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的早些时候,我曾在大英帝国过去的商业中心作过一次短暂的停留。在那时,泰晤士河北岸交错林立的码头和砖瓦库房都早已废弃不用。然而,那里整体的观感仍令人印象深刻。生铁制的道路名牌标志着过去的荣光(牙买加大街、锡兰大街)。无论是伦敦、利物浦还是布里斯托,被废弃了的码头都昭示着英帝国曾经的辉煌。
还有一些其他事物同样昭示了英帝国曾经的荣光:兰开夏棉纺织厂中的纺锤上曾经缠绕过运往印度的棉纱;克莱德河(Clyde)和泰恩河(Tyne)上的造船厂曾造出蒸汽机船,载着英帝国的货物以及它们的护送者们驶向远方;商人们以及那些挣得大量利润、成为富豪的乡绅们的别墅。查尔斯科克雷尔爵士(Sir Charles Cockerell)就是这些乡绅中的一位。18世纪末,他在印度大发横财,并在乡间建造了他的庄园。这一名为赛金科德(Sezincote)的庄园融合了摄政王的皇家穹顶宫的创意以及印度的元素。他甚至建造了一个清真寺式的穹顶。庄园附近是和印度圣地四周一样的装饰性花园以及一座装饰有婆罗门牛的桥。二者都很好地凸显了庄园附近科茨沃尔德(Cotswold)的风景。印度风格对格罗斯郡的影响极好地提醒了我们:帝国主义的影响是双向的。
从人物角度来看,帝国记忆也是非常丰富的。戴维利文斯通(David Livingstone)戴维利文斯通(1813-1873),英国探险家、传教士。曾发现维多利亚瀑布和马拉维湖,是非洲探险的伟大前驱。译注,下同。就是一例。他的塑像伫立在爱丁堡的王子街上:一手按着左轮手枪,一手抱着《圣经》。当你走向城堡的时候,你就能看到那些严阵以待的高地人们的塑像。而且,由于风化的缘故,它暴露出了其石头的表面。这些塑像是这个国家的人民为纪念布尔战争而建造的纪念碑。大大小小的教堂上都挂着布满灰尘、破破烂烂的军旗,上面绣着诸如奇连瓦拉赫(Chillianwala)和泰勒凯比尔(Tel-el-Kebir)奇连瓦拉赫之战(Battle of Chillianwala)是锡克战争中的一场重要战役;而泰勒凯比尔之战Battle of Tel-el-Kebir是英埃战争中的一次决定性战役。这些充满异域风情的名字。人们则在教堂的四周纪念在这些或是其他战争中死去的人们,将他们的名字刻在大理石和黄铜标牌上。酒馆的标识是帝国英雄们的名字,而街道则是按照被征服的地区或者征服者的名字命名。在南安普顿郡北边的郊区里,我曾见到过两条分别名为喀土穆(Khartoum)和恩图曼(Omdurman)均为苏丹地名。的街。而在克罗斯希尔(Crosshills)西区的小镇里,我也曾经看到一条名为罗德西亚(Rhodesia)英国前殖民地的名字,1965年宣布独立,建立共和国,1980年更名为津巴布韦。的街。按照街道两旁的房子来推断,这些街道的建造年代大概都在20世纪初。
在物质层面上,帝国对英国的影响是显著的。而在精神层面上,这一影响可能显得就没有那么显著了。在我所写作的有关帝国以及人民的篇章之中,读者们可能会体会到,帝国带给人民的影响仍有存续。虽然已经没有三四十年前帝国期间那么明显,但人们的行为和话语方式仍旧带有帝国的痕迹。我试图阐明,拥有帝国的这一事实极大地影响了英国人对自身以及世界的认识。帝国改变了英国人的性格,而这一点又是极为重要的。它促使了一种优越感的产生。同样曾经作为世界性的力量,优越感也存在于法国人的血液中。通常情况下,它近乎等同于明确的排外主义。它也培养了种族傲慢。然而,几乎与此同时,深植于人心的自由与福音主义理想令人们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即帝国所带来的义务感与使命感。至少其卫道士认为,帝国之所以存在,是为了使其人民文明化以提升他们的地位。
他们之所以主张这一要求,是有其必要性的。这是因为,英国人从不将拥有一个地缘意义上的帝国视作理所当然。自17世纪起,英国人就受到这样的教育:他们的法律、个人自由以及民选政府是值得自豪的。这一观点也受到了官方的支持。但是,很多人不禁要问,英国人的权利可以包容万物吗?换言之,英国人的权利可以出口到其他地方,并且为英国殖民地上的原住民所享有吗?从帝国的开始一直到其结束,这一问题一直困扰着帝国的人民以及其统治者。而且,由于在许多关键的问题上,对这一问题的回答都是肯定的,这一回答也就最终导致了帝国的消亡。回顾从19世纪80年代中期到20世纪60年代中期,在这大约80年的时间里,帝国达到了其巅峰时期,随后又逐渐衰落。我试图从这一时段入手,以回答与这一过程相关的问题,即英国人是如何看待他们的帝国的。在这一时期,英国已经建立了民主政体。因此,如果没有大多数人民的同意,帝国显然是难以存续下去的。这一点对于解释帝国的发展及其衰落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单凭理念自身是无法创造出帝国的。许多男人和女人都在这一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们可能是建造者,也可能是统治者。也正是他们的故事集合在一起,才最终书写出帝国的篇章。有些人成了伟大的人物。他们的事业见诸报端,登上头条;很快地,他们发现自己成了英雄,其功绩也成了教科书上的内容。人们仔细地筛去了他们性格中不良的一面,将这些英雄们塑造成年轻一代的偶像。他们正是那些保守而成就斐然的指挥官与政治家们。其中包括:皮特、伍尔夫、罗德尼、纳尔逊和威灵顿。这些人遵循着高尚的原则,并且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们受到了人民的尊敬。他们中也有不易管教的。正是这些人航行来到了未知的大陆,不仅寻找到了隐藏的能量,而且看到了不一般的风景。第一个是克莱夫,紧接着是戈登。克莱夫,即罗伯特克莱夫。英国殖民主义者,原为英国东印度公司办事员,在印度确立了英国的霸权。戈登,英国军官和殖民地官员,常胜军头目。1860年曾随英军来华。如同其他的帝国建立者一样,后者把自己看作天意的传播者。这一神谕将英国与其他国家划分开来,将其看作更加美好世界的创造者。对于罗德斯罗德斯,即塞西尔罗德斯。英国殖民主义者,1870年赴南非,后建立德比尔斯矿业公司,鼓吹要扩大英国在全世界的统治。而言,虽然被其野心和粗暴所掩盖,完成英国的帝国使命也是其行动的指路明灯。最后,阿拉伯的劳伦斯阿拉伯的劳伦斯,指托马斯爱德华劳伦斯。英国作家、军人。因在1916年至1918年的阿拉伯大起义中作为英国联络官的角色而出名。在20世纪大展手脚。尽管其行动华而不实,大抵也称得上优雅。正是他为帝国的日落添上了一抹光辉的色彩。
对于一个人来说,建立一个帝国并在其身上烙下自己的烙印,总是要比拆除帝国的骨架要来得迷人。在帝国解体时期涌现出来的英雄人物中,并没有出现第二个克莱夫或者劳伦斯。他们的身上没有披上浪漫的色彩,也并不吸引人。蒙巴顿可能勉强接近这一标准。然而,与其前辈相比,他的成就仍旧显得浅陋。而且,比起其个人的杰出才能,他出名的原因很有可能在于其同皇家之间的联系(从威廉四世之死到20世纪80年代末期,皇室家族享受了前所未有的崇敬)。相反的,我认为,艾德礼、麦克劳德和麦克米伦才是帝国解体过程中的真正英雄。艾德礼,工党政治家,英国前首相,曾参与波茨坦会议。麦克劳德,英国保守党政治家。麦克米伦做了首次加入欧共体的尝试。他们灵巧地运用着自己的政治手腕,极大地促进了帝国的解体。与法国、葡萄牙或俄罗斯不同的是,英帝国的解体并不伴随着泪水。
无论处于研究的哪一个阶段,我都注意到了许多小人物的所作所为。其中,最为重要的可能是那些参与建立英国海外殖民地的人们。在海外殖民的过程中,殖民者的脚步踏上了北美、澳大拉西亚(今指澳大利亚)以及南部非洲的土地。在讨论这一主题的时候,我试图小心翼翼地避开后帝国时代的罪恶这一泥沼。几乎在最近30年当中,这一特殊的恐惧感(angst)一直困扰着英国以及美国的学术界。在每一处可能的地方,我都尽量避免参与到《黑夜之军》(Armies of the Night)《黑夜之军》是诺曼梅勒(Norman Mailer)所创作的一本书,曾获普利策非虚构类文学奖。该书要讲述的是1967年美国人反越战的游行,作者在这里引用是希望指出本书可能会受到反战人士的某些反对。的争斗之中。他们争论的焦点在于,帝国有哪些优点与缺点。历史不能重写,也不能以一种客观的口吻加以叙述。将20世纪后半叶的价值观强加在过去所发生的事件上更是对历史的扭曲,并且使得其难于理解。因此,我让征服者和殖民者们为自己争辩。与此同时,我也充分地意识到,他们自身的话语可能与今天的理性有所冲突。
从现实意义的角度出发,英帝国最重要的影响在于,它改变了世界。世界之所以成为今天的这个样子,英帝国三百年的海外扩张可谓功不可没。在北美、亚洲的大部分地区、中东、非洲以及太平洋地区,当地的人口、经济以及政治生活无疑都受到了英国此前统治的作用与影响。英语是使用范围最为广泛的全球性语言。而且,正是因为同英国及其价值观长期的接触,全世界数以百万计的人所经受的政府管理、他们的日常生活乃至于思维习惯,都打上了英国的烙印。无论是好还是坏,现代的、后帝国主义时代的世界正是帝国时代的产物。而在自16世纪初到20世纪初的欧洲帝国扩张狂潮中,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说,英国都是获益最多的那一个。
我已经努力去解释历史的来龙去脉以及其发展过程,而且我也希望,自己的阐释具有某种程度上的客观性。我的写作是在承认英帝国的复杂遗存依然存在的条件下进行的。无论是从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上来说,它对包括英国本土在内的世界都具有空前的影响力。现在,英国已成为一个多民族的国家,而这一点恰恰是其曾经为一个帝国的直接证据。单凭这一原因,帝国的建立以及其本质就值得我们去仔细研究。况且,帝国的历史以及其创造者们的事迹都已经写入了历史教学大纲。这无疑又为我们进行相应的研究增加了筹码。我希望,在阅读了我所书写的文字之后,帝国的继承者们将会更加容易理解这一帝国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