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出原创性旅行文学的第一个门坎,应该是一条具有独特想象力的旅行路线。
因为真正的空白之地(Empty Quarer)或未测之地(Uncharted Land)早已随古典探险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从前,探险家们来到又一个全新之地,大言不惭地宣称:我们正进入一个从未被血肉之躯注视过的新地域。(We were now getting into areas never viewed by mortal eyes)这种伟大的句型现在只能搬上火星去用,吾生也晚的小辈旅行者,再也没有资格使用这样不合时宜的修辞。那么,现在的旅行者从那里可以去寻求一种真正的新经验,供我们内思反省,进而产生文学呢?
地域不新,途径却是新的;道路不新,理由却是新的。这是新一代旅行者仍可以源源不绝找到新经验,更不断创作出耐人寻味的旅行作品的原因。美国作家保罗索鲁就是其中一位想象力最奇诡的旅行作家,他的其他几本旅行文学作品,都包含了某一个匪夷所思的旅行路线,譬如在《老巴搭哥尼亚快车》(1979)里,作家索鲁从波士顿的自家门口出发,搭乘平日上班族通勤的火车,一路接驳换乘,景色更替变化,一站换过另一站,他竟这样一路穿越整个北美洲,再穿过中美洲,垂直而下数千公里,一直走到阿根廷境内的巴塔哥尼亚高原,直到铁路戛然而止,那几乎是道路的尽头,无人的所在,作家才说:路途已尽,我可以回家了。想想看,这是何等独特、何等不凡的旅行路线。
十五年后出版的《赫拉克勒斯之柱》(1995)一书里,保罗.索鲁再接再厉,想象那不可想象的路线,这一次,他看上欧洲文明起源的地中海海岸,如同约翰生博士曾经说的:我们所有的宗教、几乎所有的律法、几乎所有的艺术,以及几乎一切使我们脱离野蛮的东西,都来自地中海海岸。(All our religion, almost all our law, almost all our arts, almost all that sets us above savages, has come to us from the shores of the Mediterranean)冲着这句名言,索鲁因而决定沿着海岸把地中海绕一圈。
地中海不算大,只有将近两百五十万平方公里,约等于七十个台湾的大小,比新疆则略大三分之一;但它沿岸的民族与文化却既多元又多彩,上方是欧洲,下方是非洲,东边则是亚洲,而西边露出一个极狭的开口:也就是欧非两洲遥遥相望的直布罗陀海峡。穿过它,你就进入了更浩瀚的大西洋,往北可至英伦三岛或北欧,往南可绕过好望角,找到往印度与香料群岛的另一条航道;而继续再往西航行呢,再往西你就和哥伦布一样准备要发现新大陆了。只是古代欧洲人并无意穿过直布罗陀海峡,他们相信出了海峡,不过是一片空漠汪洋,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一直要等到大发现时代,欧洲人才走出海峡,看见全新的世界。
直布罗陀海峡最窄的两端,一边是位于西班牙半岛却归英国管辖的直布罗陀(Gibraltar),另一边则是位于摩洛哥的休达(Ceuta),两个地方正是希腊神话中赫拉克勒斯第十件苦劳(捕捉格里奥尼斯的红牛)时所立的两根石柱,这也是本书书名《赫拉克勒斯之柱》的由来。作者并不想直接从海峡此岸到达彼岸,他绕了个大远路,从直布罗陀出发,沿地中海岸向东,经过西班牙的东海岸,然后是法国的蔚蓝海岸,你紧接着就遇见意大利,往南你还得看看西西里,然后过意大利的鞋跟来到南欧,包括四分五裂的前南斯拉夫和文明摇篮的希腊各岛,再向东,你先遇见的会是既欧洲且亚洲的土耳其,然后你就来到所谓的东方(The Levant),包括叙利亚、黎巴嫩、和以色列,再转了个弯,别管苏伊士运河的诱惑,你就来到埃及,这时方向已经转回向西,你现在正沿着北非的海岸,将经过利比亚、
突尼西亚、和阿尔及利亚,最后来到摩洛哥,回到直布罗陀海峡对面的另一根赫拉克勒斯之柱,这样,你已经环绕了地中海一周,周长约三千六百公里,不同的国家民族,不同的历史地理,不同的语言饮食。这就是作家保罗索鲁从此柱到彼柱的环地中海之旅的路线计划。
旅行文学的第二个门坎是文学,但这几乎没有方法,也没有规则,只有文学家自己的体验和创造。保罗.索鲁出了名的是一个尖刻犬儒的旅行作者,他对路上所见所闻的锋利言词有时也让某些忠厚的读者无法忍受,他自己也知道他的游记并不是受到所有人的欢迎,所以他开宗明义就调侃自己说:刚刚读到这里就喃喃自语:他又来了。的读者们,您可以放弃了。
但文学有百种面貌,索鲁的风格是那种穿透世俗虚伪的锐利,毫不留情,也绝不随俗。他让你看见的不是表皮,而是进入皮下组织的显微镜;而如果你愿意冒着自己的自尊也受一点点伤害的风险,读到的确实是极其敏锐的观察以及冷面笑匠式的幽默。索鲁的旅行一向别出心裁,却深入人群,他流连在游客不到的偏城小镇,绕行到难得邂逅的僻路,与当地人谈天辩论,记录荒谬却真实的人生面向。他不是美丽景点的描述者,更不是奇风异俗的采撷者,他书中记录的多半是人物,以及与人的对话;但奇怪的,似乎这种平凡的事物在他的笔下,却产生比虚构想象更惊人的戏剧性。
我曾说索鲁是反省旅行本身的旅行者,因而他的旅行有时显得有点反旅行;而他的旅行文学也常常反旅行文学,刻意与习见的旅行文学背反。索鲁似乎是一位深怕落入俗套陷阱的作者,尤其害怕俗套的结局。所有的旅行文学都隐藏一场治疗或救赎,旅行者出发是一个人,回来是另一个人(通常是变得更有智慧或更悲天悯人);但索鲁绝不掉入这个陷阱,他让地中海之旅变成一个循环无解的仪式,他在结语时说,中国、秘鲁之旅治愈我的中国病、秘鲁病,但地中海之旅并没有治好我的地中海病,他似乎没有因此完成一个通过仪式,旅程完成,经验却未完。
他说:我知道我将像重回博物馆一样重回地中海,去看或去想。地中海之旅,彷佛是灵魂故乡的追寻,是祖先崇拜的加强。《赫拉克勒斯之柱》一书止于他去拜访住在摩洛哥的美国前辈作家保罗鲍尔斯,鲍尔斯也像索鲁一样是位追寻者,他的小说《遮蔽的天空》(1949)正是一个世代以前流浪追寻的代表之作,保罗索鲁,看似与其他事物断裂隔绝,这场拜访行动却是传统的接续。是呀,不要错看言词尖锐的人,他们只是需要保护他们脆弱柔软的内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