实验,旨在破解“传统的谜题”(riddle of tradition),而非从事严肃的科学研究。炼金术著作翻译和摘抄,大约10万多字,凯恩斯通读了一遍,他指出,“不可否认,这些资料完全是魔术性的,完全缺乏科学价值,同样不可否认,牛顿经年累月全身心投入其中。”至于牛顿的魔法世界观,能否为理解牛顿提供新的见解,凯恩斯给出了乏味且有些自相矛盾的结论:既不能弃之不理,也无值得称道之处。关于神学手稿,凯恩斯总结道,“除了提供某些侧面信息之外,对于理解这位伟大天才的心智,并无实质价值。”在凯恩斯的分析中,牛顿终成为了一个怪人,他的身心兼具现代与前现代的特征。凯恩斯就此止步,多少暴露了其想象力的局限。
在凯恩斯看来,牛顿在圣经和自然中寻求宇宙原理,他的动机异乎寻常,但也正是这种异常造就了他的伟大。他也评论了斯托克斯与亚当斯提到的牛顿方法——他取得无可争议的伟大发现的方法。在凯恩斯眼中,牛顿喜欢独处、极度专注,他的专注力使他“能够数小时、数日、甚至数周在自己的内心中紧紧抓住问题不放,直到该问题举手投降,坦白秘密。”凯恩斯本人也是这样,他博学多闻,擅长在不同的思想领域间穿梭跳跃,步态优雅,迅捷如蝶,因此,对牛顿持续思考的“奇特禀赋”,他钦佩有加。不过,他同样总结道,牛顿“极度神经质”,是这方面历的案例,他对“玄奥、隐秘、符号”的知识追求,让他病态地逃离现实世界。凯恩斯本人也热衷交流隐秘的真理,但他并没有回避这种观念的危险。也许正因如此,他对这些危险更加敏感。
在凯恩斯讲述的故事中,牛顿的形象与他的手稿,被编织在了一起,这种叙述方式还是次出现。在此之前,从未有人以如此戏剧性的方式介绍牛顿手稿。手稿揭示出的牛顿,“一生都在研究异端思想和学术迷信,并加以掩盖。”前人试图保守的秘密,凯恩斯却急切地想要曝光。牛顿的反三一神论,是以前的传记作者想保守的秘密。凯恩斯如实披露了牛顿的一神论信仰,将其称之为“迈蒙尼德”派(the school of Maimonides)的犹太人一神论”。作为藏书家,凯恩斯深知占有手稿的人的历史意义,他毫不介意将自己公开地置于那个谱系之中。他解释说,苏富比拍卖会实乃“不敬之举”,对此他深感不安,于是通过个人收藏的方式,重新找回了近一半的手稿。他计划将这些手稿捐赠给剑桥大学国王学院,“希望它们永远保存在那里”。
在战争期间,凯恩斯是政府的智囊。由于积劳成疾,他于1946年去世,临终之前,他甚至没有机会重温牛顿手稿,修改自己的文章。根据他的遗愿,所有藏书与手稿,皆赠予国王学院。直至今天,这些收藏仍然保留在那里。凯恩斯的名声和影响力经久不衰,其中一个标志便是,他的大部分文字作品在其死后陆续出版,包括匆匆书写的与令人抱憾的文章(比如一段有关爱因斯坦的、具有反犹倾向的评论)。这些尴尬的文字能够得以出版,说明文集的编辑具有客观公正的心态,也许他们相信,这些话题具有足够的历史分量。同样的评价也适用于凯恩斯的牛顿讲稿。这篇讲稿包含了新的见解,突出了炼金术与神学手稿的重要性,体现出了凯恩斯敏锐的洞察力,但这终究是一篇传记式的概述,缺乏细节和原始文献。即便如此,讲稿依然有力地传播了牛顿形象中“隐蔽”的一面,牛顿并非一位头脑清醒的理性主义者,而更像一个狂热的魔法师,与科学圣人的古老神话一样,这样的讲法同样具有误导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