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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二十一篇故事,写人之初老及其喜怒哀乐。读书,练字,打拳,散步,园艺,弄孙,访友,追忆,送别,刘大任凝炼生命转瞬的悠长他悉心呵护一株老梅;他从儿子公司剪回一枝喜林芋;他深信三个月大的孙女在对他微笑;他以一畦菜圃见证贪嗔痴灭每个他都在残山剩水间寻求释怀与坦然,每个故事里都有一株植栽,静立着,冒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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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刘大任,祖籍江西永新,生于一九三九年,台湾大学哲学系毕业。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参与台湾现代主义文学运动。一九六六年赴美就读加州大学柏克利分校政治研究所。一九六九年获硕士学位并通过博士班资格考试。一九七一年因投入保钓运动,放弃博士学位。一九七二年入联合国秘书处工作,一九九九年退休,现居美国,专事写作。著作包括小说《当下四重奏》《枯山水》等,运动文学《强悍而美丽》等,园林写作《园林内外》以及散文及评论《纽约眼》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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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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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代序 想象与现实:我的文学位置1
无限好14
骨里红21
青红帮27
从心所欲35
对镜44
处处香50
西湖57
老龚68
访旧76
信82
珊瑚刺桐89
喜林芋98
大年夜104
惜福112
连根拔118
贴梗海棠124
孤鸿影134
前缘141
闲之一:冬天的球场156
闲之二:爷爷的菜园169
闲之三:藕断丝连186
后记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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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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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限好》
他独自一人,坐在湖边的公园长椅上面,眼光失去焦距似的望着,西天开始出现一抹红霞。
阳光已弱,黄昏尚未到来。
没有风,没有浪,环湖绿树的倒影,像一圈蕾丝花边,跟随隐约可见的粼粼波光,缓缓摇摆。
湖中心,两只白天鹅,静静划动水面下的双蹼,调动身体,相互协作,仿佛在精心创作一幅美妙忘我的交颈图。
然后,白天鹅加大了动作,一只游了出去,画开一个圆圈,接着,另一只游出去,又画开一个圆圈
他的耳边,开始响起《姑苏行》。
他不知道这首曲子的作者是谁。吹奏者是谁,他也记不清楚。也许,是吴、越古国上千年文化孕育的不朽呢哝软语,也许只是近代某个孤独灵魂的呓语。然而,音乐响起来了,他便不能不跟下去。主旋律一叠三起,一句套进一句,分不出首尾,分不出主从。
旋律画着圆圈,一圈套着一圈。
白天鹅的舞步,错落交接,继续画着圆圈。圆圈荡漾着,一圈涟漪套着又一圈涟漪,慢慢扩散。
《姑苏行》的笛音荡漾着,气足神完,饱满玉润,每一个音符都浸在青绿湖水里,水淋淋,晶莹剔透,随后便如肥皂泡泡一样,悠然浮升半空,又纷纷洒落,满天的花雨。
他看见她,在晨雾尚未退去的湖上。
他看见她,从头到脚,一身白,天鹅一样,在湖冰上面画着圆圈。
一条红色的丝巾,跟随她的身体,飘起来,像风筝的尾巴。
她飘过去,又飘过来。一个圆圈,又一个圆圈。
《姑苏行》的旋律,像风筝的长尾,飘向半空,渐飘渐远,融入西天一抹红霞。红霞散开,扩大。
这首曲子很怪,每次演奏一半,他的眼前,便出现地中海的形象、色彩和风情。画卷没有声音,《姑苏行》的旋律,是唯一的配乐。
他开着一辆风骚无比的法拉利跑车,通体赤红闪亮,沿着海岸线的曲折回环,在五月的熏风暖阳中,穿插滑行。
他在约好的餐馆等待,两个小时,独自一人,完成一次盛宴。
她始终没有出现。
之后的情节,便都模糊了。但他记得前晚发生的一个片段。
前晚,手牵手,他俩从海岸岩壁的石阶梯,逐级往下,走向海边。她的发丝,因略带橘花香味的晚风飘起,飘荡在他的脸颊上下,让他的眼睛有点迷蒙。他没有用手拂开,却将双唇噘成吹呼哨的形状,慢慢呼气。
海上有点点星火,分不清是天上还是人间。海浪轻轻拍岸,节奏缓慢低沉,周遭虽暗,似无任何威胁,反而有温暖的意绪。他俩相互依偎,细数偶尔划过天边的流星。
那里没有海藻鱼腥,只有橘子花香。
他清楚记得,两天前的上午,身旁的座位上,她的白皙面颊,微微反射,五月地中海的温煦暖阳。岸边回旋上升的公路上,红色跑车,绕着山体,画着圆弧,一圈接着一圈。
然后,又一个镜头,有一片轻雾,淡淡笼罩,午夜地中海的无声水面。
湖对岸的天边,红霞染遍。
《姑苏行》的旋律,圆舞曲一般,一圈又一圈。
他用左手的手指,顺势带动驾驶盘,跟随眼前不断浮现的路面,滑行。他的右脚,在刹车和加油的间隙,轮流自由操作,黑色凯迪拉克,游艇一般,在漫山遍野的红叶中,穿梭,好像暗合着唱碟重复播放的《姑苏行》节奏。
他的右臂伸出,让她的头,寻得稳当的依靠。
他选中一家荷兰风的旅店,作为他们完成仪式的祭坛。
新英格兰地区,只有佛蒙特田园诗一样的原野,才能找到如此欧洲风味的旅店。
然后,在读尽漫山遍野弥漫死亡气息的红叶之后,走上祭坛。他们的仪式,离完美不远,他知道,因为,她用床单裹住半边身体,回首刹那,嘴角的似笑非笑,让他感觉达芬奇完成《蒙娜丽莎》后的放松和疲惫。
他突然发现,那一抹红霞,已经泛滥成灾。熊熊火光,燃烧天地,惊起一对白天鹅,从湖面飞升。
他惊惶四顾,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离岸不远的树林里,木屋的灯光亮了。屋子里面,弥漫着西红柿肉酱拌通心粉的甜香。妈妈在围裙的襟边擦手,呼唤珍妮。
去把他带回来,吃晚饭了
爸爸说:看起来,今天好得多,早上还听他说,要带珍妮去钓鱼呢!
不能信,午睡醒来,他又在找他那片忘了带来的《江南丝竹》呢
珍妮一面跳舞,一面奔跑。上个学期,芭蕾舞课的老师,教会她《天鹅湖》那些小天鹅的基本舞步。
他忽然听见陌生的呼唤。
他从公园长椅上站起来,回头。
不远处,一个人影,渐渐逼近。
他们终于找到我了,要来抓我了
他对自己说。
迅速挣扎,准备逃亡,却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你是谁?你们要干什么?
珍妮到了长椅边上,弯身,取出妈妈交给她的钥匙。天色有些昏暗,她的小手摸索半天,才找到链条终端的锁。他继续挣扎,小珍妮一面寻找锁孔,一面安慰他:
别怕,爷爷别怕,妈妈叫你回家吃晚饭啦
湖岸边的大树林子里面,一只沉睡了一天的猫头鹰,醒来,发出一声吼叫。
白天鹅早不知去了哪里。
《姑苏行》的唱盘,停止转动。
湖水变色,仿佛深潭。
红霞不见了,只留下黑暗,笼罩一切。
二〇一〇年一月二十一日初稿
一月二十八日修改
二〇一二年八月二十日定稿
《骨里红》
晨起,有些凉风,天灰灰的,太阳不肯露脸,不过气温已经不算太低,可以动手了。他把所有必要的道具从储藏了一冬的车库里整理出来,装进手推车,准备做他每年必做的功课。
腿脚似乎有点酸软,手推车的载重感觉特别明显,整个冬天不曾运动,现在承受后果了。这个思绪,并未停留太久,贴面空气传达的春暖,已经无可怀疑了。
昨夜失眠,偷看老妻的日记。下面这一段,他觉得蛮可爱的:
报纸副刊出了一个有趣的题目:列举你人生最难割舍的三件事,写下来,过上一年半载,回头看,如果没有任何变化,就证明你是个快乐的人。我仔细想了想,第一是四月难得的不冷不热的阳光,第二是半开的玫瑰,第三却怎么都想不出来。我大概已经是个快乐的人,竟然连舍不得的事情都不超过三件。
里面没有他,可见他在她心中,已经可有可无了。
这不是挺好吗!
日子过得如此忘我,快乐满载,增一分都嫌多了。
这是他推着手推车一路走向院落时念叨的事。
四月的阳光恰在此时穿透云层,洒在绿篱上方白玉兰将开未开的万千花蕾上,又从枝叶缝隙透下,在那一排留在那里过冬的大大小小盆栽周遭闪烁发光。
第一件事,得把去年深秋覆盖在盆栽上下的大堆落叶清理干净。这活儿并不难,但要小心,大部分盆栽都是原生地在中国的鸡爪枫,冬眠芽刚刚醒来,饱含水分,极为脆弱,如果用耙子耙扫,容易造成损伤。他决定用最原始的办法,就靠十根手指,轻挑慢拣,虽然效率不高,反正,日子长着呢,保证安全就好。回头整枝时,若是关键的芽眼残了,那才难受,根本无法挽救。
他已经完全排除在她的人生之外了吗?
或者,早已成为当然,两个人一体,再也不分彼此?
他把清除了落叶的盆栽提起来,一株株搬到野餐桌上。
手推车里面,大盆套着小盆,一摞摞,是他多年辛苦到处搜罗来的古典式样的陶盆。每年冬藏的手续不能免,如果留在外面,化冰结冰,来回几次,就会开裂。
要是他,最难割舍的三件事,头一件必然是他准备传家的那株老梅。
这批陶盆,应该也在其中。
老梅的年纪和造型,跟那些名品、神品,可能无法评比,然而,即使从嫁接那个时候算起,都三十多年了,何况,当年买到的时候,花圃管理员告诉他,这棵朱砂梅,是由一粒种子生成。从种子发芽、成苗,再芽接到山桃砧木上,恐怕也好几年了吧。
三十年前,他们家添了一名成员。儿子的成长,彻底改变了他的思路,功名利禄终于没有任何意义,他的心,不再像风筝一样在天空里飘荡,父亲撒手留下的黑洞,忽然填满了。一线香火这个意念,好像一点也不抽象,一点也不封建,踏踏实实,地基一样,让他感觉自己成为四平八稳的一座建筑。
老梅跟儿子同一年进入他的一线香火世界。有一种仿佛命运的重量。
也是春天的早晨。
天蒙蒙亮,一夜无法入眠,没有叫醒熟睡的她,他决定出门。襁褓中的儿子,依偎着母亲。
儿子刚刚出生,然而,他跟她的关系面临破灭危机。
先以观光客的身份,各处看看,回来后,再做决定。这是她的底线。他不能不答应她,虽然暗中筹划回国教书的事,早已布置妥当,对方只等他回信。
从入关那天开始,他感觉得到,她的努力,不过是收集任何证据,借以打击他的信心。他们从深圳吵到广州,从上海吵到北京。最后,他坚持到杭州一游,山温水软的西子湖,可能是他最后说服她的希望。
他信步走向湖滨。
湖滨公园到处是晨练的群众,年轻人打形意拳、慢跑,老年人跳交际舞、唱戏,他匆匆避开,径自走向断桥。里西湖的荷花新发嫩叶,杂在去年遗留的断梗残叶中,尚未脱离水面。他顺着湖滨前行,漫无目的,脑子里不断出现离家出走的意念。也许,自己先回来,三两年后,工作和生活安顿好,再团聚?也许。等到他穿过西泠印社,爬上孤山,才发现周遭已是一片梅花树林。
开始只见颜色,然后是香味。他就近寻得一块青苔满布的磐石,坐下不久,胸中便只剩梅妻鹤子香雪海。
那天,一反初衷,他提着那株骨里红回到宾馆,忽然觉得,有家真好。
巧遇那位跟他同乡同宗的苗圃管理员,或许也是命运。老徐六十出头,是个下放的教授,起初态度冷漠,对他的攀亲问故,毫无反应,听说他是美国回来旅游的台湾同胞,态度才改变,不但介绍养梅的知识,毫不藏私,而且热烈打听有关美国和中国台湾的一切。知道他回国服务的计划后,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不要回来!
他的回国计划,当然不是这么一句话便给打消的。
表示热情欢迎的那间大学,响应中央下达的干部年轻化政策,换了党委书记,毫无挽回余地,把他除名了。
太阳渐渐移向中天,热度散发,他感觉额头有汗,微微沁出。好在,功课就要做完了。
每年初春的这项功课,骨里红老梅桩的整枝摘芽,总是留作最后一道工序。无他,最严肃的事,最后做,是他多年培养的习惯。当然,劳动了一个上午,这个时分,手最熟练,头脑也最清醒。
骨里红的生长习性与众不同,木质部的朱红固然特殊,但喜欢在长枝着花,花蕾不多。若是仅留长枝,整体形态便失去清奇古怪;截长取短,又可能枝繁花疏。如何得其中,就需要仔细研究。
把老梅桩端上野餐桌,给它配上最心爱的古盆,细心填上他精心配置的细沙壤土,再抓一把揉碎的青苔,洒满钵面,然后喷水。他绕桌从四面八方观察,发现去秋因虫蛀不幸夭折的那根长枝处,过冬以后,居然有出芽发枝的倾向。这一喜,非同小可。株形残缺的丑恶记忆,这下可有了平衡弥补的希望。
楼上的窗子忽然开了,老妻露出近来少有的一张喜气洋溢的脸。
儿子刚来电话,他媳妇怀孕啦,你要做爷爷了。
手中花剪落地,他的眼角余光,看见一只翩翩飞舞的粉蝶,翻过绿篱,无声无息,悄悄移近。
二〇一〇年二月九日初稿
二〇一二年八月二十日定稿
《青红帮》
深夜,床头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而且,久久不停。如果没有急事,大概不会这样坚持吧?虽然老大不愿意,但折腾了一天的乱糟糟场面,马上回到眼前晃动。迷糊中,我披上睡衣,拿起听筒。那一头,传过来尚清干哑的低音:
他们决定拔管,他走了。
我这才完全清醒。
就跟你提一下,有这么一件事,你也不必跟别人说,干哑的低音持续,拔管后,我回病房看他,发现眼睛没闭,眼泪流出来了,想想,如果他还有意识,听见他们讨论拔管,却无能为力,我怎么都无法平静。
窗外一片漆黑,看表,快三点了。我算了算时间。
离开医院是十点前后,医生召集家属开会,我不得不跟义宏道别。尚清想知道结果,待在楼下的大厅里,坚持不走。照他的说法,拔管应该在十二点以前,这样算,义宏离开人世,或者已经三个小时了。
那么,尚清活在这个无法去除的恐怖意念中,也有三个小时了。
这三个小时,除了这说不清楚的恐怖,他还想了些什么?
我猜不透,却记起尚清跟我谈过的奇特经验。
多年前,他父亲跟义宏一样,中风之后,成了植物人,熬了半年,突然一天,醒过来了,而且说:听你们跟医生讨论拔管的事,可把我急死了,我拼命挤眉弄眼,怎么就没有人看见呢?
幸好是我坚持。尚清的故事,是这样结的尾。
我知道,如果他还是这样想,那就没完没了。我决定解开他心里解不开的结。
这是物理作用。我说,我相信我说这话的口气,不容怀疑,鼻孔和嘴巴塞满塑料管,对泪腺造成压迫,管子拔掉,压力消失,眼泪自然流下,不过如此。
希望挂电话后的尚清从此安心睡觉,却不料,自己反而再也无法入睡。
满脑子想的都是青红帮。
那一年暑假,我上山打工,在纽约北边一百多英里的一家度假旅馆的厨房里,第一次结识青红帮,而且,因为彼此都有点公子落难的情绪吧,从此成为一辈子的莫逆之交。
旅馆的名字叫作协和,那时候,巴黎、伦敦飞纽约的同名超声速飞机尚未开航,不过,我相信,我第一天报到的那种既兴奋又惊讶的感觉,绝不下于第一次坐上这种飞机的乘客。他们大概以为进入太空舱,我则好像到了后现代的大观园。
这是个专为犹太人度假需要而创办的巨无霸综合消闲设施,除了上千间客房,光是室内网球场就有二十座。此外,在适当的地方,配置了大小会议厅、酒吧、咖啡座、游泳池、健身房、桥牌间、麻将室(我那时才知道犹太人也打麻将,而且,一样疯)等等。跳舞和音乐演奏的地方,当然更不在话下。这还只是大屋顶下的寻欢作乐内容,建筑物和大草坪外面,方圆几十里,穿插在树林、草原和湖滨各处,还有供客人散步、骑马和踩自行车的便道和小径,不用说,湖中布置着划船、滑水和钓鱼的水上活动设备,沿湖迤逦展开的高尔夫球场,更是一流名家的设计。
报到后的那天下午,我在天堂到处探险、游玩、徜徉;第二天开始,便进入地狱,先接受培训;第三天,直接送上了火线。
我们的火线,在每日三餐的厨房和餐厅之间。不要说那场面有多大,只消说,在领班的吆喝胁迫下,有时送一道汤,来回一趟,便像跑了一趟百米冲刺。
应该说是心理上的百米冲刺吧,因为,那个领班,高大肥壮,在你面前一站,就像面对金刚。不知什么缘故,黑金刚对待我们华人,特别挑剔。也许是华人的身形天生矮小,也许是我们之间从不讲英语,也许是他从白人那里感受的压迫,需要找个转移的出口,总之,火线之所以成为地狱,根源就在他。
跟尚清、义宏相识,就是地狱生活开始的那一天,因为都是台湾来的,一开口,便认同了。受训的还有几个别地来的华人,在黑领班的虎威下,很自然也就混在一起;但那时,还没有所谓的青红帮。青红帮的出现,是地狱生活差不多一个月以后出事的那天。
那天晚上,放工后,宿舍里面,有场讨论。有人主张向餐厅经理反映。有人说,索性集体罢工。但不少人顾及后果,怕丢饭碗,不免犹豫。最后,义宏自告奋勇说,都不用啦,交给我办吧。
半夜时分,在厨房后面的树林里面,尚清和义宏两个人,合力把黑金刚放倒在地,狠狠修理了一顿。我不知道,他俩靠什么手段制伏那头野兽。目击者说,交手没几个回合,义宏就把它的膀子卸脱臼了,它躺在地上哀叫。尚清马上把事先准备好的麻绳拿出来,威风凛凛的黑金刚,转眼变成一颗五花大绑的粽子。
从此,青红帮不仅在我们华人当中树立了威信,连其他一道端盘子、洗碗碟和打扫清洁的,都仿佛有了点依靠似的,团结起来了。黑胖子吃了暗亏,不敢上告,从前那种嫌慢便踢屁股、高兴就摸头叫好孩子的作风,全不见了。
我曾经问过义宏,那黑胖子怎么这么好整?他说,你不怕死,他就怕。我也问过尚清同一个问题,他却说,打完了,义宏对软瘫在地上的黑胖子说:你去告,我了不起被炒鱿鱼,你呢,保证你至少瞎一只眼睛!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两个人之间,但凡干什么事,不仅合作无间,一条心,而且,干的时候,仿佛下意识地遵循着那么一层主从关系。
下山之前,这个主从关系就更清楚了。
两个人,闹了一场。本来跟我无关的,我也不必知情,但义宏主动找我交代,要我以后帮他照顾这位小老弟。
为什么要我做本来该他做的事呢?
我这个人,确实有点迟钝,得到这个时候,才有点明白,才想起来,华人圈里面,不时有些耳语,此外,他们两个老喜欢在难得休息的时候,悄悄跑去划船,跑去树林里边,有一次还给我发现,两人坐在湖边的长凳上,尚清的头,居然倚在义宏宽阔的肩膀上面。
一年后,义宏成家了。婚礼席上,尚清喝得大醉,他倒没有闹场。只是,在我送他回小公寓的路上,他瘫在后座,任由我啰唆,一句话不说。
这以后几十年,两个人之间,究竟怎么安排,老实说,我就是再关心,也无从得知,唯一知道的是:一个终生未婚;另一个,在外人看来幸福美满的家庭,在我眼里,总觉得好像只是不得不尽的某种义务似的。
那么,这最后流下的眼泪,是真的吗?
想到这里,忽然一阵冷。
尚清不可能相信我的纯物理解释的。只是他心里的话,即使到今天,也不可能对我开口罢了。我自以为聪明,其实连边都没碰着。
冬天的这个下午,我们在纽约近郊的羊齿叶墓葬场,送义宏最后一程。
这是个外观和内涵都比较保持老式传统的墓园。虽说是西方式的,近年来,添置了不少东方味的东西,也许跟永恒入住的东方人日益增多有一定的关系吧。义宏的长眠之地,附近便有一株别名狮子头的日本枫树。看外形,应该不到百年,但因为这个品种天生体态苍老,主要枝干偏爱增粗,不喜拉长,因此在短距离内,每每形成扭曲回转的造型,近看时,好像经过缩骨术处理,不免觉得像侏儒,有一点让人难受的感觉。然而,如果退后几步远观,特别在这个季节,数不清的短枝细丫形成的繁复结构整体呈现,畸形感立即为一种庄严感取代。
完全可以想象,春暖花开时节,满树软红嫩芽,在那肃然的结构之上,向四外散发有血有肉的光彩。
我站在义宏等待合龛的墓穴这边,隔着哀悼的人群,远远看见那棵如今褪尽红叶、只留骨架的狮子头,感觉自己内里,好像有些杂七杂八的什么,正在自行反刍。
我呆呆地望着狮子头,越来越无法平静。暮色苍茫中,狮子头庄严肃穆,又不时微微露出近乎狰狞的样貌。
胸臆中,不同神形的狮子头,反反复复,交替出现。
仪式进行到结尾,我都不太自觉。
然而,就在人群快要散光的时候,两个黑衣人,一男一女,出现在视线内。
一个是尚清,另一个,我突然意识到,竟是义宏的遗孀,是我们一辈子连大嫂都叫不出口的那个女人。
两个黑衣人,居然拥抱在一起。而且,我亲眼瞧见,尚清背部的大嫂的手,轻轻拍抚着。
这一次,是我的很不像物理作用的眼泪,即将夺眶而出。
二〇一〇年十二月十日初稿
十二月二十四日修改
二〇一二年八月二十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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