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授课及研究古典文学之余,又从事翻译及创作;创作以散文为主,已出版者有数册。多年来虽努力求新求变,但终觉不免囿于一己狭隘的天地,而重复踏袭老调,乃一时兴起,想到要仿陆机以降六朝文士的《拟古》;诗既然可以拟古,散文又何妨?六朝诗人拟古的对象在于汉、魏;但今日拟古,当然不必设限在遥远的古代。我所取拟的目标,是已作古的作家风范;而且就自己的阅读经验言之,也不必单取中文;是以我的散文拟古,可以包括古今中外,在比较广大的时空中选择对象。至于摹拟的态度,则是采取比较自由的方式,无意于呆滞刻板的拟之以为式一途。
写作对我而言,是严肃的,也是寓含游戏性质的;既是游戏性质,就必然存在着比赛因素。我喜欢跟自己比赛,希望每一次的比赛都能超越过去,或者至少不要落后太多。所以这种游戏,往往是相当辛苦的。至于这一次的游戏,则又有古人参与。我并未敢狂妄到想超越古人,但他们所遗留的典范,是我非常景仰且努力追随的目标。然而,并不是所有可钦佩的古人篇章,都适合成为我摹拟的对象,必须要其中的情致趣旨,或形式章法,与我想要表达的,有某种程度上的关联性,始为我所选取。而且,我也并不勉强自己为拟古而拟古,只是在写作的构思过程中,恰巧想到所读过的古人篇章中有能够吻合者,则取之以为摹拟之标的。不过,有时也会因为读古人之作品而启迪我写作的灵感。
为了更具体地说明其间差异,容我在此对于本书所收若干文章的写作过程略做解释。
《香港八日草》,是我的第一篇拟古之作。六年前赴香港八日,主要目的是去接受香港翻译学会颁赠荣誉会士衔,但是短暂的停留,所会见的故知与新友颇多,见闻及感思亦不少,撰成一文恐太繁芜,分别记述又嫌单薄。当时我刚刚完成日本平安时代随笔文学《枕草子》的中文翻译。《枕草子》的行文,兼采类聚式章段及日记式章段,可长可短、宜繁宜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正可供我写作之依凭,遂以为摹拟之对象。不过,同是随笔的短制散文,我却又选择了苏轼的《东坡志林》为另一篇《散文陆则》的摹拟对象,原因是《志林》虽亦不拘长短,其间繁简的差别较少;而且我的随笔里特别引用了一篇《记承天寺夜游》,那篇文章是我阅读经验里最喜爱者之一。
《江湾路忆往》与《往事》都是回忆的文章。二文之撰写,却相隔五年。人过中年,对于逝去的岁月与事物,弥感珍贵。我写前文,先是由于法国电影《再见童年》的引发,其后读萧红《呼兰河传》,更为她那淡淡感伤的文字及井然有序的空间感叙述手法所吸引,便试为摹仿而作;至于后者,乃因去夏在美国加州 Fort Ross 纪念馆中购得的一小册传记所触发而作。My Life at Fort Ross的作者 Laura Call Carr 并不是一个著名的作家,但是她以娓娓的语调记述年少时光,那种平凡而琐碎、似真又如幻、甜蜜而感伤的往事,恐怕许多平凡的人在回顾过去时,都会有深获我心的感动吧。其实,我自己的笔调,本来就有几分与 Laura 相近之处,即使没有读过这本传记,我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也会写出一篇《往事》这样的文章的。
我和儿女之间,一向维持亲密的关系,无论在他们年少的时候,或稍长出国留学之后,都习惯用书信往来表达关怀。我们在家书中所谈及的范围,不仅止于母子亲情而已,对于读工科而嗜好文学与音乐的儿子,和读建筑而喜欢美术的女儿,我经常利用书信与他们讨论问题、交换意见。《傅雷家书》不仅深深令我感动,同时以之为拟古的对象,对我而言,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洛阳伽蓝记》为我近年来在课堂上取做教材的一本书。作者是北魏官阶不高、无甚名气的杨衒之。历史上找不到其人传记,但他所留下的这一部冷笔与热笔交织的书,已足令他永垂不朽。他记寺院、述历史、传人物、兼及于志怪谣谚、庭花苑草。以空间为经、时间为纬、正文与子注巧妙配合,完成了颇具特色的书。而巨细靡遗的《洛阳伽蓝记》,也是我百读不厌的好书之一。参观日本的寺院,甚至美国加州北部一所俄国正教教堂的遗迹,我都取以为行文之范本。《平泉伽蓝记》与《罗斯堡教堂》二文,也只有效仿杨衒之的笔法,始能容纳我所要表达的整体。
《伤逝》写于先师逝世二周年忌日。台先生在《龙坡杂文》内也收有一篇《伤逝》,表面上是追怀他的两位好友张大千先生与庄慕陵先生,实则那时候,师母方去世一年。文章表面上约制着哀恸,而台先生的内心是十分悲哀的。去年十一月五日,我的父亲于缠绵病榻近五年后,终不治而离去。我衔悲写《伤逝》以追念台先生,遂更深刻地体悟到台先生当时执笔之际的心情。
追怀台先生的时候,除了他的品德风范、学问艺术之外,当然也会记得他饮酒时的豪情与趣味。不久以前,我应他人邀稿写酒事,撰成一篇与饮酒相关的零星记忆之文,一时间快乐的回忆与悲伤的回忆一齐涌上心头。《饮酒及与饮酒相关的记忆》,与其说摹拟台先生的《我与老舍与酒》,倒不如说:撰写时我一直怀念着老师生前饮酒的模样,而他那篇文章更引发我想象台先生早年如何与老舍交往谈饮的情形。
一个作家如何同情他人,而将他人的心情转化为自己的心情,设身处境地说出那种真挚的感受呢?《你终于走了,孩子》,是我真正非藉拟古之方式无以写作的一篇文章。虽然我始终没有见过那个男孩子和他的母亲,但听到那悲惨的消息后,我寝食难安,直到藉六朝文士代咏或代笺的形式而撰成此文,才稍感释然。我承认把自己关在书房孤灯之下的当时,已不遑辨认拟古是否寓含游戏性或比赛性等问题了。于今回想起来,当时执笔写作,我的心已完全融进那位悲苦的母亲心中,既哀痛又肃穆。
我读台大中文研究所时,曾选修过印度文学选读课。糜文开先生导引我们去认识一个未知的世界,令我兴味盎然。后来,我的书架上也排列着《腊玛延那》《玛哈帕腊达》以及泰戈尔、奈都夫人等的书籍。对于泰戈尔的《漂鸟集》和《园丁集》,我尤其喜爱,摹拟写作已有多年,开始撰写这个拟古系列的文章之后,遂补足而发表过两次。《园丁集》应该是属于诗类,至于《漂鸟集》却是既像诗,又像格言,有时也像短短的散文。这两组摹拟泰戈尔的文字附在末尾,也许有些不妥;不过,既然也是拟古,就让它们有一个归属之处所吧。
写此系列的文章,原本是出于一种严肃的游戏性,或者也可以说是实验性。文学创作在沉思与酝酿之际,实以创新为贵,而所谓创新,是指古人已用之意,谢而去之,古人未述之旨,开而用之,所以陆机《文赋》云: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我期望达到的目标是:拟古而不泥于古,我并不想因摹拟古人而失却自己;而且,生为现代人,我可以自由选择摹拟的对象,而写作的范围,当然也不必限制在中国。例如:我以杨衒之《洛阳伽蓝记》为摹拟之典范,却记日本的平泉寺及美国的罗斯堡教堂;以日本清少纳言《枕草子》为借镜,而写出在香港的感思。就此言之,我拟古的事实,也与陆机拟古略有不同了。
我当初的构想是,写出二十篇拟古文章才结集成书。但朋友们频频催问,又转思钟嵘《诗品》卷上、古诗条下分明写着:其体源于国风。陆机所拟十四首。如今我所拟,也正好有十四篇,便也找到提前出书的有力依凭了。数年来我所写的文章当然不只这十四篇,但我宁愿将那些不属于拟古系列的文章另行结集,而避免二者相联,是基于一种考虑:我希望这两个孩子是双胞胎,而不是连体婴。
于出版之际,我把自己所摹拟的对象摘录一部分附于文后,以供读者比对之参考。不过,这样的安排,也只是提供参考而已,这十四篇文章脱离所拟之对象,应该还是有独立存在的意义才对。我曾经在美国波士顿博物馆看到过一些画,是将现代画家的作品与其所摹拟的古画并列在一起,观者可以分别欣赏两幅画;然而二者比对之下,则又可以发现今人拟古之际的用心与妙趣。可惜我并没有记下那个画家的名字,以及他所拟的古画。至于我所附录的古文,除My Life at Fort Ross外,均是中文,或者也应在此稍做交代。我所读的《枕草子》是日本古文,但我既然已将其翻译成中文,所以采用了自己的译文中的若干段。《漂鸟集》,我手头另有英文原作,但糜先生的译文极佳,故与《园丁集》同录自中译本。这样的安排,其实是对于终身默默从事印度文学译介的先师,表示我由衷的追思与崇敬的。
在我断续发表此拟古系列的作品时,曾接到认识与不认识的人来信。有人表示赞许,有人则担忧如此摹拟下去,会失却我个人的风貌,并劝告我及时回头写自己的文章。我感谢那些认识与不认识的人。事实上,这本书内的十四篇文章仍然是我自己的风貌,我只是将自己的创作与阅读做一些有趣的比对关联而已;如果因而有些变化,那也是我所冀盼的。什么叫作风貌或风格呢?一个人的生理现象有不同阶段不同风貌,创作也理当有不同阶段不同风格才是。如果有一天回顾,我大概会欣然认知自己曾经有过这个拟古阶段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