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旅行和探险家。这是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vi-Strauss)在他的人类学回忆录兼游记《忧郁的热带》(Tristes Tropiques)中开篇写下的句子该书1955年首次在法国出版,1961年译成英文。列维-斯特劳斯在书的开篇部分就冷淡地表达了他对旅行书籍的不屑。一直以来,我都经常计划写本游记,他写道,但每次都有一种羞愧和厌恶之情阻止我真正开始这项工作。该书最初的法语书名被保留下来,没有翻译成英文,因为提出的英文译名,诸如Sad Tropics或Tropics of Sadness,缺乏列维斯特劳斯想要表达的那种微妙的尖刻意味。
正巧2015年年中,我偶然发现了绝望山(Mount Hopeless)。不是实际的地质地貌,而是在一幅澳大利亚南部的地图上发现了它的名字;这两个极小的单词相互依偎着,藏在密密麻麻的地形等高线之间。这个小发现蕴含的奇妙荒诞性让我很震撼我心想,为什么这么偏僻的地方会有一座名为绝望的山呢?我开始在谷歌地图上输入其他一些令人沮丧的同义词,透过我的电脑屏幕发出的无所不知的光芒,我发现了我的国家一段尘封已久的历史:忧郁潭、失望湾、悲惨岛、饥饿溪、自杀角。用列维斯特劳斯的话说,我一直生活在已经消失的现实的残余之中。几个月后,我初步收集到了一些东西可以说是某种令人绝望的地图奇葩陈列。
正是在地图上,我们发现了地形和语言的结合。地图不是这个世界的客观表征,而是思维的产物,反映了地图制作者的文化和经历,以及制作地图时所处的时间和地点。地图是文档,是手工艺品,是指南,是权威,也是故事。
1606年,威廉扬松(Willem Janszoon)和杜伊夫根号(Duyfken)的荷兰船员执行绘制新几内亚海岸地图的勘探任务时,无意间发现了未知的澳大利亚大陆。由于他们认为这里是新几内亚,所以他们又无意中成为第一批踏上这片未知土地的欧洲人。扬松发现这个地方居住着野蛮、残酷的黑皮肤野蛮人,他们杀害了我们的一些水手。另外,我们对这个国家的确切情况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这里能提供或需要什么样的大宗商品。由于对这些不可思议的人以及他们对公平贸易的中立态度感到沮丧,扬松和船员们放弃了这次勘探任务,只在这次旅程中留下了若干水手和当地人死亡的血腥暴力场面。在扬松的地图上,他为这个地方取了一个不吉利的名字奇异角(Cape Keerweer),在荷兰语中意为掉头。
在15至17世纪这段所谓的地理大发现时代,扬松的遭遇可以说是欧洲探险家在航行途中的家常便饭。如果我们根据地理大发现这一概念而认为探险家是出于一种善良的好奇心、一种以仁慈帝国的名义绘制未开发土地的渴望,那么历史会呈现出另一番风貌。
令早期欧洲探险家失望的是,澳大利亚并非无主之地,不是他们地图上那一大片无人居住的空白。5万年来,澳大利亚土著地名口口相传,不仅是地形标识,也是与陆上风景交织在一起的创世神话故事。土著居民曾经用来导航的不是地图,而是民歌。通过按照正确顺序重复古老创世神话的民歌,人们就能在陆地上长途跋涉。欧洲入侵后,这些民歌和地名都消失了。那些地方都被重新命名,反映了新的故事一个有关领土征服和殖民远征的故事,令人想起的不是神话中的神灵,而是探险家、地质学家、皇室成员和名人。
我后来了解到,有关地名的研究被称为地名学(toponymy),它本身是研究一般名称的专有名称词源学中少为人知的一个分支。地名既是一种标识,也是丰功伟绩的纪念碑,而在殖民远征时代更是如此。本书中许多悲伤的地名都源于地理大发现时代;这里所描绘的大发现不会使我们联想到冒险和浪漫的故事,而是一种征服世界、掠夺自然资源、扩张王国和帝国、剥削未开化的野蛮族群并使其成为基督徒的欲望。并非巧合的是,大多数令人悲伤的地名都位于后殖民国家:北美、南美、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列维-斯特劳斯在热带地区发现的忧郁,是地理大发现时代缓慢破坏的残余痕迹。他目睹的是正在消失的文明的悲伤,一个垂死的世界,其中满是人们不得不承受的后殖民时代的悲哀。
第一批地名学家都是讲故事的人,试图通过将历史、神话和想象编织在一起来解释地名被遗忘的起源。风景通常作为语言的隐喻,而且据说人们可以像读书一样阅读风景。在这个意义上,这些地名起着索引的作用,每一个名字都是写在这些风景页面上的故事标题。从这些名字中,我们可以知道某地的人们的所想所求,乔治斯图尔特(George R. Stewart)在《土地上的名字》(Names on the Land)中写道,另一个地方的人们是如何梦想,或死亡,或追求财富,以及还有一些人是如何通过曲解古老的名字创造新名字来开玩笑的这些名字与土地本身以及人们的冒险活动紧密联系在一起。
每一个地名背后都有故事,而在这些悲伤的地方,故事的背后则是一桩桩悲剧事件。尽管情况通常如此,但更多的时候,有关悲剧事件的记忆会逐渐淡去,像一个被风化的路标指向一条废弃的道路那样,留下的只有名字,呼应着很久以前的时代。在本书中,我试图沿着这些道路走下去,虽然它们常常蜿蜒曲折,分岔成更小的道路,通往蛮荒且容易迷失的丛林。在那里,我们不可能将历史与神话、虚构与事实、记忆与想象分开。因此,本次旅程中可能偶有一些题外话,还有一些通向奇异隐秘历史的道路:苏联的科幻小说和宗教隐士、核试验遗址和旅馆中的死亡、怪异的加油站和人类世的忧郁。
我现在还没去过,将来也不会去书中提到的任何一个地方。不过,你既可以把它当作一本地名汇编,也可以作为一本旅行指南来读;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本反旅行指南;它还可以成为我们中间那些垂头丧气、患有黑胆汁忧郁症的人的指导。就风景可以作为语言的隐喻而言,将两者反过来也是成立的。故事本身就是一种虚构的旅行,一种穿越心灵风景的方式。列维-斯特劳斯在旅行书中试图说服读者不要旅行,他没有追忆那些还有可能看到没有遭受毁灭、污染以及损坏的壮观景象的真实旅行时代,而是用愤世嫉俗的绝望写道:当周游世界时,我们看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们自己的污物,它们就被扔在人类面前。接下来,他又要求读者思考:旅行这种所谓的逃避主义,除了让我们面对我们历史中更不幸的一面,还能做什么呢?
1790年,法国作家扎维尔德迈斯特(Xavier de Maistre)因决斗而被惩罚,被监禁在卧室中42天。在那个总共只有36步长的房间里,德迈斯特写了一本叫;《在自己的房间旅行》(A Journey Around My Room)的书,以此来打发无聊的时光。他每天都要走遍那个极小空间内的每个位置,好像是在穿越一块辽阔的大陆。他探索了每一处犄角旮旯,好像身处无边无际的荒野;他研究自己的家具,好像自己是个人类学家;他盯着窗户看,好像身处一次无尽的铁道之旅,正穿过陌生的大陆。他向每个人推荐这种旅行和探险方式,尤其是对穷人、体弱的人还有懒人,因为它不但特别便宜,还人人适用。他的想象力把他带到了远离房间墙壁的地方,怀揣着最大的探索热情,开始了他的旅程。
德迈斯特的经历表明,通过故事,我们可以探索和游历世界各地,甚至都不需要离开我们那舒适的房间。当我在房间里旅行时,他写道,我很少走直线:我从桌子那里走向挂在角落里的一幅画;从那里,我转弯抹角地向门口走去;即便一开始我真的想要走到门口,可如果途中我碰巧遇到了我的扶手椅,那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在那里安顿下来。
因此,我邀请你待在家里,泡一杯茶,坐在你的扶手椅上,开始探索世界上最悲伤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