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论搭台布景
对于想要了解当今情绪(emotion)研究现状的人来说,比较好的建议是去阅读《情绪评论》(Emotion Review)杂志。作为国际情绪研究协会(International Society or Research on Emotion)最早的刊物,《情绪评论》创办于2009年。当时,在美国、欧洲和其他地区的学者中间,存在着一股强劲的情感(affect)研究潮流。《情绪评论》的编辑们从一开始就把它定位成主要发表概念性文章的刊物,以期开拓出该领域跨学科、综合性的视野。他们不仅会刊发那些从事情感科学研究的最优秀科学家的见解,而且向历史学家、哲学家和对情感感兴趣的人群的观点敞开大门。因而,关于当代情感研究的进展情况,这本刊物提供了一幅颇为易懂和丰富的图景。
但是,也正是同一批读者可能会惊讶或茫然地发现,这些科学家们连对情绪科学最基本的设想都尚未达成共识。相反,针锋相对的文章却频繁地出现,就好像以前提出的见解对现在这个作者的主张全然没有影响,也不值得被认可似的。于是给人留下这样一种印象:情绪研究是一个停滞不前的科学领域,其中大多数研究者只是坚持他们充满争议的立场和研究策略,而基本的问题却没有得到解决。由于编辑们一再邀请学者就相关选题发表评论与文章,预期可能会引发并消除分歧,这一点就变得更加明确。这种状态被詹姆斯格罗斯(James Gross)的《未来实在太明亮了,我得戴上墨镜》一文捕捉到,他在文章中考察了情绪研究的未来。在一个据他说不是给内心软弱的读者准备的小节中,格罗斯先回顾了情绪研究领域面临的诸多棘手概念和经验挑战,随后为研究者介绍了许多非凡的概念和经验机会,在讨论中,他还警告读者如果你是个容易犯迷糊的人,最好还是选择回避。
在写完一本心理创伤(psychic trauma)概念的谱系研究著作(《创伤:谱系研究》[Trauma: A Genealogy,2000])之后,我最开始于2000年左右将注意力转向情绪问题。当美国精神病学协会(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在《精神疾病诊断统计手册》(Diagnostic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1980年)第三版(DSMⅢ)中,正式承认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时,幸存者内疚(survivor guilt)也被列入该障碍标准中,我认为这是一个有趣而且重要的变化。但随后在DSMⅢ的1987年修订版(DSMⅢR)中,这种情绪的地位被降级到仅仅作为一种条件性的相关性特征上。在探寻这个主题的过程中,我意识到以往被认为属于幸存者内疚的位置,已经被羞愧(shame)概念所取代。随后出版的那本书,其目标便是解释从内疚到羞愧这种转变发生的原因和条件,这部著作后来以《从内疚到羞愧:奥斯威辛及其后》(From Guilt to Shame:Auschwitz and After,2007)为名出版。自此开始,我更广泛地沉浸在情绪科学的文本中。
在情绪科学依此发展的过程中,才华横溢的文学批评家伊芙科索夫斯基赛吉维克是关键人物之一。她从1995年开始,借助于提醒学者们注意美国心理学家西尔万汤金斯对羞愧问题的研究,开创了人文学科的情感转向。赛吉维克相信,对于有兴趣把情绪问题理论化的人来说,汤金斯是一个直到现在仍然被忽视却非常重要的思想家。但是,我越是深入考察赛吉维克和汤金斯的著作,就越怀疑这两位学者的说法。此外,赛吉维克认为,她正在传递的是汤金斯的科学思想与当代情绪和自我论争相关的讯息,但正如我很快发现的那样,这些想法事实上早已深植于美国心理学当中,甚至已经成为情绪科学的主导范式,这一范式正是由汤金斯的崇拜者和支持者保罗艾克曼和卡罗尔伊扎德提出的。
基于进化论和其他方面的理由,汤金斯及其追随者设想存在着某些数量有限的、彼此分离(discrete)的、源初的或基本的情绪,它们作为某种普遍人性的组成部分,其特征是标志性的面部表情和特定的行为模式与自发的反应。当我开始考察这些主题时,艾克曼的假设和发现尤其主导着该领域的科学研究。但我不认为他的观点是正确的。相反,我怀疑艾克曼所做的一些图像实验(iconic experiments)存在问题。这之后,了解科学家们对这些实验有效性的质疑也让我产生了兴趣。尤其是当我发现,早在1994年,艾克曼的学生阿兰弗里德隆德(Alan J. Fridlund)和心理学家詹姆斯罗素(James A. Russell)就曾对汤金斯-艾克曼的立场提出过有力的批评。他们认为,在其理论支撑中所援引的实验证据是不充分的,对结果的一般性解释也缺少道理。尽管如此,我还是花了一些时间寻找切近这些学者著作的方式,因为我在一开始就提到,认为艾克曼的观点行之有效的科学家通常不承认外界对他们的批评,无论是眼下这些,还是其他相关的批评。
以保罗格里菲斯(Paul E. Griffiths)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心理学范畴问题》(What Emotions Really Are: The Problem of Psychological Categories)一书为例,这本书可以说是近年来最有影响力的情感研究著作。在这部极为自信的著作中,对生物学哲学尤其感兴趣的哲学家格里菲斯提出了一系列互相关联的主张和论点。正是这本书让他介入认知主义者(congnitivist)和非认知主义者(noncongnitivist)之间的长期争论当中。认知主义者强调情绪中的认知、意向和意义的重要性,而非认知主义者则否认认知是许多情绪反应的必要条件。格里菲斯批评认知主义者是扶手椅式的哲学家(armchair philosopher),他们沉湎于概念分析而忽略了经验上的发现。相反,他拥护汤金斯艾克曼的情感程序理论(affect program theory,又译为情动程序理论),或随后被称为基本情绪理论(Basic Emotion Theory)的研究,至少对特定类别的情绪现象来说,这是正确的科研方法。在早期的研究中,我就注意到了格里菲斯的著作。在我看来,这在当时是最具启发性的研究之一,该书不但浸透了各相关科学领域的新成果,而且致力于多种具体而强有力的辩护论点。令人惊讶的是,格里菲斯在书中并未提及外界对艾克曼著作现存的批评,尤其是弗里德隆德和罗素最近发表的意见,基于这一点,我认为他对这个领域的见解有失公允。正如我们将会看到的,格里菲斯后来用承认那些批评虽无效但有趣的方式来化解批评。但从某种重要的意义上说,这些批评已然构成威胁,因为他1997年出版的那本书,普遍被读者当作明确回应情感研究中最紧迫问题的著作而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