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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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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将故事性、趣味性和知识性融为一体,内涵深刻,富有哲理,让小读者在读故事的同时又能轻松学习传统文学知识,非常*适合小读者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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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2017*重磅力作!沈石溪动物小说扛鼎巨作,闪耀上市!
沈石溪精心为孩子准备的最好的成长礼物!打造传奇动物的成长史诗!
栩栩如生的热血故事,精妙绝伦的生动情节,深入动物的内心世界的细节描写,优美明朗的文字,扣人心弦、震撼人心。令人赞叹自然与生命的传奇,同时揭示动物们不为人知的丰富的情感世界、顽强的生存和不懈的追求,表现出原生态生命的真善美。传统的十二生肖动物,沈石溪的创作却别出心裁,颠覆了小读者的认知,带给小读者一场奇妙的冒险之旅与想象力的饕餮盛宴!
本书将故事性、趣味性和知识性融为一体,内涵深刻,富有哲理,在每篇故事后面罗列出相关的扩展知识。内容涵盖动植物、传统文化、人文地理、艺术神话等多个领域,让小读者开阔视野,感悟世界。本书在读故事的同时又能轻松学习传统文学知识,非常*适合小读者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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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沈石溪,中国著名的动物小说大王,祖籍浙江慈溪,1952年生于上海。初中毕业后,1969年赴云南西双版纳插队,在云南生活了整整36年。在他的笔下,动物世界是与人类平行的一个有血有泪的世界。他80年代初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已出版500多万字作品,多年来在动物小说的天地里挥洒笔墨,所著动物小说充满哲理内涵、风格独特,囊括了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台湾杨唤儿童文学奖等在内的四十多个奖项。栩栩如生的热血故事,精妙绝伦的生动情节,深入动物的内心世界的细节描写,优美明朗的文字,扣人心弦、震撼人心。令人赞叹自然与生命的传奇,同时揭示动物们不为人知的丰富的情感世界、顽强的生存和不懈的追求,表现出原生态生命的真善美。传统的十二生肖动物,沈石溪的创作却别出心裁,颠覆了小读者的认知,带给小读者一场奇妙的冒险之旅与想象力的饕餮盛宴!
本书将故事性、趣味性和知识性融为一体,内涵深刻,富有哲理,在每篇故事后面罗列出相关的扩展知识。内容涵盖动植物、传统文化、人文地理、艺术神话等多个领域,让小读者开阔视野,感悟世界。本书在读故事的同时又能轻松学习传统文学知识,非常*小读者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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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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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陷恐龙进化的故事
保姆蟒
罪马
红奶羊
罪 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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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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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起罕见的恶性事故,让人不寒而栗。
阳光大马戏团到哀牢山一个名叫黑虎冢的村寨下乡慰问演出。按照惯例,下午演出车队开进村子后,演员们在村口草坪平整场地,然后搭建钢架,支起巨大的帐篷。马戏团不比其他剧团,其他剧团无论音乐、戏曲还是歌舞,都可因陋就简在农村的土戏台演出,也可将打谷场当做露天舞台进行演出,马戏团就没这么方便了,马戏团许多高难度杂技节目,尤其是动物演员表演的马戏节目,非得在大型帐篷剧场里才能演出。帐篷剧场支起来后,又布置灯光、布景和音响,忙碌停当,天已经黑透。演员们顾不上休息,赶紧换装化妆,带领自己所驯养的动物演员匆匆忙忙走台,熟悉环境,然后登台献艺。
开头还挺顺利,老虎钻火圈、人熊交谊舞、双胞胎走钢丝,好几个节目都演得相当出色,没有出过半点纰漏。
按照节目表上的顺序,该轮到马演员出场表演了。
驯兽师兼马术表演家娄阿甲这天非常兴奋,用他自己的话说,到黑虎冢就等于回到老家了。他的父母在文化大革命时从昆明下放到黑虎冢劳动改造,后来在黑虎冢结婚成家,并在黑虎冢生下他。他在黑虎冢生活了整整十二年,一直到一九八二年才随落实政策的父母迁往昆明。虽然阔别近二十载,但乡亲们都还记得他,他一踏进黑虎冢,便有许多老人围上来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更有众多年龄相仿的儿时伙伴,争相请他演出结束后到家去喝酒叙谈,浓浓的乡情让他兴奋异常。
也许是出于对生他养他的故乡的眷恋之情,也许是想答谢父老乡亲的厚爱,娄阿甲演得特别卖力。他身着玫瑰红演出服,足穿亮闪闪马靴,系着宝石蓝领结,率领六匹浑身雪白的高头大马,气宇轩昂地跑进场地。他手执用绸带编织的大彩球,做出各种舞蹈姿势。随着他的舞姿变化,金鞍银辔披红挂绿的白马们变幻各种队形。忽而后面的马踩到前面的马后背上,每匹马都用两条后肢行走,组合成一个小圆圈,忽而衔尾奔驰,后面的马嘴咬住前面的马尾巴,形成一个快速运动的大圆圈,忽而走出方形、菱形或三角形图案,整个场地五彩缤纷,宛如流动的花环,令人目不暇接。响起热情奔放的摇滚乐,六匹白马又排成一字横队,随着摇滚乐强烈的节奏,细长的马腿忽而右旋忽而左蹁,忽而勾起前蹄踢踏地面,忽而尥蹶子跳出空中霹雳,尽兴表演马式现代舞。
这六匹白马都是娄阿甲一手带大的,马是通人性的动物,感觉到主人的澎湃激情,受主人情绪的影响,也表现得十分出色,队形整齐有序,动作刚柔并济,情绪饱满亢奋,表演非常到位。毫不夸张,这是一场精彩的演出。
马戏节目告一段落,观众席上理所当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前来观赏演出的,都是黑虎冢和附近几个山寨的村民,感情上把娄阿甲当做自家人,为娄阿甲出色的表演颇感自豪,也含有捧场喝彩的意味,掌声经久不息,娄阿甲三次出来谢幕,那雷鸣般的掌声仍然潮水般涌来。
高导演,让我加演一个节目吧。我想演超级马术。娄阿甲向幕后执行舞台监督职责的高导演提出请求。
所谓超级马术,是娄阿甲最近排练成功的新节目。表演者骑在骏马身上,一面快速奔驰,一面直立、倒立、跪姿、横卧、翻转、打滚,做着各种惊险的杂技动作。
不行。你坐了一天汽车,够累的了。马坐了一天汽车,也够累的了。不能搞得太疲劳,明天还要到别处去演出呢。高导演摇着头说。
求您了,高导演。我妈生我时身体不好,没有奶,寨子里好几位婶婶轮流喂我。我是吃乡亲们的奶长大的,乡亲们对我恩重如山。我没有什么可报答他们的,唯有把自己最拿手的节目奉献出来。娄阿甲说得很动情。
我理解你的感情。高导演说,可是,这档节目有危险。人与马都很疲乏,又是在新场地演出,万一有个闪失还是别冒这个险。
马戏舞台,惊险度与危险度是成正比的,节目越惊险刺激,蕴含的风险也就越大。超级马术可说是精彩绝伦,其事故率也高得惊人,国外对这档节目有过一个调查,骑手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比例高达12%,也就是说,演出一百场就有十二次事故。马在高速奔跑,人要在光溜溜的马背上忽上忽下旋转翻滚,谈何容易啊,稍有不慎,便可能失手滚落下来,轻则蹭破皮肉,重则伤筋动骨。
高导演,您就放心吧。娄阿甲拍着胸脯说,我与白珊瑚朝夕相处十三年,它从未让我失望过。它是最棒的表演马,你绝对可以信任它。
娄阿甲说的白珊瑚,是一匹中年牝马,也是整个马队的领头马。说起白珊瑚与娄阿甲的关系,确实不同凡响。十三年前,白珊瑚出生刚半个月,母马就病死了。好像是口蹄疫之类的烈性传染病,同厩五匹表演马在两个月内全部暴毙,只剩下白珊瑚这匹还在吃奶的小马侥幸躲过劫难。娄阿甲当时刚参加工作,团里把白珊瑚交由他饲养。马属于娇贵动物,天天要刷毛、洗澡、遛腿、晒太阳,每一匹马都需要专人伺候。娄阿甲把白珊瑚带回自己的宿舍去养,人马同室住了半年多。冬夜寒冷,他就将棉被盖在小马身上,自己裹着一条薄薄的毯子睡觉。夏天蚊蝇肆虐,他将唯一的蚊帐罩在小马身上,自己被蚊子咬得浑身是包。他还从菲薄的工资中省下钱买奶粉喂小马,每天踏着熹微晨光到三里外的滇池边割一筐带着露水的嫩草,给小马当饲料。夕阳西斜,他会带着它到草滩上追逐嬉闹,月亮升空,他会吹奏短笛给它消愁解闷。人心换人心,人心也换马心,马与人成了形影不离的亲密朋友。与动物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你对动物好,绝对不会白好,你对动物投放的感情,就好比往银行存的钱,到期后就会连本带利得到补偿。三年后,白珊瑚变成婷婷玉立的成年雌马,对娄阿甲高度信赖,唯命是从,叫它做什么它就做什么,很快训练成杰出的表演马。不仅如此,团里从荷兰陆续进口四匹牙口一岁半纯种奥赛特竞技马,白珊瑚还主动协助娄阿甲调教和训练这四个新来的同类,示范演练,言传身教,谁在排演厅调皮捣蛋或偷懒不好好练,它还会冲上去啃咬教训。行话说,人驯兽慢如爬,兽驯兽快如飞。有白珊瑚参与管理和培训,那四匹新加盟的奥赛特竞技马进步很快,八个月后就能跟着白珊瑚登台表演节目了。更令人喜出望外的是,白珊瑚在最近四年内连续产下两匹小马驹,称得上是个理想的母亲,不但将小马驹抚养长大,还积极引导它们从小接受马戏训练,经过几年坚持不懈的努力,有一匹名叫蓝宝贝的公马已成为合格的表演马,另一匹名叫雪姬的小母马,也可以作为马队的替补演员,在其他马患病或情绪不佳时,顶替正式马演员上台演出。娄阿甲也因成绩突出,被授予驯兽师和马术表演家的称号。
白珊瑚在十年演出生涯中,从未出过任何事故,称得上是匹经得起考验的好马。任何人做梦都不会想到,它会将心心相印的主人送往不归路。
高导演思忖了一会,点点头说:那好吧,就成全你,加演超级马术。不过一定要小心,速度放慢点,难度大的动作省略不做,安全第一,谨慎为妙。
娄阿甲连连点头称是,食指弯勾含在舌尖下,吹了一声悠扬的唿哨。正在帐篷外吃草的白珊瑚立即停止进食,挤开其它白马,快步来到娄阿甲身边。娄阿甲卸掉金鞍银辔和垂挂在马头上的五彩络缨,换上特制的马鞍和缰绳,拍拍光滑的马脸,在马耳边轻声说:嘿,老朋友,今天是很特别的演出,报答父老乡亲对我的养育之恩,你可得卖力哟!白珊瑚昂首嘶鸣,表示它听懂了。娄阿甲兴高采烈地翻身上马,奔进帐篷剧场。
一进帐篷剧场,娄阿甲便将高导演的嘱咐抛于脑后,策马狂奔,丝毫没有减慢速度。他忽而倒挂在马颈下,忽而仰躺在马背上,忽而站立在马鞍上,玫瑰红的演出服在雪白的马匹上翻滚舞动,就像太阳在雪峰上颠跳跃动,令人眼花缭乱。
第一流的骑手,第一流的马,人与马配合默契,高度和谐,融为一体。
白珊瑚不愧是奥赛特竞技马的后裔,体型健壮优美,肌肉饱满发达,脖颈光滑细腻,长着一双罕见的蓝眼睛,身体呈漂亮的流线型,尤其抢眼的是,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马鬃飘扬如雪尘,马尾挥动如银丝,神态优雅稳重,举止雍容华贵,奔跑起来像一朵随风飘荡亮丽的云。
掌声如暴风骤雨,欢呼声此起彼伏。
娄阿甲双足倒勾在鞍蹬上,身体弯曲像条灵动的蛇,钻到马肚子下去了。这叫火龙穿肚,从左侧的马肚子下穿过去,又从右侧的马肚子下钻出来,连续三个循环。这在超级马术中是最高难度动作,对表演马和骑手都是个严峻考验。马必须按精确的速率匀速奔跑,既不能快也不能慢,必须按固定的步姿运动,不能随意调换姿势或改变步伐,还必须顺着圆形场地按既定线路兜圈,不能有任何偏离或出轨。骑手要借用马在奔跑时的起伏颠簸,掌握身体平衡,把握动作节奏,人与马配合得天衣无缝,才有可能获得成功。表演过程中,骑手好几个动作已接近人体运动的极限,毫不夸张地说,这档节目比攀岩运动更险象环生。娄阿甲不愧是马术表演家,面带微笑,动作娴熟地在马肚子下循环了两圈半。他的脑袋第三次从右侧马肚子下钻出来,只要手伸上来抓住马鞍上的皮带,引体向上攀爬到马背上,这个最高难度的杂技动作就算顺利完成,整套马术表演也就圆满结束。
应了句乐极生悲的古话,灾难往往发生在离胜利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
就在娄阿甲的脑袋从马肚子右侧钻出来的刹那间,场地中央被铲倒的一蓬野草间,突然吱溜溜窜出一条一米来长的虎斑游蛇来,嘴里吞吐着鲜红的蛇信子,飞快朝马蹄下游来。虎斑游蛇亦叫野鸡脖子,顾名思义,身上红红绿绿,色彩斑斓。灯光照耀,在用黄土铺就的场地里,虎斑游蛇显得格外醒目。毫无疑问,演员们刚才平整场地时没能把野草铲除干净,没有发现隐藏在草根下的蛇洞。马蹄声声,把虎斑游蛇从睡梦中惊醒。马眼敏锐,白珊瑚冷不防看到一条花里胡哨的蛇窜到自己脚蹄下来了,出于对蛇的本能恐惧,出于对突然袭击下意识的反应,马头猛地一扭,斜刺蹿出去,偏离了原先的路线。刚才已经交代过了,马戏团的帐篷剧场,是由钢架支撑起来的。白珊瑚斜刺蹿跃,刚好就从钢架旁擦身而过。马的奔驰速度没有放慢,娄阿甲的脑袋恰好在这个时候钻出马肚,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就像葫芦摔在石头上的声音,他的后脑勺重重砸在工字型钢柱上,巨大的帐篷猛烈摇晃。他从马上掉了下来,直挺挺躺在地上。
剧场一片死寂,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惊呆了。
再说白珊瑚,娄阿甲撞落倒地后,它又顺着惯性朝前冲出几步,很快意识到出了问题,立即掉头跑回主人身边,马嘴咬住主人衣袖,想把跌倒的主人搀扶起来。
这时候,人们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父老乡亲和马戏团演职员纷纷涌到场地内,大声呼唤娄阿甲的名字,娄阿甲双目紧闭已昏死过去。他的后脑勺被砸开一个血洞,汩汩冒着鲜血,似乎颅腔也开裂了,鲜红的血水间夹杂着丝丝缕缕白的脑浆。高导演一面让随团刘医生赶紧给娄阿甲包扎,一面大声吩咐司机赶快发动汽车好送娄阿甲到县医院救治。
那条虎斑游蛇,早就被乱棍打断七寸,像条烂草绳扔出帐篷剧场。
大家分头忙碌,演出场乱得像锅粥。好多人围上来想看看娄阿甲的伤情,以娄阿甲为轴心围观的人形成了一个大圆圈,拥挤推搡间,很自然就把白珊瑚挤到圆圈外面去了。白珊瑚焦急地咴咴叫着,在圆圈外转了好几遍,钻头觅缝想挤到圆圈里去。但人墙厚密,马的身体庞大,愿望屡屡落空。它火了,咬住一位老乡的衣肩,用力拉拽,又用马蹄踩人家的鞋跟,还用结实的胸脯撞人家的背。人群一阵骚动,纷纷朝两边躲闪,人墙裂开一个豁口。它一头扎了进去,又要自作聪明地用马嘴叼咬衣袖把娄阿甲搀扶起来。高导演正在帮助刘医生往娄阿甲头上缠绷带,气不打一处来,照准马脖子狠狠抽了一巴掌,又朝着马胸脯重重踹了一脚,怒喝道:该死的东西,都是你闯的祸!你还来添乱,我把你扔到澜沧江去喂鱼!
白珊瑚大约自知理亏,不敢与高导演顶撞,气咻咻地退出人墙。管理员老费想抓住它的缰绳把它拴到钢架上去,它灵巧地避开了,又冲开两个想阻挡它的村民,奔出帐篷去。
帐篷外,黑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传来马凄凉的嘶鸣声。
* **
雪亮的车灯撕破夜幕,越野吉普小心翼翼往县城开去。这是一段狭窄的简易公路,坡陡弯急,路面坑坑洼洼。司机紧张地转动方向盘,尽量使车子保持平稳。
娄阿甲躺在后座上,仍然昏迷不醒。刘医生用听诊器在娄阿甲胸口摸索着,神色严峻地说:他的心跳越来越微弱了,我已经给他注射了两支强心针,好像不管用。高导演眉头皱成疙瘩,用沙哑的嗓音对驾驶员说:开快点,换换档,多踩点油门!司机嘟囔道:路况太差了啊。高导演没好气地说:路况再差,也不能把汽车开得像乌龟爬!司机不再吭气,咬咬牙,将二档换成四档,踩住油门不放,越野吉普怒吼着,加快速度向前猛冲。公路上不仅有许多被洪水冲刷出来的水坑,还有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大大小小的石头,水坑和石头星若棋布,很难完全绕开。一会儿前轮驶进水坑,一会儿后轮碾着石头,忽高忽低,车子剧烈颠簸,就像在跳霹雳舞。
突然,娄阿甲睁开眼睛,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话。他撞伤后,一直处于昏死状态,还是第一次醒过来。他的声音微弱,汽车的引擎声又太响,高导演耳朵附到他嘴唇上,这才听清他在说:慢慢点请开慢点
慢点,开慢点,伤员吃不消了!高导演大声吩咐。
司机又换成低档,松开油门,车子缓慢行驶,平稳了许多。
开得太快,它追不上,马是跑不过汽车的呀。哦它在叫,还还有马蹄声娄阿甲断断续续地说道。
高导演和刘医生面面相觑。毫无疑问,娄阿甲说的是白珊瑚追赶汽车来了。这可能么?到目前为止,高导演和刘医生,还有那位司机,谁都不知道白珊瑚正在追赶汽车。娄阿甲昏迷不醒,怎么会晓得白珊瑚正尾随汽车奔驰?就算他没有昏迷,脑袋上除了嘴巴、鼻孔和眼睛,其它部位都缠满绷带,尤其两只耳朵,被厚厚的绷带缠绕,又是在行驶的汽车中,发动机的轰鸣声如此响亮,他怎么听得到马在叫,怎么听得到马蹄声声?
这肯定是幻觉,脑部受伤者会产生幻听幻视现象,医学上叫作谵妄,所说的话当然就是谵语,也就是胡言乱语。刘医生小声对高导演说。
请停车,让它歇口气,它跑得太累了。娄阿甲请求道。
那好吧,靠边停车,休息几分钟。高导演说。
越野吉普停在公路边,荒山野岭,万籁俱寂,只有夜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过了约几分钟,公路上响起橐橐橐马蹄声,声音由远而近,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借着汽车尾灯朦胧的光线,一匹白马渐渐映入高导演和刘医生的眼帘。果真是白珊瑚,四条马腿粘满泥浆,浑身热汽腾腾,好像刚揭开盖的蒸笼,连马鬃也被汗水濡湿了。它来到越野吉普旁,大口喘息着,马脸贴在车窗上,朝车内张望。那双秀丽的马眼,泪光迷蒙,蓄满哀伤。
真是不可思议,刘医生轻声说,也许是心灵感应。
我们开了多少公里了?高导演问。
司机看了看仪表盘上的里程表说:已经走了二十三公里。还有十公里就到县城了。
也就是说,白珊瑚跟在汽车后面一口气奔跑了二十三公里,这对一匹马戏舞台上的表演马来说,可说是空前绝后的创举了。
车厢亮着顶灯,高导演看得很清楚,当白珊瑚那张痛苦的马脸出现在车窗时,娄阿甲黯然无神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就像划燃了火柴,但光亮转瞬即逝,就像火柴刚划燃却又被狂风吹灭了,他的身体扭曲痉挛,眼睛看着高导演,嘴唇微微翕动。
高导演赶紧将耳朵贴到他嘴唇上,听到他艰难地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求您了别难为它
高导演想说点什么,可没等他说出来,娄阿甲就闭上了眼睛。
刘医生捏着听诊器,惊慌地叫道:糟糕,他的心跳好像要停止了。
快,快开车!高导演大声说。
越野吉普在公路上中速行驶,白珊瑚在车子后面紧追不舍。
还没到县医院,娄阿甲就停止心跳没有呼吸了。
* **
黑虎冢离昆明有四百多公里,长途运送尸体,要到公安、民政、卫生等部门办理相关手续,非常麻烦。乡亲们提议,娄阿甲是在黑虎冢出生,又是在黑虎冢不幸以身殉职,按照当地风俗,人死后能安葬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是人生最理想的终极归宿了,希望能在当地厚葬娄阿甲。征得家属同意,决定就在黑虎冢为娄阿甲办理丧事。
墓地选择在风景秀美的南山麓,背靠雄伟壮丽的哀牢山,面朝浩浩荡荡的澜沧江,四周青松翠柏,漫山遍野杜鹃花,鸟鸣山谷,风吹竹篁,晨起饮仙露,日落披红霞,比大城市边缘拥挤不堪的公墓不知要好多少倍了。
葬礼很隆重,按照当地习俗,请神汉跳鬼,请巫娘念经,请吹鼓手鸣锣吹箫,请阴阳先生在墓区步罡踏斗焚烧附箓,召唤天罡地煞前来护法守灵。娄阿甲的遗孀--阳光大马戏团乐队扬琴手欧阳花贝,带着女儿娄楼,专程从昆明飞来。马戏团下乡慰问演出的全体演职员,黑虎冢父老乡亲连同附近几个村寨的群众共计三百余人参加了葬礼。
白珊瑚也被牵到墓地来了,马背裹着白麻,马颈缠着黑纱。它是肇事马,理应为惨遭不幸的主人披麻带孝。这确实是匹通人性的马,似乎也懂得什么叫死亡,垂首肃立在墓前,当棺材徐徐送进墓坑,它撅起马嘴,发出悲伤的嘶鸣。
在一片哭泣声中,大地隆起土丘,竖起石碑,葬礼接近尾声。
黑虎冢头发花白的老村长,带着四位手执长矛的年轻汉子,来到高导演面前,鞠了个躬说:按照我们山寨的风俗,现在该剽马了。它是罪马,它是祸根,它害死了它的主人,理应用它的血祭奠娄阿甲的在天之灵。
高导演沉默无语。在马戏团,也曾发生过动物伤人事件,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一位女驯兽员正在给一只老虎训练跳跃障碍的节目,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那虎突然间兽性大发,扑上去一口咬住女驯兽员的脖子,小姐的脖子细嫩光滑,哪里经得起虎牙噬咬,咔嚓一声,便颈椎粉碎性骨折,做了虎口冤魂,后来因家属强烈要求,将罪虎关在一个狭小的铁笼里,实行枪决。有这样的先例,似乎也应该用同样的方式处置白珊瑚。杀人偿命,血债要用血来还,对犯罪的人尚且如此,对犯罪的动物更应该如此。可高导演总觉得,眼下这起事故,把责任完全怪罪在白珊瑚身上,似乎有失公允。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起事故只能算是一个意外。意外伤害与蓄意谋杀是两种不同性质的犯罪,处以极刑似乎有点量刑过重了。
从经济角度考虑,高导演也觉得这么做对马戏团来说损失太惨重了。白珊瑚是奥赛特竞技马的后裔,奥赛特竞技马在世界上颇有知名度,是十八世纪一位酷爱马技表演艺术名叫奥赛特伯爵驯养而成的,可以说全世界著名马戏团使用的演出马多为血统纯正的奥赛特竞技马。奥赛特竞技马不愧是经过三百年精心培育而成的良种马,皮毛白得就像阿尔卑斯山终年不化的冰雪,令人赏心悦目。除了形象极具观赏性外,头脑也聪慧伶俐,天生具备演马技的素质,四条腿会随着音乐有节奏地左右横移,跳出马步迪士高,还会主动配合马背上的骑手表演各种技巧动作。它们是为马戏存在的,它们天生就是优秀的马戏演员。现在国际市场上,一匹年富力强训练有素的奥赛特竞技马,价值六万美元,即使是一匹两岁龄以下还没受驯的马驹,标价也在三万美元左右。人死不能复生,何苦还要白白扔掉六万美元呢。
还有更麻烦的事情呢,白珊瑚是马群中的头马,是六匹演出马的核心与灵魂。马是一种讲究尊卑秩序的动物,尤其是年轻的公奥赛特竞技马,都有出人头地的勃勃野心,都有强烈的征服欲和权力欲。白珊瑚资历深体格棒演技好,另外五匹演出马除了个别捣蛋分子外其他四匹演出马对它口服心服,已习惯在它的统治下生活,要是白珊瑚被处死,马群就会出现权力真空,后果不堪设想。上海马戏团就出过这样的事,一匹名叫劳伦的头马到外地演出时被卡车撞死,马群里几匹公马谁也不服谁,谁都想当老大,谁都想爬到首领的位置上去,引发激烈的地位角逐,互相啃咬撕斗,大打出手,闹得马心惶惶,闹得乌烟瘴气,整整半年无法正常演出,最后有两匹公马在内讧中死于非命,另一匹公马登上首领宝座,权力风波才算平息,但整个马群已经元气大伤,演出马由原先的七匹锐减至四匹,好几个大型节目都没法再演了。谁能保证,白珊瑚死后,阳光大马戏团马群不会步上海马戏团马群的后尘呢?
处死白珊瑚,绝无可能让娄阿甲死而复生,何必要白白糟蹋珍贵的奥赛特竞技马呢!
高导演虽然很想保全白珊瑚,却不敢把想法说出来。死者的亲属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荒唐的复仇虽然对死者毫无意义,却对死者的亲属是有效的宽慰。不管怎么说,娄阿甲是骑在白珊瑚身上被撞死的,意外伤害也罢,突发事故也罢,白珊瑚都难辞其疚。亲属要求处死肇事马,也不能说是横蛮不讲理。他若强行阻止这场血祭,从感情上和道理上都很难说得过去。倘若死者的亲属责问他:人被马害死了,却免于追究马的刑事责任,难道人的生命还不如一匹马值钱?他将无言以答。更何况,黑虎冢的乡亲们,固执地认为白珊瑚就是灾星,已经准备好用古老的祭奠方式,在墓前剽杀罪马。人心所向,众望所归,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哦,娄阿甲不愧是最优秀的马术表演家,他临终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白珊瑚是匹好马,求我千万别为难它。高导演小声对站在身旁的欧阳花贝说,我现在跟你说这话,确实不太合时宜,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如实转达娄阿甲的临终嘱咐。
高导演是个聪明人,他晓得,现在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说动死者的遗孀,放弃这场无谓的复仇。在要不要处死白珊瑚这个问题上,毫无疑问,死者亲属有最大的发言权。欧阳花贝是死者妻子,最重要的亲属,她在这个问题上可说是一言九鼎。
欧阳花贝默默流着泪,对高导演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老村长转身朝一位年轻汉子耳语了几句,那位年轻汉子将长矛横咬在口中,从裤腰带上抽出一条黑布,走到白珊瑚面前,动手蒙住马的眼睛。
黑虎冢有剽牛习俗,剽牛前都要用黑布蒙上牛的眼睛,剽牛者因此可以减少杀生的心理负担,据说也可避免冤死的牛从阴间回来报复剽牛者。
白珊瑚绝不是那种性格软得像糯米团似的骟马,谁都可以靠近触摸,恰恰相反,白珊瑚的血统属于马中贵族,性子刚烈而自尊,不是很熟悉的人,休想靠近它,更别说触摸它了。假如它没被缰绳拴在马厩或木桩上,陌生人走到离它还有两、三米远的地方,它就会扭身避开,始终保持一个恰当的警戒距离。假如它是被缰绳拴在马厩或木桩上,陌生人靠近它时,它会从鼻孔喷出粗气,威胁地咴咴嘶鸣,或者抬起前蹄踩踏,或者转过身来尥蹶子。曾发生过这么一件事,三年前马戏团到中缅边境重镇芒市去演出,从金三角来了一位盗马贼,半夜偷偷溜进马棚,想盗走白珊瑚。该盗马贼祖孙三代都干这档营生,祖传手艺,练就一手盗马绝技,据说凡是被他相中的马,没有哪匹能逃脱被盗命运,闯荡江湖三十余年,从未失过手,在金三角一带颇有名声,人称牵马仙。这家伙果然有绝活,穿一身夜行黑衣,蜥蜴似地爬进马棚,冷不防噌地在白珊瑚面前站了起来,白珊瑚吓了一跳,本能地张嘴想叫唤,还没等它发出声来,牵马仙眼捷手快,将一大坨蜂蜜拌炒米粉塞进马嘴,叫声被堵了回去,又香又甜的美食已经在嘴巴里了,吐掉怪可惜的,贪食是一切生命的本性,马嘴不由自主地咀嚼起来,牵马仙又飞快将一笼特制的脸罩套到马头上。白珊瑚觉醒自己上当了,想把蜂蜜拌炒米粉吐出来,已经迟了,马嘴已被特制的脸罩卡住,无法张开了。出于自卫的本能,白珊瑚举起前蹄踩踏,牵马仙早有准备,瘦小的身材比猿猴还灵活,在马蹄刚刚抬举起的瞬间,扭身闪到马颈下,熟练地将两只专门盗马用的棉套套在了马前蹄上。白珊瑚一看前蹄踩踏不起作用,便掉转马头想用马的撒手锏尥蹶子来对付盗马贼,狡猾的牵马仙早就蹲到马肚子底下去了,马后蹄刚离开地面,又手脚麻利地唰唰两下,用厚厚的棉套将马后蹄也套住了。牵马仙这才不慌不忙解开横杆上的缰绳,把白珊瑚从马棚拉到院子。正值凌晨三点,守夜的保安蜷缩在椅子上已进入梦乡。马嘴被脸罩卡住,想叫也叫不出来,马蹄被棉套套住,走在石板上悄无声息,想用马蹄声报警也是枉然,缰绳也抓在盗马贼手里,白珊瑚被迫跟着盗马贼往院门外走。牵马仙心里乐滋滋的,到了这个份上,盗马就算盗成功了,可以说是三只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院门已被打开,还差几步就要跨出门去了,白珊瑚马蹄蹬着地面,不管缰绳拉得有多紧,再也不愿往前走。牵马仙瘦削的脸上浮起奸笑,抽出随身携带的一根约一米长的细竹棍,棍梢绑着半寸长的铁钉,俗称断魂棍,照准马脖子轻轻点了一棍,没有发出棍子抽打的声响,那锐利的铁钉扎进马皮,就像被黄蜂蛰了一口,白珊瑚身体忍不住抽搐,绷得铁紧的马腿因抽搐而松劲,牵马仙趁机猛烈拉拽缰绳,白珊瑚身不由己往前跨了两步。马腿已站在院门口了,牵马仙在门外,白珊瑚在门内,一个拽紧缰绳用力要把对方拉出门去,一个绷直四条腿竭力不让对方企图得逞,双方又处于拔河比赛状态。牵马仙故伎重演,又扬起断魂棍来点击马脖子,这一次,没等铁钉扎进马皮,白珊瑚突然朝前跨跃两步,后拉力骤然变成前冲力,就像拔河比赛时一方突然放松了绳子一样,牵马仙没有任何防备,仰面跌倒在地,没等他爬起来,愤怒的白珊瑚已冲了过来,马前蹄雨点般踩踏到他的身上,虽然马掌上套着棉套,就像拳击手戴着拳击套,打击力和伤害程度降低了许多,但结实的马腿外加马身体的重量,那马蹄仍是厉害的武器,踩踏得牵马仙在地上抱头打滚,胸部和大腿被踩得青一块紫一块,鼻子被踏歪了,好几颗门牙也被踏断了,怕惊醒保安,既不敢叫救命,也不敢哭出声,好不容易爬了起来,还没等他站稳,白珊瑚已迅速掉转马头,勾紧马脸,挺动马腰,玩了个漂亮的尥蹶子,两只后马蹄刚巧蹬在牵马仙的屁股上,牵马仙人瘦体轻,被蹬得飞了起来,重重撞在院门上,哐啷一声,院门也被砸落下来,人们从睡梦中惊醒,奔出屋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赫赫有名的盗马贼给生擒了。事后牵马仙哀叹说,他这辈子共盗得四百零七匹马,从没遇见过像白珊瑚这般脾性如此倔强的马,马嘴被脸罩卡死了,马蹄被棉套套住了,缰绳紧紧拽在人家手里,马脖子也被断魂棍刺伤了,却还不肯屈服,不肯服输,不肯就范,更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白珊瑚竟然还会使用计谋,在双方拼命拉扯时,突然松劲并就势朝前跨跃,把他摔得四仰八叉。这家伙说,栽在白珊瑚身上,他不觉得冤枉,也不算辱没他的名声。
就这么一匹性格刚烈的马,就这么一匹高贵自尊不愿让陌生人靠近的马,当那位年轻汉子用黑布绑扎它的眼睛时,竟然没有丝毫反抗,既没有举蹄踩踏,也没有扭头躲闪,听任一双陌生的手在它脸上摸来摸去,顺从得就像一匹用木头雕出来的死马。
只有一种解释,白珊瑚目睹娄阿甲被埋进土里,晓得是因为自己过错导致主人死亡,它意识到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弥天大罪,已放弃求生的想法,愿意接受最严厉的处罚。
没费多大劲,就把白珊瑚的眼睛给蒙上了。
老村长双手捧着一只刻着经文念过咒语的大木碗,高高擎过头顶。这是一个信号,四位年轻汉子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围住了白珊瑚,古铜色的脸庄严狂热,裸露的胸脯和双臂饰有神秘的纹身图案,挥动长矛跳起拙朴的祭神舞。这是古老的拜祭仪式,也是剽杀生灵的前奏。当他们顺绕三圈逆转三匝后,闪耀寒光的长矛就会无情地扎进马的身体,老村长将用那只祖宗留传下来的大木碗,像从自来水龙头接水一样,从长矛戳穿的血洞盛一碗热腾腾的马血,祭洒到娄阿甲的坟上。
血色黄昏,给大地涂上一层凄艳的色彩。
高导演叹息一声把头转了过去,想要保全白珊瑚的希望破灭了,他不愿欣赏这血淋淋的剽杀场面。
白珊瑚伫立在墓碑前,仍是垂首默哀的姿势,静静等待厄运降临。
人与动物发生纠纷,动物伤害了人,不管是误伤还是凶杀,都是动物的错,杀你没商量,人类制定的法律,那当然是偏袒人类的。
四位年轻汉子已经顺绕三圈并逆转两匝,手中的长矛已分别指向马身体的各个部位,一场血腥的杀戮即将展开。就在这节骨眼上,突然,娄阿甲七岁的女儿娄楼尖叫一声从妈妈的怀里挣脱出来,像蝴蝶一样飞奔到白珊瑚身旁,抱住一条马腿放声大哭起来:
呜呜,不要杀它,它是我的朋友,呜呜。
四位年轻汉子不得不停止跳祭神舞,不得不停止挥舞长矛,征询的目光投向老村长。
娄阿甲生前经常带着宝贝女儿到马厩玩,娄楼还骑在白珊瑚背上照过许多相,彼此熟悉得就像老朋友。白珊瑚虽然马眼被黑布蒙住,但用耳朵听用鼻子闻也能判明是谁来到它身边,它缓慢扭过头去,伸出舌头在娄楼辫梢上轻轻舔吻。
小孩子家,不兴胡闹!老村长皱着眉头来拉篓楼。它是害死你爸的罪魁祸手,我们是在惩罚凶犯,你难道要包庇害死你爸的罪马吗?
呜呜,假如是我突然看见一条蛇蹿出来,呜呜,我也会吓得逃走的,呜呜,这不能全怪它呀!娄楼哭着替白珊瑚辩解。
娄楼乖,娄楼最听大人话了,把手松开。老村长哄劝道。
娄楼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把马腿抱得更紧了。
老村长朝吊唁人群中一位中年妇女招招手,做了个让她把娄楼抱走的姿势。中年妇女一手搂紧娄楼的腰,另一只手扳松娄楼的手指,强行要把娄楼从白珊瑚身旁带走。
娄楼踢蹬着腿拼命挣扎,尖起嗓子嚎叫:爸爸,快来呀,救救白珊瑚,他们要杀你最心爱的马啦!
欧阳花贝长长叹息一声,迈动像灌满铅一般沉重的双腿,走到墓碑前,拍拍那位中年妇女的肩,示意她放掉娄楼,又解开蒙住马眼的黑布,哽咽着说:求大家了,放过这匹白马吧。阿甲生前最喜欢这匹马了。他和这匹白马照的相,比和我照的相多得多。他不止一次跟我说过,我们家不是三口人,而是四口人。他确确实实把这匹白马看作是我们的家庭成员。刚才高导演对我说,阿甲临终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我们别为难这匹白马。我相信高导演没有诓骗我,我相信阿甲的确会这么说。放过这匹白马,原谅它的过失,阿甲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对你们说声谢谢的。
连死者的妻子与女儿都不赞成血祭,其他人当然就不好再坚持非要这么做了。
老村长悻悻地甩袖而去,四位年轻汉子也收起长矛,跟着老村长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人们发现,白珊瑚的眼睛里潮乎乎的,似乎蒙着一层泪水。
高导演深深朝欧阳花贝鞠了个躬,激动地说:我代表阳光大马戏团,谢谢你的善良和宽容。
* * *
下乡慰问演出结束了,全体人马回到昆明。
马术队除了娄阿甲外,还有一个名叫屠清霞的女演员。小屠是艺术学院马戏专业毕业的高材生,到阳光大马戏团工作已有两年,与这群奥德赛竞技马相处得挺和谐。她很快发现,白珊瑚从黑虎冢回来后,好似换了一匹马,整天耷拉着脑袋,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以往,她给它刷毛,它会撩起佛尘般洁白的马尾巴,轻轻拍打她的身体,以表达感激之情;现在,她辛辛苦苦给它刷毛,它就像块无感觉的石头,什么表示也没有。以往,要进行训练或排演新节目了,她只要站在马厩外吆喝一声,它立刻精神饱满地奔出来,扬鬃奋蹄嘶鸣,态度很积极;现在,她在马厩外喊破嗓子,它也耳聋似的没有反应,必须她跑进马厩抓住缰辔,才能把它牵到训练场,态度变得非常消极。以往,它的头马意识强烈,在训练时,其他几匹演出马动作出现纰漏,或者偷懒贪玩思想开小差,不用驯兽员督促,它会主动出面干预,鼻孔打着响鼻发出威严的嘶鸣,进行严厉警告,迫使调皮捣蛋者乖乖就范;现在,其他演出马即使赖在马厩里不肯出来参加训练,它也听之任之不加任何管束,训练时有的演出马走错了步子,队形乱得一团糟,它也无动于衷似乎什么都没看见。马是群体意识很强的动物,头马的行为对马群具有示范和表率作用,头马的精神状态对马群具有很大影响,其他五匹马也很快变得情绪低落,死气沉沉。
小屠把情况向高导演作了汇报,她担心这样下去,生气勃勃的马队会变成一盘散沙。
高导演说:马是讲感情的动物,白珊瑚刚失去心爱的主人,就像人死了亲属还在服丧期一样,悲痛还没有过去,免不了会影响情绪,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时间会抚平心灵的创伤。哦,你要待它好一点,加强感情交流,帮助它消解哀伤,尽快恢复正常。
小屠是个对工作很负责任的姑娘,她索性把铺盖搬到马厩旁小木屋,不分白昼黑夜与这群表演马厮混在一起。对白珊瑚,她照顾得格外细心,以往是一天刷一遍毛,现在是每天刷两遍毛,过去是有演出任务喂精饲料,没有演出任务喂精、粗饲料搭配的混合饲料,现在是不管有没有演出任务,一律喂精饲料。为了增加彼此感情,她延长白珊瑚的遛腿时间,由原来的每天半小时改为每天一小时。半夜醒来上厕所,也会拐个弯去到马厩,或往食槽里添把料,或往水槽里添缸水。俗话说,精神所至,金石会开,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让白珊瑚的情绪振奋起来,让涣散的马队恢复正常秩序。
然而,事与愿违,心血与感情仿佛扔在水里,三个月过去了,白珊瑚仍然灰心丧气的样子,低落到冰点的情绪丝毫也没有升温的迹象,时间未能愈合它心灵的创伤,恰恰相反,就像酿酒一样,时间越长苦酒越浓味道也越苦。有好几次,在舞台上演出时,演着演着,白珊瑚突然就停下来了,像痴呆马似地站在舞台上发愣,马队正在排列对称的队形,或者群马正在表演马步迪士高,马队表演是个整体,它停下不演了,其他马想演也演不成了,队形排列立刻就散了架,常常造成舞台秩序混乱,已发生多起乱场事故,观众颇有微词。
所谓乱场,是马戏团的专用术语,是指由于驯兽员指挥失误或其它原因,动物演员在舞台上不听使唤,胡乱闹腾,将节目演砸了。
这样下去当然不行,高导演亲自出面,当白珊瑚再次在训练场不听使唤消极怠工时,他将它拴在柱子上,严加训斥。
马是有灵性的动物,马犯了过失,主人厉声呵斥,往往就能让马明白做错了什么,从而改正缺点并修正自己的行为。
高导演用鞭子抬起马的下巴,人眼瞪马眼,人眼射出两道威严的光:你给我好好听着,娄阿甲死了,你很内疚,也很难过,这我们能理解。可事情过去四、五个月了,你还这样萎靡不振,这也实在太过分了吧!当初没把你剽杀血祭,留下你的性命,不是让你凄凄惨惨无休无止悲痛下去的,而是要你更努力地演好马戏节目,你要搞清楚了!
白珊瑚目光依然凄迷,马头扭转去,显示对这套说教丝毫不感兴趣。
高导演火了,挥动马鞭,啪地一声抽在马耳朵上,吼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是要跟谁过不去呀?你再不好好参加训练和演出,我就用鞭子抽烂你的屁股!不不,我要把你扔到虎笼里去喂老虎!
马耳朵是马身体上的敏感部位,赶过马车的人都知道,当马懒惰疲沓时,抽一鞭马耳朵,马立刻会惊跳起来,精神亢奋地拉着车狂奔。可以这么说,鞭抽马耳朵,对马而言,具有震聋发聩的惊醒作用。
然而这绝招在白珊瑚身上却失灵了,马鞭抽中耳朵的瞬间,它也惊跳嘶鸣,浑身肌肉绷紧,马眼闪闪发亮,好像真的把魂给抽醒了,但数秒钟后,却又垂首默立,眼睛也恢复到黯然伤神状态。更让高导演没想到的是,自打抽了马耳一鞭,白珊瑚就再也不肯吃东西,把马最爱吃的麦麸炒得香喷喷,捧到它嘴巴前,它却闻了闻便把头扭转开去。每天它只喝一点清水,其它什么都不吃。请兽医来检查,查不出毛病。显然,它绝食了。
高导演听到汇报后,脸色气得铁青,咬牙切齿地说:鸟为食亡,没听说过有什么动物愿意守着食物饿死的。我看它能坚持多久?
两天过去了,白珊瑚没有进食,第三天,它已饿得头晕眼花,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了,仍拒绝进食。它已无法进训练场,当然更不能登台演出。它总是有气无力地站在马厩西南角,默默眺望远方,马眼里有一种望眼欲穿的企盼,它所面对的方向,就是去往哀牢山黑虎冢的方向,换句话说,就是埋葬娄阿甲的地方。
高导演再也沉不住气了,一匹价值六万美元的奥赛特竞技马,绝食身亡,不仅会给阳光大马戏团带来巨大经济损失,传扬出去的话,也会成为马戏界的笑柄,成为人家闲聊时喷饭或喷粪的笑料。有句俗话叫唯马首是瞻,意思就是马群里有一匹领头马,其它马都望着这匹头马,头马奔跑就跟着奔跑,头马躺卧就跟着躺卧。更让高导演坐卧不安的是,现在头马白珊瑚绝食了,其余五匹马虽然没跟着绝食,却也不愿接受训练和登台演出了。
马戏团,顾名思义,就是用马演戏的剧团。按《辞海》解释,马戏是由马术演变而来的。马是人类最早驯化的家畜之一,考古证明,马进入人类生活的历史起码可以追溯到一万年以前的新石器时代。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以马代步,以马拉车,以马驮运货物,车有马车,兵有骑兵,运输东西有马帮,连象棋上都有八面威风的马,马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养马、驯马、骑马、驭马,成为流行职业。马匹有优劣,技巧分高低,遂形成专业马术表演者。这些人身手矫健,或在马背上翻腾,或悬吊在马肚子下疾驶,或挥刀射箭展示好武艺,或从马背上俯身争抢地上的羊羔,以赢得围观者喝彩,赚取几文赏钱养家糊口。久而久之,翻来复去老一套马术动作,观众渐生厌烦之心。为笼络看客,为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站稳脚跟,有些机灵的马术表演者便开动脑筋,除马匹外,另驯养猴子、黑熊、小狗、山羊、八哥、鹦鹉等类动物,依据它们的特长做一些或令人惊讶或令人赞叹或令人捧腹的动作,穿插在马术表演中,人与各种动物共同表演杂技节目,这就是马戏团的雏形。
可以这么说,马是马戏团最重要的动物演员,不可缺少的角色。
一个大马戏团,节目单上没有马演的节目,没有马术表演,就等于没有传统,没有正宗的字号,没有金字招牌,那是很煞风景的事。
没办法,只有请欧阳花贝出面帮忙。娄阿甲还活着的时候,经常带妻女骑着白珊瑚到滇池边兜风,有时还把白珊瑚带回自家小院玩耍,白珊瑚与欧阳花贝也非常熟悉,也许欧阳花贝能规劝白珊瑚放弃愚蠢的绝食念头。
高导演把情况跟欧阳花贝说了一遍。欧阳花贝轻声责备道:你不该朝它大吼大叫的,更不该用鞭子抽它的耳朵。娄阿甲从小把它养大,从没有动手打过它,也舍不得骂它,比宠女儿还宠它。它的自尊心可强了,有一次,阿甲到北京开会,半个月后回来,早晨去上班,同以往一样,他还没有走到马厩,白珊瑚就兴奋地咴咴嘶鸣,奔到院墙门口,马蹄不停地刨踢木门,摆出热烈迎接主人到来的姿态,偏偏这个时候,有人喊阿甲去办公室开会,阿甲来不及进马厩,拐了个弯去办公大楼了,等中午开完会后再去到马厩,白珊瑚动气了,躲在马厩角落里不出来,阿甲跑过去叫它的名字,它也面壁而立不予理睬,阿甲又气又好笑,也没有办法,只有陪笑脸好言哄劝,三天后它那张马脸才阴转晴。
我要是早知道它这般德行,我也不会去抽它的耳朵。高导演懊恼地说,现在后悔也晚了,所以只有来求你帮忙了。
我试试看吧。欧阳花贝说,我也没把握,尽力而为吧。
拜托了,你也是马戏团的人,这是组织上交给你的一项特别任务,你一定要帮我解决这个棘手的难题。高导演恳求道。
当天下午,欧阳花贝就去到马厩。白珊瑚鬃毛凌乱,满脸憔悴,已因拒食而瘦得身上肋骨一根根突兀出来,见到她,它慢慢走过来,马脸摩蹭她的肩膀,感情依然显得很亲密。可当她抓起一把香喷喷麦麸时,它却把头扭开了。她揪住辔嚼,将麦麸往马嘴里塞。它虽然没有用力挣扎,但马嘴紧闭,不肯妥协。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淡盐水拌湿的麦麸搓成细条,糊在马齿与马唇间,强制喂食。它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任凭她摆布。可当她一松手,它就使劲摇晃马头,把粘在唇齿间的麦麸统统甩掉。好像还嫌吐得不够彻底,马嘴在草地上擦了又擦,把唇齿间没有甩干净的麦麸屑粒抹得干干净净。
欧阳花贝有点气馁,可又不甘心就这么败下阵来,想了想,跑回家去,从橱柜里翻出一件娄阿甲生前经常穿的花格毛呢休闲装,还取了娄阿甲的遗像,又回到马厩。她先把那件花格毛呢休闲装展现在白珊瑚面前,白珊瑚嘴吻伸过来闻了闻,失神的马眼突然像萤火虫似地闪亮,身体瑟瑟颤抖,咴--发出悲戚的嘶鸣。马的嗅觉非常灵敏,毫无疑问,白珊瑚从这件旧衣裳上闻到了十分熟悉的气味,一种生生死死都无法忘怀的主人的气味。
解剖学表明,许多哺乳动物大脑里都有一个气味记忆库,生命过程中所有的接触与体验,都会转化为气味信息储存在气味记忆库里,亲朋天敌,善恶美丑,是非曲直,都分门别类贴上了气味标签,气味记忆库又与大脑皮层的情感区域紧密贯通,一旦闻到了某种气味,立刻会有相应的情绪反应,喜怒哀乐,欢愉凄愁,甜蜜悲苦,尽在其中。
接着,欧阳花贝又举起了遗像。娄阿甲这帧照片照得很清晰,双目炯炯有神,嘴角凝固永恒的微笑。白珊瑚一步跨到照片前,鼻孔呼呼喷着粗气,马脖子弯曲扭动,朝着遗像做出交颈厮磨的动作。对马来说,交颈厮磨是最亲昵的社交举动,只有从小养大并关爱备至的马,才会对主人这般缠绵。遗像是平面而没有质感的,再传神的遗像,也替代不了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白珊瑚马脸触摸到的是没有生命没有感觉冷冰冰的玻璃镜框,可它仍不断做出交颈厮磨的姿势,四只马蹄急促地踢蹬地面,透露内心的无比激动。
刻骨铭心的思念,生死相随的依恋。
白珊瑚啊白珊瑚,你知道吗,他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要我们别为难你。他要你活着,你懂不懂?他虽然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可我相信,他的眼睛永远在看着你。你不吃东西,你不参加训练和演出,整个马队都被你搅乱了,你不仅仅是在糟蹋你自己的生命,你也是在践踏他对你的信任和爱,这样做你对得起谁呀!
欧阳花贝说得很恳切,说得很动情,触动了丧夫的悲哀,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声音哽咽,抽抽泣泣,哭得十分伤心。
白珊瑚围着欧阳花贝转圈,马眼泪花闪烁,一会儿亲吻那件花格毛呢休闲装,一会儿轻轻用马脸摩蹭她的头发,看得出来,它与她沉浸在同样的悲伤之中,眼里流的是同样的泪,心尖滴的是同样的血。它不会说人类宽心的话,它只能用身体语言,给予她无言的慰籍。
你要是真心疼我,你要是真怀念阿甲,你就不能再糟蹋自己的身体。欧阳花贝抓起一把麦麸送到白珊瑚嘴边,将那帧遗像同时送到马眼前,是他要你吃东西,他希望你活着,希望你永远是匹活跃在马戏舞台上的最优秀的表演马。
让人欣慰的事发生了,白珊瑚张开嘴,大口咀嚼香喷喷的麦麸。
一场史无前例的动物绝食斗争,倾刻间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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