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博物学家的卡森(序)
1979年,中国翻译出版了卡森(也有人译做卡逊)的《寂静的春天》,虽然原著于1962年在美国就问世了,但在文革刚结束的年代,能推出其中译本,已经相当不容易,也可以说不算晚。非常遗憾的是,中译本影响不大,重要的原因有两条:(1)中外学术交流中断了许久,学术界对环境、生态议题不敏感。(2)当时中国的生态环境还不错,举国上下环境保护意识非常弱,中国人并没有预感到自己的国家即将出现资本主义特有的环境问题。1979年之后,过了十年,形势变化不大;过了二十年,有识之士意识到了中国的环境危机(1979年吉林人民出版社在绿色经典文库中已经重新出版吕瑞兰、李长生的译本),但多数人不以为然;三十年过去,时间已是2009年,形势大变,人们真的感觉到卡森的重要,但已经晚了!中国完全重复了西方工业化加污染的老路,深陷其中,不知如何是好。我得知卡森,相当晚。已经忘记了开始时是从哪儿道听途说卡森是一名了不起的科学家生物学家。其实很好核对,上网搜索一下就能找到过去人们习惯上是如何给其定位的。她是科学家?我对此也曾经产生过疑问:毕竟现在不似从前了,科学家不会受欺负啊,她的观点何以很久以后才被认可?读了《寂静的春天》及相关的研究,我更关注她的身份:科学家?作家?编辑?公务员?科普作家?我开始怀疑她的科学家身份。如果她是科学家,为何那个时代一大堆比她地位高、影响大的科学家没能提出类似的想法?为何一些科学家反对她?如果她是科普作家,她普及的是什么科学?卡森的观点一开始是非主流的,不受科技界和政府待见,中外都一样。这很好理解,因为她的观点非同寻常,也会引出对某些人、某些集团不利的看法、建议、政策,挡了人家的发达之路。《剑桥科学史》中曾这样描写: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物理学家的威信因一系列事情而开始削弱。其一是人们日益意识到大气核武器试验所造成的核辐射尘的危险。此外,卡森的《寂静的春天》的出版证明了这一事实:救星杀虫剂和除草剂在许多情况下是死亡之药。其二,越战报告表明,物理学家应该对发明杀伤性武器和电子战负责。(参考《剑桥科学史》第五卷,大象出版社2014年,第513页)卡森预见了科学家群体未能看到或者不愿意看到的东西。时至今日,科学家也不能心悦诚服地接受卡森对某些科技行为的批评。说到底卡森的确有点另类,她坚定地认为:控制自然这个词是一个妄自尊大的想象产物,是当生物学和哲学还处于低级幼稚阶段的产物。(《寂静的春天》,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第295页)我们从中学开始就一直背诵生产力的这般定义:人类征服自然和改造自然的能力。后来还流行一个句子: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如果科技真的是生产力,那么若不加约束这种力量也可能成为破坏大自然的力量。我糊涂了,要做出选择。1994年我在《中国科协报》上刊出一篇小文生产力概念需要重新界定,做出了我的一次重要选择。后来,随着我由唯科学主义向反科学主义转变,我确认了当初的选择。曾有一段时间,我忘记思考卡森的身份了。直到从学术角度关注博物学史、博物学文化(cultures of natural history),才重拾这个问题。偶然间,接触到卡森1941年的著作《在海风下:一名博物学家眼中的海洋生物》,恍然大悟,卡森的最主要身份应当是博物学家!书的副题点出了要害。博物学或者科学家,这种区分重要吗?在19世纪及以前可能不重要,也难以区分,但在二战之后,这种区分很重要。目前,博物学家与科学家只有很小的交集,少量专业性的、职业博物学家可能同时是科学家,其他人则不算。E. O. 威尔逊和劳伦兹既是科学家也是博物学家。而卡森是典型的博物学家,算科学家有点勉强,但可以算作保护生物学家。此外,我也不大认同她的科普作家身份。中国人习惯上把专业科技论文、报告写作之外的赞美科学的科学写作都笼统地称为科普。在这种意义上,萨根、道金斯、卡森、劳伦兹、马古利斯、E. O. 威尔逊的许多著作都成了科普作品。其实,这种分类是有问题的,这些大人物的许多重要思想是首次在相关作品中阐发的,属于原创,其他学者也经常把它们当作标准的学术著作引用。另外,原创新的东西,未必一定属于科学,也可以是文学、艺术或者其他。很难直接说《寂静的春天》就是科学作品或者科普作品。当然,我不反对也无法阻止人们事后把好的东西化归为自己的领域所有。安德森撰写的博物学史著作《彰显奥义:博物学史》(Deep Things out of Darkness: A History of Natural History)把卡森算在博物学家之列,此书第十五章的标题就是从缪尔和亚历山大到利奥波德和卡森。这四人均是著名博物学家。卡森也警惕着不把自己混同于科技队伍。她曾给一名小女孩回信,提醒她深入的科研工作可能使你变成一个乏味的作者(布鲁克斯,《生命之家》,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页)。她提醒家长不要轻信现成的科学结论,要把知识与情感结合起来,情感比知识还重要:把自然世界中那么多陌生的生命简化成逻辑和知识,看起来简直没有希望。一旦唤起某种情感(美感、对新事物的未知的兴奋、同情、痛苦、尊敬和爱),他们就获得了相应的知识。如此一来,也就有了更长远的意义。为孩子铺路引发他们的求知欲,比培养他们掌握知识更重要。(所引文献同上,第197198页)科学教育新课标强调三个维度:知识、情感和价值观,但当下主流的教育特别是科技教育,十分重视其中的知识维度,蔑视情感维度和价值观维度。可以设想,如此培养出来的学生成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成为科幻影片中描述的恶魔,也并不奇怪。卡森共写了五部书,按首次出版时间,先后为:Under the Sea Wind: A Naturalist s Picture of Ocean Life,1941,The Sea Around Us,1951,The Edge of the Sea,1955,The Silent Spring,1962,The Sense of Wonder,1965。长期以来,中译本只出版了第四种《寂静的春天》,后来有了第二种,书名译作《海洋传》。最近一两年,许多出版社都在考虑卡森还有哪些书值得翻译,为此找过我的社就有好几家。北京大学出版社这次推出第三种和第五种的中译本,这是好事!更多的著作翻译过来,普通百姓对卡森的理解也就会更全面一点。理解卡森有一个过程,需要时间、耐心、契机。理解其他思想家,其实也如此。
刘华杰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著名博物学教授二○一五年二月十一日海滨,我们启程的地方(卡森 自序)
海滨,作为我们启程的祖地,已在记忆中变得模糊黯淡;正像大海本身一样,海滨,令返回其间的人们深深地着迷。潮起潮落、海浪反复的节奏和潮线附近各式各样的生物,无不体现着运动、变化与美丽所具有的显而易见的吸引力。此外,我还深信,海滨具有一种更深层的魅力来自于其内涵和重要性。当我们走到低潮线,就进入一个同地球本身一样古老的世界;在这里,土元素和水元素发生了最初的相会,这里是一个妥协与冲突的试炼场,一个永恒变化的所在。对于我们这些生物,低潮线具有特殊的意义,因为正是在这里,或在这附近,有一些可以被辨认为是生物的实体,第一次漂流到了浅海水滨繁殖、演化、产生了古往今来、无穷无尽的生命之河,让与时俱进、激荡不息的各色生物占领了地球。要了解海滨,仅仅对海滨的生物进行分类,还远远不够。只有当我们站在一片海滩上,感受到地球和大海的漫长节奏雕刻了大地的形态,产生了组成它的岩石和沙子;只有当我们用心灵的眼睛和耳朵来感知,我们才能够理解海滨。汹涌的生命,总是在海滨激荡它们盲目地、无情地逼近,寻求一个立足之地。了解海滨的生命,不能只拿起一只空壳,说这是一只骨螺或那只贝壳是天使之翼。真正的理解,需要凭直觉就理解曾经居住在这一只空壳中的、那个完整的生命:它是如何在海浪和风暴中生存的?它的敌人是什么?它如何觅食和繁殖?它和它所寓居的这片具体的海洋,究竟是什么关系?海滨世界可以分为三种基本类型:岩石嶙峋的海滨、沙质海滨和珊瑚礁海滨及其伴生地貌。每一种海滨,都有其典型的植物和动物群落。世上少见的是:美国的大西洋海滨清晰地提供了所有这些类型的例子。我把这里设定为我笔下海滨生物的背景;而海洋世界具有普适性,本书轮廓性的描绘可以适用于地球上许多地方的海滨。我力图依照将生物同地球联系起来的本质的统一性,来解释海滨。在第1章,通过回忆一系列深深触动我的地方与场景,我表达了我心中海滨极其美丽、独具魅力的一些思绪。第2章介绍了海洋的各种力量,这些塑造和决定海滨生物的力量,将在本书中反复出现,它们是:海浪、海流、潮汐、海水本身。第3章、第4章和第5章,分别解释了岩石海滨、沙质海滨和珊瑚礁的世界。全书收尾于第6章。本书提供了鲍勃海因斯绘制的大量插图,读者通过这些插图,可以熟悉本书从头到尾描述的这些生物;在读者探索海滨的时候,这些插图也可以帮助他们识别碰到的生物。有些读者有心一窥人类头脑设计的整洁的生物分类方案的奥妙,为了方便这些读者,本书附录中列出了常规的生物门类,或者说动物和植物的各门,并且描述了典型的种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