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当我还是一名军校学生时,老师最先传授给我的信条之一就是:民主国家军队的目的是制止战争,如果无法制止,那就取得胜利。众所周知,19391940年,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军队(当时被普遍认为是世界上最强大、装备最精良的武装部队之一)在这两项任务上都失败了,这成了军事史上最可耻的一场惨败。由于法国的突然崩溃和英国军事力量被逐出欧洲大陆,在一段时间内,第二次世界大战似乎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对法国并不友好。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在1940年6月突然遭遇的军事上的崩溃,给后世留下了一系列难忘的印象:撤退、集体投降以及希特勒趾高气扬地走在埃菲尔铁塔前。法国的战败常常被视为军事领导人无能和毫无士气的军队在战场上表现怯懦的结果,而这一切的根源是道德沦丧。经历耻辱之后,夏尔戴高乐重新集结了自由法国军队,但在1944年美军将他送回巴黎之前,这一企图不过是历史的注脚而已。七十年以后,二战中法国对盟国战争的贡献在人们心中仍然可有可无。
许多事后分析判定,法国的失败实际上是不可避免的,他们将注意力集中在第三共和国的内部政治分歧以及所谓军事计划与准备的缺陷上,但这在当时的领导高层并不明显。1940年6月战败之前,法国陆军享有很高的国际声誉。阿道夫希特勒于1933年夺取德国最高权力、开始威胁欧洲和平时,温斯顿丘吉尔曾在英国下议院发表了感谢上帝,幸好有法国陆军的著名言论,他暗示,那是抵抗侵略的坚固堡垒。2丘吉尔的钦慕之词是基于法国陆军在一战中表现出来的韧劲。1914年9月,面对德军以巴黎为目标的进攻,费迪南福煦(Ferdinand Foch)将军语带嘲讽地说:我的中路已经失去控制,右路正在撤退,情况棒极了我将发动进攻。此后,他在马恩河发动了一次成功的反攻。1916年,面对德军在凡尔登的大规模攻势,菲利普贝当(Philippe Ptain)将军同样沉着冷静,充满信心地说:我们将逮住他们!他的副手罗贝尔尼韦勒(Robert Nivelle)将军则宣称:他们绝不可能通过!法国人的勇敢配得上这些说辞,西尔万雷纳尔(Sylvain Raynal)少校为时一周的史诗般的沃堡(Fort Vaux)防御战就说明了这一点。一个又一个阵地失守了,但法军顽强防守,并在反攻中一个又一个地夺了回来。
除了丘吉尔,还有许多外国观察家为一战中法军的坚韧所折服,这种信任延续到了战后。虽然英国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的策略是避免与欧洲大陆结盟,而将重点转向保卫其扩大后的殖民帝国,但伦敦领导层相信,法国的军事力量可以继续抗衡德国以武力打破现状的努力。只要法国军队保持强大,能够阻止德国控制英吉利海峡的港口,英国就不需要为了欧洲争端而维持强大的陆军。1938年4月,丘吉尔仍然满怀信心地称法国陆军是欧洲训练最好、最可信赖的机动部队3。当希特勒拒绝停止对波兰的侵略时,内维尔张伯伦政府还充分信任法国防御西欧的能力,认为希特勒不过是虚张声势。然而,张伯伦没有意识到,法国军队有明显的缺陷,对没有英国大力帮助下的战争毫无准备。如果张伯伦更了解法国需要多少军事援助才能持续对抗第三帝国,他也许就不会毫不犹豫地对德宣战了。
英法对德宣战后,巴黎和伦敦的军事专家们注意到了法国军队的一些严重缺陷,尤其是陆军严重依赖训练不足的预备役人员,且空军力量平庸,但他们相信这些缺陷可以在总动员之后很快消除。当法国财政部长保罗雷诺(Paul Reynaud)在1939年9月宣告我们将取得胜利,因为我们是最强大的时,他信任的既是巴黎,也是伦敦。因为在纸面上,英法的军事与工业资源看起来确实远超希特勒的第三帝国。但在19391940年的冬季,英国开始出现怀疑的论调(特别是丘吉尔),认为法国军事实力已经被严重削弱。4英国驻法远征军(BEF)第2军军长艾伦布鲁克中将在1939年11月的日记中写道:我不由得怀疑,法国是否仍然足够坚强,能再次从头到尾地参与这场战争。5
在莱茵河对岸,希特勒将法国看成德国的死敌,几乎从一开始就准备着又一场冲突。但希特勒也尊重法国陆军那是他在一战中曾经对抗过的军队期待着一场艰苦的战斗,不过德军更胜一筹的训练和士气将锁定胜局。莫斯科的斯大林也期待着法国陆军在防御战中有好的表现。他认为即将到来的西线战役是意外收获,可以使希特勒专注于其中至少一年,那样的话,自己就可以随意实施在东欧的侵略行动了。当法国仅仅6周就沦陷时,目瞪口呆的斯大林惊呼:他们完全无法进行任何抵抗吗?除了希特勒有预见性的乐观思想外,当时大部分关于欧洲军事平衡的看法都是错误的。尽管一些战后历史学家认为法国的失败显然是不可避免的,但对当时的几乎每个人来说这都是意料之外的。
巴黎陷落后,国际上对法国及其军队的看法立刻发生了转变。停战后仅两周,《生活》杂志就宣称法国打败了自己,并称内部腐败是失败的根源。法国军队应有的实力此时被嘲笑为可悲的幻觉,人们指责法国军官如兔子般怯懦。《生活》杂志的结论是,法国的失败源于内部分歧,以及法国人民对愚蠢、官僚、腐败、懒惰、低效到无可救药的领导层的宽容。6其他人也效仿新闻界的这种嘲讽口吻,并很快形成了解释失败的集体智慧。
自战争开始以来的七十年里,1940年这场以法国失败告终的六周战役得到了广泛的研究和分析。首次官方研究始于1942年2月,当时维希政府在里永举行了一次作秀般的审判,点出了第三共和国的主要军事和政治人物,并将失败的罪责放在他们头上。7里永审判几乎不能证明任何东西,但它开启了对法国军队内部缺陷的公开讨论。当犹太历史学家马克布洛赫(Marc Bloch)的遗作《奇怪的失败》(Strange Defeat)于1946年出版时,更为这种潮流添加了动力。布洛赫曾以预备役上尉的身份接受动员,参加了1940年的战役,他在书中给出了自己的结论。但这本回忆录的写作没有任何参考材料,作者身处被占国家也严重限制了其视野。而且,他仅是驻佛兰德斯的法国第1军中一名下级后勤人员,也承认自己没有任何一线作战经历,远离前线部队,与前线部队接触很少。布洛赫将失败完全归咎于彻底无能的最高统帅部,而他从未见过这些人,他还说,法国军事领导人无法理解现代化的作战方法。8他承认,自己的结论基于间接得到的信息。尽管观点有很大的局限,布洛赫的回忆录仍被视为非常可信的作品,确立了一种被后来的许多历史学家遵循的模式。
20世纪50年代,关于1940年法国战败的严肃文献著作开始出现,以英语写成的重要著作包括:阿利斯泰尔霍恩(Alistair Horne)的《输掉一场战役》(To Lose a Battle,1969),盖伊查普曼(Guy Chapman)的《为什么法国会沦陷》(Why France Fell,1969),威廉L 夏勒(William L. Shirer)的《第三共和国的崩溃》(The Collapse of the Third Republic,1969),杰弗里A 冈斯博格(Jeffery A. Gunsburg)的《分而治之》(Divided and Conquered,1979),罗伯特道蒂(Robert Doughty)的《灾难的种子》(Seeds of Disaster,1985)和《断裂点:色当与法国的陷落,1940》(The Breaking Point: Sedan and the Fall of France, 1940;1999),恩斯特R 迈(Ernest R. May)的《奇怪的胜利:希特勒征服法国》(Strange Victory: Hitler''s Conquest of France,2000),朱利安杰克逊(Julian Jackson)的《法国的沦陷》(The Fall of France,2003),以及卡尔-海因茨弗里泽尔(Karl-Heinz Frieser)的《闪电战传奇:1940年西线战役》(The Blitzkrieg Legend: The 1940 Campaign in the West,2005)。这些书籍广泛研究了作者认为对法国军队迅速战败起作用的社会、政治、经济及军事因素,布洛赫彻底无能的主题思想交织于多部著作中。只有冈斯博格的书声称,1940年的法国军队从技术上说没有缺陷,也不是由无能的军官率领的。
读者也许感到疑惑,有了这么多现存文献,为什么还要再写一本关于该主题的书?答案很简单:现存文件几乎只关注黄色方案(Fall Gelb)德军西线攻势的开始阶段;而摒弃了德军攻势的最后阶段,即所谓的红色方案(Fall Rot)或者仅将其当成短暂的尾声。许多著作在1940年6月3日英国远征军从敦刻尔克撤退后就停止了叙述,似乎那就是战役的结尾,从而忽略了英国在敦刻尔克大撤退后又向法国派出第二支远征军,并再次撤退的事实。弗里泽尔的作品被人们视为从德国角度出发的最佳著作,但也止于敦刻尔克,仅用两三页的篇幅简述了红色方案。而霍恩666页的著作中也仅用了24页来介绍红色方案;他主要关注政治细节,仅在一个句子中提到了第二支英国远征军。道蒂的书结束于1940年5月16日,迈的书则完全无视了红色方案。因此,现有历史著作大多遗漏了红色方案和法国战役的下半部分。
确实,详细讨论红色方案的重要著作只有莱昂内尔埃利斯(Lionel Ellis)的正史《法国与佛兰德斯的战争》(The War in France and Flanders,2004,353页中的36页)、上文提到的夏勒(948页中的100页)和查普曼(354页中的70页)的著作,以及爱德华斯皮尔斯(Edward Spears)爵士的《灾难任务》第二卷(Assignment to Catastrophe,1954)。查普曼对红色方案的叙述注明了日期,最好和夏勒的日记一起阅读,但法军在索姆河的抵抗通常只得到一两段的篇幅。第二支英国远征军的撤退(阿里尔行动和循环行动)在二战史中实际上并不为人所知。发生于1940年6月的重要事件也鲜少在标准的叙述中被提及,例如德国空军在圣纳泽尔沿岸击沉兰开斯特里亚号客轮,造成至少3000名英国军人死亡。现有的法国战役文献主要关注1940年5月的事件,且基本以地面战役为中心,对空中与海上行动(除了敦刻尔克大撤退之外)则轻描淡写。虽然对1940年战役的空中行动有专门的研究严重偏向于英国皇家空军(RAF)的贡献但这些研究成果并没有被整合到正史中。法国海军在1940年6月也相当活跃:于沿岸地区提供舰炮火力支援,对意大利军队实施袭击,将关键舰只撤往北非,并对柏林发动了盟军的第一次空袭。但在有关1940年战役的所有叙述中,这些都被忽视了。关于德军在1940年战役期间对法国军人犯下的战争罪行,正史中也没有太多的讨论。1940年5月27日28日党卫军部队在帕拉迪斯和沃尔穆屠杀英军战俘的事件广为人知,但德国陆军正规部队杀害法国战俘却被有意回避了。
现有的大多叙述还忽略了法国战役中波兰地面及空中部队的作用,因为这些部队都没有参加1940年5月的战斗。然而,在1940年6月的绝望日子里,5万多名波兰军人和飞行员加入盟军一方,在法国宣布停战之前做出了显著的贡献。2万多名波兰人逃往英国继续战斗。捷克飞行员在1940年也为法国军队做出了很重要的贡献。
因此,本书的焦点将放在红色方案和1940年6月的海空军事行动上,它将是第一本试图详细介绍法国战役最后三周的书籍。我必须讨论战前各参战国的军事现代化发展,概述黄色方案的进程,以便为讨论红色方案打下基础,但不会为此投入过多的篇幅;对前期情况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阅大量现有文献,了解那一阶段的更多细节。
然而,充实1940年法国战役后半段的内容不是我写作本书的唯一目的。我还发现对法国军事失败的现有解释在因果关系上过于笼统,与实际的战场情况不符。法国失败通常被描述为是军事无能或者道德败坏所致,最常被引用的6个具体因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