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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空房子

書城自編碼: 3002762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文學中国现当代随笔
作者: 樊健军 著
國際書號(ISBN): 9787503491504
出版社: 中国文史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7-05-01
版次: 1 印次: 1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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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中短篇小说集《空房子》仿佛是为女性读者量身打造的一部精品纯文学读本。空房子本身就是一种隐喻,每个女性心中都有这么一座敏感而又任性的空房子,有男主人的房子是天堂,没有男主人的房子则是囚笼;囚笼外面的人想挤进去,囚笼里面的人想逃出来。作者樊健军是个男作家,更是一个有着丰富情感体验的男人,他的文字游刃于囚笼内外,直击人性深处的多变与狡黠,卑微与坚强,弹性的叙述方式与摇曳多姿的细节纠缠融为一体:既有林黛玉式的工薪女士,也有王熙凤式的白领丽人,更多的是浪迹浮世的孤影惊鸿。她们风姿绰约,她们婉转悲伤,既有真性真情的喜怒哀乐,亦有跌宕起伏的悲欢离合,给每个理想读者带来动荡不安而又兼具可靠品质的走心体验,在饕餮的文字盛宴中,得以重新审视商品经济大潮冲击下芸芸众生的婚姻、情感及家庭裂变之殇。
內容簡介:
樊健军是目前中国文坛中篇小说圈子里的一匹黑马,也是江西小说作家里面极具潜力的实力派代表人物。《空房子》是他*的一部中短篇小说集,由十多个描写女性内心深处的情感世界特别是现代都市女性情感困惑及婚姻家庭裂变内在矛盾冲突的中篇力作组成,先后在《人民文学》《当代》《小说界》《天涯》等杂志发表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大字版)》《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长江文艺(选刊版)好小说》等刊物转载并引起文坛的强烈反响,是女性文学作品中极具分量的小说精品。
關於作者:
樊健军,江西修水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江西省文联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在《人民文学》《当代》《小说界》《天涯》等杂志发表小说,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大字版)》《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长江文艺(选刊版)好小说》等刊物转载,并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诛金记》《桃花痒》,小说集《行善记》《有花出售》《水门世相》等,曾获江西省优秀长篇小说奖,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小说),首届《星火》优秀小说奖,入选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图书馆最受欢迎的中文小说名单(繁体)。
目錄
CONTENTS


目 录



仙人球 001
假 唇 029
夭 夭 064
洗尘宴 098
无边的浪荡 140


空房子 176
插花者 190
温泉蛋 201
金 坛 217
弧 裂 230
红杨梅 青杨梅 242
请保持沉默 252
梨花继娘 265
內容試閱
精彩片段选读:
夭 夭(中篇小说)

夭夭遇上大眼刘和苏小卒之后无数次怀念过她同刀鱼的那段生活。对于刀鱼,她知道得并不多,认识他之前,甚至不知道小城里有这么个人存在。他是她生命中一个偶然的过客,他走后,她对他的了解并没有增加多少。那些日子,只要她醒来,刀鱼就在客厅里训练,劈叉,压腰,将身体扭曲成各种古怪的形状。有时候他会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固定在垫子上。他随时随地都在摆弄他的身体,身体就像是他随身携带的一件玩具,百玩不厌。他有没有想什么,他想了什么,她一无所知。他引人注目的就是他的身体,用身体创造出来的各种奇特的造型。他对身体有着无穷的想象。或许身体就是他的思想,就是他的灵魂,就是他的生活。他在利用他的身体,压榨他的身体,雕刻他的身体。他的身体是他永远挖掘不了的矿藏。这是夭夭的胡思乱想。
每一件事物都有它们与众不同的身体,都有它们本身的形状,颜色,气味。楼房是站立的,趴下就成了废墟;汽车的轮子是圆形的,变成四方形汽车就死了。楼房是不能运动的,让地震强迫运动房子就散架了。汽车是不能静止的,静止的汽车就成了小房子,不叫汽车了。刀鱼的身体就是用来运动的,不停止的运动,否则刀鱼就死了,刀鱼不死,刀鱼的身体也会死亡。刀鱼的解释让夭夭很茫然,一会儿房子一会儿汽车,一会儿静止一会儿死亡,但她记住了一个关键词,刀鱼反复说到了身体,他的身体。
刀鱼在提醒夭夭,让她关注自己的身体。夭夭对于自己的身体是有信心的,身材修长,腰肢柔软,双腿匀称。谢沁儿绞尽脑汁包裹夭夭,最终也没能将她包裹住,夭夭的身体化蛹成蝶了。这个,夭夭从男人们偷溜她的目光中就看得出来。一个女人想知道自己长得怎样,那就看男人的眼睛,如果男人的眼睛发亮,你就比一般女人漂亮;如果男人的眼睛发呆,你就是非常漂亮;如果他们的眼睛在喷火,那你就是女人中的极品。如果他们的目光将你烧成了灰,那你就是极品中的孤品。刀鱼的眼光却是另一种内容,不发呆也不喷火,夭夭读不懂它的含义。没有演出的时间,刀鱼训练夭夭,教她挺胸,提臀,压腿,摆胯,如何舞动自己的腰肢,扭摆自己的身体。刀鱼有时会拍打她的身体,对她说,放松,再放松一些,别锁着自己的身体。刀鱼这么做反倒让夭夭紧张了,身体更僵硬了。是你自己禁锢了你的身体,你是你身体的敌人,刀鱼说。他让她张开手,张开一些,再张开一些,张开到极限,你的身体就全部打开了。夭夭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嘎嘎叫着,好像在抗议。那瞬间,她才明白刀鱼说的她的身体老了,不能练习软体柔术。刀鱼恰好成了谢沁儿的反面,他在同她对着干。他和她都拿夭夭的身体当作了自己的作品,一个拼命包裹,另一个在想方设法放开。谢沁儿为什么包裹她,刀鱼为什么渴望打开她的身体,夭夭很迷糊。谢沁儿如果知道刀鱼,还不知道对他会怎么样。夭夭不讨厌刀鱼,甚至在心底有那么一些喜欢。她将这种喜欢藏着,不想让刀鱼察觉。
有了刀鱼的训练,夭夭感觉自己的身体以前是沉睡的,现在让他唤醒了。她的每一块骨头都在奔跑,每一块肌肉都在运动,每一个细胞都在舞蹈。她是一条鱼,在水中游戏;她是一条蛇,在草丛中扭动;她是一匹马,在旷野里奔跑;她是一只鸟,在云彩里飞翔。夭夭让这种感觉震撼了,俘获了,驯服了。她和刀鱼处在同一个舞台上,她和他都在用自己的身体吸引观众,一个让人惊叹,一个让人骚动。刀鱼的身体是魔幻的,能够展示许多极限的动作,开启了观众对于身体的想象空间;夭夭是狂野的,奔放的,煽动了人们原始的欲望。包裹夭夭身体的,不再是谢沁儿处心积虑购买的衣衫,而是无以数计的眼球和火光。
有一天,夭夭在围观的人堆里发现了一双眼睛,那是谢沁儿的眼睛,她的目光是惊恐的,绝望的。她好像见到了地狱,或者夭夭就立在断崖的边缘,再往前一步就会坠入万丈深渊。她的身体在哆嗦,她用双手反抱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却不听从她的安抚,颤抖得更剧烈了。她挥舞着双手,朝舞台挤了过来,但密集的人群阻碍了她的行动。她朝着舞台上叫喊,她的喊声让音乐声覆盖了。夭夭没听清楚她在叫喊什么,但谢沁儿的企图赤裸裸的,夭夭提前结束了表演,跳上刀鱼的摩托车,一溜烟逃走了。
同刀鱼在一起的时光每一天都是新奇的,充满了变幻不定的刺激。到处都是刀鱼的身体,折叠的,扭曲的,纠缠的,各种各样的形状。它们围绕在夭夭周围,将夭夭彻头彻尾包裹了起来。夭夭愿意接受这种包裹。放松,放松一些,再放松一些,你的身体就飞起来了。夭夭听见刀鱼在她耳边说。每一次他拥抱她的身体,她都是紧张的,害怕也害羞。在他进入她身体的那一瞬间,她完全放开了,飞了起来。就像她站在舞台上,音乐徐徐响起。你的乳房是埙。刀鱼用嘴叼住了她的乳头。耳边是苍凉的埙声。你的手臂是长笛。刀鱼的唇触着了她的手臂。笛声悠扬。你的指头是短笛。笛声如歌如诉。你的肚子是鼓。有激昂的节律。你的脊背是竖琴。他抚摸着她的脊背。琴声缠绵。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在刀鱼的抚摸下都成了有形有声的乐器。她渴望刀鱼的手指,刀鱼的嘴唇,刀鱼的身体。她扭动自己的身体,像蛇一样找寻刀鱼的身体。她期望他的弹奏。身体同身体的接触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夭夭的身体柔软了,变幻出各式各样的形状。她在表演属于她的软体柔术。她同他的身体一样弯曲,折叠,好像她同他原本就是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合用一具身体。他们的身体是一曲流畅的乐曲。后来夭夭无论同哪个男人身体接触,她耳边响起的总是刀鱼的声音,你别锁着自己的身体,放开一些,你的身体就飞起来了。每一次夭夭都这样飞了起来,像歌声一样飞得无边无垠,在云彩上飘荡。在江湖上浪迹。
这种欢乐是短暂的。夭夭的身体腾飞的时候,刀鱼走了,走得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先兆。他退出了她的身体,离开了小城。他没有给她留下任何信息,就像她发现他一样那么突然,走也是那么突然。夭夭发觉自己躺在床上时,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刀鱼训练用的器材仍在,它们留在原来的位置,不见任何变动。后来大眼刘替夭夭拍摄写真时,它们成为了她的背景。每次夭夭翻看照片,那些器材就不是器材了,而是刀鱼正在表演他的软体柔术。她用指头比画着他身体的形状。他像只断了尾巴的龙虾匍匐在那儿,向她扮着鬼脸。夭夭一个人站在舞台中央,摇滚,跌宕。她欢笑着,而又泣不成声。



夭夭在遇到大眼刘时已经知道有马赛这个人存在。那段时间,夭夭一个人独享舞台,歌唱,跳舞,随便她怎么样。小城给她敞开了无数的舞台,生意开张,晚会庆典,婚礼主持,都成了她表演的天堂。她奔跑,蹦跳,摆胯,扭腰,摇摆身体。她扭动她身体的曲线,展现她身体的起伏。她是灵动的,自由的,在舞台上没有谁阻止她的动作。她又是孤独的,没有了刀鱼,她的内心有一块像是跟着没了。她有些恼恨刀鱼,他打开了她的身体,她飞起来了,他却不见了,将她重重地摔在舞台上。他给她开了个玩笑,扔下她不管了。有时她又释怀,他给了她一个舞台,他带走的只是他自己的身体。她不会表演软体柔术,可刀鱼走后,她的身体更奔放了,更舒展了。她的表演是疯狂的,放肆的。刀鱼的身体能够变幻出他想象得到的任何形状,而夭夭不逊色于刀鱼,她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同她一块舞动,欢呼。它们尽情抵达她幻想的任何动作。原始的运动,抽象的演绎,千手观音,肚皮舞,似乎她无所不能。围绕她舞台的风景更加热闹,更加繁华。有一天,她险些在舞台上暴露了她赤裸的身体,她的衣衫在舞动中一件一件凋零,台下的观众都在等待,就在防线快要突破的最后一刹那,她飞快地背转身。他们看到了她一个背影,其实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做了一个欺骗他们的假动作。这种欺骗性的表演给她带来了无穷的快乐。也许她得感谢刀鱼,如果没有他,她说不定仍在同谢沁儿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
夭夭知道,这种疯狂只是为了掩饰她对刀鱼的思念。她思念他什么,她问自己,只有他的身体,最初刀鱼吸引她的是他的身体,他离开了她思念的也是他的身体。也许身体与身体的关系是最不可靠的,他离开了,带走了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同她的身体本来毫无联系,它们的共同点都是身体,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共同之处。他的身体活在他的空间里,她的身体不能追逐他的身体而去,只能留在了这个小城。她的身体能做身体能做的任何事情,但与刀鱼的身体,她和他之间那些经常纽扭在一起的事情,包括做爱,现在不可能再现了。刀鱼给她的舞台,让她的内心丰盈了,她的身体却空虚得几近透明,近乎成了一具空壳。
大眼刘在夭夭的身体空洞时乘虚而入。他接近夭夭的方式很特别,竟然利用的还是刀鱼的身体。他的相机存储了许多刀鱼的照片,折叠的,跪着的,扭曲的,翻腾的,各种姿势的都有。刀鱼在相机里向她微笑着,扮着鬼脸。有一张照片,刀鱼以手当脚,倒立着,而他的脚变成了手,拈弓搭剑,百步穿杨。这是他的经典动作之一,他的身体无所不能,他在变幻着,让人神秘莫测。一切都是如此清晰,一切都恍如昨日。夭夭控制不住自己,潸然泪下。她的泪因为怀念而流,也因为感动而流。在这小城,除了她,想不到还会有别的人在意刀鱼的身体,用相机替她留住了那些永恒的瞬间。那些照片彼此都是独立的,可是组合起来就成了一个完整的刀鱼。刀鱼的身体还活着,活在了另一个虚拟的世界。夭夭能够注视他,却触摸不到他的身体,也闻不到他身体的气息。可有了照片,怀念的时候夭夭就有了寄托,尽管怀念是虚无的,无形无体。
夭夭开始留意这个给她照片的男人。他不同于刀鱼,刀鱼的身体是柔软的,阴性的,而大眼刘的身体是阳刚的,硬朗的。他的体形魁梧,身上的线条都是直棱棱的,嘴角,腮,肩膀,好像用斧头砍出来的,哪儿都留下了锋利的棱角。就连他的头发,胡子,眉毛,也都是硬挺挺的直线条。他全身没有柔软的地方,他的力量都呈现在这些紧张的线条中。如果让他的身体像刀鱼一样,那样折叠,扭曲,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大眼刘绝对会碎成无数块碎片,像玻璃一样尖锐的碎片。同大眼刘接近时,夭夭的身体有了一种不适的反应,她的毛孔在收缩,皮肤在收缩,整个身体硬邦邦的,谁也进去不了。可夭夭仍然感觉大眼刘就像一把锉刀,威胁着她,她身体的某个部位在流血。她的身体在拒绝他的接近。
可大眼刘给她预备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他的相机里不只藏着刀鱼的身体,也藏着夭夭的身体。他张开了一张网,等她来钻进去。夭夭看见了无数个自己。歌唱的夭夭,奔跑的夭夭,跳舞的夭夭。她在舞台上旋转,扭动。她的身体像刀鱼一样变幻出无数的形状。夭夭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她。有一张照片,不知大眼刘怎么拍摄的,画面上全都是流动的线条,她处在线条的旋涡中心,身体简化成几根弯曲的线条,就像一个不可捉摸的幽灵。也许大眼刘有阴险的一面,他用这种方式俘获了夭夭。夭夭在窄小的铺满红地毯的舞台上跳舞,歌唱,这一切都让大眼刘捕捉了,她身体虚幻的一部分,永远锁在了他的照片中。在现实中,夭夭的身体是自由的,可在那个只听命于大眼刘的世界,夭夭的身体让他拘留了,怎么也走不出来。
大眼刘用相机记录的世界远不只这些,后来的一天,夭夭在他的电脑中有了惊人的发现。无数的照片,无数的身体,都是夭夭不熟悉的人物。他用相机将他们的身体肢解了,有的只有头颅,有的只有修长的腿,丰盈的胸脯,浑圆的臀部,红唇,媚眼。他似乎有意在制造一个残缺的世界。虽然那个世界是虚幻的,可夭夭仍旧感觉身体寒意森然。这种破碎的阴冷侵入了她的骨头。夭夭陷入了大眼刘虚拟的那个世界。寒冷过后,他又向她揭开了另一个赤裸的世界。脱去包裹身体的衣衫后,她们完全裸露在照片中。乳房是裸露的,小腹是裸露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无遮无掩,毫无保留。她们的身体鲜明而又真实。这是人体艺术摄影。大眼刘解释说,如果你喜欢,哪天我帮你拍本写真集。夭夭让其中的一张照片吸引了,一个赤裸的身体仰躺在岩石上,周围的世界灰暗得有些模糊,一束天光恰巧笼罩在裸体上。那种圣洁的光芒让夭夭极为感动。夭夭感觉那就是她,是她的身体。在这个赤裸的世界中,她的身体不只自由,而且美丽,圣洁。她忽然想到了那次表演,那个在舞台上的假动作让她无比羞愧。她一定要拍一张相同的照片,让大眼刘替她写真一回,夭夭想。

插 花 者(短篇小说)
电话铃响了。很多晚上的这个时候它都会唱歌,是李玟的《月光爱人》,我醒来睡在月光里,下弦月让我想你。不想醒过来,怕眼睁开你不在。这部话机有些不同,可以将铃声设置成音乐,是他买回来的,歌声却是她设定的。原来他选过一首歌,是《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她听着不舒坦,就改成了《藏龙卧虎》的主题曲。
她知道是谁打过来的电话,可今晚她不想接电话,就让它响着吧。即使接着了,也是几句相同的话,她都听腻烦了。我到哪哪了,今天同谁谁一起,才进宾馆呢,累死了,我洗澡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吧。就这么些话,就这么个意思,十多年了也没见什么变化。他开了家公司,长年累月天南地北地跑,她不知道他整天在忙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同谁在一块。她懒得去知道,知道多了烦恼也多了。
电话还在固执地响着。
以往她不接电话,响过一次就不再响了。他是个知趣的人。她有些烦了,一个晚上酝酿的平静突然坏了。她赌气拿起电话,敛声屏气,听他能说些什么。奇怪的是话筒里并没有声音,电话那端静悄悄的。原来她想着发上几句火,冲话筒粗声粗气喊上几句,可现在突然找不到受话的对象了。她隐约猜到了电话不是他打来的,至于是谁,目前她还无法知道。她决定等着,对方在考验她的耐心,她也可以考验对方的耐心,看看究竟是谁先开口。如果他有话说,最后肯定会吱声的,这样的夜晚谁也不会无缘无故拨打别人的电话。
电话那端还在固执地沉默着,有点像他拨打电话时的执着。三分钟过去了,好像过去了三天。她有些失去了耐心,她想不透谁会开这么个无聊的玩笑,半夜里给她来个电话,却一句话也不说。她将话筒缓缓挪离耳环,就在快要脱离耳边的时候,电话那端有了声音,他似乎看见了她的动作。
等等。是个女人的声音。她的声音急切,又夹杂着迟疑,很怕她放下电话,想说话却又不知从哪里开始。
她将话筒送回了耳环。她在记忆里翻找,想明白这是谁的声音,但翻来找去,始终没有一个声音能够对号入座。如果她多说几句话,她就完全能明白了。她是一个她不熟悉的女人,这是她在肚子里反复推敲后得出的结论。
但话筒里吐了两个字后又没声音了。她在吊她的胃口,她好像也愿意让她吊着。平静已经破碎了,这个夜晚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供消遣,不然又是一个失眠的漫漫长夜。当然,她也许在选择话题,或者在寻找恰当的开场白。她很混沌,她不知她和她有什么能够扯得上关系,她既不是心理医生,也不是晚间暧昧电台的节目主持人。
我就是你找的那个女人。经过漫长的煎熬之后,电话那端终于传来一句完整的话语,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串长长的吐息声。她好像将自己彻底解放了,放下了藏在心里头的一块石头,沉重的坠落感完全砸到了电话的这一端。她不管她接不接受得了,兜头盖脑砸了过来。
话筒差点就砸落了。她使劲握住它,不让它从耳边掉下去,可手就是不听话,抖个不停,话筒也受了感染,跟着摇摆不定。她没有要找的女人,也没什么原因非得要找寻一个女人,可电话那端的语气让她感到迷惑,好像她找了她很久。她打电话只是为了告诉她,不要再找了,我就在这里,就在你的耳边,我就是你苦苦寻觅的那个人。
我没有要找寻的人。她说得冷冷的,而且没有反问她,她是谁。她也没有必要知道她是谁。
那边又吐了一口气,柔柔的吐气声。呵气如兰,她对电话那端的女人多了一个词语的诠释。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冒失的,唐突的,她界定不了。她的思想暂时还无法集中,她的脑子晕晕乎乎的,处在一种轰鸣状态。电话那端好像也不急于说下去,给了她缓冲的时间让她调整。这种进入是温柔的,这是她的感觉。
我不是有意来伤害你的,也不是来向你赎罪的。我只是想和你说说他的一些事情,我和他之间的一些事情。
电话那端的声音依旧绵软的,充满了磁性。可在她听来有了磁性的锋利,将她的胸口扎痛了,她以前患过心绞痛,好久都不曾痛了。她用手压住胸口,希望能将疼痛压下去。他和她,能有什么事,就算有,又关她什么事,非得说给她听?无非就是男人和女人的那点事,她猜测过,只是不愿去相信。不去相信,心就不会痛了,心绞痛也不会发生。她是不是在蔑视她,将她视若无物?她想扔掉电话,这会不会恰好证明了她的软弱?但另一个声音又劝说她,继续听下去,就当是听一个同你不相干的故事。
她就抱着这样的心态握紧了话筒。
我认识他是在花市上其实也是一个平庸的爱情故事。我是艺术学校毕业的,没有去唱歌跳舞,却迷上了插花艺术,在花市租下店面开了家花店,请了两个女孩子帮忙送送花,料理一些杂务。我的精力全放在插花上,我的插花同别人有些不同,我喜欢将我在艺术学校学到的那些东西用到插花上。我不敢说我的插花别出心裁,但至少不会沦入常人的庸俗。我的客人不是很多,是些特殊的人物,而且大多都是回头客。
她想,艺术学校的毕业生,那会是怎样的一个女人,高雅,妩媚,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妖精?像她当年,不可想象。那时候她喜欢刺绣,一针一线,窗帘,床单被套,哪儿都有她的穿针引线。她甚至在他的内衣上绣上了两只眼睛,她的眼睛,一只在他的胸口,另一只在他的腹部。她要时刻守着他的心,还有他的身体。
他是一个阴雨天独自撑着伞到店里来的。他说他要给他潜在的客户送束花,但不知送什么花妥帖。我给他让了座,倒了杯水。我想同他谈谈他的客户,她的年龄,职业,学历,还有平常的装扮,以及性格爱好等等。我必须尽可能多了解我的客人,那样才能保证我不会让他们失望,甚至给了他们一束意外的惊喜。他似乎对他的客户知道得并不多,问了三四个问题,他就说不清晰了。他不像个口拙的人,可那天给我的印象就是笨拙,粗犷的笨拙。再问,他就说我带你去偷窥一次吧,不远,就三站路。你想想,他那样的人,突然从他嘴里冒出偷窥的字眼,别说有多幽默。我真就随他去见了他的客户。我装作走错了房间闯入了他客户的办公室,实地察看了一番。那是个高傲的女人,身材本来就高挑,她的性格似乎比她的身材还要高挑。旷世的芬芳,第一次我用了这么个创意,插了一束花。也许她配不上这样的赞美,可如果她读懂了,肯定会暗自欢喜的,没有一个女人能够拒绝赞美,哪怕赞美中暗含了善意的谎言。
后来听他说,客户给他打了电话,非常喜欢他送的花。他说要谢谢我,请我吃顿饭。我婉言谢绝了,不是任何男人都能约会我的,何况他只是我普通的客户。因为我的拒绝,他又光临了一次我的花店。他说我如果答应他的饭局,他就为他的客户订一个月的鲜花,每天一束,花色不能重复。一个很笨拙的理由,但我答应了,我没法拒绝送上门的生意,要知道我的鲜花比别人的恐怕要贵一倍以上的价格。赴约之前,我扎了一根花棒,笨拙的花棒,作为礼物送给他。他接过花棒,先是呆住了,不懂什么意思。之后他很快笑了,是那种傻傻的笑,不藏任何心机的笑,我明白他读懂了花棒的含义。
就是那一刻,我有点喜欢上了这个笨拙的男人。电话那端又是一声长长的吐气。
对,就是笨拙。她在内心附和了电话那端的感受。那时他给她也是这样的感觉,她记得一条牛仔裤,蓝色的牛仔裤,左膝破了一个洞。他拿着它,让她在上面绣上什么来遮盖裸露的一小块肉体。她在洞口上绣了一只眼睛,在对应的右膝绣上了另一只眼睛。他多了一双眼睛,就不会摔跤了,裤子也不会再出现破洞。只是她没想到,那个洞是他故意磨出来的,他花了老半天时间,才将它弄得不露一丝痕迹。
笨拙,伪装的笨拙。等她明白过来时她早成了他的女人,并且同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她想提醒她,喜欢他是个错误,如果爱上他就是错上加错。但她只是想着,并没有说出来,有可能说出来也晚了,她得为他的笨拙付出代价。过后的清醒有时是一种错,她为她有了些悲哀。
你也许会说我傻。可我发现自己爱上了他,真的,不可救药。电话那端在喃喃自语。她的声音是沉浸的,沉恋于内心的回忆。
秋天的时候,我答应同他一起去旅行。他问我想去海边,沙漠,还是草原。我说我哪儿也不想去,就想去你的怀里。他就咧着嘴傻笑,完完全全的一个傻子。我是逗他的,其实我不喜欢在秋天出门,如果是繁花满天的季节,无论去哪都是一种享受,我更愿意同他一道走在漫天的花雨中。但我还是追随他出发了。他从旅行社租了一辆越野吉普,往森林茂密的地方疾奔。我们出了城,上了高速,抵达森林的边缘花了整整一天时间。那是一片浩瀚的森林,沧桑的,虬曲的,各种容颜的树木拥在一起。它们都是笨拙的,笨拙的天真,笨拙的姿态。他好像就是在森林里长大的,什么树他都认识。千年的酸枣树,唬人的豹皮樟,榧子树,白果树,鹅掌楸,红豆杉。他就是从中走出来的一棵,现在他又回来了,回到了它们中间。他在笑。我第一次清晰地注视到了一个男人的笑,他就像一片枫叶,灿烂,铺张,而又没有任何做作。我偷偷拍下了他的照片,那张照片谁也没有看过,连他也不可能知道。
第一个晚上宿营在森林的十公里处,我睡在车厢里,他背靠车门坐着。我和他聊了大半个晚上,聊了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早上醒来时,他的脚都伸不直了,一个晚上保持一种固定的坐姿,他的身体僵硬了。那样子就是一只笨拙的狗熊。
我承认,森林在秋天的颜色并不逊色于春天的花朵。我坐在他的身边,一步一步深入森林的深处。我突然喜欢上了森林,喜欢它斑斓的色彩,丰富的层次,以及它的安静和幽深。我在树林间奔跑,跳跃,飞翔,静坐,抚摸每一棵树木。我捡拾众多的叶片,将它们撒向空中。我唱着歌,舞蹈着。是的,我在狂欢,在我的内心狂欢,在同一个男人狂欢。也许他还不知道,这个疯狂的女人已将森林当作教堂了,她在进行她的婚礼。她的男人是一棵树,一棵笨拙的树。他踩着我的每一个脚印,闻着我身体上散落的芳香。他在后面追逐着我。他肯定不知道,他那样傻乎乎的。
第二天晚上我不再睡在车厢了。我选择了一片平坦的林地,那里有厚厚的落叶,我就睡在落叶的上面。那是个有月光的晚上,林子里却是幽暗的,模糊的。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能闻到他的体味,能触摸到他的呼吸。我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平静地等待在落叶上。我以为他会是个稍稍有点经验的男人,他竟然是那么笨拙,手足无措。我咬着牙,忍受着他冲进去的疼痛。我不得不粗粝地叫喊起来。我尖锐的声音同插花艺术是多么的不协调,但我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是粗暴的,原始的粗暴。他不体会我的叫喊,一意孤行。他就是那样一棵树,一心想生长在森林的深处。他用他的笨拙侵略了我的土地,霸占了我的土地。他不是单枪匹马,而是在我的怂恿之下完成了侵略,霸占。
第三天的早上,当森林重新撒满秋阳的光辉的时候,我才在一堆落叶的深处找到自己的身体,他彻底被温暖的树叶覆盖了。
我记得那是一棵枫树。有火红的叶子。满地酡颜。
那是一个有月光的晚上。电话那端在低吟。
她听出了她并不是在炫耀,而是在倾诉,倾诉她内心的幸福。她的手在颤抖,她的心也在颤抖,但不是因为嫉妒,也不是因为怨恨。她诉说的好像不是同她有关的男人,而是她和他,他们两个人之间让人感动的细节。她心底涌起来的也是感动,一个女人对于幸福的记忆是那么深刻,没齿不忘。她甚至由此忆及了她自己,曾经的夜晚,她不是同她说的他,而是另一个男人。他们不是在森林里,也不是在落叶上,而是在普通的房间,普通的床铺之上。如此的平庸。当时她是不是觉得温暖,是不是觉得快乐,她恍惚了。她想她是亵渎了自己,她亵渎了对于女人应有的尊重。
还有一段空白。关于电话那端说到的他,她自己和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忘记了,至少拼凑不到了完整的场景。现在电话那端说着同她有关的他,他是她的,不应属于电话那端,她应该有所表示。愤怒?谴责?破口大骂?歇斯底里?她不清楚要不要那样做。而即便做了,那又是她真正想表达的吗?她用手捂住了话筒,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她怕自己不小心弄出了什么声音。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后来她听到了嘤嘤的啜泣声,很轻微的声音但异常清晰。她的眼眶里不知不觉积了泪,盈盈的,差一点就夺眶而出了。又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电话那端像是用面巾纸在擦着脸,很琐碎的声音,占领了整个话筒。她期望她说下去,但她又不能将自己的期望说出来,只能握着话筒等着。
你在听吗?电话那端问。
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如何来作答。她怔住了。犹豫了半晌,她将手从话筒上挪开了,挪开的时候故意擦出了一串声响。她在鼓励她说下去。
都过去了,那已是五年之前的晚上了。电话那端说。
森林中的旅行,耗费了一个星期的时光。他的时间是紧张的,可看得出他的内心相当轻松。从森林中归来,他就住进了我的寓所,房子不大,却很温馨。生活的节奏并没有因为我和他走到一起而受到破坏,我照例经营我的花店,他仍旧奔跑着他的生意。我不忍心占有他太多的时间。其实,我也知道,那时他就有你的存在,可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有时他会找一个笨拙的理由,回到你那儿。我的内心却是高兴的,他毕竟没有将你忘掉。就算他告诉我了,他是去看一个女人,我也不会生气。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想过,也许这就是那几年艺术学校的生活给我下了蛊,中了毒。我无可救药了。
他是女人的孩子。他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是我和你共同的孩子,所有的女人都是他的母亲。我们热爱我们的孩子,没有理由不给他一个自由生长的空间。在我的眼里,男人是另一种花朵,他需要我的插花艺术,需要我将他修剪得与众不同。
他是一朵笨拙的花。我浇水,施肥,剪枝。我是他生长的土地,又是他盛开的欣赏者。我是他的阳光,又是他的雨水。我沐浴着他,又给他光明和温暖,给他叶绿素,给他空气和水,给他健康的体魄和充沛的欲望。从一个男人脸上的光泽度就能判断,他的女人是不是一片肥沃的土地。我不想让人误会我是贫瘠的。这是我的义务,也是我的职责所在。
你有可能还不知道,他真是个调皮的孩子。电话那端换了一种语调,接着说,他可以将你的一切全部打乱,天翻地覆,让你找不到半点头绪。他可以将你泡好的牛奶拿去刷牙,可以将挤出来的牙膏当作奶糖吞进肚子里。他可以用你的口红将电话号码写在穿衣镜上,你若是擦了,过几天他会问你镜子上的号码呢。拿他没办法的时候,你会生气,会给他脸色,会责罚他,甚至想揍他一顿。可他就站在你面前,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束着手,一动不动。他的脸上是讨好的笑,你扬起的手总不忍心落到他身上。你勒令他去擦掉口红,他屁颠屁颠去了,你以为他老老实实按照你的意思做了,可结果却让你哭笑不得,你的穿衣镜成了旗帜,边边角角都涂满了口红。
他是个淘气的孩子。她想。她笑了,无声地笑了。果真像她说的那样吗?她记得他的邋遢,他的混乱,他的丢三落四,却全然没有电话那端的幽默,喜剧,让人盈笑盈泪。电话那端的他好像不是她的他,也许是另一个人,一个同她毫无瓜葛的人,但被她强行按到了她的头上。她没做任何反抗就默认了,接受了。那样的一个孩子,她想她也会喜欢,也会疼爱。
他不可能永远是一朵笨拙的花。我将我的时间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休息,一部分料理花店,还有一部分,最重要的一部分是用来修理他。我要改变他,塑造他,让他成为我的插花。
她是徒劳的。她在电话这端想。十多年了,如果她能改造他,或者他愿意接受她的哪怕只是一点小小的建议,那都不是现在这种状态。她只能给他自由,彻底的自由,让他在属于他的天地自由自在奔跑,飞翔。她想劝她几句,你可以将花朵修剪成任何你想要的形状,但千万别试图去改造一个男人,改造一个男人会存在两种巨大的风险,一种可能是你根本改变不了他,你会因此而伤害自己,另一种可能就是你不知不觉被他改造,而成为一个不是自己的女人。这些年,她和他还能维持这种安静的生活,其中的原因恐怕同她和他都放弃了改造有关。
这是个充满幻想的女人。她在电话这边得出了这么个结论,但她没去打扰她的幻想,而是任由她幻想下去。
我是从修理他的胡子开始的。你也许还不清楚,他的胡子是多么糟糕,就像是松针。这还是客气的说法,不客气就是猪鬃。你还不知道它长得有多快,那近乎是一种疯狂的生长,野性的,没有任何理智可言。我要剪掉他的胡子,连同胡茬都要拔个一干二净。我给他换过了新的刀片,早晚各一次,我叮嘱他干掉它们。不过就是几个小时的时间,它们又冒了出来,每天的早晨我都不敢碰他的下巴,我都怀疑它们的根系深入到了我的脸上。曾经有过三天,他没刮胡子,他的心情不好,无论我怎么劝说,他都不愿意收割它们。那些天他也不愿出门,整天守在屋子里。你猜怎么着,最后他的嘴巴完全被淹没了,荒草一片。电话那端有了吃吃的笑声。
有一段时间,我拉着他疯狂购物。你别误会,我不是为了我自己,迄今为止,我没有接受过他任何东西,包括他送我的生日礼物,我都拒绝了。我不是物质的,我不想他有任何物质的东西花费在我身上。我给他买了西服,皮鞋,袜子,领带,内衣内裤,还有茶杯,梳子,指甲剪,钢笔,名片盒,甚至口香糖,泡泡糖。我成了化妆师,服装师,道具师。我将插花上的创意全用到了他身上。我要让这朵笨拙的花怒放,让笨拙的生命怒放。我是他的园丁,他是我的孩子,我唯愿看到他的美丽,看到我孩子的美丽。
你不用怀疑我的能力,也不用怀疑我的审美。如果你看过我摆弄的花草,就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至少你不会用现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电话那端的声音变得坚硬了,她在替自己辩白。
她突然有了些心悸。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是她想要的,还是他想要的?他究竟成了怎样的模样,同原来有多大的区别,他成了她的插花,还是一棵笨拙的树,这些都是她迫切想知道的。可是她没法知道,也没人告诉她结果。她只能守在她的位置,等待他回到她的视线。
你怎么能这样?!她很想冲着话筒质问。他也是她的孩子,她是他的监护人。她有理由责问她。
她也明白,她不可能改变他。即使她变换了他的服装,甚至连内裤也换掉了,她也改变不了他。这些都是表面的,正如用身体无法改变一个人的内心。他的内心是笨拙的,伪装的笨拙,在她的记忆中就是这样,若干年后,他回到她身边,或者走远了,她猜想他还会是那样。她对他存有这样的信心。
对不起,也许我是多疑了,我不该这样说。电话那端在道歉。
没关系。她在心里说。在她的眼里,电话那端的女人就是她的另一个孩子,无论她有多么失礼,她都只是一个孩子。对于孩子,没有错误是不可以原谅的。而且,她不过是和他玩了一个小时候的游戏,过家家。你可以在旁边看着,留意他们的一举一动,观看他们的任何一种表情,你可以笑着,但事情不可当真,更没有必要生气。
我还因此去学了厨艺。我不敢说我精通满汉全席,但至少可以称之为厨师,营养师。这要感谢我的插花艺术,它再次帮了我的大忙。我总能将花色,营养,味道搭配完美。有时还能别出心裁,弄出些新的花样。要想拴住男人的心,就得拴住男人的胃。我不是崇拜这种荒唐的说法。我是女人,改造一个男人得从物质开始。我规定他每天要在家吃两顿饭,早餐和晚餐,中午是忙碌的,谁都不会有多余的时间。我不能勉强他。
他真有口福。她已经是相当讨厌下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是以方便面为食,间或去外面撮一顿,已是相当奢侈的享受了。她记得他和她,一个星期能在饭桌上碰一次面就已经不错了。每天两顿饭,简直不可想象。她怀疑她是不是在夸张,有意渲染。转而一想,她没有理由这样做,她想拿这个击败她吗?不可能,从某个角度看,她已经是一个失败者了。就算再经历一次失败,又能影响她什么呢。
她以前也有过她说的这种生活。她精心料理厨房,每一个节日,每一道菜,每一种点心,都穷极了自己所能。那时她是在博取他的欢心,还是像她说的一样,改造一个男人先从物质开始?不管是出于哪种原因,可结果呢,他还是越走越远,到后来他的背影都很少见着了。
接下来,她该做什么呢?她在替电话那端担忧。
她的担忧不无道理,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将艺术当作生活,何况是两个人,男人和女人,也许是相克的天敌,也许是相伴的天使。而不管天敌还是天使,他和她都不可能永远浮在云端。
你别担心我的插花。电话那端说。
她期盼电话那端继续说下去,可她却不顺从她的想法,而是回到了她的插花艺术。也许她猜到了她想听什么,有意虚晃一枪,避开了。
我不会荒废我的插花艺术。电话那端重复了一遍。
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连我自己都有些不相信。我的插花变了,同以前相比完全变了一个模样。我都不认识它们了。这还是我的作品吗?还是我自己亲手修剪出来的吗?我的客户群也在悄然发生变化,一些人走了,另一些人悄悄加了进来,队伍越来越庞大。
他们说我的插花自然,健康,和谐。
自、然。健、康。和、谐。
我不得不审视我的插花艺术。
原有的高贵呢?标新立异呢?
电话那端不像是在给一个女人打电话,而是独自面对一束鲜花。她在疑问,也在审视。她在自言自语。
都见鬼去吧。突然拔高的声音将她吓了一跳。
后来,我借助了一些背景,比如假山,树木,或者石头,陶瓷什么的。它似乎不是纯粹的插花了,不再同花篮为伴,你也不可能将它当作盆景。我想不透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但它确确实实就是变了。它的背景是笨拙的,原始的笨拙,我没想过在这上面再次改变。一朵玫瑰的背后,我摆上了一块石头,不经任何雕琢的石头,呆头呆脑。下一次,我会放上一只陶罐,或一片小巧的石磨。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我梦寐以求的正是这种效果。也许你不相信,这些笨拙的方法竟让人们视做了一种独特的创意。
我的插花作品为我赢得了不少的荣誉。奥运会的颁奖花束,世界小姐选美大赛的花环,大学生运动会上的鲜花,都少不了我的作品。我的作品《笨拙的花》还获得了世界环保组织的金奖。几块简单的石头,粗糙的石炭,未经任何打磨,像花茎一样矗立着。一朵白色的花在石头中央,露着半个脑袋。我甚至在电视台开设了插花讲座,在《同一首歌》的演唱会现场做过插花表演,一束《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换取了无数的尖叫和掌声。
后来呢?她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头。
什么后来?电话那端愕然了。她似乎一直沉浸在她的讲述之中,而忘记了她还有一个听众。
他。她说。
电话那端沉寂了,听不到了任何声响,好像连呼吸声都压抑住了。她有些后悔,不该问这么愚蠢的话题。当个忠实的听众多好,由她信马由缰说下去,到最后她相信她能听到她想听的故事。她是残忍的,生生将她的倾诉斩断了。她听到了断裂的声响,就像骨头折断一样,嘎的一声,成了两截。那尖锐的骨芒深深扎着了她。
夜晚是彻底地消声了。
他是我们共同的孩子。好半天,电话那端才有了声音。
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们一起消灭他。电话那端接着说。
消、灭、他。
你?她的手哆嗦了一下,几乎拿捏不住话筒。她做了个深呼吸,静了静嗓子,之后才说出完整的一句话,你将他怎么了?
没怎么。电话那端的声音淡淡的,有了些幽怨。
他现在在哪?她又问。
不知道。
她终于将心放稳了,他是她的孩子,他肯定好好的。可她的手酸了,不得不换过一只手来握住话筒,那只耳朵也发热了,不得不换过一只耳朵来听电话。那酸了的手,发热了的耳朵,它们都累了。它们要休息了。而她暂时还不能休息,她要握着电话,做一个忠实的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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