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推薦:
《
锂电储能产品设计及案例详解
》
售價:NT$
505.0
《
首辅养成手册(全三册)(张晚意、任敏主演古装剧《锦绣安宁》原著小说)
》
售價:NT$
551.0
《
清洁
》
售價:NT$
296.0
《
组队:超级个体时代的协作方式
》
售價:NT$
352.0
《
第十三位陪审员
》
售價:NT$
245.0
《
微观经济学(第三版)【2024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奖者作品】
》
售價:NT$
709.0
《
Python贝叶斯深度学习
》
售價:NT$
407.0
《
文本的密码:社会语境中的宋代文学
》
售價:NT$
306.0
|
編輯推薦: |
吻合正史,融入时代元素,所引历史人物和典故均有史料记载,并非完全架空虚构。章回体回忆录式长篇小说,体裁新颖,受众面广,适合各类人群从故事中了解宋朝时期颍州的民间文化特色,尤其是商业和生活。情节曲折,人物形象丰满,故事之外更具教育意义。配拉页、精美插画,四色彩印,文图相映生辉。
|
內容簡介: |
这是一部以拟话本小说的形式,讲述北宋宋仁宗至宋徽宗时期,发生在颍州(今安徽省阜阳地区)的民间故事的原创章回体长篇小说。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在清河岸边长大的孤儿,童年在颍州南郊的羊庄中长大。因在放羊时偶遇赴颍寻友的欧阳修,得以在庄园中读书。少年时,主人公随庄园主户进颍州城做酒楼伙计,见识到宋朝繁华的民间商业文明,在酒楼当伙计时发生了许多离奇的故事。成年后,际遇变化使得主人公开始自营生意,从街边夜市小贩到一方巨贾,再到老年时归隐田园,本书即是以归隐时主人公的口吻所记的一本“回忆录”。
|
關於作者: |
石伟,笔名石倦之,祖籍安徽六安,现居合肥。曾就读于安徽财经大学,13年职业广告人生涯,文学爱好者,曾著有长篇小说《尾巴岛》。配有插画,插画作者华雨祺,祖籍合肥,曾就读于深圳方块动漫画学校,职业插画师。
|
內容試閱:
|
回:清河庄草堂斗诗会 放羊倌奇缘结太公 在我九岁那年,平日主要的忙活就是趴在蛤蟆鼓上。在我离开颍州南下时,还途径我俩相遇的地方,那时它早已不在那个河湾旁,河边只剩下密集的芦苇。我在蛤蟆鼓上的那些年里,清河的河道尚窄,长不出许多芦苇,也听不到几声蛤蟆叫唤。
据费二郎说过,那时我虽然年幼,却天赋神力。起初我还要用双肘撑起上身,眼珠子朝左或右转转,望见有白色成团的影子,才能卸下撑着的力气,像一张锦被舒展开,继续伏在蛤蟆鼓上。没过几月,我便已不必如此辛苦,只需要靠耳朵和鼻子,又甚至靠做梦时的念力让魂魄在周遭走一圈,便能准确知道那几只白团子在什么位置。这种本事是很少见的,至少在清河庄无人能与我媲美,当然也没有人真来比试,只是费二郎如此说说而已。那年他十六岁,家里应从未有过锦被这种东西,若是说我像一张卷尸的草席摊开贴在蛤蟆鼓上,似乎要更像一些。
平日里,清河滩就是我的地盘,除了那几只白团子以外,还有天上的麻雀蚊子,地上的螃蟹田螺,草里的蜈蚣蚂蚱,树上的知了野鼠,很少有活人到此。清河那几年雨水不足,走水路从颍州南下的客船难得一见,焦陂的酒酿也多绕路从官道运去东京。虽说我终也是乘船而下,但那时的我对船舶没什么兴趣,船上的人要么呕吐不止如同得了重病,要么像根柱子杵在船头一动不动。这世上一动不动的除了吃草时突然下雨的白团子,就只有屁股底下的蛤蟆鼓了。
蛤蟆鼓是我童年得意的作品,它本是一块石头。两年前庄里费铁匠的大儿媳妇早产,产婆赵氏从颍州城赶路过来,半路被雷雨吓得腿软,说什么都不敢再走了。费二郎急得指着老天爷大骂,说赵婆子一辈子接生无数,积德积福,颍州城多少香火子孙得以延续都是赵婆子的功劳,眼看嫂嫂孕产垂危,凭什么打雷吓唬我们行善救命之人。说罢一道惊雷齐刷刷劈开天边的黑云,四野之下鬼哭狼嚎幽鸣不绝。赵婆子哇的一声哭喊出来,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大呼老天爷饶命,俺也不想害胡家小姐的千金出生就断了胳膊,那都是她夫家公婆歹心狠毒逼俺的呀,俺今年就只干过这一件缺德事,其他的几条人命俺也不记得的,总之都不怪俺,俺也是拿钱办事,童叟无欺呀……费二郎一时语塞,不知该继续骂谁。眼看赵婆子颤颤巍巍准备逃回颍州城,费二郎伸手抓住赵婆子的胳膊肘,一个倒拔葱把赵婆子扛在肩上,顶着雷雨一路狂奔回清河庄。等到二人水癞子一般瘫倒在费家门口,费铁匠的儿媳已经自己生产完了。后来赵婆子是如何回到颍州城的,她向老天爷忏悔的罪过又是如何结果,费家老小都没有说过,倒是费二郎自幼为爹拉风箱,练得惊人臂力,能扛着大活人奔走不歇的传闻引来不少打听生意的媒婆。
费铁匠家生孩子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那天的雷雨足足下了一整夜又多半日,把那块石头上的泥土刷得干净。我嫌地上泥水未干,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把石头上的杂草拔光,好让自己有个能坐的地方。这块石头足有三丈余宽,五六尺高,蹲在河滩岸上,像只生气的蛤蟆。我就以此为坐骑,每日从清河庄出门,沿途捡一把石子,撒完尿就躺在蛤蟆鼓上,睡醒了就扔石子打发时间。清河滩野草遍布,白团子们以为乐园,吃饱了就围着蛤蟆鼓打闹,打赢了叫唤,打输了也叫唤。那些年我多的时候放过十余只,一天下来很是疲累,不得一刻休息。后来数量少了,三只的日子多,打闹叫起来不成片,反倒比多的时候吵。就像夏天树上的蝉鸣声,虽然声大,但一叫起来就持续不停,严丝合缝有规律,睡觉的人听习惯了就不觉得打扰。而像当时那天,我刚刚睡到迷糊,突然耳边“咩”的一声,就恨得我牙痒痒,抓起石子就朝叫声来处扔出去,一般又会引来几声。
这几只白团子虽然瘦小,却是清河庄主户贾大官人的心头肉。费二郎后来说,他听得贾主户每夜必得躺在羊毛制成的毡子上,怀抱羊蹄子才能入眠。若是白日里消闲,晚上抱一两个即可。若是白日里辛苦劳累,晚上就得抱上三五个轮番把玩。玩到高兴处,贾主户还会说起梦话,多半是对怀中之物的喜爱,纷如“你个小羊蹄子”、“快让我多摸摸”、“你可比那小羊羔还要软乎”之类。而这些本应拿去辟鬼的腥臭蹄子,竟会被贾主户的柔情所感化,也会发出如年轻女子吟笑的声音,想必是精诚所至,羊蹄报恩。那时的我不懂得,不求羊蹄成精,只求这三只白羊乖乖在蛤蟆鼓附近吃草,不乱在我耳旁叫唤就足矣。
那天是半夏未半,暑气正盛,纵是有清河的水气在旁,我仍觉得炎热难忍。卢家婶婶给的破草帽洞大如碗口,站着遮不住头顶,躺着盖不住脸面。我热得心烦,想找些大片树叶垫在蛤蟆鼓上,四下里却只有柳树和野草。实在没法,我脱得上身一丝不挂,把衣裳顶在头上,对脚下三只羊嚷道:“尔等白毛畜生,抬头看天,低头吃草,不学无术,日后只能去暖人被窝。今日老夫做尔等先生,教尔等……作诗,尔等看如何啊?”以我当时的年纪,应当说不出这种官话,但后来薛先生曾对我说,他私下听欧阳公这么说过,一字不差,因我天资聪颖,只是在学堂旁听了几日,便不再有乡野村夫的口音,开蒙了之乎者也。我嚷了白团子后,朝蛤蟆鼓后的河滩狠狠吐了口口水,自言自语道:“呸呸呸,学堂薛老头如此说话果是恶心,怪不得与费老爹同岁头发都白了,想必是怕人偷听他打呼噜,连觉也不睡了。难道读了书人就会变得如此异怪,平常说话也得找个脸盆挨个收钱才能开口不成。我不过是在墙脚听他几句,他就将我拉到馆里训斥,说我无父无母学鸡鸣狗盗,不配听他教得圣贤。呸呸呸,不听就不听,待来日你听我大角叫唤,我也得收你三文钱才是。”薛先生复述起这些话时,就如同刚刚经历一般,丝毫不像是三十年前听旁人所说的四十年前之事,果然是通儒的大家先生。
名叫大角的是三只白羊中的一只,头上两只羊角已经开始打弯,冒出黝黑的亮色。那时大角应当蹲在树丛的阴凉处,望着蛤蟆鼓上神婆一般的我。我又嚷道:“咳咳,尔等白毛畜生,今日让你们当个读书人,尝尝是做人快活,还是做羊舒坦。刚才我说教什么来着?作诗。对了,不就是作诗吗?那薛老头作得,我怎么就作不得。尔等听好了。”我翻身从蛤蟆鼓上站起来,在石头上来回踱步,“作何诗呢?我见薛老头念诗时都要晃脑袋,不知管不管用。”想罢我又取下头顶上的衣裳,弯腰后仰,借着腰力让脑袋晃着大圈,没晃几下便眼冒金星,我心里想“这作诗也不是正经人好作的,今天莫不是要让畜生耻笑,都怪自己热昏头了。”
巧的是一阵凉风从河面刮来,吹的人心脾俱爽,我抬眼看见河滩上一只老鳖在挖洞,心生一计,叉腰站直,对羊群大声说道:“有了,听老夫的。咳咳,一条大河北边来,乌龟王八游成排,水里且看你蹦跶,下锅盖上试新柴。”说完我怕自己忘了,又小声在嘴边默念了两遍。幸亏我当时默念了两遍,直到我会写字了还没有忘记,才能把这诗刻在卢家婶婶的墙上,一直留到了今天。
我当时得意不已,冲羊群喝道:“尔等听了,还不磕头拜见,难不成还想听我再作一首?”大角“咩”得叫了一声,其他两只开始低头吃草。我心想:“我在学堂偷听的时候,薛老头一念诗我就觉得肚饿,看来读书就是让人饿肚子的学问,不知是否读得越多饿得越快,要是碰上打仗,派一队读书人在阵前念诗,敌军一听就肚饿没力气,岂不是胜得简单。看来读读书防身也是好事,万一遇上山贼强盗,只要没把我嘴堵住,我把乌龟王八诗背上十遍,他们也就瘫了吧。”我年幼无知,才会想到把读书人委以干戈重任,想不到不出数年,竟真成了军政大计。
我紧皱了眉头犹豫不决,思来想去,想不出既能放羊,又能学学作诗的法子。我叹了口气,继续做羊先生。“好吧,尔等勤思好学,老夫就再作一首。”我跳下蛤蟆鼓,躲在石头阴凉处,又叉腰站直,环顾四周,看见岸边垂柳,心生一念道:“咳咳,听好了。此处一棵大柳树,不开花来不让路,扎你一刀疼不疼,明天结个聚宝盆。”说罢,也是一样在嘴边小声默念几遍,觉得已经记牢了,我才仰天大叫:“可惜,可惜,薛老头有眼无珠,只见得我放羊,不见得我作诗。”
在薛先生追溯的话里,那年的我对他不甚尊敬,但他并不在意,笑谈而过。我也以年幼懵懂为由,举杯谢罪。随后薛先生又提起我在他的学堂学礼方懂尊师重道,我便又心中愧疚,只能命家丁捧出金珠一颗赠于薛先生,才让我有些许释怀。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而薛先生本就是我启蒙之师,时隔四十余年再温往事,便是让我再知礼也。有师如此,实乃幸事。
若不是那之后的遭遇,即便我每日在清河滩上作诗百首,也不过是陪畜牲逗闷而已。我记得当时传来说话声:“甚好,甚好,难得你这小羊倌,也有心吟诗作对。”我转头望去,只见蛤蟆鼓背后走出一个人来。年约半百,白发纶巾,身穿素布凉衫,拄一根黑木拐杖。此人面带倦色,汗湿衫襟,拐杖和鞋子粘了许多泥土,一看就是远脚的行人,只是年纪不似平日里运货的贩子年轻。我见他面生,叫住问道:“你是何人?来此何事?”
那人说:“我行路渴了,待我先喝口水,再来与你讨教作诗。”说罢把拐杖靠在蛤蟆鼓上,提起衫脚,蹒跚到清河边蹲下鞠水喝。清河走到这个地方是个大弯,水流缓和了许多,河岸有几个打弯的的小水塘。平日里我在蛤蟆鼓上把这些小水塘分了门类,那人要去喝水的水塘在下游,是我撒尿的地方。但我不能对他说他要喝我的茅房,就对他喊道:“丈人,你那样喝水,口渴是解了,却将别人的屎尿也一并喝下肚去。”他一听,慌忙泼了手中河水,回头道:“这河水清澈见底,哪有什么屎尿?”我就告诉他,这边河湾上的小水塘,往上走是淘米洗菜用的,中间是洗衣洗澡用的,往下走就是倒屎倒尿的地方。他听了,对我拱手道:“多谢提点,那我去上游解渴,应当无碍。”
从我记事起便在庄中放羊,起初管事的让我在羊圈里玩耍,偶尔也带我去后庄的羊场,见我能跑能跳也不惧怕公羊了,就分我几只羊羔命我出庄喂草。管事的曾夸我今天没惹祸,却从未有人对我谢过。我叫住他:“我那庄里种米种菜,浇的也是屎尿,你去喝了也是腌臜。”他听了,反倒笑起来,也不往前走了,又蹲下鞠水道:“既是如此,喝哪里的水都是一样,我也不用去上游了。出行不便,无需讲究这些,多谢小哥好意。”我只是动动嘴提醒他两句,他便对我谢了又谢。若是他真喝了河中的水,日后我每回撒尿都不得轻松。我大喊:“我这有干净水,你要口渴,拿去喝吧。”
蛤蟆鼓下的石头缝里有我一个兜子,里头是个空心的圆球,是贾主户回庄里盘账,路过羊场丢给我的,说是外头来的宝贝。庄里童木匠见了,做了个软木塞给我,堵住圆球头上的孔,便能用来装水带在身边。我将兜子递于那人,他捧出圆球打量一圈,笑道:“此乃椰实,长于南方,皮如棕,坚实如硬木,内有凝脂玉浆,甘甜消暑。坊间多用其壳来做水瓢酒器,你这小羊倌如何得着,做水囊倒是闻所未闻。”我才想起,起初用这圆球装水,的确有些甘甜味道,渐渐便淡了,原是内有南方的果实。那人喝完了水,将壶交还于我,也学我盘腿坐在蛤蟆鼓上,问说:“如此炎热,你为何愿将水送于我喝?”
我对他说:“卢家婶婶见我被日头晒的黢黑,从柴房扒出这顶草帽给我,说是与我有缘。我今日头一回作诗,就被你听着了,那就也是有缘。我只有这三只羊,一壶水,还有身上的衣裳,三只羊是贾主户的,不能给你。衣裳我只有这一身,也不能给你。水倒可以,只是这水给你喝了,今日我便没水喝了,你喝完之后我便要回庄里去,管事的见我这么早就回,必定要责怪我不好好放羊,被他骂上两句,也常有。”
他又问道:“你叫什么?多大了?爹娘呢?”
在南迁之后的多年里,我曾问过不少孩子“你叫什么?多大了?爹娘呢?”,所得之回应,无一不是令人腕叹悲唏。想来这世上,难令人快活回答的难题便是如此,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知道自己生辰时日,知道自己父母在何处,那便是知道自己是谁,要去何处。假如我当时也明白这个道理,便应当痛哭流涕,极尽凄惨之言状以博取怜悯,再乞求他带我去东京做个家仆,想来这一生也将大不同于今日。但我生来就不曾体会过所谓身世的重要,数十年来也都是拼凑在我记事之前曾发生过什么。
按我在庄里听人说过的闲话,加上在颍州听贾主户和他儿子贾小爷的讲述,我那年应该是九岁。只是应该而已,庄里的人时常拿我打趣,骗我光屁股哄他们快活。那年之前的九年前,贾主户刚刚做主清河羊庄,不知道的人还在叫他的本名贾运。因庄里旧宅翻新,贾主户请了一个远方的亲戚来打理,庄里人都叫她贾姑母。有一日贾姑母在河边洗衣,几条鲤鱼推着个木盆到她跟前,盆里有个襁褓婴儿,就是我。贾主户知道后说这是清河龙王派鲤鱼送来的吉祥,必须养在庄里,才得保佑羊泰民康。贾姑母便将我收养在她住的偏房中,每日鲤儿鲤儿地唤我。没过几年,贾姑母得了腿疾,下不得床也做不了事,后来被她儿子接走,再没见过。贾主户不久也搬去了颍州城居住,指派了叫徐松的管家来打理庄中事务,无人管我,便叫我放羊。庄里的孩子唤我混儿,恐怕也是听家中大人说我是混饭吃的闲人。从那会儿起,我便算是姓鲤名混儿的闲人,不算是龙王的使者了。
徐管家常让我出庄去放羊,白日里不要在庄里晃荡。费二郎说是怕我游手好闲给他惹祸,比如谁家丢了东西,自然先怀疑是我所偷。只要我不在庄里,就仿佛人人都松了一口气。后来徐管家来亲自解释过,的确是如此,只不过他是不舍得我受冤屈,就算是天塌了,他也是不相信我会偷东西的,所以才让我一早就出庄去,到日落才能回。至于有时我回庄回得早了些,他对我又凶又骂,也是故意骂给庄里人看的,让他们看到管事的今天已经惩罚过了,就不能再欺负我了。我始终未能明白徐管家如此管事的方法,是否是贾主户在庄里立过规矩,一个人每天只能被骂一次,但凡管事的骂过了,其他人就不准再骂了。
每过几个月,徐管家便会把我放的几只羊收了去,再给我几只小羊羔。收去的羊丢进羊场,就连我都分辨不出了。想来我放的羊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这种安排特别而已。那年贾主户从颍州城请了书院的先生,每日到庄里教书,庄里人都叫他薛先生。我只是见过他的侧脸,从学堂的窗户缝里。次是因为大角叫唤被他听到,第二次是风吹的窗户哗啦响,第三次之后都是去读书的孩子一见我在窗户外偷听就纷纷告密,薛先生只要发现我在偷听,便将我拉进屋里责骂,说我污了圣贤书,无教无养,不准我再靠近学堂。后来薛先生拿了金珠后曾感慨,幸亏当年他假装故意责骂我偷听,否则我必然错过了与欧阳公相遇,就算没有错过,也不会有后面劝学报恩的际遇,我听后也大为感泣,又赠金珠一颗以谢责骂。
我当时并不理解薛先生的美意,费二郎说过要去薛先生那学课,得送米送肉,给了财物才能入学,我没有东西孝敬,白白偷听,自然要拿我出气。费二郎目不识丁,肤浅愚钝不识先生苦心,也不能都怨他。
我叽里呱啦把心中不快吐个一干二净,从日头正烈说到凉风四起,有些口干舌燥。见他只听不说,于是问道:“都是你在问我,方才我问你是何人,来此何事,你为何不答?”
他笑道:“我方才行了半日路程,口渴难忍,一时只想喝水,现在我喝了你的水,自然要答复你。我自东京汴梁来此会友,见清河风光大美,一时忘了行程,只能继续走路去颍州。你今年九岁,我五十有八,算起来你该管我叫一声太公哩。”我点点头,道:“我听管事的说过东京,那里比颍州城还大吗?”太公道:“大,不仅大,还热闹,是天下好玩的地方。”我又问:“我连颍州城都没去过,只听得费二郎说过。既然东京好,为何你要来颍州而不请你友人过去?”
太公叹道:“我这友人长居颍州,上个月过世了,我是来奔丧见他后一面的。”我说:“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就要埋进土里。上次薛老头在学堂里念过,百岁之后,归於其居,百岁之后,归於其室,就是说人死了。可惜我只偷听到这一句,薛老头就把我撵走了。”
太公道:“你口口声声骂那薛先生,我却听得你话里想去读书呢。”
我当即叫道:“谁想去读那老头子的书,读书怎比放羊快活,再说,会作诗会识字又能怎样,还不是给主户的吆来喝去,哼。”
太公见我恼羞状,乐得大笑,从石头旁折了一支草杆,对我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娘就以荻草秆为笔,铺沙为纸教我写字。那时候家里清苦,我娘做针线活赚点家用,她虽然不怎么读过书,却一定要我好好读书。若不是我娘一生辛劳,恐怕我也只能在街头打混,做个破落地痞罢了。我且问你,想不想读书,不得骗我。”
我也从石头边折了根草杆叼在嘴里,闷声道:“想又如何,我不得米肉孝敬薛老头,管事的还命我白天放羊,我只能在管事的叫我时把羊吓跑,趁在庄里找羊的功夫,去学堂偷听一会儿。说来奇怪,那学堂本是贾主户家的侧屋,我小时候也住过的,却好似进去的人都被灌了迷汤,不是记性不好,就是口吃结巴。薛老头揪我进去训斥,我都不敢喘气怕中了邪。”
太公奇怪道:“还有此事?你如何得知?”我说:“那薛老头讲的文章,我只听的一遍便能记得,再听不清的,两遍也会了。那学堂里七八个小孩儿,听上五六遍也记不住,念起来阿巴阿巴,不会说话一般,岂不是屋里有鬼?算了,算了,我还是不去读书,免得也变了结巴。”
太公听了哈哈大笑,边笑边拍我黑亮的后脖颈,道:“非中邪也,实乃你聪慧,若是好好读书,日后考个功名也未准。你牵上羊,我们现在就去你庄里,我跟那薛先生说说好话,请他多收你一个弟子罢。若是说成了,就当我报你一壶水之恩。”我跳起来道:“那要说不成呢?”太公拄起拐杖道:“说不成也保你能读上书,快走快走。”
我们二人三羊向东而行,不过二里路便到了庄外。那里先是一道土墙,墙后灰瓦屋顶连绵一排。沿土墙又走三五十步,路旁树起一道牌楼,上挂一块石匾,刻着“清河羊庄”四个大字。牌楼下有一扇大门敞开着。太公抬头看那石匾问我:“这牌楼上本就有石条,为何又架一块石匾上去,这匾的料子和牌楼也不像一体,像是后堆的。”我说:“太公看得仔细,这匾是后堆上去的。原本牌楼上刻的是清河马场,后来我们庄主当了主户,改叫了清河羊庄。”
太公又问:“中原缺马,为何要将马场改作羊圈呢?”我说:“那我便不知道了,我记事起,这里便叫羊庄,庄里把羊字去了,都叫清河庄。”
我正要请太公进庄,忽听到背后卢家婶婶的声音叫我:“混儿,你怎又偷跑回来,要是被管事的看到,免不了罚你一顿饭。若是罚你,你便来婶婶这里啃个烙饼,填饱肚子,夜里就不要到处跑了。”我回身看去,果真是卢家婶婶在收衣晾晒,她见我身边还跟着个老者,走上来问:“敢问大官人是哪里人?是否这混小子惹事生厌,他自小可怜,若是冒犯,还请大官人不要怪罪。”
卢家婶婶的话羞得我恼,没等太公回礼我便嚷道:“婶婶怎么又冤枉我,这是东京汴梁来的太公,行路时遇见,要来庄里见薛先生,请他收我读书呢,怎会是我冒犯?”太公也接道:“正是如此,未曾冒犯,婶婶万勿责备。”
卢家婶婶道:“大官人好心,只是薛先生脾气古怪,怕是不好说话。要鲤混儿读书还须得庄里管事的允许,今日管事的去颍州城办事,通常得去个两三日方回。庄里向来少有外人来往,莫耽搁了大官人行程。”
太公笑道:“不妨事,既是答应了鲤哥儿来找薛先生说话,当要算数,既然管事的不在,我去了学堂便走,不敢多扰。方才鲤混儿路上说起卢家婶婶对他格外照顾,如同亲人一般,他日后必要好生孝敬报答。”
卢家婶婶听闻喜笑颜开,枯黄的眼睛挤成一条缝,眼角沟壑如同晒了多日的干柴一般,摸着我的脑顶道:“还算这混小子懂事,老身年纪大了,只望他能养活了自己,日后有个归宿。”
我将羊拴在木桩上,别了卢家婶婶,带太公进到庄园内处。几棵一人粗的绿槐树后,高耸一面土墙,正当中开有一门,门上墙头写着“时来乾坤”。门内是一小院,正对一间主屋,两旁两间侧房,其中一间挂着小牌,上写“清河书院”。只在院里,便能听到馆内读书声。我扒在窗棂对内看瞧,没瞧两眼,就听屋里一孩童叫道:“先生,鲤混儿又来偷听了。”随后读书声乍止,薛先生从馆里冲将出来,身着葛布直衫,头戴软纱青巾,面带愠色来到廊下斥道:“你个混儿不去放羊,又来扰我教书,此番我必饶不了你。”
我吓得拔腿就躲,藏在太公身后,只敢露出半个脑袋,颤声叫道:“不是我要来的,是这位太公……要找你说话。”薛先生才见院里站着一年长外人,他捋捋长须,上前拱手道:“兄台,此处乃清河羊庄学堂,在下薛怀,是学堂教授先生,敢问兄台有何指教?”
太公回礼,道:“在下姓欧,名庐,字陵生,开封人氏,因寻访友人路过此地,巧遇鲤哥儿在河边放羊。我观此孩儿天资聪颖,悟慧难得,若是放羊实在可惜。据他谈起庄里有私塾学堂,教书的正是薛先生,便不请自来,请薛先生收他做个弟子,读书识字,开言明理。”
薛先生又自上而下打量太公一番,问道:“足下乃鲤混儿何人?”答曰:“今日晌午方才认识。”又问:“与清河庄贾主户相识?”答曰:“不相识。”再问:“与庄里各户相识?”答曰:“初到贵庄,庄内无人相识。”薛先生轻笑,捋须道:“如此说来,足下与鲤混儿无亲无故,与清河庄素无往来,只凭一面之缘就要帮鲤混儿说得收他读书,先生是否太多管闲事了。”
太公道:“先生此言差矣,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兴学荐举,文德广厚,各地少年英才辈出,才有大宋万世江山基业。教化后生乃是仁举,若鲤哥儿真学有所成,他日为国效力,岂不也是先生功德。”
薛先生道:“欧兄无须说这家国道理,在下也是读书人,怎会不知书德传世、学以报国之理。只是这鲤混儿情属特别,无父无母,乃是被庄主贾员外收留,在庄里放羊长大。且不说庄主允他读书与否,光是学费也无人替他筹出。亦非在下唯利是图,只是我既受庄户所托,必讲究个公平,否则坏了规矩,这学堂也不得长久,我反倒落了个误人子弟的恶名。看兄台也是个读书人,想必能懂我之意。”
太公道:“薛先生之言,句句实理,既是讲理之人,便好办了。我愿为鲤哥儿筹出学费,钱物均不少于其他弟子,三节也照例孝敬师礼,如此,先生可否收下鲤哥儿?”
薛先生道:“不可。鲤混儿是贾员外收留,说什么做什么须得他许可,我做不得主。”
太公道:“此事不难,不日将有贾员外书信许可送来告于先生知晓,如此,先生可否收下鲤混儿?”
薛先生道:“不可。鲤混儿九岁顽童,无人看养,读书所用笔墨纸砚亦无人置办,不免平生麻烦。”
太公道:“此事不难,鲤混儿读书所需之物,在下可安排妥当。如此,先生可否收下鲤混儿?”
薛先生道:“不可。我方才说过,我薛某并非贪财而教书,更非只要给钱给米就能入我学堂。鲤混儿未经开蒙,愚笨无知,读书不通,将来坏了我名声。兄台方才说鲤混儿天资聪颖、悟慧难得,不知如何看出?”
太公道:“过耳不忘,岂非天资聪颖?睹物成诗,岂非悟慧难得?”
薛先生道:“如何过耳不忘,如何睹物成诗,鲤混儿,且让老夫领教领教。”
我一直站在太公身旁,听得两人一来一回,后竟扯到自己身上,吓得又跳到太公身后。太公将我拽出来站好,对我道:“你且宽心,权当你正在放羊。薛先生现在问你如何过耳不忘,如何睹物成诗,你细想该如何回答。”
我不敢答话,低头瞟眼,正看到薛先生下巴的灰白胡子,正像大角的胡须。又看到薛怀的灰白长衫,也像大角的白毛。再看到薛先生踩着一双黑色布鞋,更像大角的蹄子,心头顿时想笑又不敢笑,憋住劲不敢抬头。薛先生见我呼哧呼哧抖个不停,心中疑惑,拿手指敲了敲我的脑袋顶,道:“你个混儿,不知用什么邪法子,骗得外人来给你说情。这庄里谁人不知你生性顽劣,哪里有什么读书的聪颖,你且抬头,让欧兄看看你的破落样。”
我听过笑意全无,薛先生不止一次在人前斥我野性难驯,如家禽畜生一般。正在难过,太公蹲下抚我道:“你若想读书,薛先生便是你的尊师,你好好想,就像在河边与我说话时一般放松为好。”我定定神,不去想薛先生化身薛大角,伸手扶太公站起,抬头对薛先生说:“欧兄无须说这家国道理,在下也是读书人,怎会不知书德传世、学以报国之理。只是这鲤混儿情属特别,无父无母,乃是被庄主贾员外收留,在庄里放羊长大。且不说庄主允他读书与否,光是学费也无人替他筹出。亦非在下唯利是图,只是我既受庄户所托,必讲究个公平,否则坏了规矩,这学堂也不得长久,我反倒落了个误人子弟的恶名。看兄台也是个读书人,想必能懂我之意。”
薛先生愕然,太公大笑,道:“先生且看如何,是否算得上过耳不忘,不如收下做个弟子,将来写写堂前文书,岂非轻而易举?”
薛先生深思片刻,道:“过耳不忘,我且信了,睹物成诗又当如何?”
太公在我耳边低语了几句,教我如何如何,我句句都听在心里。我拱手给薛先生作揖行礼,道:“鲤混儿请恩师出题。”
薛先生闭着眼捋捋胡子,道:“那你就以此堂前院为题,作来听听。”
我又作揖行礼,称:“是,恩师。”说罢走到院中央,来回转了几圈, 约有一泡茶的工夫才回到二人面前,作揖行礼道:“恩师,诗已作得。”
薛先生道:“且念来听听。”
我壮着胆子唱道:“三面院墙一扇门,门里站了三个人。两个长须白中黑,一个光嘴没长成。”
薛先生身后传来轰然大笑,原来是学堂里的学生见先生久出未归,纷纷扒在窗棂向外偷看。薛先生撩起自己的胡须,低眼望去果真是黑白夹杂,气得喘气,指着我骂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又对太公说:“此等下流油诗也配称诗?兄台岂是在羞辱我。”
太公闲然笑道:“我称鲤混儿睹物成诗,未曾说睹物成好诗,他如此年纪,仅是在墙外偷听过几回,便能有如此诗作,岂不坐实先生乃师之大才。恭喜先生收得高徒,鲤混儿还不给先生磕头?”
我听闻扑通跪倒便磕,薛先生急道:“一派胡言,莫磕,莫磕,哎,我何时答应收你读书?岂有强买强卖之理。”边说边伸手去拉我,被太公拦住,道:“先生方才明明已然答应,怎么转眼就赖账不成?”
薛先生疑道:“方才我几时答应,兄台怎么信口雌黄。”
太公托起薛先生,也顺势拉起我道:“方才鲤混儿行礼三次,称薛兄为恩师,薛兄可都答应了。既是答应了,就当一诺千金,先生弟子们都在场见证,莫传出去颍州城的读书人都是出尔反尔之徒。”
薛先生一时语塞,细想回去,却也无可争辩。眼看我土头糙面,身穿破布夹衫,腰里一根麻绳捆着裤筒,一双溜溜小眼巴巴望着自己,薛先生心中厌恶之情怕是已散去大半。拂袖道:“应是应了,还有一样却是不可。”
话音刚落,我哇哇大哭起来,跳到院中央嚷道:“诗也作了头也磕了,我就说读书识字又得怎样,不读便不读,若是读了书就变得这样扯来扯去不得痛快,我还是放羊去好。羊都知道早晚是送去剥皮下锅,活着多吃一口是一口,怎么读了书反倒像长生不死一般,只管耗费光阴在这打谜猜话。先生我不拜了,我去外头把大角牵来,拜它为师,将来它被主户宰了,我给它送终上坟。”我拿胳膊擦了鼻涕眼泪,泥灰混了满脸,径直往门外走。太公抓住薛先生的手惊叫道:“先生快拦住他,大角是他放的羊,若是先生收的弟子拜了头山羊为师,恐怕东京大街小巷都会流传先生大名。”
薛先生“啊”一声奔向门口,拽住我就往回走,边走边骂:“你你你混账小儿,我说还有一样不可,是你无名无姓,只有个泼皮外号怎能学得圣贤,将来被人笑话。你若有个姓名,管事的不叫嚷,多一个位子又能如何。你怎么还拜羊为师,想出这等混账事。”
我低头嚎哭,叫道:“我没爹没娘,难不成天上掉个爹来给我取名字,我姓鲤名混儿不可吗?”
太公上前道:“这有何难?你且莫哭,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薛先生就如同你爹,请薛先生为你取个姓名就是。”
我抬起头,直勾勾盯着薛先生,就等一个名字。薛先生道:“向来都是为父的携子拜师入学,拜师取名岂不成出家了,应让欧兄为鲤混儿取名才是。”
我又将头转向太公,太公道:“你可愿意?”
我自然愿意,太公闭眼细思,又道:“你自幼与羊相伴,羊者,祥也;祥者,善也;羊字掐头去尾,王也。你名王善,如何?”
我点点头,道:“我就叫王善了。”
太公又道:“今日我且与你约法三章。其一,薛先生肯收你做弟子,教你读书,你须尊师如父,不得不敬。其二,你虽天生孤苦,却要时刻牢记敬畏天地,若是将来寻得亲生父母,亦不得恨其弃你不顾。其三,你名为善,将来不论境遇如何,当知虚怀以善,不得作恶。你可记下了?”
我答道记下了。
太公将我推给薛怀,拱手道:“今日冒昧叨扰,请薛兄勿怪。在下还有路程要赶,就此告别。此庄主户口信及束脩六礼不日便会有人送来,鲤混儿就托付给先生了,告辞。”说罢后退一步,转身就走。我一直奔到门口大喊:“太公何日再来看我?”太公远远应道:“你我有缘,自会相见。”
薛先生装好第二颗金珠,已是醉眼惺忪,畅谈起太公带我求学那一个时辰,如数家珍,就似在昨日发生。薛先生告诉我,当时他一眼便看出欧太公绝非凡人,温儒敦厚,气宇轩昂,颇有将相之风。又听他说自己姓欧名庐字陵生,就猜到个七八分是庐陵欧阳修欧阳大官人,只是乡野僻远,不敢确信而已。不以说破,来回争执,也是不惜冒犯获罪,只为了让欧阳大官人多加关爱于我,其实他早就想收我为徒,只待一个好时机。我实没有第三颗金珠相送,只好斟满杯中酒一饮而尽,装醉不醒。
太公走后只过了一日,徐管家即从颍州城快马赶回。如太公所言,贾主户请薛先生收我在学堂读书,我也不必再在庄里放羊。此外,徐管家还带来肉干、芹菜、龙眼、莲子、红枣、红豆、笔墨纸砚及干净鞋衫等一应物品,交给薛先生,由其安置我读书所用。至于太公如何与贾主户来往,徐管家却无所言告。
我成为庄里的名人,持续了好多日。在那些天里,从地里收工回来的男人聚在土院子门口,一边等着家里开饭,一边扯着太阳落山时的闲话。比起今天在地里踩着多大的蛤蟆,我放羊的遭遇可算是实打实的奇遇。这种奇遇通常只在戏班子唱的传说里,做了善事的好人遇到得道的仙人有了好报,或是做了坏事的恶人遇到正义的神佛有了报应。率先能编出不为人知情节的人能收获一些赞叹,只要能圆得完整,不至于被当众戳穿,就算是在庄里积攒下了颜面,连女人端饭出来的时候都吃得凶猛很多。这家的人说,鲤混儿遇到的不是凡人,是文曲星,玉皇大帝让他下届点状元郎,文曲星年纪大了,耳背听错了,下凡点了庄园羊。一只羊是探花,两只羊是榜眼,鲤混儿那天牵了三只羊出去,你们猜猜他能是个啥。围坐一圈的人齐齐发出长长的唏嘘声,表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家的人就得意地翘起大腿,眯起眼睛,颇有几分神气地俯瞰众生,像是在说虽然我在田里挖了一整天的泥巴,但这天下事我还是知道的。
那几天,作为为数不多见过下凡文曲星的人,薛先生也听说了庄里的传闻。读书人自然是不屑与地头农夫一起闲扯神鬼的,文曲星干了一辈子点状元的活,本职工作应不会忘本,况且神仙还能耳背的话,实在有辱神仙的身份。薛先生自徐管家从颍州回来后的第二日便留我在学堂里读书,从认字到背文,从诵诗到识典。蹊跷的是,自打我真给他做弟子起,过耳不忘、睹物成诗的本事便一去不返。那些毛笔字读上再多遍,也如同柳叶落在清河上,打个漩就不见了踪影。我和那些已经读了几个月的大小孩子一样,一听到背诵就愁眉苦脸,一张嘴就知道要挨板子。那几年我极度思念大角和它的两个弟弟,不知道它们终被送到了哪里的灶台。
薛先生也难以明白,为何在太公身边我就是个神童,在他的学堂上就是个傻子。他总是用手掌拍我的后脑勺,边拍边念叨“复回也复回也”,意思是让我快回来。我知道他是想让那个聪慧的我快回来,只是我也不知道那个我去了何方。薛先生的疑惑像夕阳的余晖,随着时间的推移消失在茫茫黑夜里。庄里的深夜与颍州城的不同,这是费二郎在抓亮虫的时候说的。颍州城里家家户户不会黑透,就算是乌云密布不见月亮,城里人家的房子也是灰白灰白的。而羊庄就不一样,一到晚上,羊庄里的白团子就变成黑团子,一个个窝在墙角不敢动弹,只有野猪来的时候才会叫唤。黑夜过后,我的奇遇已不再有人提起,那几年里,揭开文曲星下凡秘密的男人已经有了两个孙子做了爷爷,而和薛先生一样见过太公的卢家婆婆则得了眼疾后去世了。卢家婆婆孤寡无儿,管事的招呼庄里青年劳力办的白事。出殡时我哭得凶,来吃席的人无不动容,一边伸夹筷子吃酒一边夸我小小年纪便懂得人情世故。只是那哭声实在是大声,久久不停,棺材附近的席桌敬酒不得痛快,伴着嚎哭一饮而尽总觉着不太吉利,像是喝了老太太不该喝的东西。席上坐着的童木匠对我说:“混儿,你别哭了,哭坏了嗓子,背不出文章来,薛先生要打你板子。”说了几次,我置若罔闻,只顾自己宣泄悲痛。童木匠脸上无光,不能笑,只能发起怒来吼道:“混儿,你要再嚎,你婆婆晚上回来就把你带走算了。”我喘了口气,敲着棺材说:“婆婆,你记得晚上回来把他带走,他不哭你,只知道吃酒肉,吃就罢了,还见不得我哭你,晚上我带你去他家,你多带几个去。”同桌的人大笑起来,引得周围几桌都伸头来看热闹。徐管家从屋里出来,拽起我来说:“知道你对卢家婆婆有孝心,只是莫要哭了,你随我来,我可有好处给你。”
徐管家牵着我到屋门口,对着庄里的人说:“卢家婆婆是庄里老人,无儿无女,承蒙庄里乡亲帮忙办这一场白事,将来她老人家必保佑咱们羊庄风调雨顺。几年前大雨冲塌了卢家婆婆的草房子,咱们贾主户出钱盖的这件新房,今天婆婆不在了,这房子理应由主户处置。今天趁大家都在,主户吩咐我转告各位,今后鲤混儿就住这里。”
底下有人叫道:“鲤混儿,你命可好,不用下地,也不用放羊,咱们主户还供你读书,你将来若是出了头,可不能忘了咱们。”
又一人叫道:“主户发善心也想想咱们。”
徐管家瞪了那人一眼,那人便不再说话了。我从此便住在卢家婆婆的旧屋里,与费二郎成了邻居。他大我十岁,却不曾欺负过我,还替我修补房梁和瓦,以致于耽搁了去颍州城卖货,被费铁匠举着锤子追打到村口。我去费家说情赔不是,费铁匠一边捶铁一边说:“混儿,主户每月供你吃穿读书,不愁生计,我家二郎没那好命,他卖不掉这些铁具,就娶不到娘子。”我很愧疚,直到后来给费家修葺了新房,头发已经掉光了的费铁匠夸我心善时才释然。
于是我心心念念想帮费二郎一起卖铁具,那是他家的手艺,至少在清河庄里,家家户户用的都是费铁匠打的铁。费二郎卖货要去颍州城里,每个月要去个七八次次,多的时候一两天就要去一趟。我想跟着他一起去颍州城卖货,一来我从未去过那里,只听说城里纵横交错,满眼都是神奇物件。二来实在不想每日读那几本翻来覆去的旧书,薛先生许久没教新玩意儿了。费二郎当下拒绝了我的提议,大概也是看出我私藏的意图,我那时还想不到费二郎可能是担心万一卖了钱来,费铁匠会追打他分了我几文。
费二郎不带我去颍州城,庄里的日子就如同薛先生的学堂一样,日复一日的重复,丝毫没有变化。唯独能称得上有趣的就是外号“挑一担”的卖货郎到庄里做买卖。挑一担每个月都会来上三趟,来时挑着竹编的货担,通常要在庄门外的阴凉处歇上一会儿,待汗干透,再换上干净的长衫,全身上下显得周正后才会进到庄里。放下货担后,挑一担要先敲铜铃,那铜铃就挂在扁担头,木槌则藏在货担竹筒里。铜铃的声响能传进庄口几户人家,无需多时就会有人推窗开门瞧出来。接着挑一担从筐里摸出一只手鼓,举过头顶,用木槌卖力敲起来,手鼓声更大,能传得更远。这时,庄里有一半人家都知道挑一担来了。但此时就算有人过来看东西,挑一担也是不急着卖的。他把手鼓拿在胸前,扯着嗓子要叫卖一段。
绫罗绸缎,我这没有。
金杯玉盏,我瞧不着。
要问我装的是什么货呀,
咚,咚咚,咚咚,
天仙女下凡偷来的宝。
月嫦娥出嫁抹的胭脂,
吴刚爷砍树擦的汗巾,
太上老君烧香的炉呀,
咚,咚咚,咚咚,
王母娘娘绣花穿线的针。
张家买醋,李家买油,
王家买喜酒绑花绸。
称一两香糖溜酥蜜呀,
咚,咚咚,咚咚,
胜过那东京状元楼。
挑一担唱过吆喝,庄里的孩子蜂拥而至,但也不是所有孩子都能从挑一担的担子上要到好处。但凡有大人来买了东西,挑一担就从布兜子里摸几粒枣糖或是梨糖,送给他家的孩子,买得多给得多,其他家孩子眼馋,就会想方设法把家里爹娘拽到挑一担这里来。这种买卖方式屡试不爽,好在挑一担的要价还算公平,庄里也无人以为是勒索,只是有些孩子性格特别顽劣,爹娘换不来糖吃便打滚撒泼,偶尔会被锁在家里嚎哭。
那天的挑一担换了新筐,上面贴着颍州仙桥茶坊的红纸,精巧别致。顶上盖着油布,下雨不透,筐口从侧边开,内有多层,每层抽出是个浅口的笸箩,可供分装不同的货品。挑一担对自己的新工具很是兴奋,整整齐齐地摆放好,卷起袖子,见人围了不少,捧起笸箩道:“仙桥茶坊的茶叶没什么特别的,倒是他家的编织颍州好。仙桥茶坊的笸箩编织,不仅结实耐看,更有一种奇香。哪怕是再寻常的下贱茶叶,用这筐装了,也异香扑鼻,绝非寻常之物了。这几月来,上门求购仙桥箩筐箩盆数不过来,原本寡淡的茶叶生意也火起来。有家里需要好筐好箩的,下月我给捎来。不管买多买少,一趟只取十文脚力钱。好箩配好货,我今天摆来的都是开春顶好的东西。有西京河南府来的干果,红枣杏仁核桃酥。有东京开封府来的蜜饯,乌梅山楂雪梨干。还有颍州西市百家好玩意儿,头上戴的,脚下踩的,白天用的,晚上使的,看见的您伸手,看不见的使唤我下次带来。家用百件都在这,还有一样好宝贝。”挑一担掀开另一个筐,取出一件白毡来,“瞧瞧,就算寻遍了颍州城,你也见不着的宝贝。这是西夏的马贩子从宫里带出来的,他们家公主用的披肩,知道是什么做的吗?白骆驼,那是成了仙的骆驼,可以三年不吃不喝,照样跑得比马快。古大娘你摸摸,摸一下起码多活一年。要是穿在身上,三九天下鹅毛大雪全身上下热气腾腾。”
古大娘伸手搓了搓白毡,又凑到鼻子跟前闻闻,一脸嫌弃道:“挑一担,你去蒙他人还行,到咱们庄来可不管事,这就是羊毛,哪是什么成仙的骆驼。要是摸这玩意儿能长寿,咱们庄起码有一半人能活个八百年。”挑一担急忙忙把毛毡塞回筐里,对古大娘道:“我不跟你胡扯,宝贝也是看人缘分的,一般人看就和羊皮毡子一样,有仙缘的人才认得白骆驼。”古大娘笑道:“仙缘我自是没有,羊缘倒有一些。我短个煎药用的陶罐,你筐里可曾有?”挑一担摆摆手:“药罐太沉,下回来时专程于你带一个吧。”古大娘点点头:“也可,我不要那烧两回就裂开的,若是拿来不顶用的糊弄我,可叫我儿拿锄头打你。”挑一担笑嘻嘻道:“记下了,记下了,若是两回就烧烂了,大娘只管往我头顶上摔。”
不到半个时辰,挑一担带来的东西就卖了七成,人也尽散了去,只有我这没人管的孩子,还在旁边转圈打闹。挑一担坐在墙根下的树根上歇脚,对我打趣道:“鲤混儿,都说你遇着贵人,供你读书,可曾读出什么名堂,让我见识见识。”我说:“薛先生倒是没有教我编瞎话这世上有什么白骆驼,叫卖吆喝也是没有的。”挑一担气鼓鼓地说:“村头野妇,哪里见过西域的宝贝,你这小毛头也是有福气,我再让你开开眼。”说罢又挑开单放的筐,捧出白毡来。方才人多时遮挡了光亮,此时太阳直照下来,那白毡反射出白玉般的柔光,随着挑一担摩挲的手,又像是羊奶在翻滚。挑一担道:“这白骆驼毡子从西夏国到咱们这,一路上可少不了人打它主意。我琢磨你们主户也是见过世面的,庄里想必也有个识货人,怎知你们竟认是羊皮,白瞎了我高看一眼。”
我想伸手去摸,被挑一担一巴掌扇回来,嫌我两手是泥,怕脏了他的宝贝。我对他说:“就算这是什么白骆驼,也和我放的大白羊没什么两样,有甚稀奇。古大娘不愿买你物件,倒是她的不是了?”
挑一担把白毡放回货筐,不似满意道:“她不识货,也就算了,就算识货怕是也买不起,留着家底抓药,下次给她带个药罐来,保她多活几年。鲤混儿,不如你跟我当个帮工,莫要在这庄里当个地痞混子了,读书不当饭吃,认字算账足矣。”说罢收拾了挑子朝庄外走去,边走边看着我说:“苦是苦了点,却也不愁买卖,没有我挑一担,这庄里的日子怕是不好过的。”
挑一担刚走,费二郎便从颍州城卖货回来了,与我在门口撞个正着。我问他:“二郎哥,今日生意好么。”费二郎笑嘻嘻道:“好好好,颍州城里多了许多新房,酒楼也开了不少,都是用铁具的地方。今日不但带去的卖完了,还定下了许多,我得让我爹和大哥赶工交货。”
我说:“二郎哥,你每次去颍州城卖货,要么没卖完带货回来,要么卖完了带钱回来,反正是要走一趟,怎么不像挑一担一样带些家用卖给庄里人。挑一担十日才来一次,你三两日便要走一次,要论方便,还是你方便,要论放心,还是你放心。你若肯做个顺手买卖,哪还有挑一担的来处。”
费二郎没答话,笑嘻嘻地回家赶活去了。后来他曾告诉我,他那晚一夜没睡,翻来覆去把我的话想了又想。也是那一次,他觉得我是个做生意的料,将来没准能做出什么大买卖。
从此后费二郎每逢要去颍州城,他都在前一天挨家问过有什么家用所需。他年轻力壮,臂力惊人,又是庄里人的儿子,带一趟东西半带半送,很快就家喻户晓,庄里人甚至提前把钱送到家里,脚费也愿意多出几文。
后来挑一担多久才会来庄里一趟,又或是再也没来过庄里卖货,我也未曾听说。那是我在清河庄后的日子,也是很多年后我怀念的时候。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