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笔写序,适逢端午,漠然想起一首诗,是去国之际以壮行色的,曰:
龙年竞舟日,逐浪到扶桑。
禅定似初入,童心未尽亡;
勤工观社会,博览著文章。
归棹十年后,知非一梦长。
所谓十年后,并非十年一觉扬州梦或者十年老尽少年心的学舌,当时真有点壮怀激烈,但是我属牛,跟共和国同生同长,年将不惑,也不免怀有十年过后怎么样的莫测与惴惴然。期以十年,殊不知岁月荏苒,几度端午几度中秋,一晃竟侨居日本三十年。
对日本的感受,老外当然和本国人不同。羁旅日久,便少了游客的惊诧,乃至处震不惊,有人把日子过得仿佛比土生土长的主人还红火,乐不思蜀。欧美人嘲笑日本: 写一本母国这么差,日本这么好的书,出版社定会抢着出,轻松赚个一千万日元。颇多中国人都能写或者已经写出了这样的书,虽是异邦,也恍若多半是情人眼里的脸孔,把麻点也全看成笑靥周作人语。听说日本有人得巴黎症候群,特别是女性,旅游或移居法国却发现跟自己从传媒及文学得来的印象与憧憬不一样,深受文化性冲击,竟精神失衡。好像我们中国人凭着四海为家的气概,从不曾发生东京症候群之类的适应障碍。不过,也有个现象蛮有趣: 北美移民口口声声说我们北美,而住在日本,即便已归化,一般也不说我们日本。大概这就是中国人对日本的感情纠结。
常听说,日本是熟悉的陌生人。周作人说过:我们在日本的感觉,一半是异域,一半却是古昔,而这古昔乃是健全地活在异域的,所以不是梦幻似的空假,而亦与朝鲜安南的优孟衣冠不相同也。异域陌生,古昔是熟悉的,熟悉的古昔果真健全地活在陌生的异域么?或许不过是流于表面的错认、误解。
网上流传一句话崖山之后无中华,据说是史学家内藤湖南的高见,不知确然否,他倒是有一个说法,可以撮要为应仁乱后有日本。这样讲的:大体上为了知道今天的日本而研究日本历史,几乎没必要研究古代的历史,知道了应仁之乱以后的历史就足矣。那以前的事只让人觉得和外国历史大同小异,而应仁之乱以后是直接触及我们的真的身体骨肉的历史,确实知道了,可以说对日本历史的了解就足够了。
关于应仁之乱,通说是室町幕府第八代将军足利义政无后,让胞弟义视还俗接班,但翌年正室日野富子生儿子义尚。富子是日本历史上三大坏女人之一,托靠武将山名宗全,策谋义尚当将军,而武将细川胜元辅佐义视,势不两立,应仁元年1467年京都爆发了战乱,波及全国,长达十一年。世无英雄,诸侯们打来打去也不知究竟为何而战,京都却几乎被夷为平地。寺庙神社和贵族、武家的大宅院大半焚毁,文献资料化为灰烬,全盘从中国拿来的制度及文化破坏殆尽。在内藤湖南看来,这下子日本变成了一张白纸,才开始写最新最美的自己的历史。信其言,那么,从应仁之乱以后的日本来看,虽是外国,但其文化的基本与中国同一,所以无论远看近看,都没有多大惊异这说法就不大靠谱,虽然是周作人说的。
应仁之乱是日本历史的转折点,其后即步入战国时代,京都荒废一百年。1582年因部下造反被困在本能寺的织田信长自尽,曾为他把草鞋揣在怀中焐热的丰臣秀吉统一了天下,对京都施行历史性改造。筑堤掘壕,把市街围将起来,又强迁寺庙,集中到东面,沿鸭川构成寺町,北面高处又形成寺之内,大概也不无以寺庙御敌的用意。有些地方遗留了旧貌,但整个平安京失去对称构造。工商业者聚居的下京劫后残存,复兴并发展了京都的商业。当时人口只有十余万,后来城市不断向外围扩展,寺町也沦陷,以致现而今外国人赞叹日本的寺庙、坟地以及参天古木紧挨着生活。江户锁国二百多年,明治以来也几经天灾人祸,再加上现代化建设的破坏,我们走进京都一眼就看见长安残影、大唐遗风,非现今中国所有周作人语,只怕是看走了眼。到日本找中国文化,思古之幽情可感,但需要先做好攻略的反而是中国的历史知识。
知日难,难在我们自以为知日,还难在能否历史地冷眼看日本。足利义政禅位给义尚,全不顾应仁之乱造成的民不聊生,大兴土木,在东山营造山庄。大权在握的富子敛财如狼,不给赋闲的义政出钱,以致山庄的银阁外壁只涂了漆,徒有其名,想来当时是黝黑发亮的。久经风雨,别具沧桑感,这就是侘寂之趣。义政他爷爷义满在北山修建的金阁若不是被人放火烧了个精光之后重建,后来又再度贴金,恐怕也早已剥落如癣,侘寂乎山水之间。鲁迅有感于土财主把土花斑驳的古铜器擦得精光,写道:例如希腊雕刻罢,我总以为它现在之见得只剩一味醇朴者,原因之一,是在曾埋土中,或久经风雨,失去了锋棱和光泽的缘故,雕造的当时,一定是崭新,雪白,而且发闪的,所以我们现在所见的希腊之美,其实并不准是当时希腊人之所谓美,我们应该悬想它是一件新东西。所以,金碧辉煌的金阁是近于真相的,而银阁该当作一件新东西。金阁的辉煌与银阁的枯淡合起来才是完整的日本之美,特别地强调枯淡,无非为有别于中国文化的传统审美,终归是自卑的心理作怪。
说到日本的特性、价值观,其实大部分是在战败后经济恢复及发展被欧美惊为奇迹而不可一世的心态中编造的,近乎伪传统。某学人批评: 连夏目漱石、森鸥外都不读,谈什么传统。如今倒像是我们中国人在替他们读,不仅读明治,而且读江户,日本朋友瞪大了眼睛: 古书啊,那么难读的!我们读的是翻译成现代中国话的,甚至就当作今天的日本读。20世纪80年代后半大陆掀起出国潮,随波东渡,三十年来始终是一个旁观者。虽然有关心国家大事的积习,但毕竟没有选举权,也没有被选举权,用周作人的话来说: 无公民的责任,有寓公的愉快。开门七件事,当今又多了一事写。说是写,实际在各种键盘上敲打。聚会时围桌玩手机,大都是不知肉味的模样,令举箸者茫然。日本最容易引起中国人喟叹或扼腕,写起来往往带有使命感,主题先行。寻寻觅觅,总在找他山之石,或者浇自家胸中块垒,对日本说好说坏就免不了偏激。似乎小日本任谁都可以随意敲打,我也敲打了不少。
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刘佩英总编认为这些鸡肋般的观感还算有滋味,嘱我选一选,以飨更多的读者。赵斌玮、杨揄熹、樊诗颖几位编辑费心尽力,帮我编成了三卷。天生的漫羡而无所归心,什么书都随便翻翻,什么事都想知道点儿,自以为知道了就敲敲打打,鸡啄米似的,真不好归类,总之写的是日本。美编把书装帧得这么漂亮,谁不想翻开来看看呢。可不是败絮其中,这点儿自信和良心咱还是有的。
李长声鸡年2017端午于东瀛高洲
《1Q84》还有4?
《1Q84》里的老编辑说:世上大部分人几乎不明白小说的价值,却又不想被时潮甩下,所以有得了奖成为话题的书就买来读。我也不幸被言中,随俗买来BOOK1和2,又从众买来BOOK3,翻阅了村上春树的小说《1Q84》。
村上不大接受采访,或许真像他说的,成名之前开爵士乐茶馆兼酒吧,不得不陪客说话,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不过,某作家不大怀好意地回忆: 早年去酒吧,只见店家闷头在柜台里边干活儿,几乎不说话,原来他就是现今出书必畅销的村上。近来情况似有变,村上留意社会形象及毁誉了,但是像今年5月,驾车来到新绿耀眼的箱根温泉乡,接受由厂商协办的、新潮社季刊杂志《思考者》编辑长一连三天的访谈,仍属于罕见之举。
《1Q84》自然是主要话题。村上说,简单地说,《1Q84》是因缘故事。他要写自己的综合小说,最大的样板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是20世纪90年代前半叶写《发条鸟年代记》时定下来的前进目标。
本来想取名为1985来着,跟奥威尔的《1984》不一样,却又跟伯吉斯的《1985》撞车,无奈之中想出了《1Q84》。村上对近未来几乎没兴趣,感兴趣的是近过去;1984年,那个没有电脑、没有网络、没有手机的年代才过去不远。起初只有这么个题目,用它写,会写成什么样的小说呢?兴趣盎然。根本没构思,脑袋里完全没构思故事如何展开。也没有人物造型,只是先起了人名,想到青豆这个名觉得蛮不错,又想到天吾这个名,便知道这个小说肯定有意思了。然后是开头。以前听说过有人从高速公路太平梯下来的新闻,于是让青豆从太平梯走下来,便进入另一个世界,《1Q84》的世界,从地面慢慢渗出原始性东西的世界。她为什么那么急,有怎样的事情,负有什么使命,决堤一般往下写,角色在写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丰满起来。
这样写,写到哪里为止呢?村上说: 写完了BOOK1、BOOK2,当时真打算就此收场。写《发条鸟年代记》时,1和2出版以后过了一阵子,又想写3了,而这次在出版之前就有了想写3的心情。形式跟1和2同样,故事的可能性会明显低落,于是想到从牛河写起,以前可没想让他活跃起来。1和2不大意识到文体,而3完全靠文章的力量推进,写得苦,一次次重写。日本读者能否读出这种苦头儿呢?
沿袭巴赫的平均律钢琴曲集第一卷、第二卷,BOOK1、BOOK2各二十四章,而BOOK3三人并进,用巴赫来说,就是像三声创意曲的感觉。为什么这种写法成为可能呢?因为他采用了第三人称。1和2用第三人称写,但青豆的视线、天吾的视线都有部分被第一人称硬拉着。牛河不用第三人称就绝对写不来。
村上小说的最大变化是人称。他1979年出道,那年二十九岁,写了十年,过了四十岁开始新时期,动手写《发条鸟年代记》。至此,作品基本用第一人称,从我当然是假想的我的视线写,读者也从我的视线读,如在眼前。但要写的故事越来越宏大,第一人称照顾不过来了,所以时隔七年的长篇小说《海边的卡夫卡》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交替,又隔了七年,长篇小说《1Q84》完全用第三人称。关于这一变化,他当然要有所比喻,那就是要做菜,锅不够用了。
《1Q84》不是写实小说,BOOK3还留下很多谜,如天吾的母亲为什么被杀了?被谁杀了?青豆和天吾返回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那么,还继续写BOOK4或者BOOK0吗?村上说: 他写长篇小说就完全是长篇小说脑,每天早上四点来钟起来伏案,绝不写随笔什么的,每天只翻译一两个小时调剂一下,就这么写,写了三年,把自己写空了,现在像冬眠的熊,什么也不能说。但眼下可以说的是,它前面有故事,后面也有故事。故事在他身上漠然怀胎,也就是说,写续篇的可能性不能说完全没有。
村上在日常生活中不爱说话,一个星期跟谁都不说话也无所谓,却喜好写会话。叙述或描写的文字要改来改去,但会话一度写下来就不大改。他不大喜欢分析性描写或心理性描写,写的累,读的也累。经验之谈是不把话说死,譬如,你听我说的了吗?听啦。这就止住了;你听我说的了吗?我又不是聋子!这就是会话。尽量把描写融入会话当中。最理想的描写应该是在越过去不读也不要紧的地方,但仔细读,又很有意思。在关键地方大肆描写起来,小说就致命地停滞了。读村上小说,最有趣的正是那些如见其人的会话,只怕翻译起来就是个难事了。
在箱根二泊,第三天村上驱车下山。说不定我们中国读者也要捧读BOOK4,就等着掏钱吧。倘若囊中羞涩,那可真有点拿鸡蛋往墙上撞的感觉,因为在版权买卖上,他好像并不站在鸡蛋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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