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ign=“center”>章 高个子男人站在门廊的边上。由两根粗糙的柱子支撑着的屋顶顶棚已经耷拉了下来,几乎遮住了椽子和他头顶之间的空间。木屋窗户里透出的昏暗灯光照过男人和柱子,在地上留下了同样修长的影子。男孩站在父亲的近旁,在清冷的十月的风中瑟瑟发抖。他用手指抚摸着那条名叫“大嗓门”的猎浣犬宽宽的后脑勺。 “你早是从哪儿买到的大嗓门?”男孩问。 “不是买的,是它沿着路边自己找到我这儿来的,那时候它还只是个小狗崽儿。” 父亲转向木屋的门。门半开着,三个还没有门闩高的孩子正在往黑乎乎的门外看。“我们想摸摸大嗓门。”三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 “外面太冷了,把门关上。” “大嗓门和我应该差不多大吧?”男孩问。他先是轻轻地拽了拽猎浣犬的一只耳朵,然后又轻轻地拽了拽另一只。他感觉到了年岁的重要性。小孩子总爱比量年岁。正是年岁把他和弟弟妹妹们区别开来。他足够大,所以可以大冷天里站在外面抚摸大嗓门的脑袋。 其他人家木屋里发出的昏暗的灯光未能穿透黑夜。这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田地归一个白人所有,他把黑人佃农的小木屋盖得很分散,就像是白色天花板上留下的苍蝇屎。有时候,男孩会在星期天和父母一起到远处的某个木屋里坐一坐。有时他们也一起去教堂。这里也有学校,但很远,在镇子的边上。每个新学期都是在收割以后开始,在播种之前结束。连着两年,男孩都是在十月开学的时候去上学。八英里的路程,他每天早晚徒步往返。几个星期之后天变凉了,冬天的疾病也随之而来,母亲便说:“算了吧,孩子。路太远,天也太冷。”男孩一想到在学校里因为迟到总被嘲笑,也就同意了。他想,等来年我更大一点儿,走得更快一点儿,课堂开始之前就能到校,也就不会被人嘲笑了。通常,他从学校走回家以后如果不是太累,父亲还会允许他和大嗓门一起去打猎。当然,既能上学又能和大嗓门一起打猎是好不过的了,但即便他上不了学,至少还能有大嗓门的陪伴。 “没有哪条狗能比得上大嗓门。”男孩说。可是,父亲并没有接他的话。男孩希望他能接着说说大嗓门,但他只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从小木屋窗户里投出的昏暗灯光形成了一个圈,将黑暗挡在外围,但到了木屋的拐角,那光圈也就消失了。父亲的目光穿过光圈的边缘望向远处。他似乎在听男孩说话,却没有回答他。 “大嗓门”这个名字起得名副其实。当它把浣熊或负鼠赶上柿子树或者野葡萄藤的时候,那吼声可以响彻整个原野。吼声在山麓间回荡,比整个乡间任何一条狗的叫声都要响。 男孩在大嗓门身上看到的优点是外人所无法理解的。那条狗的长相实在不足为奇。它是佐治亚赤狗和牛头犬的杂交,耳朵、鼻子还有身上的颜色是赤狗的,宽大的下颌和脑袋、肌肉结实的脖颈以及宽阔的胸脯则显露出牛头犬的血脉。每当负鼠或棕熊从树上被摇落,大嗓门就会像闪电一般张开老虎钳一样的大嘴,紧紧咬住它们的脖颈。之后,它会用前爪抓地,锁住肩关节,左右摆动自己肌肉鼓胀的脖子。再之后,一切便宣告结束。猎物疲软的躯体被 摆放在主人的脚下,毛皮上没有留下一处因为撕扯或牙咬而产生的破损。主人多茧的大手会抚摸着猎狗粗壮的脖颈,对它说:“大嗓门真棒,大嗓门真棒。”冬天的时候,庄稼地里没有收成因而也没有收入,而一只负鼠可以卖五毛钱,一张浣熊皮可以卖两块钱。靠这点儿钱可以给家里买面粉,还可以买几件带衬里的连身罩衣。 别的可以标价,但大嗓门的吼声是无价的。那声音从它宽阔的胸腔和宽大的嘴巴里发出来,像是来自一个山洞,在还没有接触空气之前就已经撞击洞壁醇化为回声了。原野的雾气滤掉了它牛头犬血脉所遗传的粗粝嗓音,传达到听者耳中的只是赤狗笛声般圆润的吼声。不过,它的声音可比任何一条纯种的美洲赤狗来得洪亮和清晰。引路的时候,它间隔发出叫声,精确度堪比杂耍艺人。每一声吼叫都像橡皮球似的从山麓的一个坡跳到另一个坡。大嗓门的叫声不是普通的叫声,它充盈了整个黑夜,就像树枝扫过银弦发出的乐声。 当大嗓门顺着猎物找食留下的痕迹前行的时候,那洪亮兴奋的声音会陡然间停下来。路径上猎物的气息越浓,它安静的时间就越长。凭着猎浣犬的天性,它总是想把猎物一下子吓懵,尽可能在地面上就把猎物捕获。然而,如果它在引路的时候保持沉默太久,那个宏大的喉腔就会憋得发慌。在这段长时间的沉默当中,它慢慢地向猎物靠近。终于,在后的时刻,那吼叫声喷薄而出,迅速漫溢开来,化成一段美妙的旋律。 不熟悉大嗓门的人要是在晚间突然听到它冲着树上的猎物吼叫,也许会以为有六条狗围在树下。但是整个乡间的邻里,不管他们是倚在门廊歪歪斜斜的柱子上,还是站在木屋敞开的门旁,如果此时正在细听,那他们一定会知道这是大嗓门。 “要是今晚不起风,我就让你跟着我一起去打猎。”父亲低头看了看男孩和狗,静静地说,“猎物不喜欢在刮风的时候出来。” “为什么呢?”男孩问。 “因为杂音太多,要是遇到敌人偷袭,它们就听不见了,所以它们宁愿待在窝里不出来。特别是负鼠,因为它们连嗅觉都很不灵敏。” 父亲离开门廊,向光圈边缘的木头堆走去。男孩紧随其后。两人各捡了一块厚木头准备带回屋里去当柴烧。到了门口,父亲摘下墙上负鼠袋子旁挂着的一只灯笼,摇了摇,说:“煤油足够了。” 男孩动作很快地关上了门。他已经听到了冰冻的土地上树叶在唰唰作响。他希望父亲没有听到。但他知道门是挡不住那声响的,父亲能够感觉得到外面正在起风。更何况,大风还会摇晃松动了的玻璃窗。
align=“center”>第二章 木屋前的小路看起来就像是拼花被上落下的一根线。庄稼地、休整田、灌木丛,所有一切看起来就像是以宽宽的树篱为线缝合在一起的。光秃秃的树枝伸展开来,把一块块田地串联在一起。夏天,杂草在路的两旁生长,土缝间顽强地长出一条细细的绿带。夏天的时候路面很软,马和马车走在上面基本听不到声响;冬天的时候路面冻上了,车轮的咕噜声和清脆的马蹄声则会打破冬日的寂静。要是起了风,路面上会升起一小团一小团的尘土,顺着风的轨迹飘过田野。 男孩可以在小路上随便走,这是父母亲给他的特权。小一点儿的孩子们往大户人家和城里去的方向远不能超过那片松树林,往另一个方向则不能超过他们夏天采黑莓的荆棘丛。到了冬天,除了去路尽头的商店买面粉或者是周六的时候去城里,几乎没什么人从这条路上经过。即便是在夏天,如果在地平线上看到了一个小点儿,那也算是个稀罕的景象。坐在木屋门廊上的人们会猜测,那小点儿究竟是个男人、女人,还是个小孩儿。 男孩闻着火腿和肉肠的香气醒来的第三天,外面依然很冷,风也依然很大,而屋子里的味儿依然很香。他们还剩下足够多好吃的东西。天色开始变黑了,男孩起身去柴火堆那里捡晚上用的木头。油灯发出的昏暗的光映照着男孩的脊背,只见他站在敞着的门口一动不动。 “把门关上。”坐在炉边的父亲喊道。可男孩还是没有动。 昏黄的灯光下,三个白人正站在门廊的边上。他们横冲直撞地往屋里走来,厚重的靴子震得门廊的地板哐哐作响。男孩赶紧退回到屋里。 “一里地外我就能闻出两样东西,”个白人大声说道,“一样是正在煮的火腿,另一样是偷东西的黑鬼。” “站起来!”第二个男子命令道。温暖的氛围骤然变得冰冷,围着炉子坐的父亲、母亲还有三个小小孩儿赶紧站了起来。一个小小孩儿原本坐着的板凳往后倒去,发出哐啷一声响。一个白人飞起一脚把凳子踹到了屋子的另一头。男孩站在门边没敢动。 “这就是证据。”个白人说。他扯下铁皮桌上铺着的那块带着油点儿的桌布。橡木板和吃了一半的火腿跌落到地上,发出很大的一声闷响之后滑到了墙边。 “你知道我是谁,”个白人说,他解开厚重的棕色大衣的扣子,把上襟拉开来,露出背心上别着的一个闪亮的金属星星,“这两个是我的副手。” 离门口近的那个陌生人一脚把门踹上,嘴里咒骂着这寒冷的天气。 “把手伸出来,小孩儿。”第二个白人命令道。男孩刚要伸出手去,那人已经越过火炉,把一副手铐戴在了孩子父亲伸出来的手腕上。 手铐的咔嚓声听起来就像是大户人家门闩发出的声音。有一次男孩和父亲一起去那里干活儿,他踩在大门上来回晃悠,还拉着门闩玩,直到有人从屋子里对他喊道:“那男孩,你要想骑大门,就去骑屋子后头的那个。别待在前面。” 第三个白人一直没有说话。此刻,他转身向门口走去。“我去把马车拉来。”然而,他并没有把门打开。 因为,就在那时,治安官和他的副手们尖刻话语之间压抑、漫长的沉默被一条大狗的吼叫声给打破了。大嗓门正从田地里往小木屋这边冲来。它等着和主人出去打猎等烦了,就自己去了地里。正因为这样,陌生人进来时屋里的人才没有听到它警告的吠叫声。通常,遇到这种情况它总会叫个不停。即便是在白天,只要它看见路的远方有个小点儿在动,也会竖起背上的毛从门廊底下冲出来。每到这种时候,男孩的母亲就会说:“有人往这边来了,要不就是什么动物在动。” 此刻,大嗓门正低声咆哮着,用爪子猛抓木屋的门。狗的吵闹声似乎让吓得脸色发灰、一动也不敢动的小一点儿的孩子们从惊恐中缓过神来。小的孩子开始哭了起来,他躲到母亲的背后,用手拽她的围裙,但她并没有动。 白人正严厉地对大嗓门的主人说着话:“你衣服上的那个口子,就是那个用条纹粗布缝起来的地方,是被熏肉店的门钩刮破的。我们在门钩上找到了扯下来的布线。过不了多久,你身上穿的就只会是条纹布了。又大又宽的黑白条纹,一把猎枪就能把你打中。” 刚才准备去拉马车的那个副手一边骂着门那边的狗一边用脚踹着紧闭的门。 “你要是不想让那杂种狗被一枪给崩了,就滚出去把它摁住。”他把门开了一条刚容得下男孩身体的缝儿,一下子把他给塞了出去。男孩随即摔倒在正呲着牙往他两腿间光亮处挤的大嗓门的背上。一只沉重的靴子半推半踢地把倒在地上的男孩的双脚和那狗的鼻子扒拉开来,随后猛地一下把门给撞上了。“快把那狗拉开,你要是不想让它死就把它给摁住。” 男孩站稳脚跟之后,把大嗓门从门廊上拽走,拽到了小木屋的墙角旁。那个副手听到狗叫声远去,便打开门走了出来。他走出灯光的边缘,没过多久便牵着一匹套着四轮马车的马返了回来。另一匹上了鞍子的马则跟在马车的后头。 马的出现,再加上从木屋里走出来的人们的吵闹,使得大嗓门再一次愤怒起来。男孩能感觉到它的膝盖已经弯曲,正做着前扑的准备。男孩的胳膊已经有些疼了,抓着项圈的手也开始感到湿漉漉的,但他依然坚持着。 “给他套上链子。”治安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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