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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走读周有光(修订版)

書城自編碼: 3033498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傳記其他
作者: 陈光中
國際書號(ISBN): 9787515407920
出版社: 当代中国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7-08-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368/371000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4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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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汉语拼音之父周有光先生生前亲自审阅、题写书名,并评价本书为写得最好的周有光传记
《走读周有光(修订版)》对文史版《走读周有光》进行了从整体到局部的全新设计;重新对作者积累的数千张实地考查拍摄的图片进行了全新的甄选与完善,并从全新甄选出的215幅图片中,又进一步精心选取了3个印张的图片进行彩色印刷,增强了内容的层次感和细节的精致度;对文字内容、资料考证等进行了个别的修订与补充;同时,更换了印刷用纸和印刷工艺,提升了印刷效果,提高了阅读的舒适度《走读周有光(修订版)》从内容到形式,均弥补了前书的诸多不足。《走读周有光(修订版)》的全新出版,即是作为缅怀百岁智慧老人周有光的致敬之作,也将为中国社会提供文化的传承与长寿的智慧。
內容簡介:
《走读周有光(修订版)》以作者与传主周有光及其家人十五六年的交往为基础,以作者历时九年、行程近万里的对历史的实地考查为脉络,以对话访谈、图书文字作品、展览实物、历史图片、作者实地摄影照片、手绘画作等大量史料为依托,既遵循了周有光人生历程中的主要时空地点的变换,又逐步展现了作者边走、边读、边写、边想的独特风貌。本书具有一定的文化价值、历史价值和社会价值,对于理解和研究周有光及其人生经历与成就都有较好的学术价值的参考;对于了解和还原中国近现代百余年的社会文化历史,尤其是知识分子的成长史、生活史,也提供了一个史料较为丰富的窗口;同时,本书也是对周有光先生逝世的纪念。
關於作者:
陈光中1949年9月生于大连;1966年随父母迁京,就读于北京八十中学。当过学生、插队知青、铁路养路工人、蒸汽机车技术员、计算机工程师、文字编辑。现为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博物馆学会会员、北京市文物保护协会会员。喜文字,好摄影,偶习绘画。写过若干小说、散文、评论,画过些许漫画、插图。著述颇丰,包括:长篇传记《侯仁之》、《走读鲁迅》、《走读周有光》,以及《风景京城名人故居与轶事》(共八册)、《北京胡同》、《走读京城角落》、《走读京城人物》,等等。部分作品在中国香港地区、中国台湾地区以及韩国出版。
目錄
自序
一 初识周有光/1
说来自觉汗颜:如果时光倒退十几年,我对周有光竟是一无所知。我最先认识的,是周有光的夫人张允和。
二常州:礼和堂/23
周有光用朗诵一般的语调,慢悠悠地说:我是生在常州,长在苏州,读书在上海,一步一步离开家乡
三常州:青果巷/37
巷里行人稀少,偶尔有蒙着雨披骑自行车的人匆匆驶过,车轮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划出两波长长的水花。屋瓦黝黑,粉墙湿润,这时的青果巷,真是韵味十足。
四常州苏州:中学时代/53
那里迁来了一所私立学校,名为乐益女子中学。再不久,这女校的校主一家也搬过来了不过,时常路经此地的周有光,对这些并未在意。他毫无预料,自己未来一生的命运,竟然会同这家人紧紧地连在一起。
五上海:从圣约翰到光华/69
一辆独轮车,载着周有光和他的行李在田野上缓缓而行,跨过了九百年的文化时空,最后抵达圣约翰大学那华丽的校园,这是一幅耐人寻味的神奇画面。
六苏州上海:九如巷与吴淞口/87
此时的张家二姐已是一个成熟美丽的少女,周有光心中渐渐萌生了一种特殊的情感
七上海杭州:温柔的石堤/103
周有光与张允和的爱情三部曲进入高潮阶段,在之江大学也已经是人所共知的秘密。有一次,周有光那六十多岁的母亲居然也特地到杭州来了。
八上海─苏州:乌鹊桥弄/123
怪不得叶圣陶说,九如巷的四个才女,谁娶到了都会幸福一辈子。周有光自打娶了张允和,就有享用不尽的幸福。那幸福有时来得很意外而又恰到好处,似乎是上天的有意安排。
九重庆:观音岩荫庐/141
在飞机轰鸣炸弹横飞的重庆,每一个人,每一天,都在经历生死的考验。抗战期间,有为抗击外寇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也有为保障后方稳定而默默工作的人们,周有光他们便属于后者。
十重庆:唐家沱/161
小和若在,也会长成窈窕淑女、也会嫁为人妻、也会有自己的子孙,屈指算来,如今也应是82岁的年纪了。然而,一个幼小的生命,就在6岁那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十一成都:华西坝/179
入川时是二十件行李,七个人出川时只剩了五件行李,四个人。八年,就这样熬过来了!
十二 上海:东照里/197
经八年离乱,张家十姐弟再次团聚。他们去照相馆拍了好多照片,有四姐妹的,有十姐弟的,最辉煌的一张,是十姐弟及其家属的大团圆。
十三 北京:沙滩后街/219
这真是一个典型的黑色幽默。周有光喜好钻研字母,可做梦也没想到几个字母竟会闯下如此大祸,连累了妻子,也害苦了自己。
十四 北京:《汉语拼音方案》/237
据周有光统计,从新中国成立直到20世纪80年代,文改会收到各界人士寄来的文字方案竟超过三千个。他说:这是中国特有的爱国现象。
十五 北京:风暴乍起/259
正所谓祸从口出。那天,不知是什么原因挑动了倪海曙的雅兴,随口吟了一句:伊凡彼得斯大林,常患多语症的周有光在旁边应声而和:秦皇汉武毛泽东。这下周有光名正言顺地进了牛棚。
十六 宁夏:西大滩/275
周有光独自在西大滩那个无人知晓的土坯房里度过了他的64周岁生日。多年没有经历单身汉的生活了,他还需要慢慢适应。
十七 北京:从沙滩到后拐棒/297
从工作状态变为休闲状态,作为生活方式的改变,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从用笔写字变为用电子打字机打字,作为工作形式的改变,也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
十八 朝闻道,夕死可矣!/317
他不过是在说真话、不说假话的基础上,坚持讲事实,讲常识,讲逻辑。如此三讲,应是认识世界的基本方法。
附录一 周有光年谱简编/338
附录二 周有光部分著作书目/342
后记/345
插图索引/348
內容試閱
自序
几年前,我曾有意询问过20位朋友,算是一次小范围的调查。提出的问题很简单:知道周有光吗?有18个人茫然反问:周有光是谁?还有一个人做思索状:周有光?是不是和沈从文有什么关系?听到这个回答,我不知应当感到欣慰还是悲哀:周有光的名气,居然还要从沈从文那里借光?只有第20个人很坚定地回答:知道。不就是汉语拼音之父嘛!这回答还算有点靠谱,但不完全对。之所以说有点靠谱,是因为,作为21世纪的现代中国人,只要你使用手机,只要你使用电脑,只要你查字典你就离不开周有光的成果《汉语拼音方案》。但是,仅凭这一点,还无法涵盖周有光那跨越两个世纪的人生;更何况,他还在不断做出许多让人惊叹的新事情呢。几年过去,周有光先生似乎真有光了。报刊媒体上时常可以看到他的名字,书店里也有不少他的著作。如果再进行一次调查,继续询问周有光是谁,肯定会有较多的人回答知道。但是,在这些人中,大多数所知道的,也许仍然还是汉语拼音之父那个虚妄的名头。其实,周有光曾明确说过:我不喜欢这样子,我不喜欢吹牛。实事求是地说,尽管周有光在《汉语拼音方案》的编制过程中确实起到过重要作用,但那项工作应属集体成果,所以他的自我定位只是汉语拼音(方案)的主要制作人之一。至于什么什么之父云云,不过是媒体为博人眼球而炒作的噱头,不仅不会给人增光,反而是对有光先生的贬损,因为他的杰出之处,并不仅限于《汉语拼音方案》。说到这里,人们一定更要追问:周有光到底是谁?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如有些知道的朋友所说,周有光的确与著名作家沈从文有密切的关系,他们是连襟。周有光的夫人张允和出身名门,叶圣陶曾说,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到了都会幸福一辈子。周有光就是幸福一辈子的人之一。沈从文同样幸福,娶到了张家三女张兆和。张家四女的婚姻,本来就是相当动人的故事。张允和不愧才女称号,晚年出版了多部文集,她撰写的《昆曲日记》,堪称研究昆曲历史的教科书;张家十姐弟早年创办的家庭刊物《水》颇有名气,在停刊近七十年后由张允和主持复刊,被戏称为世界上最小的刊物、最老的编辑,至今仍由张家的成员继续编辑,海内外的许多名人都是它的忠实读者。所以张允和曾得意地拿自己的夫君打趣:我比有光更有光!然而周有光无须借助夫人或连襟的名气,自己本身就相当有光。周有光于1906年生于常州,经历过清末、北洋政府、民国政府和新中国不同的时代,百年人生,颇具传奇色彩。他早年在经济与金融领域颇有建树,50岁时却突然改行从事语言文字工作;70多岁了还参加《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的翻译出版,是中美联合编审委员会的中方三位成员之一。家中小辈与他调侃,说爷爷你亏了,你搞经济半途而废,你搞语文半路出家,两个半圆合起来是一个○。周有光笑答:一点不错,我就是这么一回事!他说,我从81岁开始,作为1岁,从头算起。1991年,5岁的周有光正式离开工作岗位,他自命学人,把重新学习称为自我扫盲。他的扫盲成果是,二十多年来,基本每月发表一篇文章,每年至少出版一部著作。百岁以后在他算来是20岁以后,还陆续出版了《百岁新稿》《语言文字学的新探索》《见闻随笔》《学思集:周有光文化论稿》《周有光百岁口述》《朝闻道集》《拾贝集》等新作,内容涉猎广泛,笔锋颇显犀利,观点相当尖锐,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在2010年的第十一届深圳读书月活动中,《朝闻道集》入选年度十大好书;2010年12月15日,周有光获得由中华文化促进会、南京市政府、凤凰卫视联合评选的中华文化人物称号;2010年12月19日,他又入选南方人物周刊中国魅力榜,被誉为大音之魅而获得中国魅力人物称号;2012年和2016年,他的著作两度获得中国国家图书馆文津图书奖如此业绩,堪称文坛奇迹。有趣的是,2010年6月,已经104岁的周有光,还经朋友的帮助在网上开辟了博客;更有趣的是,他的博客不仅引来大批粉丝追捧,还招致许多恶言辱骂,而他对这些追捧和辱骂均付之一笑;他的口头禅是:好玩极了!对于自己的长寿,周有光曾戏言:上帝糊涂,把我忘掉了。其实命运对他并不宽容,2002年,张允和去世,那时周有光96岁;13年后的2015年,他唯一的儿子周晓平去世,那年周有光109岁。垂暮之年,还要经受丧妻之苦、失子之痛的人生悲剧,更不必说持续不断的病痛折磨,但他每次都坚强地挺了过来。直到2017年。1月14日,在人生第112个年头的第一天,他应上帝之邀悄然而去了。这样一位富有传奇经历的老人,是不是很值得一读呢?
我自2002年与周有光、张允和夫妇结识,屡经交往,自有许多感触积存心头,几经踌躇,终于耐不住诱惑,贸然下笔写了这部书。自知文笔拙劣,只怕未能有光,反倒减彩,所以先把丑话说在前面:这书只是一幅技法欠佳的速写,要想真正品味百岁学人的文风,还是得去看他自己的作品。在这本书中,我依然采取走读的方式,从周有光的出生地常州起步,先后走访了他生活和工作过的苏州、上海、杭州、重庆、成都、北京以及当年下放劳动过的宁夏西大滩等城市或地区。力求在追寻周有光百年人生轨迹的过程中,探求一个中国知识分子思想演化的脉络;把一个人和一个家庭的命运投射在历史与社会的大背景下,与读者一起领略诸多更深层次的感悟。这不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的人物传记,也不是游记随笔或采访手记,它似乎像一种杂烩,说不出什么明确的体裁和章法。我尝试采用一种比较特殊的方式,把作者的亲历、亲写、亲摄、亲绘作为基本的原则,把图文并重作为主要的表现形式,体现边走、边读、边想、边写的写作特点,力求在书中人物、作者与读者三者之间形成一种对话的气氛;笼统说来,它只是将我的走读过程及具体感受掺杂于故事的叙述之中,使读者能有身临其境心临其境的触动,从而引发思想与感情的共鸣。我的一些作品以走读命名,表达的就是这样一个意思;我也希望,如此有关走读的尝试,能够得到读者的认可。感谢当代中国出版社有心再版这本传记,不仅是对故人的纪念,还让更多的人有机会了解前贤的故事。感谢责任编辑隋丹,为这本书付出了艰辛的劳动。为保持原貌,我仅对个别地方进行了修订与补充,没有进行大的改动。书中使用了两百余幅图片,并依然保持我以往的习惯:其中的景物照片均属我实地拍摄;那些人物画像、速写等等,也由我亲自绘制。同时,还选用了周有光、张允和夫妇家庭相册以及所著书籍中的部分照片;他们的亲属张寰和、周孝华、毛晓园、沈红等等,也热情地提供了不少珍贵的资料。此外还有一些历史照片,多是直接摄自有关的博物馆或专题展览。图文相辅,也可算是这本书力求达到的效果之一吧,所以在书末特地编制了相应的插图索引。闲话少叙。这书是否值得一阅,还是等待读者评价吧。


一初识周有光
原来,人生就是一朵浪花!
周有光
说来自觉汗颜:如果时光倒退十几年,我对周有光竟是一无所知。我最先认识的,是周有光的夫人张允和。
我与她仅有一面之交,准确些说,是70分钟。本来约定只聊一刻钟的,没想到时间会过得那么快。若不是有客人来,我已经忘了时间。见面的第一句话,她用浓浓的南方口音说:咱俩是同志!我不解。她嫣然一笑:我最喜欢紫颜色,多子多孙啊!你也穿的是紫颜色。所以咱俩是同志嘛!那是2002年5月19日。虽是初夏,天气已经热得很了,所以我穿的是一件紫色的短袖衫。她的衣服果然也是紫色,但紫得很不一般。我对衣料不在行,说不出她的上衣是什么料子。似乎是一种丝绒,动静之间,会有奇妙变幻的光晕在闪动。那衣服的样式更不一般,是一件中式对襟小褂,配上精致的黑色扣襻,有浓郁的古典韵味。她整个人都有那样一种古典韵味。比如她的头发,几近纯白,细致地编成辫子盘在头顶,用几个发卡随意一别,便显得那么与众不同。我不太会形容一个人的容貌,所以借用别人的一句话:年轻时她的美,怎么想象也不会过分。我想作一点小小的更正:这句话去掉年轻时三个字,也许要更准确。因为我在见到她的时候第一次认识到:美是无须用年龄来限定的。我还想说的是,美未必完全表现在容貌上。允和的美也很有些不一般。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没有琢磨透这不一般的感觉究竟来自何处。但很快我就明白那原因了:她始终在笑。微微的、淡淡的,是如同孩童般纯真的、极其具有感染力的笑,使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随之绽开笑纹。她说了好多故事。有趣的,幽默的,动人的,曲折的,哀伤的她始终在笑着说,我也始终在笑着听。我们都沉浸在故事里了,所以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消逝。直到有新的客人来了,是事先约好的,我才意识到自己待的时间已经太长了,不得不告辞。
拜访张允和的缘由,是我前不久刚刚去过苏州她家的老宅。那是出于一位朋友的建议。她知道我正在写关于名人故居的东西,听说我要去苏州,告诉我:你应当去九如巷的张家看看。见我对九如巷和张家一无所知,她很认真地说了许多事情,使我觉得的确很值得去看看。九如巷在苏州老城靠南一些的地方,张家位于胡同中部,并不难找,因为这只是一条短短的巷子。但是进入张家的院子后,会发现这里另有一方天地:小小的庭院洋溢着一片绿色,草木丛中时而探出数枝盛开的花朵,连空气似乎也比外面清新了许多。接待我的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自我介绍说,姓张,名寰和;耳朵不太好,说话需要大声些。有一点使我感触颇深。这些年来,名人也好,名人的子女或亲属也好,我多少也接触过一些。热情的、随和的、认真的、冷淡的,高傲的、充满警惕甚至敌意而毫不客气地让吃闭门羹的,各种各样的态度基本都曾遇见过,但是,像张家这样,对一个陌生的来客没有任何戒心,完全敞开大门、敞开心扉,以最纯洁无瑕的心情迎接每一位客人的,并不多见。与张寰和包括后来与张允和谈话的感觉,犹如熟悉的朋友或亲属之间的闲聊,十分轻松。于是,张家的情况,就在这轻松的闲聊中慢慢向我展开了比较清晰的轮廓。张家原籍安徽合肥,可算当地名门望族。祖父张树声为晚清重臣、淮军名将,先后任直隶按察使、山西按察使、山西布政使、山西巡抚、江苏巡抚、两江总督兼通商事务大臣、贵州巡抚、广西巡抚、两广总督、署理直隶总督、北洋通商大臣等,这一大串令人眼花缭乱的职务,恐怕还未说得完全。父亲张冀牖未入仕途。辛亥革命后举家前往上海,后来迁至苏州。五四运动后,受到新思想的影响,于1921年变卖部分家产创办了著名的乐益女子中学以及一所男子中学平林中学,自己担任这两所学校的校主,此后男中未能持久,则全力办好女校。他与蔡元培等人交往颇深,聘请了许多思想激进的各界人士来校任教,如侯绍裘、张闻天、叶天底、匡亚明等人。中国共产党在苏州的第一个当地组织苏州独立支部就是在乐益女中秘密建立的。现在该说到张寰和这一代人了。张冀牖先后有两位夫人。第一位夫人陆英,21岁嫁到张家,生有14个孩子,其中5个夭折,留下4个女儿、5个儿子。她36岁那年因拔牙引起血液中毒,不幸逝世。第二位夫人韦均一,生有3个孩子,但仅有一个儿子活下来。这样,张家就共有10个孩子了。这姐弟10人虽然同父异母,却感情极深,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并非是同一个母亲。张寰和很仔细、很认真地在我的本子上写下了这些兄弟姊妹的名字和情况。大姐元和,1907年生,喜爱文学,尤擅昆曲,现定居美国,仍以研究昆曲为最大嗜好;二姐允和,1909年生,现在北京;三姐兆和,1910年生,曾在《人民文学》杂志社担任编辑;四姐充和,1913年生,曾在美国耶鲁大学担任书法及戏曲教授,现定居美国。接下来是6个弟弟。大弟宗和与二弟寅和已经去世;三弟定和,1916年生,是中央歌剧舞剧院的作曲家,现住北京;四弟宇和,1918年生,是张家唯一从事自然科学研究的,为南京中山植物园研究员,现仍在南京;五弟寰和,1919年生,继承父业担任乐益校长,始终从事教育工作;最小的宁和,1926年生,家里人为了纪念一个早年夭亡的六弟,称宁和为七弟,他26岁时便成为中国交响乐团第一任指挥,后为比利时皇家乐队成员,现在国外。屈指算来,眼前的张寰和应当是83岁的老人了,但他并不显得苍老。他笑着说:我觉得自己很年轻上面还有那么多的姐姐哥哥,我怎么能说自己老呢!十姐弟的名字有一个特点:女孩子都有两条腿,注定要跟人家走;男孩子都有宝盖头,应当留在家里。但是,实际上只有张寰和是唯一留守苏州的。十姐弟原有小名。女孩子依次叫大毛二毛三毛四毛,男孩子则叫大狗二狗。他们的名字中都有一个和字:和美、和谐、和平、和睦。所以虽然毛(猫)狗同笼,却从不争吵,相处得好极了张寰和说:这是二姐允和总结的。我注意到,虽然张家姐弟男孩居多,但张寰和的话题却始终围绕着几个姐姐,尤其是二姐允和。比如,几个姐姐的婚姻,就大都与允和有着密切的关系。他说:将来你见到二姐,她一定会告诉你她是怎样当媒婆的。后来张允和果然说到她是如何为姐妹决定婚姻大事的她说:只可惜四妹没请她这个媒婆,自己嫁了个洋人。大姐元和迷恋昆曲,以致由戏及人,爱上了著名昆曲小生顾传玠。但是,由于二人家庭背景相差悬殊,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很难承受来自各方面的舆论压力。犹疑难决的元和向二妹倾诉了自己的心事,允和当即回信:此人是不是一介之玉?如是,嫁他!元和终于下了决心,用当时上海小报的话说,是张元和下嫁顾传玠。顾传玠自己也开玩笑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实际上,他们婚后感情极深。二十多年前顾先生去世,后来元和特地为他印制了一本《纪念册》。而元和本人虽已年逾九旬,仍在痴迷地研究昆曲。张寰和说到这里,进里屋取出一本元和饰演杜丽娘的《身段影集》,那些照片还是她92岁时拍的。说来也巧,正说到元和的事情,邮递员送来一封国外来信,张寰和笑着说:正是大姐来的,说的还是昆曲的事!在他看信的时候,我发现墙上悬着的条幅居然是沈从文的手笔,写的是李白诗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可惊讶的,文学大师、著名学者沈从文本来就是张家三姐兆和的夫婿。而二姐允和却在他们那段姻缘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后来允和在与我聊天的时候学沈从文她称他为沈二哥的湖南腔调,拖着长声说:媒婆!沈二哥就是这样叫我的媒婆!她笑得弯了腰。而为姐姐和妹妹的婚事积极奔忙的张允和,自己的夫婿却来得很从容,那就是周有光。张家的老朋友、著名作家叶圣陶说过:九如巷的四个才女,谁娶到了都会幸福一辈子。周有光就是幸福一辈子的人之一。他与张允和并肩走过了将近70年的人生之路,那可真是一段悠长的故事,需要舒缓精神,慢慢道来。由于战乱动荡,张家姐弟陆续走出家门,天各一方,甚至有数十年中断了音讯,但这九如巷始终是他们眷恋的地方。在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维系全家人感情纽带的,是一本特殊的刊物《水》。受父母影响,姐妹都喜好文学,于是组织了一个家庭文学团体水社。几个弟弟看着羡慕,也组织了一个九如社。相比之下,还是水社显得更加兴旺,她们的社刊《水》办得红红火火的,连九如社的成员也不由自主地参加进来了。《水》的发行范围虽然只限于张家的成员以及为数不多的亲朋好友,但办得十分正规,大家都踊跃地为它投稿,并十分积极地刻版、油印、装订、分发,忙得快乐而有趣。直到1937年,因战乱的影响,全家人离散各地,《水》也就被迫停刊了。要说一个家庭刊物也并不算什么稀奇,据我所知,一些文化人的家庭同样有过以孩子们为主体的家庭墙报、家庭报纸什么的。但《水》的特殊之处在于,在停刊近60年之后,居然又更加红火地复刊了。那发起者,就是张允和。这真是一份十分有趣的刊物。用自封为主编的张允和的话说,是世上最小的杂志、最老的主编。1995年,复刊后的第一期《水》,只印了25份,但它的读者越来越多,传阅范围已经穿越了国界、远及欧美。著名作家巴金先生也是它的忠实读者之一,每期必看,甚至在自己的住址有变化的时候还及时打电话通知编辑部,以免收不到。著名出版家范用称《水》的复刊为本世纪一大奇迹 。从第七期开始,已是二八年华(对自己88岁的戏称)的张允和退居二线,改由副主编张兆和主持。由于后来张兆和身体欠佳,从第十三期起,《水》的编辑部从北京移至苏州,由张寰和继续主持。张寰和送了我一本2002年4月30日最新出版的复刊第十九期,是用复印纸单面印刷的。封面照片是位于苏州书院巷的江苏巡抚衙门旧址,由张寰和摄影。我在来他家的路上刚刚经过那里,但不知道那正是他们祖父张树声当年任职的衙门。这刊物虽然只有26页,内容却包罗万象。有关于张树声、张冀牖的生平介绍,有政论文章,有诗词歌赋,有日记摘抄,有报刊文章汇编,有绘画作品我随手翻去,最先看到的是周有光写的那篇《走进世界》。文章针对2001年中国加入世贸组织这一历史性的大事,由《桃花源记》的世外桃源谈起,说到中国传统的出世思想直接阻碍了中国走向世界,巧妙地把加入世贸组织的入世与走进尘世的入世结合起来,阐述了入世的重要与必要。他说:人民进入世界,才是真正的入世。从入世之难,我们看到了自己离开世界还有多远。走进世界,做一个21世纪的世界公民,无法再梦想世外桃源,只有认真学习地球村的交通规则。这篇文章虽然不长,但视角独特,笔锋犀利,很难想象是出自一位97岁的老人笔下。这使我更加迫切地希望尽快见到那二姐夫妇。张家姐弟现在北京的有三位:二姐允和、三姐兆和与三弟定和。我向张寰和许下了一个诺言:回到北京后,逐一拜访他们,把他们近来的状况用相机拍下来,让他们姐弟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见面。
不过,我的诺言未能实现。我首先试图与张兆和联系。但是,家人在电话中把我误认为是沈从文的追星族,很客气地拒绝了。我也理解他们的苦衷:张兆和近来发现有脑萎缩的迹象,身体很不好,受不得外人打扰。张定和的夫人倒是答应我上门采访,但是也告诉了我一个特殊的情况:他因身患癌症多年,近来身体情况很差,经常夜不能寐,因此睡无定时,说不准什么时间有精力见客。第二天我冒昧前去,张定和的夫人请我进屋后,很抱歉地说,定和昨晚又是一夜未眠,刚刚躺下睡着。我请她不必为难,待下次再来无妨。唯有与张允和的电话联系最为顺利,当她听说我刚从苏州回来,十分高兴,说什么时候去都可以,因为她是家庭妇女,随时都在家里,即使明天上午便去也可以。但她刚说完又想起了什么:喔哟!明天上午10点还有一位客人呢。我连忙说不要紧,我只需要15分钟,拍几张照片就可以。我已经意识到,对上年纪的人是不应过多打扰的,不能因为自己的拜访而影响他们的正常生活。没料到的是,第二天这15分钟竟变成了70分钟。张允和给我说了许多许多有意思的故事。比如她是如何在盛夏暑热中出生,由于一声不吭而差点被当成死婴,只有老祖母不相信,让人用喷烟的偏方抢救。足足喷了一百袋烟;在所有的人都失去信心的时候,她突然鼻子嘴巴动了动,活过来了!还有,她是家里最爱哭的小二毛,有时天不亮就开始哭,一哭起来就不得了,没完没了。她还说了当年在乐益女中的时候听张闻天讲都德的《最后一课》,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她清楚地记得张先生的教诲:做人要做对人类有益的人,真正的人是放眼世界的人。她接触过许多有名的老师,比如在上海光华大学时,教国文的老师是钱锺书的父亲。她还说到在大学时因为性格开朗活跃,而被选为女同学会长。在女同学会成立一周年的时候,田汉专门为她们写了一出全是女人的戏,她演一个资本家的丫头。那时她已经是南国社的成员,一次临时演一个女工,田汉说她鼻子高,不必再装假鼻子了看到我在苏州九如巷拍的照片,她高兴极了,问我:看见那无花果树了吗?看那一大丛蔷薇还在吗?我最喜欢那蔷薇了,还写过一首诗呢!我请她把那诗抄在我的本子上:蜂蝶艳阳天,桃李争芳研。蔷薇浑不语,开遍小窗前。
我给她的钢笔不好用,总不出水,那个窗没有写好,她又仔细地重新写了一个。
张允和早年曾经当过编辑、任过教师,但是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被迫停止了工作。所以,她总说自己是个家庭妇女。实际上,她是当过官的,那个官,就是昆曲研习社的社长。受父母的影响,小二毛从小就被保姆抱着去戏院听昆曲,耳濡目染,也成了个昆曲迷,不仅看,还要自己演。到了北京后,加入了俞平伯任社长的昆曲研习社,她是个少不了的积极分子,所以被委任为联络组长。到了1964年,由于时代背景的影响,研习社解散了,直到15年后才得以恢复,她就是那时候当上了社长。第一次开会的时候,这位社长特意穿了一件紫色的上衣。她在发言中说:我今天为什么穿这件紫色衣服,就是希望我们的昆曲艺术能子孙万代,永远流传下去。昆曲源自昆山,昆山属苏州所辖,作为一个苏州人,喜欢家乡的戏曲是很自然的事,而张允和岂止是喜欢,简直是无条件地痴迷,仅她写下的《昆曲日记》,竟有50万字。研究昆曲和编辑《水》,是她晚年最感兴趣的两件大事,到了二八年华的时候,她又开拓了新的天地:开始写书了。她说,写书更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由于她的书引起了很大反响,引来许多媒体采访,名气之大不亚于著作等身的周有光。她笑言道:我比有光更有光,成了老明星了!我们的谈话是在周有光的小书房里进行的。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他始终埋头在打字机上工作。我悄悄问张允和:周先生大概不太爱说话?她笑着说:哪里哟!他很爱说话呢。只是我说得太多了,让他插不上嘴。她并未夸张,据说周有光的口才是很有名的,他们的老朋友聂绀弩曾写过一首诗打趣他:黄河之水自天倾,一口高悬四座惊。谁主谁宾茶两碗,蔫头蔫脑话三千。只是今天他没有找到表现的机会。说到写书,张允和说要送我几本。她的腿不大好,从沙发上站起来有些困难,歇了歇才起步。在她去取书的这段时间,周有光大约是怕冷落了我,主动转过身来和我说话。周有光曾说:张允和是合肥人,她的普通话是半精(北京)半肥(合肥),我的普通话是南腔北调。他的南腔北调与张允和的半精半肥一样,都很容易听懂。但是,我的话对他来说就太难听清了,因为他的耳朵聋得厉害,所以他一再鼓励我:请声音再大一点点。那场面一定很滑稽:我肆无忌惮地猖狂大叫,而周有光则微笑着颔首倾听。我们讨论的是关于听力的问题,只聊了几句,张允和回来了,周有光认为自己的任务完成了,扣上眼镜,又回去工作了他的眼镜镜片是活动的,可以很方便地抬起来、扣下去,看上去很有趣。张允和一下子送了我三本书,是她自己写的:《最后的闺秀》《张家旧事》和《多情人不老》。准确地说,最后一本书是她与周有光合写的,那书的装帧很有意思,不分前后,两面都是封面。前半部分是张允和写的,横排本;后半部分是周有光写的,竖排本。她在每一本书的扉页上都很认真地题词:光中先生惠存;允和;2002519。最后她说:等夏天过去,天凉些了你再来。我还有好多好多故事呢!有意思极了,好玩得不得了!我说:如果您愿意,由您说,我来记,把那些好玩的故事都写出来好不好?她很高兴:那好啊。等今年夏天过去,天气凉些了,你一定要来。我还有好多照片呢。下次来拿给你看。然而,我们的约定没有实现。这年夏天极热,张允和居然永远地去了
2003年1月11日,我专程前去拜访周有光。开门的是保姆小田,一个很精干的女子,来自四川万县,在这里五年了。进门前我悄悄问她:周先生情绪怎样?她说:爷爷还好。她是把周有光叫爷爷、张允和叫奶奶的。周有光依然坐在他的小书房里,屋里的摆设有了一些变化:单人小沙发换成了双人沙发,书橱也是新的。原来放在老书橱里的一幅画挂到墙上去了,那是著名漫画家丁聪专门为他们老两口画的:周有光笑容可掬地驾驶着小三轮,张允和手持长笛端坐在后面的座位上。到底是名家手笔,两个人的形象极为传神。在这画的旁边是一幅照片:二位老人坐在沙发上,共读一本书。我以前还看见过另一幅,更有意思些,是他们伫立于花丛之中读书,有人曾经开玩笑地说,那是宝黛共读《西厢记》。一时不知该谈什么,还是周有光先说:那是小丁画的。当年在四川的时候他就到我家去过,那时叫惯了,其实早就应当是老丁了。又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敢提起张允和,因为我不知道周有光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怕他会伤心。我想起刚才小田说,周有光不久前眼睛动了手术,医生嘱咐必须休息,但他忍不住又工作了,那打字机还是刚刚收起来的。我想了想,在纸上写道:眼睛刚做完手术是不能看书的!否则会变得更差!他看过纸条,平和地说:我是白内障手术。医生是嘱咐过的,要休息,但是不行啊。大百科要再版,事情堆在这里。我知道他原来曾是《简明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中文版的三位编委之一。但是总不能为了工作而毁掉自己的眼睛。我大声说:勉强硬要看东西,将来会后悔的!他笑笑:我会当心的又是沉默。我是有意选择这一天来的,因为1月13日是周有光虚岁98岁的生日。我在纸上写下:后天是您的生日,祝您健康,长寿!他笑了:谢谢。他伸出两根手指,还有两天。今天我还是97岁。小田这时进来了,端上两杯茶。一杯是我的,绿茶;一杯是他的,红茶。我想起张允和日记中的一句话:红茶、电脑,两老无猜。他们的茶是很有名的:几十年了,上午,一杯红茶牛奶;下午,一杯咖啡牛奶。夫妻举杯齐眉。天天如此。原先,都是张允和亲自调弄的。如今只有周有光自己默默地喝这杯茶了。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把为周有光准备的生日礼物拿出来了。那是半年前我来的时候为他俩拍的照片。他说:谢谢。然后轻轻地把照片放在身后的书架上。我们一起静静地看着那张照片。那天的情形我记得很清楚。他在张允和的旁边坐下来,张允和嫌他坐得远了,他顺从地再移了移身子。她轻轻攥住了他的手。那一瞬间,他似乎有些羞怯
我想起了张允和在《温柔的防浪石堤》中所写的:当她的第一只手被他抓住的时候,她就把心交给了他。从此以后,将是欢欢乐乐在一起,风风雨雨更要在一起。不管人生道路是崎岖的还是平坦的,他和她总是在一起,就是人不在一起,心也是在一起。她的一生的命运,紧紧地握在他的手里。一切都化为乌有,只有两颗心在颤动着。
自始至终,我与他没有一个字提到张允和。我知道,尽管他们人不在一起,但两颗心始终在一起颤动着三个月后,周有光在为即将出版的《浪花集》所作的后记中写道:我的夫人张允和的去世,对我是晴天霹雳。我们结婚七十年,从没想过会有一天二人之中少了一人。突如其来的打击,使我一时透不过气来。后来我忽然想起一位哲学家说过:个体的死亡是群体发展的必要条件;人如果都不死,人类就不能进化。多么残酷的进化论!但是,我只有服从自然规律!原来,人生就是一朵浪花!
生离死别,真是人生最大的无奈!
此后多日,我心里总有一些东西割舍不下,思绪流诸笔端,慢慢写了一些东西。感谢《北京青年报》人物在线栏目的谭璐编辑,根据我的请求,特地安排在2003年4月30日以整版篇幅发表那天,正是张允和与周有光结婚70周年的纪念日。文章的标题是编辑修改的,借用了张允和的书名最后的闺秀。几天后,我收到谭璐编辑转来的一封信,是周有光写给我的。他不知我的地址,自然把信寄往报社去了:光中同志:您寄来的照片和《张允和:最后的闺秀》文章,都收到了。写得好极了!万分感谢!您说得对,张允和的照片好像始终在笑,有点蒙娜丽莎味道。我想麻烦您,请代我买这期报纸20份,邮寄给我,我要分送亲戚朋友。附上20元,不够再补。如不便,就作罢。谢谢!谢谢!敬祝文安!周有光2003 05 02
信是打在一张不大的白纸上,显然出自周有光那台很有些故事的电子打字机。难为周有光认真,在打印的周有光上方又用钢笔亲自签名。蒙娜丽莎那句话,使我颇感宽慰,看来他已经摆脱了忧伤,情绪有所恢复了。依其所嘱,我将报纸复印了20份寄去。至于那来信中夹带的20元钱,也顺便寄回为了避免周有光再次认真地寄来,我没有署自己的名字和地址,因此,周有光大概始终以为这事儿是报社的同志办的呢。然而,此后多日,我心里仍然感到还有一些东西割舍不下。当时我正在赶写那套有关名人故居的书籍,尽管时间已经非常紧张了,我还是改变了原先的写作计划,临时插进一章。新书出版后,我自然立即寄呈周有光。很快,便收到他的来信及一册赠书:光中先生:大作《风景:京城名人故居与轶事》(7)收到了。谢谢!其中《一个优雅的背影张允和》写得极好!张允和在天之灵会感谢您!这里送上拙作《人类文字浅说》一册,供消遣,请指正。您集三长(文学、摄影、绘画)于一身,万分钦佩!特此申谢,并祝秋安!周有光2003 0816
信末依然是他的亲笔签名,还有住宅电话以及附注我耳聋,保姆代听。《人类文字浅说》出版于五年前的1998年,周有光在后记中写道:这本小书的草稿写成的一天,凑巧是我妻子张允和89岁生日(19980725)。我以这本小书的草稿作为生日礼品,送给跟我共同渡过了沧桑多变的65个年头的老伴。读到这段文字,难免让人伤感。对于张家姐妹来说,2003年是一个不幸的年份。当年2月16日,三妹张兆和逝世。当时,由张允和、张兆和根据《水》的文章选辑而成的《浪花集》正在编辑排印,两位最老的编辑却先后辞世,留下无尽的遗憾。而复刊第23期《水》作为兆和纪念专集尚在编辑之中,又连连传来噩耗。8月26日,四妹夫傅汉思逝世;9月27日,大姐张元和逝世四对伉俪,已有六人离去。然而,《水》的细溪依然持续地静静流淌着,那清澈的波纹中,仍时常荡起属于周有光的浪花。第二年9月,作为四姐妹中最年轻的一位,四妹张充和在北京的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张充和书画展》,我也有幸接到请柬,因此得以再次见到了周有光。张充和尽管已年逾九旬,依然光彩照人,她的书画个性鲜明功力独到,堪称大家手笔。周有光作为姐夫,对妻妹的展览自然要鼎力支持,不仅早早便来到展厅,还在开幕式上即兴发言。那天到场的人真多,从我拍的照片上不难感觉到,那可真是一个兴旺、热闹、和谐的大家庭!张允和的去世,并没有击倒周有光,他依然忙碌得很!2004年12月25日上午,周有光应邀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讲座,题目是介绍一门新学科比较文字学。那天是星期六,又恰逢圣诞节,现代文学馆的讲座预告写得有趣,将他称为百岁圣诞老人。这话并不夸张,因为再过20天,周有光真的就要跨入他人生的第一百个年头了!百岁老人送给听众的圣诞礼物,是一个小时的演讲、一个半小时的答疑。周有光虽然仅带了一份简单的提纲,却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思路敏捷、言辞幽默,惊倒在座众人!有人笑称:这事儿足可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了!周有光收到的寿辰礼物,则有三联书店刚刚出版的《百岁新稿》,那是他近十几年来所思所感,有对人类文化发展线索的简单概括;有对苏联从崛起到最终解体的脉络分析;有关于西方文明特征及其融合的冲突;还谈到语言文字的形成、发展及具体应用等问题。百岁以后的周有光,每年都在出书,少则一部,多则几部,有再版的,有新写的。这实在让人惊讶。同时,在许多媒体上不断可以读到有关他的报道,电视屏幕中也经常能够看见他的面容。随着时光流逝,他似乎有些消瘦,本来不多的头发也愈加稀疏,但精神依然旺健,言谈依然幽默。每当在荧屏上看到他眯起眼睛呵呵而笑的模样,我的心头总是不由自主地漾出一缕由衷的感动。
此后很长的时间,我很少再去周有光家。但每年的1月13日之前,我是肯定要打一个电话的。周有光耳聋,需由保姆小田代听,我只能请小田转达我对周有光的生日祝福。只要听到小田说爷爷身体很好,我也就很满足了。我知道自己是在试图回避什么。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已是数年。2010年元旦过后,我刚给周有光打过祝寿的电话,便接到一位朋友的邀请,要我去参加一个杂志社举办的小说年度评奖活动。那会议的地点,竟然就在周有光家的旁边。我想:在周有光105岁寿辰的时候,没有任何理由不去看望了。1月22日上午9点,我按响了周有光家的门铃。仍然是那间狭小的书房,仍然是那张破旧的书桌,仍然是那张笑纹荡漾的面孔,仍然是那极富魅力的呵呵笑声;我7年前送来的那幅照片,就摆在书架上面,除了衬纸有些卷曲,并无太大变化我似乎是昨天才刚刚来过,一切都那么熟悉!我带去的礼物,是为张允和所绘的素描画像,临摹于那幅曾被周有光夸赞有点蒙娜丽莎味道的照片。周有光说:画得好极了!谢谢,谢谢!他让我把画像放在他右手边的书架上,与视线平行的地方。我们一起看着张允和那美丽的微笑这天,我与周有光聊了将近一个小时,如果不是要去开会,还会聊下去的。不久以后,我再次去,我们聊了一个半小时。再不久以后,我又去,聊了两个小时由此一发而不可收。我早就知道,只要踏进周有光的书房,我就再难压抑那种写作的冲动长达一个多世纪的人生,该有多少曲折的故事啊!任何一个作家,都难以摆脱这样的诱惑。而我一直在试图回避的,就是这样的诱惑和冲动。说来也许很可笑,这种奇怪的心理状态,本质其实很简单:不过是胆怯而已。造成胆怯的原因有许多。比如,以我的微弱功力,能否消化周有光那丰厚的阅历?凭我的浅薄学识,能否把握周有光那卓著的业绩?此前已经有那么多人写过周有光,他自己也写过那么多的文章,我有何资格贸然置喙?此外,突发的眼疾使我缺乏必要的信心,不知自己能否坚持到底而不会半途而废然而,这些胆怯与犹疑,在我重新面对周有光的那一瞬间,立时便烟消云散了。我终于认识到,是我自己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设若周有光是一座大山,我只选一径攀缘,又有何不可?即使周有光是一泓深潭,我仅捧一掬细品,又有何不可?更重要的是,我深深地明白,如果放弃这个机会,我将永远懊悔。让我动心的,并不仅仅是他的健康长寿,也不仅是他的笔耕不辍。人活百岁,如今并不稀奇;寿而能文,古来也不乏其人。我所真心敬佩的,是周有光的勇气那种藐视俗流、敢说真话的勇气。所以,我不再犹疑。按照以往的习惯,与必不可少的案头工作相比,我更倾心于实地考察,这次依然如此。我打算用我的双脚去丈量周有光的人生轨迹,在行走的过程中阅读这位世纪老人的心路脉络。当然,我清楚地知道,这将是一段漫长的旅途,但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如哲人所言:探索的最大魅力在于追求的过程,而结果其实并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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