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指针的钟》主题四论——代译后记
孙胜忠
卡森·麦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 1917—1967)的《没有指针的钟》(Clock Without Hands, 1961)以主人公之一,药房的老板,J. T. 马隆,得知自己身患白血病的消息开始,以他的死亡结束,因此,关于一个绝症患者死亡意识的再现是这部小说明显的一个主题。但镶嵌在死亡主题中的还有另外三个彼此关联的主题,一是围绕着马隆的朋友,前国会议员福克斯·克兰恩法官而展开的关于美国南方种族歧视的问题,与这一主题相关的还有法官的儿子约翰尼和一个黑人男孩舍曼·皮尤的命运;另一个是以法官的孙子——约翰·杰斯特·克兰恩——为中心而展开的成长主题;再者就是常见的代沟主题,即法官与他的儿子约翰尼和孙子杰斯特之间的代际冲突。这几个主题交织在一起,难分伯仲,但相互之间构成了一种松散的因果关系,小说借此把这几个主题串联起来。例如,法官顽固的种族偏见直接表现为他对种族融合这一趋势感到不满,但小说不断地提及他儿子约翰尼因为替黑人青年舍曼·琼斯辩护失败而自杀将死亡主题与种族问题结合起来,身为律师的约翰尼正是在与父亲就种族立场展开激烈争论中自杀身亡的。而杰斯特与其未曾谋面的父亲持相同的种族立场,他是在探究父亲的死因中猛然醒悟,成长起来的,从而与将他一手养大成人的祖父产生了难以弥补的隔阂。由此可见,麦卡勒斯试图将一个垂死之人的个人生存危机与由种族冲突而引发的南方社会危机结合起来。
对这部看似松散的小说起黏合作用的关键因素,除了贯穿小说始终的死亡主题之外,还有小说的题目——“没有指针的钟”。“没有指针的钟”首先指的是身患绝症的马隆对自己的未来感到不确定,不知自己的生命将何时终结,就像“没有指针的钟”。如果说马隆是对未来感到迷茫,那么,老法官克兰恩就是沉浸在过去难以自拔,迷失在美国南方往日的蓄奴制时代,他的“钟”是往回摆的,这样看来,他的精神世界是一个“指针倒转的钟”。钟的特征之一就是往复轮回,杰斯特和舍曼的命运都有这一特征。杰斯特陷入了他父亲约翰尼当年所面临的如何对待种族歧视的困境,而舍曼终结局也像他父亲一样,因白人的不公正和暴力致死:舍曼的生命是由一个曾为他的父亲而鸣、如今又回转到“不公正和暴力时刻”的没有指针的钟所测量的Donald Emerson, “The Ambiguities of Clock Without Hands”, in Wisconsin Studies in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3.3 (Autumn, 1962), p.28.。可见,这部小说环环相扣,在松散的外表下形成了一个内在的有机整体。从这样的角度来读解这部小说,我们将获得与该小说出版之初读者的反应完全不同的阅读体验。
下面笔者将对小说的上述主题特征逐一进行分析限于篇幅,下文略去与杰斯特有关的成长主题的分析,笔者拟另撰专文探讨。
一、“没有指针的钟”——马隆的死亡意识
麦卡勒斯一生遭遇风湿病、肺炎、心脏病和一连串的瘫痪发作等多种疾病的折磨。1959年,她在创作《没有指针的钟》时更是经历了两场手术,几近崩溃的边缘。或许正是由于她本人疾病缠身,因此,她对死亡有着独特的感受,在小说中对主人公马隆的死亡意识描写得特别细腻而深刻。“小说聚焦于J. T. 马隆这个人物的死亡和垂死”与“麦卡勒斯在她生命的后十年中面对自己必死命运”是“平行的”Casey Kayser and Alison GrahamBertolini, “Preface”, in Alison GrahamBertolini and Casey Kayser, eds., Carson McCullers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16, p. xiii.。作者本人对疾病和濒临死亡的深切感受为她笔下垂死之人的人物塑造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也势必为普通读者感受这一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提供独特的体验。小说中弥漫着“一种道德上的孤立感、一种绝望以及探寻可辨认自我受挫的感觉”Donald Emerson, “The Ambiguities of Clock Without Hands”, p.15.。这种感受在马隆身上都有不同的反映。在得知自己身患绝症后,马隆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绝望,继而回顾自己的人生,重新审视自我。为了维护自己并不确定是否存在的灵魂,他拒绝向黑人施暴,从而遭到白人社会的孤立,后他把自己的一切视为自然的一部分,在临死前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宁静。
马隆对死亡的反应除了绝望和恐惧之外,还有困惑和无奈的不确定感:“他被爱与恨撕扯着——可至于他爱什么与他恨什么,他并不清楚。他次意识到死亡离他很近。但令他窒息的恐惧并不是因为他知道要死了。这恐惧与正在发生的一些神秘的戏剧性事件有关——尽管这戏剧性事件有关什么马隆并不清楚。恐惧在探究接下来这些月份将发生什么——有多久?——它怒视着他那屈指可数的日子。他是一个看着没有指针的钟的人。”Carson McCullers, Clock Without Hands, in Carlos L. Dews, ed., Carson McCullers: Complete Novels, New York: Literary Classics of the United States, Inc., 2001, p. 629.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出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这是小说的点题之笔。马隆虽然知道自己死之将至,但何时到来,以何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并不清楚,因此,恐惧和焦虑同时啃噬着他的心灵。其实,麦卡勒斯小说中的“没有指针的钟”有更高的格局,人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有谁不是在注视着一个没有指针的钟呢?
小说的主题之一是死亡,主人公马隆由初对死亡的恐惧、回避乃至否认他濒临死亡的事实,逐渐转为对人生意义的思考,尤其是当他在医院里读到丹麦哲学家索伦·克尔恺郭尔(Sren Kierkegaard, 1813—1855)于1849年发表的一部存在主义神学著作《致死的疾病》(The Sickness unto Death)时,他开始对人生的意义和自我展开思考。克尔恺郭尔在书中这样写道,“的危险,失去人的自我的危险,也许会被悄悄地忽视,仿佛这不算什么;其他每失去一样东西,失去一只胳膊、一条腿、五美元、一个妻子,等等,都一定会被注意到。”在该书中,克尔恺郭尔阐述了自己关于绝望(despair)的观念,他将绝望等同于基督教观念中的“罪”,尤其是“原罪”(original sin)。实际上,该书名就来源于《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一章第四节:“耶稣听见就说,这病不至于死(This sickness is not unto death),乃是为神的荣耀,叫神的儿子因此得荣耀。”从基督教的角度来看,死亡并非意味着终结(the end),只不过是在通往来世这一道路上的又一个停留处,类似我们现在所说的车站(stop),因此,死亡并不可怕,真正“致死的疾病”描述的不是肉体上的死亡,而是精神上的死亡,而精神死亡源于没有“拥有自我”(embracing ones self),在克尔恺郭尔看来,这才是真正可怕的事情The Sickness unto Death, https://en.wikipedia.org/wiki/The_Sickness_Unto_Death [20180728].。正是这一点触发了马隆的思考,马隆在拥有了药房,并娶了原来老板的女儿马莎·格林洛夫之后,心底深处一直感到“遗憾,或者说失望”,因此,他反思道:“‘这难道就是生活的全部吗?’但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他默默地问过这个问题。是的,他是没有失去一只胳膊,或一条腿,也没有具体丢失五美元,但渐渐地,他已经失去了自我。”马隆生命的后一年虽然确定了故事发生的时间,但他随后与周围人的接触并无重要意义,只起到了串联的作用,他在小说中的真正价值在于他对上述自我的思考以及对爱情、挫败和孤立感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