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探索当代儒家
关于狄百瑞人格观念的一封信
郭萍:
你好!
读了你发送过来的评论狄百瑞《中国的自由传统》的文章初稿。你这篇文章集中讨论的话题,并不是狄百瑞的自由自由主义观念,而是他的人格人格主义观念。这当然是可以的,而且确实抓住了关键要害,因为如果没有个体性的人格,也就没有现代性的自由。所以,狄百瑞很重视人格问题。
关于这篇文稿,我提几点供你参考的意见。
一、关于儒家人格主义的概念
所谓人格问题,其实就是你我都特别强调的自由之主体问题,因为人格是一个主体性概念。既然自由总是主体的自由,那么也可以说,自由总是人格的自由。在这个意义上,你提出或在狄百瑞的基础上凸显儒家人格主义,这是有根据的。就你目前的表述来看,例如第二节的标题儒家人格主义的实质:前现代儒家人格的副本,这意味着,在你看来,不仅在西方,而且在中国儒家,都存在着两种性质的人格和人格主义,一种是前现代的,一种是现代性的。(注意:这与狄百瑞的观点是有所不同的,他认为它们都是现代性的。)
那么,你的这个观点究竟能否成立呢?
一方面,这个观点可能是有问题的。在现代英语中,人格(personality)、人格主义(personalism)其实是和个体(individual)、个体主义(individualism)对应的,有时甚至可以互换。例如personal,既可以译为人格的,也可以译为个人的。就此而论,不论西方还是中国儒学,根本就不存在前现代的人格主义,因为前现代社会的主体和人格都不是个体性的。
然而另一方面,有意思的是,人格(personality)一词是从基督教的位格(person)而来的,而位格是指三位一体(the Trinity)的上帝:同时既是同一个位格(上帝),又显现为三个位格(圣父、圣子、圣灵)。显然,基督教是经过宗教改革,将这个前现代的观念转变为了一个现代性的观念。这一点对于理解儒学的现代转化是很有启发性的。就此而论,可以说,前现代的儒学中确实存在着某种人格主义。因此,狄百瑞的发现和揭示确实是了不起的,应予肯定。
但是,要注意将这一点明确起来:即便都承认儒家人格主义的存在,但我们的思想进路和狄百瑞的进路是不同的。我们是基于主体即自由的进路:前现代的人毕竟也具有某种主体性,因而就必须承认存在着前现代的自由、前现代的人格;但那毕竟还不是现代性的人格、现代性的自由,因此需要人格的时代转换、自由的时代转换。而狄百瑞的意图有两层:一是论证前现代的儒学传统中即已存在着人格主义、自由主义的传统,而且已经是现代性的人格、现代性的自由(这一点仅仅在我们关于内生现代性儒学现代化版本的思路上是可以成立的);二是揭示儒家人格主义和自由主义所具有的不同于西方人格主义和自由主义的某种或某些独特的、甚至更为优良的品质,意在克服西方自由主义的极端个人主义的偏差(这与安乐哲的观点是相通的)。但恰恰在后面这一点上,狄百瑞陷入了思想混乱,将儒家的某些前现代的、甚至皇权专制主义的东西视为所谓儒家人格主义的内涵。
这个问题,我最近在与方旭东教授的对话中也谈到了:这不是狄百瑞个人的问题,在当代儒家中,这是一种颇为普遍的现象。他们即便采取一种进步的、承认自由等现代价值的态度,也一定要拿出儒家所特有的某些价值来纠正所谓西方价值、西方自由主义的偏差,否则就觉得儒家没有价值了;然而事实上,他们所拿出来的所谓儒家价值,往往都是一些前现代的东西,是对现代价值的破坏和否定。
因此,一个重要的问题乃是时代问题,狄百瑞在这方面的意识很薄弱。关键在于阐明这种转变:儒家人格观念的时代转换。
二、关于时代的问题
你的论述,这方面也是比较薄弱的。我在最近的不止一篇文章里谈到过这个问题,按我的理解:实际上,在帝国后期,即宋明以来,当然尤其是在广义的宋明理学当中,儒家确实就已出现了具有现代性的人格、自由的观念。这是伴随着中国的内生现代性或内源性现代性而必然发生的观念现象,只不过被某种研究范式给遮蔽了(这些研究范式中最严重的是所谓汉宋之争和所谓中国哲学史研究)。就此而论,狄百瑞的观点还是不错的,他想要揭示出这种被遮蔽的东西,而标之以儒家人格主义;问题在于他没能分辨宋明理学中的具体情况,没有意识到宋明理学中实际上存在着截然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价值取向。
所以,问题在于慎思明辨,具体分析:在当时的儒学中,究竟哪些派别确实已经具有了现代性的人格主义观念,而哪些派别并没有这种观念。狄百瑞的许多具体判断,显然是大可商榷的。在我看来,程朱理学并不具有这种现代性的观念(我这是从整体上和根本上来说的);这种现代性的观念主要发生在阳明后学以及广义的心学当中,以及事功思潮、实学思潮当中。(当然,阳明后学当中也存在着截然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价值取向。)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儒家的人格观念的这种时代转换,其内在机制是怎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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