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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我们的老时光》
本书是知名作家肖复兴2022年暖心之作,亲选了其创作于不同时期的散文名篇,特别收录了十六篇从未结集发表过的新作。
这是一部感慨时光流转、命运变迁的作品,以“时光”为主题,为线索,可以说,时光是这部作品的主角。作者肖复兴徜徉在往昔的岁月里,那里有他的亲人,有他的故乡,有他的大院。那里有他的一天明月,有他感受过的温暖的一切。他用尽余生,走来走去,实际上从未走出过那些美好的岁月。他始终带着这些岁月一起前行。“一道刺目的光,照亮尘埋网封的一件件往事,溅起四周一片尘阵飞扬”,肖复兴忆往事、怀亲人、念旧友、追故人、感人生,用生动的笔触描摹出生活本质的肌理,流露出至善至美的人间真情。一种惘惘依依之情,贯穿和缭绕其间。作品基调是亲切和朴实的,通过描摹小人物的点滴生活,抚慰广大读者的内心,在喧嚣浮躁的世间获得安静的力量。
《人间至美:朱光潜经典散文集》
《人间至美:朱光潜经典散文集》精选了《谈美》《谈美书简》《谈修养》《给青年的十二封信》等朱光潜先生各个时期的作品中通俗且经典的篇目,涵盖人生、美学、处世哲学、自我修养、文艺等多个主题,将文字与生活的美意完美融合,字字珠玑,妙语横生,引领读者从全新的视角认识自己所生活着的至美的人间,抛开功利目的,像草木虫鱼一样顺着上天所赋予的本性自在生活。
《万物有趣:汪曾祺散文集》
本书精选汪曾祺的散文作品四十四篇,分为“花园:发现有趣的草木虫鱼”“生机:获得积极生活的勇气”“风景:探寻更为广阔的世界”“他们:追忆治学精深的先生”四部分。书中完整收录《葡萄月令》《夏天的昆虫》《端午的鸭蛋》《下大雨》《昆明的雨——昆明忆旧之三》《胡同文化——摄影艺术集<胡同之没>序》《金岳霖先生》等名篇。汪曾祺优美质朴的文字,展现其独特趣味的生活美学,能够带给读者文学的享受与生活的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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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我们的老时光》
作者简介
肖复兴
当代著名作家,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曾到北大荒插队六年,当过大中小学的教师十年。已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报告文学集、散文随笔集和理论集百余部,在当代拥有广泛影响力。曾获得优秀报告文学奖、冰心散文奖、老舍散文奖等多种奖项,并获得首届“全国中小学生喜爱的作家”称号。
《人间至美:朱光潜经典散文集》
朱光潜(1897—1986),笔名孟实,安徽桐城人,中国著名美学家、文艺理论家、教育家、翻译家,中国现代美学的开拓者和奠基者之一。早年毕业于香港大学,后留学英法,获文学硕士、博士学位,回国后在北京大学、四川大学、武汉大学等多所大学任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全国政协委员、常委,民盟中央委员,中国美学学会会长、名誉会长,中国作协顾问,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等。他一生潜心研究美学,在沟通中西美学、旧唯心主义美学和马克思主义美学等方面都有深厚的造诣和独特的见解,是我国现代负盛名和享誉世界的美学大师。
主要著作有《谈美》《谈美书简》《谈修养》《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西方美学史》等。
《万物有趣:汪曾祺散文集》
汪曾祺(1920—1997),祖籍徽州,生于江苏高邮,中国当代著名作家。其语言风格独具特色,在小说、散文、戏剧等领域成就突出。主要著作有:《受戒》《大淖记事》《人间草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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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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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老时光》
辑:老院里的暖时光
第二辑:一天明月照犹今
第三辑:疏灯细语诉风尘
《人间至美:朱光潜经典散文集》
壹 听内心的声音,让自己醒来
贰 万物有灵且美
叁 温和地坐在黑暗里
肆 此时 此地 此身
伍 灵魂在杰作中的冒险
陆 慢慢走,欣赏啊
《万物有趣:汪曾祺散文集》
花园:发现有趣的草木虫鱼
花园——茱萸小集二 (共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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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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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老时光》
鱼鳞瓦房顶上看北斗七星
老院的房顶上,铺着鱼鳞瓦。用脚踩在上面,没觉得什么,坐在上面,有点儿硌屁股。
可能是童年没有什么可玩的,爬房顶成了一件乐事。开始跟着院子里的大哥哥大姐姐一起爬,后来,我一个人也常常会像小猫一样爬上房顶。尤其是夏天的晚上,吃完晚饭,做完作业,我总会悄悄地溜出屋,一个人上房,坐在鱼鳞瓦上,坐久了,也就不觉得硌屁股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爱爬到房顶上去。那里真的那么好玩吗?或者有什么东西吸引着我吗?除了瓦片之间长出的狗尾巴草,和落上的鸟屎,或者飘落的几片树叶,没什么东西。不过,站在上面,好像自己一下子长高了好多,家门前的那棵大槐树,和我一般高了。再往前面看,西边的月亮门,月亮门里的葡萄架,都在我的脚下了。再往远处看,胡同口的前门楼子,都变得那么矮、那么小,像玩具一样,如果伸出手去拿着它,能把它抱在怀里。
房顶上面,很凉快,四周没有什么遮挡,小风一吹,挺爽快的,比在院子里拿大蒲扇扇风要凉快。
风大一点儿的时候,槐树的树叶被摇得哗啦啦响。我会从裤兜里掏出手绢——那时候,每天上学,老师都检查你带没带手绢——迎着风,看着手绢抖动着,鼓胀着,像一面招展的小旗子。
有时候,我也会特意带一张白纸来,叠成一架纸飞机,顺着风,向房后另一座大院里投出去。看着纸飞机飘飘悠悠,在夜色中起起伏伏,像是夜航,后不知道降落到那座大院的什么地方。
那座大院里,住着我的一位同学。别的班上卫生委员都是女同学,别看他是男的,却是我们班上的卫生委员。他坐我的座位后面,有一次,上课铃声响了,我才想起了忘记带手绢,有些着急,他从后面递给我一条手绢,悄悄地说他有两条。这样,躲过了老师的检查,我还给他手绢,谢了他。手绢用红丝线绣上了他的名字。幸好,老师只是扫了一眼,要是仔细一看,看见了他的名字,就麻烦了。
我希望,纸飞机落在他家的门前,明天一清早,他上学时出门一眼能够看到,从地上捡起来,一定会有点儿惊奇,不会猜得到是我叠的飞机,特意放飞到他家的院子里。后来,我想,要是飞机真能那么准飞落到他家的门前,又那么巧被他捡起来,我应该在飞机上面写几个字。写什么呢?我瞎琢磨开了,琢磨半天,也不知道写什么好。
坐在房顶上,没有一个人,白天能看到的房子呀树呀花草呀积存的污水呀堆在院子乱七八糟的杂物呀……这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黑乎乎的影子,看不大清楚,甚至根本看不见了。院子里嘈杂的声音,也变得朦朦胧胧,轻飘飘的了,周围显得非常安静,静得整个院子像睡着了一样。
更多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无所事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胡思乱想。有时候,也会想娘,但想得更多的是姐姐。娘过世几年了,姐姐就离开我和弟弟几年了。忽然觉得时间那么长,姐姐离我是那么远。
站在房顶上,视野开阔,能看得到前门楼子前面,靠近我们胡同这一侧北京火车站的钟楼。姐姐就是从那里坐上火车离开北京去内蒙古的,每一次从内蒙古回家看我们,也是从那里下的火车。每一次回内蒙古,也是从那里上的火车。有时候,能看到夜行的列车飞驰的影子,车窗前闪烁的灯火,像萤火虫那样的微小朦胧;车头喷吐出白烟,像长长的白纱巾,不过,很快就被夜色吞没了。
更多的时候,我只是默默地望着夜空,胡思乱想,或想入非非。老师曾经带我们参观过一次动物园对面的天文馆。在那里,讲解员讲解了夜空中的很多星星,我只记住了北斗七星的位置,像一把勺子,高高地悬挂在天空之北。天气好的时候,我一眼就能找到北斗七星,感觉它们就像是在对着我闪烁,像见到老朋友一样,一直等着我来找它们,让我涌出一种亲切的感觉。
有雾或者天阴的时候,雾气和云彩遮挡住了北斗七星,天空一下暗淡了很多。浓重如漆的夜色,像一片大海,波浪暗涌,茫茫无边,找不到哪里是岸,显得那样神秘莫测。
房顶上,更显得黑黝黝的,只有瓦脊闪动着灰色的反光,像有什么幽灵在悄悄地蠕动。眼前那棵枝叶繁茂的大槐树,影子打在墙上和房顶上,风吹过来,树在摇晃,影子也在摇摇晃晃,树哗哗响,影子也在哗哗响着,像在大声喧哗,树和影子争先恐后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这时候,我有些害怕,忍不住想起院里的大哥哥大姐姐曾经讲过的鬼故事。越想越害怕,便想赶紧从房顶上爬下来,但脚有点儿发软,生怕一脚踩空,从房上掉下来,便坐在那里,不敢动窝儿。
有一天晚上,就在这样心里紧张不敢动窝儿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了砰砰的声响。无星无月的浓重夜色中,那声音急促而沉重,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近。我很害怕,怕真的有什么鬼蓦然出现,赶紧转过身去,不敢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
这时候,一个黑影出现在我的面前,叫了我一声:“哥!”
原来是弟弟。
他对我说:“爸找你,到处找不着你,让我出来找!我就知道,你一准儿在这里。”然后他又说了句,“我看见你好几次一个人爬到房顶这里来了。”
那一天,我和弟弟没有着急从房顶上下来。我问清父亲找我没什么大事,便拉着他一起坐在房顶的鱼鳞瓦上,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聊起来。在家里,我们很少这样聊天,更别说坐在房顶上聊天了。我总觉得他太小。
他问我:“你总爱一个人坐在房顶上干什么呀?”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他:“你认识北斗七星吗?”
他摇摇头。
我告诉他北斗七星很亮,要是有一天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你看到了北斗七星,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
他便让我告诉他夜空中北斗七星在哪儿。
可惜,那天天阴,看不到一颗星星。
老屋墙上的年画
那天,我回粤东会馆老院,如今,老院有两扇大门,一扇红漆明亮簇新,一扇黑漆斑驳脱落。十几年前,老院就面临拆迁,东跨院几户人家坚持不搬,没有办法,只好留下这扇黑漆老门,大院其他部分早已拆为平地,盖起了新房子。于是,才有了这扇红漆新门。一新一旧,一红一黑,一妻一妾般相互对峙,如同布莱希特的话剧,有了历史跨越之间的间离效果。
可惜,两扇大门都紧锁着,无法进去看看里面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有时候,历史是可以由后人加以改造的,改造后的历史,经过一段时间的做旧,打上了新的包浆后,很容易不声不响地让人们相信历史就是这样子。
我正要转身离去的时候,迎面碰见一位老街坊,挥着手在招呼我。知道我想进老院看看,对我说:“走,跟着我!”他打开黑漆大门,我指着红漆大门对他说:“进不了新院子呀!”他说:“屋后面有段矮墙,翻过去就是新院子了!”
跟着他进了院门,果然,东跨院种满花草的南墙后面,有一道齐腰高的矮墙,他扶着我迈过矮墙,就听见身后有人大喊:谁啊,这么大动静?这位老街坊冲后面喊话的人说:“不是外人,是复兴来了!”走近一看,是牛子妈,她看见我,笑笑摆手让我们进了院子。
那一刻,我感到是那样的温馨,就像小时候我们一群孩子爬上了房,踩得她家的房顶砰砰直响,她跑出屋,冲着我们高声大喊一样。过去的一切,是那么亲切。那时候,她多么年轻,牛子和我还都是小孩子。
院子全部都是翻盖新建的房子,原来的格局没有变,老枣树、老槐树和老桑树都没有了。人去屋空,没有任何杂物堆积的院子,显得更为幽深。没有了以往的烟火气,空旷的院子像是一个搬空了所有道具的舞台,清静得有些让人觉得发冷。站在院子里,感觉像有一股股的凉水,从各个角落里涌来,冲到我的脚后跟儿。
甬道里面东头那三间房子,就是我原来的家。灰瓦,红门,绿窗。地砖,窗台,房檐。清风,朗日,花香。好像日子定格在往昔,只有那些新鲜的颜色,不小心泄漏了沧桑的秘密。
多少孩提时的欢乐,少年时的忧伤,青春期如春潮翻滚的多愁善感,都曾经在这里发生。多少人来人往,生老病死,爱恨情仇,纷至沓来又错综交织的记忆,也都曾经在这里起落沉浮。
走进屋子,原来三间小屋打着两个间壁的,早是用秸秆抹上泥,再涂上一层白灰,成了单薄的间壁墙。现在,没有了间壁,三间小屋完全被打通,墙白地平,一览无余,显得轩豁了许多,仿佛让曾经拥挤不堪的日子,一下子舒展了腰身。
想起那面间壁墙!不知为什么,突然之间,像不请自入的访客闯进门来,一道刺目的光,照亮尘埋网封的一件件往事,溅起四周一片尘土飞扬。
我读小学六年级,或者是初一的时候,开春一天乍暖还寒的上午,我病了,发烧,没有去上学,躲在家中,倚被窝子。弟弟上学,爸爸上班,妈妈出去买菜,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显得格外静,静得能听得见自己怦怦的心跳。
上午的阳光,在纸窗上跳跃,变化着奇形怪状的图案。翻来覆去在床上折饼,怎么也睡不着。不知为什么,我从床上爬了起来,找到妈妈的针线笸箩,从里面拿起一把剪刀。那一刻,我想自杀。
一直到现在,我都弄不明白,这个自杀的念头,是谋划好久的,还是一时性起?我也不清楚,我为什么突然想起要自杀。是心血来潮?是孩童时代心理茫然的无知?是对未来恍惚无着的错乱?还是想念死去的娘和远走内蒙古的姐姐?或是饥荒的年月总是饿肚子?或是比生活的拮据更可怕的出身的压抑?
也许,别人会觉得非常可笑,但当时,自杀,对于我是大事,我确实是郑重其事的,我没有把它当作儿戏。
我把自己用省下的早点钱买的仅有的几本书,从鞋箱里(那时,我家没有书架,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两层放鞋的鞋箱,腾了出来,让我放书)拿了出来,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上。那是我为珍贵的东西,被我视作的遗物。
然后,我写下一封给爸爸妈妈姐姐弟弟的遗书,也郑重其事地压在书下,露出纸页长长的一角,好让他们一回家就能看到。纸很轻、很软,飘飘忽忽的,游动的蛇一样,一直垂落到桌下。
我拿起剪刀准备自杀,但我不知道剪刀该往哪儿下手。往自己的脖子上?还是往胳膊上?还是心脏?正在犹豫时——也许是害怕——我忽然抬头看见了那面间壁墙上贴着的一幅年画,是爸爸过年时候新买的。画上画着一位穿着黑色旗袍的年轻的母亲,肩膀上驮着一个穿着蓝色裙子的小姑娘。小姑娘的手里高举着一朵很小很小的小红花。母女四周簇拥着的是一片玫瑰紫色花的海洋。
在那个时代,年画上出现的人物,大多是工农兵的形象,很少能见到有这样面容清秀、身材玲珑的女人,比老式月份牌上的女人还要漂亮。这应该属于资本家的少奶奶,或知识分子家庭的小家碧玉。她的衣领中间,居然还戴着一枚镶着金边的墨绿色宝石,更是那个时代很少会在画作上出现的。她可以拿一本红宝书,戴一枚领袖头像的纪念章,怎么可以戴一枚这么醒目的绿宝石!
这幅年画,从过年一直贴在我家的间壁墙上。我很喜欢,每次看,心里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异样的感觉,是和在外面看到的事物不一样的感觉。而且,还有一种隐隐的爱在心里悄悄地涌动,心里常常暗想,如果她就是我的妈妈,是我的老师,该多好!
就在看到画的那一刻,我觉得画上的这个漂亮的女人,还有那个可爱的小姑娘,似乎正在看着我,看着我手里拿着的剪刀。
我的手像被烫了一下一样。我放下了剪刀。
我忽然为自己一时的软弱竟然想到自杀而羞愧。
是那个漂亮的母亲,那个可爱的小姑娘,救了我。一直到现在,我也无法捋清楚那一刻我的心理为什么会有这样逆转的变化。以现在时过境迁后的认识,美是可以拯救人的。这个世界,存在再多的丑恶,再多的不如意,再多的压抑,再多的悲痛欲绝,只要还有哪怕一点点美的存在,为了那一点点的美,也是值得活下去的。它就像凌晨天边那一抹鱼肚白的晨曦,虽然微弱得只有那么一点点,不用多久,就会带来朝霞满天。
我把剪刀放回妈妈的针线笸箩里。
我把桌子上的那几本书放回鞋箱里。
我把那封可笑的遗书撕碎,放进火炉里,看着它们迸溅火星,烧成灰烬。
我重新躺进被窝里,吞下一片发热的药片,用被子蒙上头,浑身出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过去了六十来年,一直到现在,如同悔其少作一般,我从来没敢对别人讲过这桩少年往事。不知为什么,那天站在翻修一新的老屋里,忽然想起那面间壁墙,想起了这桩往事。有的往事,你以为自己早已经忘却,甚至以为忘得一点儿影子都没有了,其实,它或它们只是暂时睡着了,像一头蹲仓的熊,即使经过漫长的冬季,冬眠之后还是会苏醒过来,从黑暗幽深的树洞里爬出来;或者像冻僵之后的蛇,冰雪融化之后,依然会吐着尖锐的信子,咬噬着你的心。
读高中的时候,我知道了,曾经贴在我家墙上那幅漂亮的年画,是画家哈琼文画的。去年,在中国美术馆的一次画展中,我意外看见了哈琼文这幅年画的原作。如同他乡遇故知一般,我的心里漾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感动,甚至激动。站在那里看着,久久未动。少年时代的往事,悄悄地划过心头。
画面上的那位母亲,还是那么漂亮。
她只有活在画的上面,才会永远那么漂亮。
画面上的那位母亲,还是那么年轻。
而我却早已经老了。
老屋,也更老了。尽管如今翻建一新,油饰一新。涂抹在脸上再新再厚的粉底霜,也难以遮挡岁月的风霜。
《人间至美:朱光潜经典散文集》
谈人生与我
朋友:
我写了许多信,还没有郑重其事地谈到人生问题,这是一则因为这个问题实在谈滥了,一则也因为我看这个问题并不如一般人看得那样重要。在这后一封信里我之所以提出这个滥题来讨论,并不是要说出什么一番大道理,不过把我自己平时几种对于人生的态度随便拿来做一次谈料。
我有两种看待人生的方法。在种方法里,我把我自己摆在前台,和世界一切人和物在一块玩把戏;在第二种方法里,我把我自己摆在后台,袖手看旁人在那儿装腔作势。
站在前台时,我把我自己看得和旁人一样,不但和旁人一样,并且和鸟兽虫鱼诸物也都一样。人类比其他物类痛苦,就因为人类把自己看得比其他物类重要。人类中有一部分人比其余的人苦痛,就因为这一部分人把自己比其余的人看得重要。比方穿衣吃饭是多么简单的事,然而在这个世界里居然成为一个极重要的问题,就因为有一部分人要亏人自肥。再比方生死,这又是多么简单的事,无量数人和无量数物都已生过来死过去了。一个小虫让车轮压死了,或者一朵鲜花让狂风吹落了,在虫和花自己都决不值得计较或留恋,而在人类则生老病死以后偏要加上一个苦字。这无非是因为人们希望造物主宰待他们自己应该比草木虫鱼特别优厚。
因为如此着想,我把自己看作草木虫鱼的侪辈,草木虫鱼在和风甘露中是那样活着,在炎暑寒冬中也还是那样活着。像庄子所说,它们“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它们时而戾天跃渊,欣欣向荣,时而含葩敛翅,晏然蛰处,都顺着自然所赋予的那一副本性。它们决不计较生活应该是如何,决不追究生活是为着什么,也决不埋怨上天待它们特薄,把它们供人类宰割凌虐。在它们说,生活自身就是方法,生活自身也就是目的。
从草木虫鱼的生活,我觉得一个经验。我不在生活以外别求生活方法,不在生活以外别求生活目的。世间少我一个,多我一个,或者我时而幸运,时而受灾祸侵逼,我以为这都无伤天地之和。你如果问我,人们应该如何生活才好呢?我说,就顺着自然所给的本性生活着,像草木虫鱼一样。你如果问我,人们生活在这变幻无常的世相中究竟为着什么?我说,生活就是为着生活,别无其他目的。你如果向我埋怨天公说,人生是多么苦恼啊!我说,人们并非生在这个世界来享幸福的,所以那并不算奇怪。
这并不是一种颓废的人生观。你如果说我的话带有颓废的色彩,我请你在春天到百花齐放的园子里去,看看蝴蝶飞,听听鸟儿鸣,然后再回到十字街头,仔细瞧瞧人们的面孔,你看谁是活泼,谁是颓废?请你在冬天积雪凝寒的时候,看看雪压的松树,看着站在冰上的鸥和游在水中的鱼,然后再回头看看遇苦便叫的那“万物之灵”,你以为谁比较能耐苦持恒呢?
我拿人比禽兽,有人也许目为异端邪说。其实我如果要援引“经典”,称道孔孟以辩护我的见解,也并不是难事。孔子所谓“知命”,孟子所谓“尽性”,庄子所谓“齐物”,宋儒所谓“廓然大公,物来顺应”,和希腊廊下派哲学,我都可以引申成一篇经义文,做我的护身符。然而我觉得这大可不必。我虽不把自己比旁人看得重要,我也不把自己看得比旁人分外低能,如果我的理由是理由,就不用仗先圣先贤的声威。
以上是我站在前台对于人生的态度。但是我平时很欢喜站在后台看人生。许多人把人生看作只有善恶分别的,所以他们的态度不是留恋,就是厌恶。我站在后台时把人和物也一律看待,我看西施、嫫母、秦桧、岳飞也和我看八哥、鹦鹉、甘草、黄连一样,我看匠人盖屋也和我看鸟鹊营巢、蚂蚁打洞一样,我看战争也和我看斗鸡一样,我看恋爱也和我看雄蜻蜓追雌蜻蜓一样。因此,是非善恶对我都无意义,我只觉得对着这些纷纭扰攘的人和物,好比看图画,好比看小说,件件都很有趣味。
这些有趣味的人和物之中自然也有一个分别。有些有趣味,是因为它们带有很浓厚的喜剧成分;有些有趣味,是因为它们带有很深刻的悲剧成分。
我有时看到人生的喜剧。前天遇见一个小外交官,他的上下巴都光光如也,和人说话时却常常用大拇指和食指在腮旁捻一捻,像有胡须似的。他们说这是官气,我看到这种举动比看诙谐画还更有趣味。许多年前一位同事常常很气愤地向人说:“如果我是一个女子,我至少已接得一尺厚的求婚书了!”偏偏他不是女子,这已经是喜剧;何况他又麻又丑,纵然他幸而为女子,也绝不会有求婚书的麻烦,而他却以此沾沾自喜,这总算得喜剧之喜剧了。这件事和英国文学家哥尔德斯密斯的一段逸事一样有趣。他有一次陪几个女子在荷兰某一个桥上散步,看见桥上行人个个都注意他同行的女子,而没有一个睬他自己,便板起面孔很气愤地说:“哼,在别的地方也有人这样看我咧!”如此等类的事,我天天都见得着。在闲静寂寞的时候,我把这一类的小小事件从记忆中召回来,寻思玩味,觉得比抽烟饮茶还更有味。老实说,假如这个世界中没有曹雪芹所描写的刘姥姥,没有吴敬梓所描写的严贡生,没有莫里哀所描写的达尔杜弗和阿尔巴贡,生命更不值得留恋了。我感谢刘姥姥、严贡生一流人物,更甚于我感谢钱塘的潮和匡庐的瀑。
其次,人生的悲剧尤其能使我惊心动魄;许多人因为人生多悲剧而悲观厌世,我却以为人生有价值正因其有悲剧。我在几年前做的《无言之美》里曾说明这个道理,现在引一段来:
我们所居的世界是完美的,就因为它是不完美的。这话表面看来,不通已极。但是实含有至理。假如世界是完美的,人类所过的生活—比好一点,是神仙的生活,比坏一点,就是猪的生活—便呆板单调已极,因为倘若件件事都尽美尽善了,自然没有希望发生,更没有努力奋斗的必要。人生可乐的就是活动所生的感觉,就是奋斗成功而得的快慰。世界既完美,我们如何能尝创造成功的快慰?这个世界之所以美满,就在有缺陷,就在有希望的机会,有想象的田地。换句话说,世界有缺陷,可能性才大。
这个道理李石岑先生在《一般》三卷三号所发表的《缺陷论》里也说得很透辟。悲剧也就是人生一种缺陷。它好比洪涛巨浪,令人在平凡中见出庄严,在黑暗中见出光彩。假如荆轲真正刺中秦始皇,林黛玉真正嫁了贾宝玉,也不过闹个平凡收场,哪得叫千载以后的人唏嘘赞叹?以李太白那样天才,偏要和江淹戏弄笔墨,做了一篇《反恨赋》,和《上韩荆州书》一样庸俗无味。毛声山评《琵琶记》,说他有意要做“补天石”传奇十种,把古今几件悲剧都改个快活收场,他没有实行,总算是一件幸事。人生本来要有悲剧才能算人生,你偏想把它一笔勾销,不说你勾销不去,就是勾销去了,人生反更索然寡趣。所以我无论站在前台或站在后台时,对于失败,对于罪孽,对于殃咎,都是一副冷眼看待,都是用一个热心惊赞。
朋友,我感谢你费去宝贵的时光读我的这十二封信,如果你不厌倦,将来我也许常常和你通信闲谈,现在让我暂时告别罢!
你的朋友 孟实
《万物有趣:汪曾祺散文集》
葡萄月令
一月,下大雪。
雪静静地下着。果园一片白。听不到一点声音。
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的窖里。
二月里刮春风。
立春后,要刮四十八天“摆条风”。风摆动树的枝条,树醒了,忙忙地把汁液送到全身。树枝软了。树绿了。
雪化了,土地是黑的。
黑色的土地里,长出了茵陈蒿。碧绿。
葡萄出窖。
把葡萄窖一锹一锹挖开。挖下的土,堆在四面。葡萄藤露出来了,乌黑的。有的梢头已经绽开了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苍白的小叶。它已经等不及了。
把葡萄藤拉出来,放在松松的湿土上。
不大一会,小叶就变了颜色,叶边发红;—又不大一会,绿了。
三月,葡萄上架。
先得备料。把立柱、横梁、小棍,槐木的、柳木的、杨木的、桦木的,按照树棵大小,分别堆放在旁边。立柱有汤碗口粗的、饭碗口粗的、茶杯口粗的。一棵大葡萄得用八根、十根,乃至十二根立柱。中等的,六根、四根。
先刨坑,竖柱。然后搭横梁,用粗铁丝摽紧。然后搭小棍,用细铁丝缚住。
然后,请葡萄上架。把在土里趴了一冬的老藤扛起来,得费一点劲。大的,得四五个人一起来。“起!—起!”哎,它起来了,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条向三面伸开,像五个指头一样的伸开,扇面似的伸开。然后,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葡萄藤舒舒展展,凉凉快快地在上面待着。
上了架,就施肥。在葡萄根的后面,距主干一尺,挖一道半月形的沟,把大粪倒在里面。葡萄上大粪,不用稀释,就这样把原汁大粪倒下去。大棵的,得三四桶。小葡萄,一桶也就够了。
四月,浇水。
挖窖挖出的土,堆在四面,筑成垄,就成一个池子。池里放满了水。葡萄园里水气泱泱,沁人心肺。
葡萄喝起水来是惊人的。它真是在喝?!葡萄藤的组织跟别的果树不一样,它里面是一根一根细小的导管。这一点,中国的古人早就发现了。《图经》云:“根苗中空相通。圃人将货之,欲得厚利,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故俗呼其苗为木通。”“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是不对的,葡萄成熟了,就不能再浇水了。再浇,果粒就会涨破。“中空相通”却是很准确的。浇了水,不大一会,它就从根直吸到梢,简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拼命往上嘬。浇过了水,你再回来看看吧:梢头切断过的破口,就嗒嗒地往下滴水了。
是一种什么力量使葡萄拼命地往上吸水呢?
施了肥,浇了水,葡萄就使劲抽条、长叶子。真快!原来是几根根枯藤,几天功夫,就变成青枝绿叶的一大片。
五月,浇水,喷药,打梢,掐须。
葡萄一年不知道要喝多少水,别的果树都不这样。别的果树都是刨一个“树碗”,往里浇几担水就得了,没有像它这样的“漫灌”,整池子的喝。
喷波尔多液。从抽条长叶,一直到坐果成熟,不知道要喷多少次。喷了波尔多液,太阳一晒,葡萄叶子就都变成蓝的了。
葡萄抽条,丝毫不知节制,它简直是瞎长!几天功夫,就抽出好长的一节的新条。这样长法还行呀,还结不结果呀?因此,过几天就得给它打一次条。葡萄打条,也用不着什么技巧,是个人就能干,拿起树剪,劈劈啪啪,把新抽出来的一截都给它铰了就得了。一铰,一地的长着新叶的条。
葡萄的卷须,在它还是野生的时候是有用的,好攀附在别的什么树木上。现在,已经有人给它好好地固定在架上了,就一点用也没有了。卷须这东西耗养分,—凡是作物,都是优先把养分输送到,因此,长出来就给它掐了,长出来就给它掐了。
葡萄的卷须有一点淡淡的甜味。这东西如果腌成咸菜,大概不难吃。
五月中下旬,果树开花了。果园,美极了。梨树开花了,苹果树开花了,葡萄也开花了。
都说梨花像雪,其实苹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
有人说葡萄不开花,哪能呢,只是葡萄花很小,颜色淡黄微绿,不钻进葡萄架是看不出的。而且它开花期很短。很快,就结出了绿豆大的葡萄粒。
六月,浇水,喷药,打条,掐须。
葡萄粒长了一点了,一颗一颗,像绿玻璃料做的纽子。硬的。
葡萄不招虫。葡萄会生病,所以要经常喷波尔多液。但是它不像桃,桃有桃食心虫;梨,梨有梨食心虫。葡萄不用疏虫果。—果园每年疏虫果是要费很多工的。虫果没有用,黑黑的一个半干的球,可是它耗养分呀!所以,要把它“疏”掉。
七月,葡萄“膨大”了。
掐须、打条、喷药,大大地浇一水。
追一次肥。追硫。在原来施粪肥的沟里撒上硫。然后,就把沟填平了,把硫封在里面。
汉朝是不会追这次肥的,汉朝没有硫。
八月,葡萄“著色”。
你别以为我这里是把画家的术语借用来了。不是的。这是果农的语言,他们就叫“著色”。
下过大雨,你来看看葡萄园吧,那叫好看!白的像白玛瑙,红的像红宝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饱满、磁棒、挺括,璀璨琳琅。你就把《说文解字》里的玉字偏旁的字都搬了来吧,那也不够用呀!
可是你得快来!明天,对不起,你全看不到了。我们要喷波尔多液了。一喷波尔多液,它们的晶莹鲜艳全都没有了,它们蒙上一层蓝分分、白糊糊的东西,成了磨砂玻璃。我们不得不这样干。葡萄是吃的,不是看的。我们得保护它。
过不了两天,就下葡萄了。
一串一串剪下来,把病果、瘪果去掉,妥妥地放在果筐里,果筐满了,盖上盖,要一个棒小伙子跳上去蹦两下,用麻筋缝的筐盖。—新下的果子,不怕压,它很结实,压不坏。倒怕是装不紧,逛里逛当的。那,来回一晃悠,全得烂!
葡萄装上车,走了。
去吧,葡萄,让人们吃去吧!
九月的果园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少妇,宁静,幸福,而慵懒。
我们还给葡萄喷一次波尔多液。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人,总不能这样无情无义吧。
十月,我们有别的农活。我们要去割稻子。葡萄,你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着吧。
十一月。葡萄下架。
把葡萄架拆下来。检查一下,还能再用的,搁在一边。糟朽了的,只好烧火。立柱、横梁、小棍,分别堆垛起来。
剪葡萄条。干脆得很,除了老条,一概剪光。葡萄又成了一个大秃子。
剪下的葡萄条,挑有三个芽眼的,剪成二尺多长的一截,捆起来,放在屋里,准备明春插条。
其余的,连枝带叶,都用竹笤帚扫成一堆,装走了。
葡萄园光秃秃。
十一月下旬,十二月上旬,葡萄入窖。
这是个重活。把老本放倒,挖土把它埋起来。要埋得很厚实。外面要用铁锹拍平。这个活不能马虎。都要经过验收,才给记工。
葡萄窖,一个一个长方形的土墩墩。一行一行,整整齐齐的排列着。风一吹,土色发了白。
这真是一年的冬景了。热热闹闹的果园,现在什么颜色都没有了。眼界空阔,一览无余,只剩下发白的黄土。
下雪了。我们踏着碎玻璃碴似的雪,检查葡萄窖,扛着铁锹。
一冬天,要检查几次。不是怕别的,怕老鼠打了洞。葡萄窖里很暖和,老鼠爱往这里面钻。它倒是暖和了,咱们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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