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小册子,是要向读者介绍那个始终被遮蔽于艺术先锋思潮构式中,实质上却早已转向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的情境主义国际(Internationale situationniste,IS,1957—1972)。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逻辑构式中,他们应该占有极为重要的历史地位。用鲍德里亚的话来说,“由于他们,所有的马克思主义上层建筑都被彻底地震动了”。1957年,由居伊·德波发起,已经有较大影响的前卫艺术团体字母主义国际、想象包豪斯运动、伦敦心理地理学协会合并,共同创建了情境主义国际。从当代西方艺术思想史上看,情境主义国际应该算是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后来者,因为,他们明显承袭了二者那种以先锋派艺术的方式反抗或改造异化了的西方社会现实生活的传统。然而有所不同的是,情境主义国际已经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根本立场,进而提出了一系列新的革命理念:今天反对资本主义的革命不再是传统的经济政治斗争和反抗,而转换为拒绝资产阶级景观(Spectacle)的隐性意识形态支配,将存在瞬间艺术化的“日常生活的革命”(la révolution de la vie quotidienne);传统左翼力量在宏观社会关系上扬弃异化和反对经济拜物教的努力,变成了证伪景观拜物教的异化场境的“整体都市主义”(urbanisme unitaire)战略、革命艺术家中断资本劳作时空惯性构式的“漂移”(dérivé)行走实验,以及革命性构境的观念“异轨”(détournement),这些文化革命的独特本质,就是在证伪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幻象的基础上建构本真的生存“情境”(situation)。其实,情境主义也正是由此构序得名的。
在我看来,情境主义国际是20世纪中后期欧洲非常重要的一波革命先锋艺术思潮,不同于通常的前卫(avant garde)艺术实践,它显著的特点是决不妥协的马克思主义左翼激进质性。可以看到,明确反对布尔乔亚的情境主义国际著名的《阿姆斯特丹宣言》条就宣告:“情境主义者在任何时刻反对落后的意识形态和力量(Idéologies et aux forces rétrogrades)。”我以为,它既是直接影响欧洲现当代先锋艺术和后现代激进哲学话语的重要思想母体之一,也是德波的《景观社会》(La Société du Spectacle,1967)和瓦纳格姆的《日常生活的革命》(Traité de savoir-vivre à l’usage des jeunes générations,1967)等重要论著的直接革命实践母体。在法国1968年的“红色五月风暴”“五月风暴”中,作为一种批判当代资本主义的激进话语,情境主义国际和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一起,在西方近现代历史进程中次成为所谓的新型“文化革命”的战斗旗帜。
情境主义国际的主要代表人物,除了著名的德波和瓦纳格姆,还有切奇格洛夫(常用名伊万)、伯恩斯坦、约恩和康斯坦特等人。我发现,情境主义思潮其实深刻地影响了后来在国外马克思主义和激进话语中格外活跃的几个显要角色,除去直接与情境主义相互影响的列斐伏尔和利奥塔,还有后来的鲍德里亚、南希和维利里奥,后马克思思潮中的阿甘本,以及作为晚期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哈维和凯尔纳等人,可以说,情境主义也是当代资本主义消费社会批判理论、后现代思潮的关键性学术资源。所以我觉得,这是我们在研究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思潮中不可缺失的重要逻辑线索。
在很多年以前,我次读到德波的《景观社会》和他那些令人恼怒的“反电影”的影片时,就被其极富冲击力的批判精神和奇异思想所深深震撼。应该说明,之所以一直坚持译介情境主义国际,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这一思潮的形而上学构式与我的社会关系场境论和主观构境论十分接近。因为我们共同关注了人的历史性生存活动中社会关系场境存在和当下生命情境格式塔突现现象。在这一次对情境主义国际的研究过程中,我对场境构境论与日常生活场境的关系,塑形脱形、构序祛序(disorders)、赋形与反本质(deformation)、构式解构、筑模返熵、构境破境等复杂矛盾关系也有了一些新的认识。在过去,我所关注的社会定在场境论,更多的是社会生活的宏观经济关系和政治关系建构起来的,而没有留心一定社会生产关系会涉及每个人日常生活微观场境存在。我的思考比较多地从建构论的维度正面讨论了人的主体性实践和观念活动,焦点意识主要集中于对外部世界和主观精神层面中的塑形构序赋形构式筑模和构境机制,却没有更细致地从批判的维度关注所有社会场境生活与观念建构活动同体发生的脱形祛序反本质解构返熵和破境机制。在这一次对情境主义国际的研究中,我不仅获得了较为深刻的场境认识论和批判认识论的新见识,也将传统拜物教批判中的关系异化观念推进到场境异化的层面。当然,我的构境理论与情境主义的差异也是明显的。其中本质的区别,就是我的场境构境理论是牢牢建立在历史唯物主义基础之上的,并且,它深刻地表达了我们民族体知文化的根本特征。关于这些问题,我将在下面的具体研讨中一一分析。
这些年,我们虽然在译介和研究情境主义国际思潮方面上做了一些努力,也引起了一些学术反响,但在总体上还是严重不足的。一方面,读者在面对这些打破阅读常规的另类精神样态中的情境主义文本时,会一头雾水地不知从何下手入境,这也说明,对于情境主义和他们那个特定的历史场境,我们在中文语境中还是缺少一些完整的历史分析和更深入的方法论学术探究;另一方面,特别是在国外许多关于情境主义国际的评介中,一些人刻意遮蔽这一重要左翼艺术思潮的马克思主义色彩,现有的大量对德波等革命艺术家的讨论和评价,肤浅得令人伤心。我想,地下的德波如果看到这些评论,依他的脾气,肯定会愤怒地爬起来对自己的脑袋再多开几枪的。一些论者根本无法真正理解发生于那个时代中的“漂移”“异轨”和“情境建构”等革命艺术实践的意义,更不要说进入景观拜物教批判构境和当代资产阶级消费意识形态的深刻透视中的马克思主义立场。正是上述这种令人焦心的双重困窘,迫使我这个根本不在艺术史研究领域的外行,在本书中多说了很多不得不多说的话。
针对上述这两种缺失,在这本概论性的论著中,我首先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整个理论逻辑构式的大线索出发,说明了这种不同于马克思恩格斯关注社会经济政治关系的意识形态批判理路之缘起,特别是突显了列斐伏尔基此再转向微观日常生活批判的重要开端。在整个关于情境主义国际的理论讨论中,我特别关注了他们对马克思主义观念赋形的自觉接受,以及在批判当代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方面的所谓“超越马克思”的努力。这算是一个历史逻辑构式上的重新接合。因为这样,也就次在思想史上将情境主义国际纳入和入序到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发展进程中来了,这为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打通了走向艺术实践领域的认识论障碍,也破境了长久以来的一个重要逻辑盲区。可以看到,列斐伏尔与情境主义国际是有重要交集的,无论是在艺术观念还是在对当代资本主义日常生活的批判和具体改造上,他们通过“让日常生活成为艺术”、建构打破消费意识形态支配的情境(诗意瞬间)建构、消除工具性劳作时间的游戏般的节日狂欢,以及从文化知识型中解构和拒绝资产阶级文化(景观)控制等方面,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当然,列斐伏尔与情境主义国际在理论赋形和实践筑模上存在着重要的差异性,在他们之间也有激烈的非学术纷争,相比在学术构境上的共同点,后者则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其次,我的研究表明,20世纪尼采对工具理性的控诉并非仅仅回响在学术思想的山谷之中,法兰克福学派对启蒙辩证法的深层反思也并不是荡漾在意识形态力量场中,在先锋艺术实践中,以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开始的捣乱式的“行为艺术”中,已经内嵌着对现代性生活构式的深刻反叛,开启了批判认识论的新的赋形层面,传统空想社会主义的乌托邦社会工程,被前卫诗人们赋形于日常生活场境层面对麻木现实惯性屈从的激进反抗中,这是一个并不仅仅属于艺术史的了不起的贡献。更重要的是,德波、瓦纳格姆、约恩和康斯坦特等马克思主义艺术家,在批判当代资产阶级景观消费意识形态的斗争中,从日常生活的“小事情异化”(列斐伏尔语)中找到权力的毛细血管渗透点,极富想象力地提出了改变生活空间关系的各种行动方案和大胆尝试,这为新的社会主义文化战略方向的开辟提供了新的思考意向。如果联系到后来发生的“红色五月风暴”这种全新的反对资产阶级世界的文化革命,这会是特别需要我们关注的理论构序方向。
其三,情境主义国际的左翼先锋思想和艺术实践活动,特别是其领袖型的人物德波的理论思考和革命实践,是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中不可缺少的重要财富。
一是德波已经认识到,“历史本身是由关系构建起来的”,这是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非直观构序本质的重要透视。这也是海德格尔和广松涉都已深刻达及的构境层级。仅就这一点,德波的学术构式层级就超出了马克思主义教条主义的传统解释框架。在德波这里,超出实体论,透视到社会定在之上的日常生活本质不是物性实在层面的变换,而是非实体的特定社会关系构序和场境存在筑模。这样,在场境存在论的构境层中,他才会深刻地直观到,当代资产阶级生活表象中的异化和麻木心理,并不是“达达”式文化艺术造反所能简单克服的东西,根子在于人对资产阶级生产关系赋型的臣服。只是,不同于马克思恩格斯,德波将经典作家关注的政治经济宏观社会关系异化,进一步回落到更加微观的生活场境异化的关注之中,依我的理解,这正是对葛兰西霸权观念在二战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统治新情况的积极思考结果。通过凯恩斯主义、福特主义加福利政策,资产阶级缓解了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经济关系中的直接压迫,却以消费主义的微观生活场境治理重新布局了社会控制的格局。德波推进社会批判理论中的景观意识形态批判的构序基点就在于此。当然,这一点是在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的已有证伪逻辑构式上推进的。
二是在布莱希特“陌生化”戏剧革命构式的影响下,马克思批判经济拜物教的证伪和破境,被德波重构为篡位的颠倒性景观。景观概念,是德波思考今天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对资产阶级生产关系赋型的臣服微观化的结果,是德波用来揭示今天资产阶级世界日常生活隐性奴役本质的决定性批判范式。面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新情况,德波将景观视作现代资产阶级日常生活交往中取代商品和金钱关系的隐形上帝,因为,它以虚幻的中介影像关系和“伪交往”场境取代了原先马克思已经揭露的事物化颠倒了的主体际的真实关系。所以在这个构境意义上,景观是从关系异化向场境异化的转换,是异化的二次方。这也是马克思的批判认识论在新情况下的重要进展。在德波看来,今天资产阶级世界中的日常生活场境现实,通常是平庸但迷惑人的无脑伪情境,这也就是德波所指认的被动性消费意识形态景观幻象所建构起来的场境异化。我认为,德波用来指认整个当代资产阶级消费社会本质的景观(spectacle)概念,缘起于布莱希特戏剧中的那个亚里士多德式的旧戏剧中演出(spielt),而这里的观众(spectateur),正是采取了传统戏剧中那个采取了不干涉态度的景观Zuschauer(旁观者),这个演出/景观的旁观者,通过被动的认同于表演中的英雄,而同质于演出/景观。德波的精妙之处,在于他将那个处于被动地位的无思的剧场观众,隐喻式地挪移到今天资产阶级世界的日常生活中来,观众正是入序于被资产阶级景观制造的虚假欲望,被动式地迷入疯狂购买的消费者。我以为,德波的景观拜物教是对马克思拜物教批判理论构式的推进,并且具有深刻的批判认识论意蕴。在这一点上,德波深刻地启发了后来的鲍德里亚。
三是情境主义国际所主张的建构情境,是要脱形于由资产阶级景观幻象所构序起来的这种日常生活中惯性的伪情境,使之转变为一种自觉革命集体的共有瞬间情境。这既是对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拒斥麻木日常生活的继承,也是列斐伏尔“让日常生活成为艺术”口号的落地。与传统无产阶级革命理论有所不同的是,情境主义国际更加关注打破景观幻象之后,我们每天生活其中的资产阶级日常生活场境世界的诗意重新构序,通过革命的情境建构创造全新的行为条件。并且,他们已经将作为革命瞬间的情境建构从艺术诗境推进到建筑、城市生活的实际改变活动中去了。应该注意,这种革命实践仍然是建立在社会场境存在论之上的。
四是情境建构的整体都市主义实际上是对象化在资产阶级城市中的革命艺术实验,它的目的是祛序资产阶级用商业结构和劳动时间建立起来的城市日常生活场境,所以,它将是着眼于一种人与人、人与物的关系场境的重新筑模。在他们看来,资产阶级世界的日常生活场境中的特定建筑、街道、广场中实现出来的人的活动轨迹,已经是由商品市场的中介关系构序起来的功利性的“世俗世界”(巴塔耶语),在黑格尔看到宏观“市民社会”的地方,情境主义者看到了原子化个人活动被入序于金钱化都市关系中的微观生活细节,这种细节化的“氛围” (ambiances)不是由人主动构序和塑形,而是由景观操控的伪场境存在。建构革命的情境,就是要破境景观氛围,而建立起新的中断景观氛围的革命化情境,即逃出商业时间节奏的游戏化瞬间——革命性的日常生活场境“微-氛围”。在这一点上,应该说情境主义很深地启发了列斐伏尔,他于1974年写作的《空间生产》(La production de l’espace,1974)一书,正是基于这种全新关系存在论批判的基础之上的。
五是情境主义情境建构中的漂移祛序。漂移游戏,是刻意制造异质性空间情境的动态实践,它可以是从一个固定的生活区域走向另一个陌生化的区域,从一个熟悉的城市走向另一个陌生化城市,从一个日常生存空间到另一个更有激情的空间的漂移。漂移的流动和转场的实质,在于打破主体空间在场的凝固性。从本质上看,情境主义的漂移就是要祛序资产阶级通过景观塑形起来的经济枷锁,绝不在一个角色化空间中过一种凝固化的经济劳作的日常生活。让资产阶级用金钱量化效用法则锁住生活的凝固性被自由的游戏打碎,无功利的、偶然相遇的漂移要对抗“去质化”,移动中获得的在场性是有质性的存在。这是一个有深度思考的情境建构尝试。也是后来空间理论与实践的先导性实验。
六是革命性的异轨。这也是情境主义国际批判认识论的一个重要理论层面。开始,异轨只是一种词语的革命性反抗,它直接表现出反解释学特征,它不是对原文的解释和对原始构境的逼真还原,异轨的出发点已经是超越性的“进步”。异轨的本质,在于对一种历史文本内在的话语和词语的“抄袭”和故意挪用,所以,异轨是一个差异性关系范畴。异轨的具体做法,表现为将原来文本中的表达和语句删除,替换为思想进步所需要的全新观点和概念。进一步,异轨就是以无功利、无目的的游戏态度,打碎消费意识形态和景观的支配,说得更大一些,异轨就是通过改变现实中的决定性条件,进而彻底变革整个资产阶级世界的武器,等等。
这些来自先锋艺术中的革命概念和激进观念,与我们所熟知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逻辑构式和学术话语有着天壤之别,然而,它们却为我们打开了一扇了解西方激进左翼艺术思潮的大门,是值得我们认真关注和了解的新方向。当然,情境主义的理论与实践也包含了大量的缺陷和不足,特别是他们在转向先锋文化和微观日常生活革命的时候,严重忽略了当代资本主义经济体制和科学技术构式的深刻变化,过高估计了主观诗性和前卫艺术的批判张力以及改变现实生活的实际可能,这使得他们的艺术解放游戏在客观的资本筑模前面仍然是苍白无力的,必然以悲凉的失败而告终。对于这些问题,我也会在本书的具体讨论中一一进行分析界划和尖锐批评。
本书没有采用通常艺术史研究中的外部描述法的写作方式,而主要依据当事人自己的文本和话语事件分析为构式逻辑主线,对情境主义国际进行了真正意义上的学术研究和思考,这应该是一个新的构境突显点。
真心地希望,我的这些跨界努力会引起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学界的共同关注,并由此在研究视域的宽度和深度上都有大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