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能正常运转,离不开这些活着的树木。山毛榉在其中发挥了何种作用呢?
在远处看,我认不出它是什么树。我必须看清它盘枝错节的树干和树枝,才认得出。从几百米外看,它只不过是芸芸众树中的一部分而已,是一片模糊的绿影。这种树叫作皇后山毛榉,但实际上它很普通,是古山毛榉树的一种。至少从铁器时代起,它就已经生长在伯克姆斯特德伯克姆斯特德是一座位于英国赫特福德郡西部的城市。的废墟上了。从长远看,树木总会消失在时间的尘埃里,即便是欣欣向荣、五彩斑斓的树木也不例外。再走近一点,形态各异的景观尽收眼底:一百米处,我眼中的皇后山毛榉乃独立的个体,是某个树种的一员,是一种易于管理的物体。可在三十米处,我眼中的皇后山毛榉是充满原生态气息的个体,其硕大弯曲的枝干肆意地向外伸张,难以描述,无法掌控。在十几米处,我置身于皇后山毛榉树中,它简直不像是一棵树,倒像由易变的树木构成的墓穴,我与那光泽熠熠的树叶同声共气。这番景象是否比其他景象更真实?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树呢?它会超越我们这些热爱观景的人,好奇的自然学家,抑或是勤劳的伐木工对于树木的想象么?
我打小便常来这片树林。人们叫它弗瑞斯登山毛榉树林,这是为了纪念此地一种特别的树葱郁山谷中的山毛榉。这是片古老而神秘的土地,其久远的历史与这片树木共生共存。早年间的农民砍伐这些树木做燃料,诺曼人常抢掠此地,而在19世纪的圈地运动中,这片林子几乎凋零殆尽。而今,由于狂风会不合时宜地在奇尔特恩高原上肆虐,越来越多的山毛榉因此进化成一种新的形态卧式山毛榉。在我生命的每一个阶段,这片林子的山毛榉对我来说都有不同的意义。小时候,它们是我的身高标杆,这些古老而神秘的山毛榉总是能给我安全感。那时的我斗胆为它们取了一系列拟人化的名字:有叫福斯塔夫福斯塔夫,莎士比亚历史剧《亨利四世》中的人物,他是王子放浪形骸的酒友,性喜插科打诨、吹牛撒谎,虽无道德荣誉观念但也没有坏心肠,是英国文学史上极为经典的喜剧形象。的,我用这个名字来命名那些低矮、球根状的、充满喜感的山毛榉。顶部有硕大的哥特式小树枝的树,我管它们叫管风琴。还有一种山毛榉,两支树枝融合在一起,犹如紧握的双手,我管它们叫祈愿山毛榉。有一些山毛榉我没有为它们命名,其树枝就像X光片拍出的人体消化系统一样,杂乱生长。不过,就算它们被吹倒在地,它们看起来似乎依然很幸运:树枝着地,树干贴在泥里,树根像旗杆,又像将要破土的树苗。
皇后山毛榉从未向大风屈服。她伏首前倾地长在树林边缘,毗连空地,矗立在那儿就像是一个姿态古怪而又不可战胜的女族长。我无数次凝视着她。它看起来如此巨大,很难想象一个活物居然有如此庞大的身形。我猜它活了350到400岁:它在两百年的时间里反复遭到斩首,斩下的部分变为了柴火,接下来的两百年,它又像一座美丽的纪念碑。它长在野外,不受其他树的束缚。它那长长的、低垂的树枝宛若巨型乌贼的条条触角。很多带芒刺的草、苔藓被缠裹在树干上,还有树疤、树槽、砍伐树枝后遗留下的砍痕。再往上大约一层楼的高度,会在分叉处看到蚊虫窝、啄木鸟啄的旧洞,以及一代又一代人刻下的涂鸦。很多涂鸦的位置令人吃惊,这些信息显示,似乎雕刻的位置越高,所传递的情感越深厚。即便我借助双筒望远镜,也只能看清部分雕刻的内容。上面写的那些名字、思乡言辞再现了二战时美国大兵驻扎在这附近的情景。有些是一战爆发时恋人们信誓旦旦的深情告白。有些是出自维多利亚时期的男学生之手的工整的首字母;现在这些字母因为拉伸而变形,已经难以破解其含义。多次出现SA的字样。还有红心和玫瑰的图案。正如大家常认为的那样,这些涂鸦并非在虐待树木,也并非所有人都凭着一股想在世界上留下自己印记的冲动而创作这些涂鸦。我觉得,涂鸦更像是世界为你留下的印记。每当人们邂逅这些山毛榉,都会发生某种对话,某种值得纪念的交流。在山毛榉上涂涂写写这一行为可以追溯到古典时代,其拥有属于自己的拉丁隽语:文字愈增,爱意愈浓。
我曾经跟随一队林业工作方面的专家做了一次山毛榉观光游。同行人群中有房地产经理和大庄园主,他们查看着彼此的林地的长势,与自己的林地做比较,或者与某种抽象的理想树木生长率做比较。对山毛榉这种残缺的怪物能如此长久地生存,他们感到愤怒。当地一位大人物咆哮道:这些树就是垃圾。它们简直是对林务员工作的侮辱!我最近一次见到这位大人物,地点就是在他家的山毛榉林,当时他正在铲走一摞摞男性杂志,就像是在铲走腐叶。他们讨论山毛榉对行人造成的危害,讲到了烦琐的保险索赔。大家一致认为,必须立刻把这片林子砍掉,种上合适的树木。但这片山毛榉的拥有者(全国托管协会全国托管协会(the National Trust),全称为全国历史古迹或自然名胜保护基金会(National Trust for Places of Historic Interest or Natural Beauty),是英国一个保护名胜古迹的私人组织,成立于1985年,宗旨是保护英国英格兰、威尔士和北爱尔兰的历史建筑、纪念碑和风景名胜。)回想起来,这片树林在19世纪圈地运动中就差点儿遭到灭顶之灾,多亏了当地的强烈抗议,才使它幸免于难。因此,该组织采取了自己的措施,张贴布告说:为了保护自然和历史遗迹,我们负责管辖这片区域里的老树和枯木。树枝容易脱落,建议公众依照路标指示牌行走。可公众拒绝听取建议,他们和前人的想法一样,认为他们对于这些树木的爱随着树木年龄的增长而增长。
在那段日子里,观看皇后山毛榉成了我为友人们准备的节目。我领着大家走过路旁迷宫般的灌木丛,去看皇后山毛榉,这样的过程犹如魔术师从帽子里取出鲜花。自然就是如此顽强,我记得我曾对他们说过这句话。一棵树会成为那样一副模样,这要超出我们对于完美以及实用这两个概念的理解。但我们的理解很片面,如同先前提到的那位大人物的看法,我们希望大自然能为我们指一条明路,这想法实在太过不切实际。这些日子,我在皇后山毛榉树下想了很多,我久久伫立,凝视着它,感觉自己如此渺小。我终日思忖,如果某个生物栖息在皇后山毛榉树顶,去俯瞰那起到支撑作用的巨大覆盖物我们这些地面动物称其为树冠这棵树在这个生物眼中会是什么样子呢?它有着怎样的求生攻略呢?它又是怎样看待形状,生产力以及意义的?我记得童年的我们倒挂在树枝上,那时眼中的世界都是颠倒的。如今,一切如昨,但顺序有所不同,层次也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