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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往事不堪回首是因为往事太多不堪。
——《心经》
亲爱的,终于下雪了。我是喜欢雪天的,美的、丑的、好的、歹的,统统抵不过寒冷。跑得动的就藏起来冬眠;不会跑的就盖在雪下兆丰年了。
——《肉林执》
我很运气这辈子坐车都自觉系了安全带,我很运气这辈子坐的车都很平稳,安全带一次也没派上过用场。
——《红墙绿水黄琉璃》
屋外的阴沉摇摇欲坠,显得不堪一击,如同子宫般的太阳从更大的子宫般的天空中分娩而出,阳光如利刃之雨倾盆而下,也如众神降生。
——《俄狄浦斯2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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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仙》是新锐小说家徐衎的中短篇小说集。整本书萦绕在湿热的气氛,与低沉有力的叙述之中。书中人物多为生活在城市底层的贫民,身处逼仄的生活空间和熟人社会,一面与亲人相依为命,一面渴望着参与外界的变化。小说涉及民间借贷、暖老温贫的情谊,是一部细致入微刻画人间百态的现实题材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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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徐衎,1989 年生,南开大学现当代文学硕士,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四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获第五届“人民文学·紫金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浙江省2015-2017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第十一届、十二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中短篇小说见于《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花城》《西湖》等;2020年人选首批浙江省宣传思想文化青年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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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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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刑 / 001
心经 / 040
试水 / 078
肉林执 / 098
乌鸦工厂 / 158
俄狄浦斯2184 / 201
红墙绿水黄琉璃 / 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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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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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刑
黄阿姨连日来饱尝的失眠之苦,有如利刃般切断了她膝部的肌腱,使她衰弱无力地坐在荷叶边的酒红色蒲团上。她的声音也不知掉到她那空荡荡的身体里的什么地方去了,她找不到它,但确信菩萨知晓她的心声:菩萨娘娘保佑,这一向我老是梦见我老娘,是不是又有什么坏事要发生,还是已经发生啦,菩萨娘娘保佑。
博古架上的菩萨通了电,塑料佛光以及电子红烛里的灯珠幽幽亮着,虚弱的光使黄阿姨敏锐地联想到自己的贫血。她缓慢地直起身子,李李立在身后,如她所希望的,乖巧、安静,仿如莲花座下的童子,白瓷做的。白瓷果盘白森森地空着,黄阿姨在心里告诉菩萨也告诫自己,洗完澡就去买水果,菩萨娘娘请保佑我,阿弥陀佛。
初升的朝阳把很小的一束三角形黄光投射到气窗上。黄阿姨对着卫生间的镜子揉了揉眼睛,白头发又冒出来了,像一根根骨刺毫无原则地扎在脑门上,额头肤色深一片浅一片,只有眼睛下面都是黑的。全身绷紧打了个哈欠,就像对镜做了个鬼脸,嫌恶地,与此同时闻见一股酸馊味。黄阿姨匆忙出卫生间,用手背贴了贴李李的屁股,再去检查睡李李隔壁的唐唐。谢天谢地,一切正常。
李李和唐唐经过反复训练早已学会独立使用痰盂,但黄阿姨还常常记起她们次上门的那个可怕下午,经过梦的夸张变形更显恐怖:夕阳把梦境涂成荒凉的大漠深处,黄阿姨眯着眼去关被风吹开的家门,狂风裹挟黄沙把李李和唐唐吹进她家。黄沙越积越多,李李蹲在门后往沙里埋着什么,唐唐又趁李李不注意偷偷挖出来塞进上衣口袋。黄阿姨抱走李李,然后在李李蹲过的地方扒啊扒,带着披沙拣金的干劲,挖出来一坨不完整的屎,这个时候唐唐吸着鼻涕,朝蹲着的黄阿姨走来,脏兮兮的上衣口袋正对着黄阿姨的脸越来越近……
黄阿姨回到卫生间,浴霸一开,满室辉煌,头油味弥漫在硬邦邦的金光里。毛线衣脱下,腾起一股尘,袅袅香火一般,黄阿姨就有种重塑金身的错觉。暖烘烘的金光烤着她,把灰扑扑的脸烤明亮了,把抬头纹法令纹都烤化了,镜中人至少年轻了十岁。
十年前,卫生间还没有装浴霸。十年前,老娘尚在人间,初露痴呆的征兆,成天吵着要上菜市场买胡萝卜。黄阿姨稍不留神,老娘就真的上菜场去了,记录一天八趟,买回的胡萝卜在玄关堆成两座萝卜山。更可怕的是,老娘藏胡萝卜。黄阿姨在水槽、碗橱、灶膛、床垫下面、棉袄口袋甚至羊毛袜里都找到过胡萝卜。尽管如此,买胡萝卜似乎成了老娘余生的活动,她一边嚷嚷一边又警觉地四下张望,小声叮嘱黄阿姨:“他们等一下又要来借豆子了,我们自己都吃不饱……他们说半天也借不到一升豆子,眼泪就像豆子一样往下掉……他们种大豆种青菜种西红柿种胡萝卜,几百亩几百亩地种,还是不够吃……他们把大豆青菜西红柿和胡萝卜,还有大蒜生姜小葱,统统种到同一块地上,只能看不许吃,专门给人家拍照……”
痴呆症后期,老娘不光藏胡萝卜,还藏蛋、藏米饭、藏茶叶、藏食盐,也藏屎……邻居老邓家盖新房,家门口堆着水泥黄沙,黄阿姨以为老娘满手黑污是玩了一天沙土。直到上饭桌吃饭,黄阿姨敏锐地在青椒炒臭豆腐的香气中闻见一股货真价实的臭,随即发现了残忍的真相:她的老娘终于老成了一个不让她省心的孩子。
老娘曾游走四乡,为年轻的黄阿姨物色领养对象,刚好王宅村一对小年轻生了个女孩不想要了,然而黄阿姨也不肯接受那名健康的女婴。三十五岁的黄阿姨还想自力更生再试一试,一直试到四十二岁,试遍中医西医各种偏方土方。医师没有给绝境中的黄阿姨后的希望,而是用接二连三的比喻对黄阿姨判了死刑:胚胎就像种子,移植胚胎主要就是看内膜,子宫内膜就像是土壤,黄阿姨的土壤条件不好,更要命的是,黄阿姨的种子也不多。
陪黄阿姨看了多年妇科的丈夫老黄,闷声不响地在医院早已不喷水的喷水池旁抽掉了一整包烟,回到家,老黄把黄阿姨摁到床上,骄傲地宣布他再也不用戴避孕套啦。身体传达了老黄的暴怒,同时唤起了黄阿姨新婚燕尔的回忆。那时候她怕羞又怕疼,因为怕羞只好拼命地喊疼,突然有一天,她发现疼痛被一阵甜蜜又羞耻的快乐取代了,但她依旧喊着疼疼疼,疼死我啦……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四十二岁终极判决这天。这天过后,久违的疼痛回来了,结结实实,每一根神经都簌簌发抖,黄阿姨却发现自己无法叫喊了。
那张历久弥新的花梨木婚床于她便成了一片并不开阔的刑场。黄阿姨是伏诛的罪人,任由老黄摆布上刑。某个深夜,老黄骑跨到她背上,右手揪住她的头发,左手绕到她眼前用左手中指往上杵她的鼻子,嘴里叫着“欢欢”、“欢欢”……黄阿姨忍气吞声,积了一肚皮的眼泪水。
老娘生前没少提醒黄阿姨,你看孕妇的眼神很奇怪,你不直接看她们,而是很快地瞥一眼。黄阿姨跟老娘去妹妹家送喜蛋,全程都没怎么看妹妹,姐妹之间说体己话的时候也只盯牢地面。黄阿姨后来在街上碰见待产的贵州女人,同样扫一眼就假装没看到地从旁过去,好像躲猪瘟一样。黄阿姨发现仅仅是这一眼,不论是对妹妹还是贵州女人,她都有各种情绪同时涌现:惊恐、嫉妒、喜悦,甚至是报复。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用相同的眼神看邻居怀孕的狗、鸟巢里的燕子,当晚就做了一个很坏的梦:她用竹竿把鸟巢捅下来,摔烂一个个鸟蛋,然后把老鼠药放进母狗的碗里。梦的尾声,黄阿姨的老娘胃口大开,居然与狗争食,端起下了鼠药的狗粮碗吃得津津有味……
老娘痴呆后期彻底释放了压抑多年的当外婆的欲望,直把女婿当孙子。老黄忍辱负重了几个月,忍无可忍决定把丈母娘送进婺城养老院。在此期间黄阿姨多次抗议,我老娘脑筋还不糊涂的时候就常和我讲谁谁脑筋糊涂了进去了,家里人去看望带去的饼干牛奶后统统被看护贪污掉啦,家人没办法,下一回只好多买一份送给看护,只求看护大发善心不要惦记克扣自家那一份……还有那个谁谁谁,脑筋糊涂之前多少精明,结果在养老院天天被人耍,一会儿叫她唱东方红一会儿叫她背语录,都看她的笑话,她自己也笑得很开心,好像魁星一样……黄阿姨怎会不懂老娘的心思,老娘一再向她传播养老院的负面消息正是迂回地表露对养老院的恐惧,反倒是痴呆以后老娘在大伯的葬礼上坦坦荡荡倒出了心里话,好好的人被化疗搞成这样,钞票没少花,人也没保住,真是做冤大头了,真有那一天我反正不要化疗,我要死也死在家里面……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老娘终还是进了养老院。三人坐了半个多钟头的小巴车,来到婺城郊区。几幢建在小山坡上的宿舍楼被一圈灰围墙包起来,围墙顶部插着碎玻璃和铁丝网,一只破风筝缠在上面。老娘慢吞吞地一边下车一边说自己是一只风筝,过一会儿又说自己的风筝线断了,风筝要掉到月亮上面了。这让老黄很是得意,为自己的英明决定沾沾自喜。黄阿姨一声不吭地搀着老娘找到事先安排好的房间。老娘突然拽住黄阿姨大叫起来,俨然一个敏感的孩子嗅出了离弃的味道。老娘掰扯黄阿姨的左臂,然后右臂,希望黄阿姨能抱抱她,将她抱离那间阴暗潮湿充满尿骚味的六人间。黄阿姨始终紧抱自己前胸,像另一个受惊的孩子。老娘仿佛一下子看清了自己的宿命,狠狠地推了一把黄阿姨。母女之间的距离拉开了。老娘似乎有点懊悔,站在原地两手捂着眼睛和嘴巴大哭,哭声从指缝间漏出来。黄阿姨发现老娘一边哭一边透过指缝悄悄观察她的反应,假如她或老黄理会了,老娘势必哭得更凶,就像小孩子那样。于是黄阿姨像回避孕妇一样,假装没看见老娘在看她,和老黄一前一后穿过养老院的银色铁门,把这位皱巴巴的老孩子永远地留在了门后面。
回到家黄阿姨被一阵自责的情绪勒住,懊悔的泪花闪动在眼眶里。老黄安抚说,养老院又不是集中营,想开一点。结果黄阿姨又搬出一套一套的“老娘说”,总之养老院就是集中营,养老院的看护阿姨全都是集中营的刽子手吸血鬼……老黄歪嘴一笑,有一点我可以保证,你老娘在养老院至少比被你照顾好,不是吗?好几次进家门前我就听见你辱骂她,骂她是阿狗阿猫蠢驴笨蛋,当她把米饭掉到地上,当她把屎拉在裤子里而你不得不洗那些有屎有尿的内衣裤的时候,不是吗?黄阿姨顿感两颊迅速升温,泪花蒸发殆尽。她冲地上眨眨眼,意识到自己是多么需要那些“老娘说”的借口啊,越是替老娘发声抗议,越能轻易地把老娘送进养老院甩脱她。老黄太讨厌了,她本可以很轻松地流下自责的泪水,换回心安理得。
黄阿姨开始频繁做同一个坏梦,老娘一次又一次地在梦中吃那碗掺了鼠药的狗食。黄阿姨仔细回想了一下老娘的看护阿姨,比黄阿姨大不了几岁,胖胖的,纹过眉,皮肤很黑,鼻头上有许多雀斑,样子有点苦又有点凶,她会不耐烦,会虐待老人吗?黄阿姨计划对养老院来一次突击访问,不料下楼烧早饭时崴了脚,在床上歇了好几天。下一次梦完老娘,黄阿姨又把右手烫伤了,去养老院的日子一推再推。
黄阿姨变得格外谨慎,下楼的每一步都紧抓扶手,形同蹒跚学步,晨起喝热茶的习惯也改成了喝凉白开。黄阿姨觉得自己神经质了,但又不敢好了伤疤忘了疼。万万没想到噩运降临到了老黄头上,防不胜防。
老黄正当壮年偏赶上婺城奶厂破产,又不愿屈就婺城棉纺厂做门房。黄阿姨六神无主想到了老路子,我们还是养猪吧,多养几头欢欢。老黄歪嘴一笑,我们自己都没种,还去搞猪的种。欢欢是黄阿姨早年养过的一头种公猪,在欢欢的时期,婺城的猪崽多少都和它有血缘关系。欢欢病死之前把猪瘟传染给了交欢对象,那些染病的种母猪又将病毒带向四面八方,险些酿成婺城历史上规模的动物传染病事件。黄阿姨面对上门索赔的养殖户唉声叹气,三年白干,一夜回到解放前。老黄却有不同意见,人一辈子能活成欢欢这样,死也值了。
老黄和几位奶厂工友一商量,决定南下去广西养虾。启程前夕,黄阿姨在家做了一桌出征宴,除了养虾同盟军,老邓也是座上宾。老黄酒过三巡开老邓的玩笑,老邓你这个钻石王老五要做到几时休呀。老邓笑笑。老黄喷着酒气说,老邓做钻石王老五做出瘾头来了,一批又一批,吊了多少婺城女人的胃口啊。老邓笑笑。老黄说,老邓吊出味道来了,不像我们一棵树上吊死。老邓笑笑。老黄指指黄阿姨对老邓说,我去广西她等于守活寡,你一个老光棍少往我们家钻啊,寡妇门前是非多晓得吧。老邓笑笑。
黄阿姨怕是非也怕做寡妇,如果说之前的婚床如刑场,那现在毋庸置疑就是冰窖寒潭了。黄阿姨开始后悔没有辞掉棉纺厂门房的工作,随夫南征。老黄虽然在床上侮辱她暴烈待她,那也是她罪有应得,谁叫她是一头生产性能低下的种母猪呢?尽管黄阿姨不愿这样轻贱自己,但她没法不去想那些老黄自比是欢欢的床上岁月,疼痛归疼痛,好歹是两个人。黄阿姨孤枕难眠,要是不幸梦见老娘,更是一夜无眠,除了天亮拜菩萨求保佑,别无他想。阿弥陀佛。
同样做门房,黄阿姨的话比从前多多了,主要是害怕回家独自面对整块青灰色、冰凉、死寂的时间。为免在沉默中灭亡,只好在工作时间充分释放交流欲,没话找话,短话长说,说得仅有的几位棉纺厂工友都厌烦了,纷纷绕开正门从侧门出入厂房。棉纺厂的效益并不比奶厂好多少,棉纺厂的外来访客少之又少,黄阿姨搭讪盘问的机会少得可怜。即使远离空荡荡的家,黄阿姨还是被大块完整的青灰色、冰凉、死寂的时间砸中了。
黄阿姨利用午休时间逃出鸟笼一样的门卫室,没有目的地,纯属瞎逛,不知不觉来到奶厂。生产线都停在那里,包装车间散落着一沓沓塑料标签纸,一瓶浑浊的成品奶端端正正摆在窗台上,黄阿姨看了看保质期,两个月零十三天后,老黄就要面对下岗失业的现实。车间后面的小型牧场已经腾空,老黄说整个奶厂腥臭的就是这个地方。这里曾经养过六头荷斯坦牛。奶厂资不抵债,这些荷兰牛很快就被消息灵通的奶厂工人牵回家了,老黄只抢到一台制冷机还挺高兴,晚了就只能搬些桌子椅子回家啦,再晚就只剩过期变质奶了。
欢欢还在的时候,黄阿姨乐于和那些前来配种的男人女人聊一聊畜牧行情。只有她和欢欢的时候,她会告诉欢欢许多她从来没大声说出来过的事情。她问欢欢多的一句话是,儿孙满堂高兴吗?何止满堂,整个婺城都是你的子子孙孙。欢欢很配合地哼哼两声,黄阿姨就流眼泪了。
黄阿姨从奶厂回棉纺厂之前去了一趟花鸟市场,她意识到自己需要陪伴。去花鸟市场要经过婺城福利院,黄阿姨在福利院门口撞见罐头厂的梅阿姨,自行车后座上歪歪扭扭地坐了一个穿黑白斑点短袖的男孩。黄阿姨说,下班啦。梅阿姨说,不干啦。黄阿姨说,发财啦。梅阿姨翘起下巴朝后座点了点。
婺城福利院新推出了一项针对孤残儿童的家庭寄养制度,缓解福利院收留压力的同时,还可使孤残儿童对养父母产生较好的认知感,对家庭产生较强的归属感,从而有效地促进儿童的身心健康成长,使他们更好地回归社会。福利院对寄养家庭给予每位孤残儿童每月1600元的补贴。认养一个孤残儿童的月收入和黄阿姨看棉纺厂大门的工资差不多了,再养一个的话,手头就宽裕了。黄阿姨在福利院办完登记手续出来,既没去花鸟市场也没回棉纺厂。黄阿姨告诉老邓,她的家里马上又有人气啦,她要在家里打工啦。老邓正忙着自家水果店开张,以为黄阿姨要和他抢生意,似笑非笑,呆愣愣的。
一个星期后一个有风的下午,一个面色蜡黄还穿橘红色大衣的女人领着两个剪了平头不容易看出性别的女孩来到黄阿姨家。黄阿姨虽然膝下无子,但护理老娘的经验足以使她应付李李和唐唐了。在训练她们学会用痰盂之前,黄阿姨不得不挨个抱她们进卫生间把屎把尿,她们都把黄阿姨抱得紧紧的,像新生的小猴紧贴着她的衣领。我的心肝,某一瞬间错觉使黄阿姨沉吟了一下,但很快就冷静下来。黄阿姨庆幸老娘是在养老院度过失智的余生,否则她也要每天这样屎啊尿啊地伺候,一边嫌恶一边对自己的嫌恶产生愧疚,更庆幸老娘去世得不早不晚,免得寿则多辱,越老越像李李和唐唐。嫌恶加快了训练进度,不出半月,李李和唐唐都弄明白了,一旦有尿意或便意就乖乖去坐中间凿空成圆洞的小木椅,小屁股塞进圆洞,对准底下的痰盂,否则就将面临冷水洗屁股的惩罚。此外黄阿姨还利用苹果巩固训练成果,一天下来假如李李和唐唐都没有弄脏衣服裤子,她们就可以一人得到一只苹果,假如李李没有达到黄阿姨的预期,李李失去的苹果将额外奖励给已经有一只苹果的唐唐。
唐唐每天醒来都好像是天面对这个世界,大多时候就坐在那把特制的小木椅上,裤子退到脚踝,不声不响,一动不动,仿佛一盆有血有肉的根雕或者标本,只要按时进食按时排泄,就没什么大问题。黄阿姨看唐唐总觉得亲切,黄阿姨小时候的邻居就有一个名叫“天福”的唐氏综合症儿,俗称“唐宝”,平日里呆头呆脑,发作起来伸出舌头叫唤两声,形貌举止和几十年后的唐唐相差无几:眼距很宽,鼻根又低又平,眼裂小,眼外侧上斜,有内眦赘皮遮挡视野,外耳小,胖舌头常伸出来流口水,身材矮小,脖子也短……唐宝们比缓慢还要缓慢地进化着,死性不改,顽固遵从基因的脚本,一代一代螺旋式地没有变得更好,不可能再有其他可能。
至于李李,因为出生不久用了不合格的痱子粉,重度铅中毒,成了脑瘫。残留一半清醒的神志使她获得了受教育权。可是李李三天两头在特殊教育学校弄伤自己,今天用铅笔扎破了手臂,明天又抓破了化脓,过几天又在走廊摔破了膝盖或者脚踝。真正终结李李求学生涯的是一次放学路上的意外。特殊学校每天下午三点半放学,从黄阿姨家到学校差不多两公里路,开头两个月黄阿姨每天接送,一等李李认路了,黄阿姨就放心地让李李自己上下学。那天,黄阿姨等到五点半仍不见李李回来。唐唐对于发生的事情似懂非懂,她不停地轻拍黄阿姨的后背,像要给她安慰。黄阿姨喊了一晚上的“李李”,嗓子彻底报废。清晨,有人在婺城农贸市场里找到李李,嘴里塞着袜子,双手反绑在铁栏杆上,裤子被扒下,幸好是夏天,假如是冬天,不堪设想。黄阿姨抱住李李恸哭,她原本以为自己是冷漠自私的,汹涌的眼泪让她和大家都看清了她。婺城警方仔细勘察现场,不到二十四小时就锁定了犯罪嫌疑人。家在城南的老马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黄阿姨没和老马打过交道,只听老邓提过,早些年老马在杭州郁郁不得志,灰头土脸回到婺城,逢人就讲,我老马是千里马,遇不到伯乐才流落回这个鬼地方,婺城太闭塞了,连马厩都算不上,在这种地方对于任何事都只能接受,一点办法也没有。判决结果出乎黄阿姨的意料,老马因为“精神病史”没关几天就放出来了。这个年近半百离异多年还在坚持读诗写诗又看一点心理学的老马确实符合婺城人民对于“精神病人”的想象,再加上后来老马在“创建文明婺城”的全民公益体检中检出梅毒,以及邻居目睹老马卧室墙上画了许多男性生殖器,彻底坐实“精神病人”的指控。
假如不是寄养在黄阿姨家,李李和唐唐假以时日都将被福利院送往福利工厂自食其力。唐唐大概可以做一些给罐头贴标签、糊纸盒、串链珠之类的简单机械重复劳动;李李活泼又上过学,但也不适合过于复杂的工种,天知道她会不会被车床车掉大拇指或者鼻子?黄阿姨常常在李李的被窝里发现饼干屑和盐粒,这个情况直到克扣了李李一个星期的苹果才有所改观。但很快故态复萌,有一天,李李居然用苹果在新床单上画了一些湿漉漉的长方形,黄阿姨忍无可忍地揪起李李关进卫生间。卫生间就成了广播室,李李的哀嚎被扩大了。黄阿姨充耳不闻,和唐唐就着一盘青菜一碟咸菜吃完了晚饭。比起李李饿肚皮,新床单上的苹果渍能否清洗干净是黄阿姨更关心的问题,至于那些在农贸市场里流的泪,那些泪水中的温情善意也都是真的,当然也不排除是人在情况下的应激反应,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唐唐假装没听见卫生间里的动静,仔细嚼着一根青菜,一部分菜叶露在唇外,活脱脱一只不那么可爱的大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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