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有出版商计划合并出版瓜达卢佩马林( 墨西哥画家迭戈里维拉的第二任妻子)的两本小说,请埃莱娜波尼亚托夫斯卡为之作序。在收集材料时,波尼亚托夫斯卡读到了由迭戈里维拉本人口述、美国学者波特伦沃尔夫整理出版的传记《迭戈里维拉的奇妙人生》(La fabulosa vida de Diego Rivera)。在翻至关于安赫利娜贝洛夫的章节时,波尼亚托夫斯卡停了下来,她对安赫利娜的遭遇完全感同身受,于是把传记丢在一旁,开始动笔写《亲爱的迭戈,齐耶拉拥抱你》,并很快完成了这本由十二封信组成的书信体小说。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埃莱娜波尼亚托夫斯卡以记者身份开始了写作生涯,并在随后的二十年里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写作风格,她的文字混合了历史与文学,糅合了新闻稿件和虚构叙事的特点。很显然,作家在《亲爱的迭戈,齐耶拉拥抱你》中并没有摒弃自己的风格。然而,这部小说的出版还是引起了不小的争议。发行书籍第一版的出版社否定了波尼亚托夫斯卡为小说增添相关人物照片的想法;在法国,作家最先联系的出版社以该书态度不够女权主义而拒绝了译文的出版。人们似乎习惯了作家笔下更为尖锐的社会议题,习惯了她用复合的人物声音来呈现事情的不同维度,习惯了对任何事物都没有简单答案、更倾向于提问的波尼亚托夫斯卡,而不是这个写出绝望爱情信札的痛苦女性。
事实上,作家在这本书中仍旧如以往一样,也在关注边缘者,渴望为没有声音的人发出声音。在被波尼亚托夫斯卡作为主要参考资料的《迭戈里维拉的奇妙人生》中,与里维拉一起生活、创作超过十年的安赫利娜贝洛夫所占篇幅极小,安静得仿佛一个柔弱的影子。在自己的书里,波尼亚托夫斯卡想做的,恰恰是发出书籍边缘这个沉默人影的声音,发出被大画家的巨大身影和光环挤在角落里的这段真实人生的声音。而一直在各处滔滔不绝的迭戈里维拉在这本书信体小说中则彻底静音了。他用残酷的沉默击垮了一个全心爱他、与他共同生活多年的爱人,但这沉默的力量也通过小说本身击打在了迭戈里维拉的身上,击打在了他巨大的形象和永远在他头脑身躯中暴涨的矛盾与激情上。
或许,这本书与作家以往作品明显的不同之处来自波尼亚托夫斯卡对安赫利娜遭遇的感同身受:在写这十二封信时,波尼亚托夫斯卡感觉自己变成了她,甚至坦陈,自己也许以安赫利娜为借口,把想对自己丈夫说的话全都写了出来。于是波尼亚托夫斯卡的声音和她想象中的安赫利娜的声音合而为一,并进一步抽象成一个等待爱人却再也没有等到回应的女性的心声。不仅如此,我们还在文字间看到了同样作为创作者的女性对创作本身的思考,看到女性创作者所面对的现实的困难与限制,看到她们的热忱、绝望、挣扎、自省与努力,听到了这复合人声背后的复杂人生。
把这十二封信视为卑微的苦情书是不公平的。没有看到握紧的刚毅拳头不代表没有力量。在被消声的环境里,发出声音就是有力的。在共情中想象出的真实,也可以是有力的。
那真实的安赫利娜贝洛夫的声音呢?在《亲爱的迭戈,齐耶拉拥抱你》出版八年后的1986年,为纪念迭戈里维拉一百周年诞辰,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出版了这位俄国女画家的口述自传。讲述到里维拉回归墨西哥前后的那两年,安赫利娜用到最多的字眼是累了,这与波尼亚托夫斯卡虚构信件中的充沛情感形成了鲜明对比。然而它们并不矛盾,还恰好形成了一个时间跨度,让我们对一份走过了岁月的情感的样貌有了更多的想象。在虚实之间,我们看到的人和事都要更立体得多,或许这也正是波尼亚托夫斯卡的文字一直所追求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