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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天堂寨

書城自編碼: 2988666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社会
作者: 胡超
國際書號(ISBN): 9787106046217
出版社: 中国电影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7-04-01
版次: 1 印次: 1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精装

售價:NT$ 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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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1.自然风光引人入胜,历史底蕴悠久深厚,乡土故事扑朔迷离。
2.《天堂寨》一书,开创大别山文化写作,在名山胜水之间,增添大别山旅游的文化传奇。
內容簡介:
大别山,地理形势上,俨然是支撑中原大地的骨架脊梁。主峰天堂寨下的广化寺,四百年屹立不倒,僧众两千余人,为何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 出身此地的京剧祖师爷余三胜,也在同一时期前往京城,是逃亡,还是负有特别使命? 当地流传的民间故事于二虎私访,是否又和二者颇有渊源?
大别山脉,是长江和淮河流域的分水岭,为鄂豫皖三省交界处,楚文化、吴文化和中原文化几千年碰撞,鄂东、豫南、皖西,吴北,方圆千里地,出过活版印刷发明人毕昇、医学家李时珍、万密斋,方志学家王葆心、京剧祖师爷余三胜、是禅宗发源地,黄梅戏和楚剧的故乡,是天下文章尽在桐城的桐城派诞生地。是徐寿辉、朱元璋等历史人物纵横捭阖的发源地,也是刘邓大军挺进中原的根据地,出过两任国家主席,一位元帅,三百多位将军。
一方水土一方人,大别山文脉荟萃,风土人情,尽数融于传奇故事《天堂寨》,诚为大别山文化旅行必读书,也是了解荆楚文化必读书。
關於作者:
胡超,早年毕业于湖北大学外文系,后获奖学金赴牛津大学学习(Reuters Fellowship Program at Oxford University),并在法国INSEAD学院获得硕士学位。曾在新加坡、美国等地工作,现居北京。
目錄
升天 001
失踪 013
焐饭 021
板栗 031
腊肉 039
洗澡 050
大钟 064
货郎 075
施粥 086
表妹 090
错话 097
受罚 109
茯苓 120
鸠兹 131
出巡 138
木梓 154
匏颈 166
东腔 171
兰草 185
修行 189
剃刀 195
忏经 213
火堆 217
山风 221
飘带 227
县志 234
京报 243
故事 247
京剧 264
后记 269
附录 279
內容試閱
升天

离广化寺的和尚坐化升天还剩下五天了。
连和尚何时能够坐化都能准确预告,自然有不少人吃惊得嘴巴合不上。
还没说这是广化寺几百年的传统,光是近五十年来,老人们能数出来的坐化和尚就有八九个。
寺庙坐落于大别山主峰天堂寨半山腰,地方名叫九资河镇,属于黄州府罗田县辖下。一个月以前,和尚坐化升天的消息一经传出,方圆几百里地的村民,老早就翘首期盼的心情,如同在旱天里等待祈祷已久的一场瓢泼大雨。
而随着这场盛事的即将到来,为这场大雨渲染气氛的雷声电闪,俨然已经在山尖不远处轰轰烈烈地酝酿着。
和尚升天本来就是稀罕事,更何况本地名刹广化寺高僧大德的坐化?
淮西第一寺的名声,从宋朝到咱大清一直都没断过。几百年的威望,如同高大的石刻山门,以及绵延数里地的屋宇飞檐一样,在四方百姓心目中,自有极致的巍峨气象。
除开广化寺,这鄂豫皖三省地界,还有哪一方庙宇的僧人,能够修为已臻化境,驾鹤升天?
不是广化寺僧众笃志苦修,法力灵验,如何能够隔几代就出一个这样涅槃而去的比丘?
只不过,一般说和尚坐化,通常是打坐冥想,然后安详去世,也称圆寂。
而广化寺所说的和尚坐化则不然,按照几百年传来下的规矩,就是要举行升天仪式,将一个修为已经到达了羽化境界,愿意以身侍佛的和尚,当着万千信众的面,焚烧至灰烬。
用普罗大众的俗话描述,广化寺的和尚升天,就是要在庙门前,架起一个比大雄宝殿屋檐还高的柴火堆,把和尚放在上面点火烧掉。
更加与众不同的是,广化寺还要大张旗鼓,声势浩大,听凭万千信众门徒,在火堆旁边围观见证。
虽然按流传已久的说法,这样坐化的和尚殊有修为,不惧火焰飞腾,所以能够在火堆中往生极乐。
但是,对于升斗小民而言,佛法无边的解释之外,眼睁睁看着活生生的和尚被烈焰焚烧吞噬,紧张刺激之余,到底还是有些忐忑不安。因此,今年有和尚坐化的消息一经传出,立刻人心浮动,闲话连篇,犹如山风浩荡,在大别山的山岭村落,激荡起各种回响,连绵不绝。
此地山高路远,仲秋就开始霜降,到得冬季,动辄大雪封山,天寒地冻到最严酷的时候,滴水成冰都丝毫不夸张。山里人家,甫一立冬,都有围着火塘取暖和炊煮的传统,对于人体肉身与柴火的威力,哪一个更加厉害,谁都明白。
半岁小孩刚刚会爬,这里大人第一件事就是反复告诫他们,不要爬到火塘里去,免得被烧坏。
所以,广化寺隔上一些年头就烧化一个和尚,固然是神迹,是佛法无边的象征,但附近民众心底下,多少都藏着些敬畏和惶恐。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态里,又混杂着各种似懂非懂的膜拜和崇敬,于是每坐化一个和尚,这里的人们就都有好几年功夫来回味,来议论,来感叹,来窃窃私语,一会儿觉得亲眼看见升天壮举而自豪,一会儿觉得袖手旁观火烧活人而恐惧。
所以可以想象得到,升天消息公布快一个月以来,九资河镇这方圆几十里地的山里地方,这片在凤井河与七里河水边散落的村落群,那些蓄积已久,却又无法畅怀议论的蜚短流长。
田间地垄,村头屋角,畈上溪边,虽说暗地里嘀嘀咕咕,几乎可算沸反盈天,但到底是在广化寺的神圣光环之下,谁也不敢公开说什么疑惑。
信者恒信,相信这是修炼得道,尘世间一把大火,超度不朽的魂灵;而怀疑者却只能是背地里交头接耳,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就像此地农家柴灶里,慢火煨着的一罐莲藕排骨汤,明明罐子里早已经是能脱皮去骨的一锅滚水,然而厚重一层猪油覆盖之下,表面上却是波澜不惊。
外乡人来此地,赶上喝藕汤,多半会有人警告,慢点喝,当心一口喝下,烫伤了内脏。
两湖省域内,各地都产莲藕,莲藕煨汤是鄂省名菜。无论是长江沿岸、大别山麓、洞庭湖畔、还是江汉平原,山地上,田角边,池塘星罗棋布,湖泊河汊交错纵横,所产莲藕肥硕壮美,俱为上品。
然而九资河一地,鱼塘傍着山势,并无大量河沙冲刷沉积,全靠水中细小灰尘逐年沉淀,因此淤泥蕴藉,格外幼滑细腻。加上清溪涧水,地底冷泉,造就这里的池塘,水寒泥瘦,造化出来的莲藕,克勤克俭,全靠一股孜孜不倦的劲头,出落得颜色平白,粉质不显,有特殊的脆软风味。配合着农家肥膘猪的排骨炖汤,一个浓腴一个清淡,倒也像绿肥红瘦,相得益彰,是本地宴席的主打菜肴。
九资河本地莲藕排骨汤还有个特点,讲究要用深肚浅口的大铁罐子,冷水慢火,浓油重味,一点点文火熬出来。
鱼眼一样的小水泡,一个接一个地从罐底升腾起来,这时就显出深罐子的好处了水泡从罐子底爆出,但又压抑着节奏,慢条斯理,不显山不露水,真正是不约而同,从罐底不同受热的部分,被鼓动着轻轻浮出水面,释放一个个悄然爆破的小气泡,然后积攒着更多的热力,等着一个个的小气泡此起彼伏,汇合成一朵大的浪花在水面上噗噗爆裂。虽然说,罐里这时候有点像滚开的样子了,但也终究是在一个小口罐子里,有自己的分寸,不会沸腾得惊天动地,那样的话,汤就潽出来了,也就不是本地喜欢的铁罐老汤了。
村居生活,少有惊天动地大事,所以和尚升天的计划传开,民间这份情绪,也不紧不慢有商有量,也似慢慢调理一罐肥瘦得当的排骨藕汤。
好奇和激动,也是逐渐反复焖煮着,今天冒出一点喜事,明天多出一个话题,后天再传一段流言,一直等到大事件快要发生的前几天,也还是不显山不露水,但那好奇心克制不住的煎熬,又怎么是一个稳重平和能够说得清?
山里人不善言语的好意,外表冷清,内里却炙热,急切起来有如骤雨敲打芭蕉,迅疾起落;好整以暇的时候,又有点像年节时分的鼓点,鼓槌起落,虽然捣蒜一般,但落在已经松弛的牛皮鼓面上,却只剩下短促沉闷的声响,不张扬,也不悠远,像夏日傍晚突然发作的蝉鸣,尽管提醒旅人暮色降临,但并不催人赶路。
等待升天前的一个月里,四乡八里山民们种种期待,种种准备,居然也是忙碌得一刻不闲。
这也难怪,表面上是广化寺的事情,但是一场精彩好戏的上演,如何也少不了跑龙套的学徒,端茶递水的杂役,还有搬板凳、搭舞台、烧火做饭的各色伙夫,更有那看热闹、说典故,不请自来夸夸其谈挥斥方遒的闲人看客。
整个九资河镇,天天都有升天这出戏的小道消息,不管是如何吉光片羽,如何惊鸿一瞥,如何查无实据,如何斩钉截铁,人们一边忙碌着准备,一边口口相传,发着牢骚,吹着牛皮,说着好话,骂着祖宗,头头是道,喋喋不休,更把这些焦虑、兴奋、激动和微微的惊恐,传递到鄂豫皖三省交界的所有村村寨寨。
罗田县天堂寨这大别山主峰顶下的广化寺,向来声名远播,在三省交界的范围内,更是信众如云。锦衣怒马者络绎不绝,蓬头跣足者也摩肩接踵,不论士农工商,抑或牛鬼蛇神,香火旺盛从来都算一时无两。
九资河镇管辖的天堂寨,人口不多,地势也高,几乎靠近山顶,与外界并不通达,武昌府城和黄州府城都在两三百里之外。一般不识字的民众,虽不至于无论魏晋不知有汉,但多半人是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大山,甚至连县城凤山镇都没有去过。
不过,到底架不住天堂寨位置独特。虽是小镇,却关联三省,自成洞天。人来人往,勾连八方,此地居民也自有一番庙堂之外的见多识广。
九资河镇依山面水,也有高高石头城墙,厚实庄重。墙内也有上街头,下街头,分别连着西门和东门,而中心位置,也按古制,建有一个小城隍庙,也有个驿站。城墙内的店铺,也是连绵不绝好几十家,外地游商恭维到处,也称这里是天堂寨下小汉口。
这一带的村民,联姻地域并不为山峰省份阻隔,亲戚路转,五服内外,都遍布大别山环绕三五百里范围内。庙会一开,酬神的戏台一搭,这方圆三四百里地界,最好的戏班子开演,四面八方的商贩云集,那架势真的是轰动三省。正是:
脚踏三省地,财收四方天。

这种庙会,附近三个省份的民众都要赶集看戏,忙着买东买西,看个热闹。所以天堂寨的大家小户,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各行各业,三教九流,面面俱到地应酬和盘算起来,一时间各处村民马不停蹄,办事的正主儿和尚们,恐怕都望尘莫及。
且不说周边三个省的亲朋好友,恨不得汉口镇、黄州府的一些生意人都要赶到这里。广化寺提前一个月通告出来,也是为方便本地人寄信捎书,呼朋引伴,召集各地家人团聚,亲戚走动和朋友串门。
外嫁的闺女,娶回的媳妇,不论哪边的姻亲,也都借着这个由头走动一下。远房都快要出五服的亲戚,得赶紧认个叔爷老表,将来多少有些照应。在外地开枝散叶的子子孙孙,更有理由被请回来续谱、修坟、祭祖、认亲。
赶这个大集前后,人们也得穿戴一新,那么多外乡信众,那么多孝子贤孙,都千赶万赶,难得回来了,九资河人也就趁着这机会,热热闹闹地献出山里人的亲情。
做生意嘛,也像过日子,得有机缘有故事。升天是个大故事,底下得慢慢跑场,反复打着闹台,不光招人来看,还得留人驻足。有人来往,也就意味着物流辐辏,财源广进;有人来往,也就意味着家族发达,根系深广。
大山深处的小汉口,好歹是物资集散地,也自有如此这般那般一番商业码头的生意经。虽是小本买卖,螺蛳壳里做道场,没有大进大出的宏伟格局,但好处是诚恳朴素,混杂着小地方讲究宗族门户,本乡本土的浓浓人情味。
卖南北炒货的,院子里立刻架起了大锅。这秋天时节,刚好葵花籽下市,板栗出世,花生新翻出来,红薯也已经挖完,各种炒货正是赶上了好节气。有钱的进货做批发,没钱的可以提篮叫卖,就算老迈龙钟的长者,稍微起早摸黑,也能挣出一年的头油或者水烟钱。
卖布的一听这个消息,早立马就去汉口进货去了。本地家庭手工纺织的大布,自然没有广府苏杭的丝绸缎子那么灵秀。还有呢,扫墓的布幡消耗必定不少,祭祖的孝子贤孙还要披麻戴孝,且还不说广化寺一家,就需要好几百匹绸布大布,来搭棚子来翻新修庙宇。
裁缝铺刚刚忙完一夏的衣服,又有几个月好生活要做。佛靠金装,人靠衣裳,别处的人不懂,这里的民众,隔三差五看见广化寺给神明重塑金身,自然深得此中精髓。
还有那蜡烛、纸马、灵棚、贡品、鞭炮、焰火、黄表纸、印子钱,这些都是做不完的生意。
还有那赶不完的人情,也非等闲数目。
加上拜师学艺的,同年契友要互相送礼的,要整理三牲五供去进香的,来客了也得安排下回馆子吧?庙会赶集也得有小贩挑夫吧?上个坟还可以借几个童子帮忙披麻戴孝呢。
最最不济,就连掏粪的人,也不愁五谷轮回之所人烟稀少出产贫瘠。
市道活泛也是这样点点滴滴集腋成裘、积沙成塔。
商业流通要道的居民,花钱管客,不能做人家,否则就是细嗦小气。处置得讲究,更要有一份精明和果敢。说精明,就是务必要在亲戚众人面前露脸,该要体面,该要排场,重在筹划计算;说果敢,那就是有钱就得赶紧花,不管手头有多少,破棉絮包了头,拼命往前冲,先把眼下这一关过了再说。
人聚财聚,人散财散,人情就是一绺来,一绺去,是个礼尚往来,互惠互利。九资河人天生明白这个道理。庙会在即,各种人情世故的走动,赚钱省钱的勾当,都好一阵子手脚并用,虽不至于头悬梁锥刺股,但也算得上日理万机。
这一个月里,九资河的居民,总归是家家掰着指头,数着日子。整个镇子都抖擞起精神,鸡鸣而起,坐而待旦,好迎接着四方宾朋。
外乡的亲戚朋友,一得到口信,或被邀请,或自己主动请求,都开始计算着日子,准备在升天那天前后,来九资河镇看热闹。
要赶上这个大日子的人,如果是从黄州府出发的话,最迟今天就得收拾行囊上路,因为光路上还得走上三天时间,紧赶慢赶,到达的时候才刚刚好。
且不说山乡民众如何不嫌纷乱芜杂,把广化寺这盛大佛事,生生张罗出一个大节日大团圆。对于广化寺僧众,和尚坐化这件事,更不消说,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需要焚膏继晷, 圆木警枕,时刻战战兢兢在心,才能功德圆满的神圣典礼。
广化寺上下,对于大型法事,绳其祖武,承前启后,已经有百年历练。跟升天有关的事项,更是不可削繁就简。凡事能用七分力,决计不会省三分,总原则如此,执行起来的谨小慎微不言而喻。
但每一次升天,都因为季节、年景等情况,都得重新筹划。
好在广化寺一脉相传,规章细则,记载的井井有条,照葫芦也都能画瓢。
虽然不是常年操办升天大事,但上下僧众,素常也有盛大水陆法事,主持场面的和尚们,自能指挥停当。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何况是广化寺还如此招摇过市,昭告天下?好事者闻风而至,小小九资河镇,一时间也车如流水马如龙。
所以自从升天的消息发布出去以后,广化寺的香火愈发旺盛。
庙里进出的香客,整日川流不息,银钱蔬果,柴米油盐,灯油火烛,茶汤饮料,样样都恨不得比平时翻了一倍,好在寺里大小事情,都落脚到人力物力上去,流水一样的银子花出去,庙里跑腿使唤的杂役帮闲们又多,倒自有一派乱中有序的冠冕气象。
全庙上下几千号人里头,忙得最坐卧不安的人,说不准是香积厨的小和尚有三。
有三年纪也就刚满十五,个头说高不高,说矮不矮,长相也谈不上如何清秀,反倒有些温厚敦实,虽说在同辈小和尚里头,风评颇佳,但他为人恬淡,并没有崭露头角的峥嵘气度。
实际上,他已经因为升天这件事情而折腾得晕头晕脑,所以反倒显得有些神情恍惚,猛一看上去,浑然没有得意弟子左顾右盼的潇洒自如,约略有些怯声怯气的乡愿。
有三白日里忙得团团转,自己名下的工作,按部就班处理,就占去很多时间,同时还要应付随时随地被使唤,正所谓:
东奔西走乃是常态,左冲右突也非稀罕。
但最让他心神不定的是,他还额外承担下老和尚升天过程中,至关重要的一项任务。其他的工作,只当是困乏其身劳其筋骨,只有这件事情,让他兴奋莫名,但又明白兹事体大,非同小可,他又格外诚惶诚恐。
好不容易到了夜里躺下睡觉,整个人已经疲累不堪,但是脑瓜子却分秒都不能停歇。本来十五岁的少年人,每个毛孔都张开着接受新鲜信息,每寸肌肤都在体验扩张成长的身体节奏,现在压上一副重担,更加容易浮想联翩,不时警醒。
有三他整夜都迷迷瞪瞪,睡不踏实,只有到了快天亮的那半个时辰,才精疲力尽地昏睡过去,可惜立刻又要被钟声敲醒。
这样忙乎了小半个多月,夜夜不能安眠,有三已经颇有点再鼓而衰、三鼓而竭的状态。幸好年轻扛得住,只是大清早念经做早课的时候,一不留神就掺瞌睡,时不时歪头歪脑。怕被禅师瞧见责骂,跪坐在他旁边的小师兄有尘,也只好天天死劲掐他。
所以有三的腿上,天天都被掐得青紫浮肿,走路都一拐一拐,然而这仍然抑制不住有三内心的激动和外在的恍惚。
一天到头,想想宣布和尚要升天以来,僧众上下的种种忙碌,寺庙内外的样样准备,还有方圆百里人民都来赶集看热闹的大场面,有三刚刚长成人的心里,那种渴望经历大事件的紧张激动,在单纯简单的寺庙生活里,不啻于古井投石,不光是泛起涟漪阵阵,甚至连水花都快溅出井外面来。
而这正是山里最好的季节。
九月时分,山高节气早,林深风雨频,秋意殷勤。
木梓树树叶开始红了,再等一两场雨,就要开始打霜,然后很快就要开始落雪,就要开始穿袄子,就要开始冷得泼辣冷得杀生的冬天。
十五岁的姑娘朱栗花,这时候正忙着从河水中捞起衣服拧干,间歇对着有点冰凉的手,呵了呵气,让它暖和点。
山泉汇成的溪水,虽说夏天才过,洗衣服久了,到底有些冷意。
河水冰凉,这也意味着,很快冬天来了,栗花的双手就要生冻疮了。
栗花今年及笄, 她多么希望这个成年后的第一个冬天,她也许能够彻底告别冻疮,做事会方便得多。
冻疮的难受滋味,已经困扰了她好多年。女伢子们在家,不得不做家务。冬天最是不易,洗衣洗菜,清扫除尘,天天都要跟冰水打交道,所以大别山里,小孩子少年人手脚生冻疮,再普遍不过。
冻疮最容易生长在身体的末梢,比如手指,手背,脚趾,脚后跟等地方。最开始的时候,通常只是发痒。不经意在冷风中走了一阵子,或者睡觉时候手或脚伸到被窝外面,或者洗了一篮子红菜苔,突然有一刻,觉得手指头,或者一个手指关节,或者手背上某一小块不灵活用的皮肤,有点痒痒。挠了几下,起初还不经意,跟夏天里小蚊虫叮了一口似的,蹭蹭擦擦就会过去了。一不留神,第二天它就扩张面积,并且红肿,这时候就知道,已经生了冻疮。
那种白天疼,夜里痒的滋味,是这里几乎所有小姑娘长大成人前最刻骨铭心的经历。大人向来都安慰小孩子们说,等到成人了,自然就不生冻疮了。
因为冻疮神仙只咬小孩子,一旦生了冻疮,菩萨反倒不会让生别的病,算是天意安排的补偿。
居然把冻疮说成一件好事,特意来帮助小孩子不生病。
栗花心里是一百个不敢苟同,但不敢跟大人顶嘴。
女伢子得有个女伢子的样子,大人说话得听着。
冬日寒夜,躺在被窝里,等着手和脚慢慢暖和起来,这时候脚后跟,还有手指关节,却会因为逐渐温暖而麻痒不堪。冻疮的痒痒,不亚于刑罚,挠挠又怕破皮,不挠又会是钻心地痒,痒到要流眼泪,痒到要从玉皇大帝骂到东海龙王,痒到恨不得要破釜沉舟要咬牙切齿要不顾一切后果把生了冻疮的部位塞到冰窖里冰镇一下才罢休,最好就此长睡不醒,一直到春暖花开,把冻疮的噩梦融化消除掉。
可惜无论怎么祈求,冻疮年年都找上栗花。到了冬天,手背都会又红又肿鼓得老高,时常还会溃烂,流脓,疤痕累累不说,要是遇上脚后跟也冻着了,一瘸一拐地走路,老被村里小孩们人喊做女铁拐李。
栗花父母几乎已经搜集完所有能够找到的治疗方法。比如说,在八月盛夏时节,把辣椒禾苗扯起来晒干,然后熬成浓浓的汤水,在夏日艳阳底下,用辣椒禾苗水来清洗冬天可能会生冻疮的地方。这样的做法,有两个目的,第一个,冬天生冻疮,可以考虑冬病夏治,专门针对冬天的病患痛处,有的放矢。第二个,辣椒是发物,是火性的,加上夏天也是热性的,两个加在一起,就能帮助皮肤抵抗未来冬天的严寒。
琳琅满目的众多偏方中,这种辣椒禾汤疗法,有根有据,还算有点像医方。
其他方法不胜枚举,更像是乡村郎中几回梦中惊坐起的神来之笔。比如说,栗花还试过用蚂蟥烧成的灰,贴到生冻疮的手背上,指望着生前热衷吸血的蚂蟥,死后的一缕精魂,能够轻车熟路,把冻疮的寒气一股脑吸出。栗花也试过夏天生吞蛇胆,以求用夏天的火毒,来攻击冬天的寒毒,达到以毒攻毒的功效。
最厉害的是栗花外婆家,专门请人到火神庙里求了仙符,送来让贴在栗花身上,各路冷气妖风的宵小太岁,不得入内。
这些方法,林林总总,中间还有亲戚跋山涉水转告而来的好意,推却不过,加上麻痒起来,也不免病急乱投医,栗花的手背脚板,成了各种药方实验场。
总之,一想到冬天即将来到,栗花就想起自己的手脚冻得像烤熟了的红心芋头,脚像跛子拖着地走,其实有点沮丧。
用广化寺懂医的和尚说法,冻疮没药可治。最有效的办法就是静等冬天过去。
因此也有个文绉绉的说法,某斯文风雅的医生,面对冻疮溃乱痛痒交加的病患,写下仙方一副:一剂春风,半湖嫩柳,药引为桃花一枝。
不过,无论即将到来的冬天有多么可怕,这种烦心的事在栗花心上也就一闪而过。跟这种磨难比起来,广化寺的庙会更令人期待。
想到五天之后,广化寺的盛况,栗花那种迫不及待看到谜底的热切,已经排山倒海,像山洪暴发一样,在她脚下的小河里呈没顶之势,横空扫荡而来。
更何况,对于栗花来说,她差不多一年才能见上一次的表妹明天就要来了,对于山里已界成年的女孩来说,有个同龄姑娘来做伙伴,一起经历九资河这因为升天而组织的大集会大场面,那份乐趣,也十足值得天天盼望。





失踪


黄州知府寓所里,芭蕉迎风摇曳,秋声秋色,映上窗楹。
知府大人王成虽然天天《苏东坡文选》在手,但心态却没有东坡居士当年在这里的野逸平静。
下辖罗田知县失踪,这个消息半个月前早早密报过来。王成一收到罗田传来的消息,立刻派人前往罗田调查。
他翻着黄历推敲过,算起来还剩下半个月的时间可以敷衍,然后再呈报上峰。
罗田那种山区,往来不便,责成当地官员再探信息,往返一来就要五到十天,所以不能算是拖延不报。
另外呢,王成也正需要多一些消息,没彻底弄清情况,见风就是风见雨就是雨地报告上去,就怕后续节外生枝。
这不,罗田知县于化成的家人已经从罗田带到,在花厅等候许久。
而知府王成还在仔细琢磨罗田地图,只是忘记了手中还拿着一卷东坡诗选。
这两年来,他越来越爱读苏东坡,甚至可以说是手不释卷,也越来越体会到苏东坡被贬到黄州的心情。
想那苏轼,起初才名震惊天下,仕途新锐,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副要励精图治,修身齐家平天下的豪情。体恤民情,辅佐君王,这是儒生刚刚入仕的一般心态。

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王成想着这句话,手不由得伸到长须处,慢慢理了下来。
不光是要在朝堂上辅佐君王,苏轼当年也渴望征战沙场,报效国家。

鬓微霜,
又何妨!
持节云中,
何日遣冯唐?

只不过,因为不赞同变法,苏东坡的政治对手,在他的诗文中搜罗了不少抱怨变法的情怀,呈给皇帝,酿成乌台诗案,不算文字狱,却也是因文起祸,致使拳拳赤子之心,无处报效国家,被贬做黄州团练使。
王成苦笑了一下,这个黄州府的官位,看来历朝历代,都免不了是鸡肋。
想那苏东坡旷世才华,豁达性情,免不了也只落了个在黄州雪藏,任凭胸中块垒堆积。这个时候,功名利禄,浮名浩利,对他来说已经是鹤骨霜髯心已灰。
再没有什么西北望,射天狼的豪情壮志,反倒是穷猿已投林,疲马初解鞍。
也只有闲住黄州,苏东坡才逐渐明白,世事无常,英雄气短,所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而宦海浮舟,他从心底发出的慨叹,也无非是醒悟之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黄州之后呢?
苏轼去了惠州,依旧是天涯羁旅。
剑南人士,却只得寄居岭南。
苏东坡在惠州搬家搬了几个回合,再被贬去海南岛儋州。直到去世两个月前,他辗转经过江苏,给自己的画像题诗: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
黄州惠州儋州。

可以想见苏轼当年的心情晦暗,对比早年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情,真是天壤之别。
王成在书房沉吟良久,看着书案上,在罗田地图底下,还摊开着自己手写的苏东坡诗句。
自己为何抄写这首词,多半也是近来心绪晦暗之故吧?


黄州寒食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风雨如晦,时局动荡。今日小小一个黄州府,已经危机四伏。王成心想,至少苏东坡在黄州的时候,没有洋匪沿江作乱,没有粤匪占据武昌城数载,拉锯一样,随时渡江夺下黄州。
当年的东坡先生,还有闲情逸致,竹杖芒鞋听雨,也可以各个寺庙往来唱和。正是在黄州城外躬耕东坡菜地,他才开始自号东坡居士。
想到这里,王成心念一动,苏轼后来的看透红尘,莫非也跟禅家有关?
不过,眼下王成还没有办法去思考苏东坡和禅家的缘分。
让王成焦虑的,可不光是罗田知县失踪一件事。
他展开地图,看黄州沿长江一线地势,同时也想想官场传言,湖广政情也不可不防。最关键的是,自己的恩师曾国藩曾大人将何去何从,选调自己在黄州府的胡林翼将军将何去何从。
这几年,长毛匪乱,已经占据金陵多年,号太平天国,但江南大户,十户九空,几百年精华,毁于战火,实在谈不上太平。王成这一派,从曾国藩到李鸿章,湘军淮军等各路大军,十几年出生入死,就是和长毛你死我活,胶着混战。
然而近来太平匪军内斗频仍,渐呈乱成一锅粥势态。尽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局势日趋明朗,最多三年五载,长毛必败,眼看着平定金陵,只需假以时日。
有道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曾大人虽然圣眷正隆,但目前匪情已受遏制,到底平定江南之后,曾国藩大人会派驻何处,能否继续照拂他这小小知府,可是事关王成前途的大事。
他可不敢想象,一旦政坛局势有变,他无法完成恩师派驻黄州府的重托是一回事,但朝中无人,自己无人照拂,可不就轻而易举是另外一个苏东坡?
而罗田县令失踪一事,一旦报上去,如果着落在王成自己头上查案,万一查无结果,成为无头死案,上头怪罪下来,也不知自己是否还能安坐黄州府。
黄州府和武昌府隔江而望,互为唇齿。武昌多年由太平军粤匪悍将陈玉成霸占,幸亏长江天堑阻隔,黄州城虽被太平军攻占多次,锋芒直指整个鄂东,好在太平军兵力收缩,重点放在武昌府,不在黄州缠斗,直到一年前,胡林翼将军这才再次收复黄州城,也把他这个安徽六安人调任黄州。
本来嘛,黄州府地势险要,下辖黄安、麻城、罗田、黄梅,外加蕲州府等七县一府。正好环绕住整个大别山山脉,陆路地势最为要塞。长毛和捻匪,如果得势从安徽或河南翻过大别山,一天之内,骑兵即可指向汉口、武昌。
曾国藩、胡林翼等人久历军情,自然知道黄州府管辖之下的这些山林要塞,对日后形势至关重要。所以由曾大人推荐,收复武昌府的胡林翼大人直接向朝廷上奏,调任出身皖北的王成来黄州做知府。
因为王成多年在曾国藩麾下,熟悉粤匪情形,须得由他坐镇黄州府,仔细经营,确保黄州无失。
但王成知道,曾国藩大人安置他到黄州的更深考虑。
江淮一带的皖北、豫南,历来容易出乱子。前朝红巾军徐寿辉,最早就在大别山起事,而后来成为明太祖的朱元璋,也是皖北亳州出身。徐寿辉啸聚山林,就曾在罗田天堂寨上设立忠义堂,自称天完皇帝,俨然是小朝廷一个。就连徐寿辉余党,都能以天堂寨为根据地,在大别山两边的黄州府、六安府和信阳府游击,行踪诡秘,忽而安徽,忽而湖北,忽而河南,令元朝大军防不胜防。
而本朝几十年前,白莲教西传到湖北,马朝柱在罗田天堂寨借机造反,一样建立小朝廷,幸亏白莲教这种乌合之众,无力持久,一经扫荡,很快烟消云散。
如今,湘军和淮军并肩剿匪多年,曾、李大人帐下官员如王成等人,都深谙江淮地势和历史情形,自然知道徐寿辉、马朝柱以及当今捻军张洛行等乱军首领,多少都是借了大别山的便利,随时翻山越岭,在安徽、湖北、河南三省交界的地方神出鬼没。
官兵防守,向来各司其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三省交界反而变得三不管的大别山腹地,虽然久无动静,不知底细,未谙详情,但是到底是心腹之患,总觉得天堂寨大山里,有股潜流,随时有可能变成洪水,冲下山来。
别看小小一个天堂寨,这一片大别山,山岭高耸入云,阻隔南北交通,天然就是军事屏障。
王成看着鄂东一带的地形图,唯有罗田县这天堂寨一脉,地图上就能看出犬牙差互,是三个省份同时交界的地带,因此也是三个省治之下,最鞭长莫及的地带。
湖北巡抚胡林翼给王成的信中,论及天堂寨时说:

内可固鄂,外可图皖,大力经营,守备完固,则平时有藜藿不采之威,临时得高屋建瓴之势,中枢独运,妙利无穷。

金陵就在黄州下游,黄州虽然是个小地方,但是长江对岸就是武昌府,不到百里水路的上游,就是汉口,再往上游走就是长江粮仓的终点荆州。
荆州古城,是长江自三峡出川以后第一要紧地方,再沿江往上就是深山老林,土司属地以及入蜀了。
一旦长毛兵败,可以经黄州过大别山逃亡至淮北或河南,也可以从武昌逃过江,从黄州沿江而上入川,这水陆两条路上,黄州府都是节点,值得早作盘算。
这也是曾国藩要调派门生王成入主黄州府的原因。
而罗田县令于化成,也是王成在赴任路上,由曾国藩出面,朝李鸿章亲自商讨的人选。
除开太平军在湖北境内的威胁,安徽省内近年捻军作乱,把淮军老家折腾得元气大伤,新兵增补乏力。捻军在大别山北麓,也是攻城略地,军纪时好时坏,民众不堪其扰。
加上近些年来,年年淮水泛滥,洪灾连年,捻军登高一呼,信徒无数,虽然捻匪也陷入血腥内斗,自乱阵脚,但余孽残党,仍旧有可能卷土重来。
只要朝纲继续不振,民不聊生,总归有人要造反。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王成也不敢说出来。
但生灵涂炭,苛政猛于虎,明眼人都看得出,也不是掩耳盗铃就能忽略过去。
捻军张洛行部队,当此安徽省内追剿之际,逃亡路上,据信就几度翻过大别山,忽而山南忽而山北。据信这些各路流寇,都把大别山当做藏匿修养之地,与山村民众全无干涉,且每每藏匿身份,一般民众并无知觉。
大军迫进,略有胜利,这些匪兵流寇就躲进山林,有时就地耕作,变身农户,令追兵无从进击,只好撤退。而一旦官兵退走,这些流寇则互相呼应,随时出山,与九江、安庆、芜湖、金陵等匪军占据城市,遥相呼应。
匪兵败走,必定陆续隐入山林,静待时日。
曾国藩提前派王成来坐镇黄州,就是想查明情形,等待时机,防止逃逸流寇窜进山林,找到江淮乱军根基所在,切除长久隐患。
胡林翼收复黄州府城之后,认定管辖天堂寨主峰的罗田县,必须得派一个得力干将前往,一旦形势有变,至少能提早通达政情。因此他调任六安府下辖阜阳县令于化成入主罗田,由他和王成共同看守这鄂东要道。两人都是安徽出身,对大别山山麓两侧形势都极为了解。
哪知道,这于化成,一去罗田县不久,就告失踪。
想到这里,王成叹了口气,收起自己写的苏东坡诗句,传于化成家人进来,仔细盘问失踪前后迹象。
一问详情,王成一时思绪起伏,捻须沉吟不语,腹内各种思索,再三盘算。
据这位心腹家人说,于化成起初并未失踪,而是微服私访。本来是要带这位家人同行,不过碍于家人乃徽州人氏,口音过于明显,一路同行反而无法照看打尖,于是独自前行。
王成问道:罗田现今可否太平?
家人回答说,据当地人说,罗田向来太平,偶尔有山林土匪,也只是械斗火并,并无太过滋事百姓。而这几年来的匪乱,也未蔓延到罗田。
王成默然。
这鄂东数县,跟自己家乡安徽那边天灾人祸匪乱不断相比,已经是再太平不过了。
看着地图,王成又问:如何知道你家大人失去踪影?
家人回禀说,原本计划私访半个月,走遍罗田全境。不料过了半月有余,还不见回来,也无有影讯,所以赶紧上报州府,说是失踪。
那也有可能是知县大人在某处多有逗留,或者染病在途?
家人恭恭敬敬地说,上月底是知县大人母亲生日,已经邀请了乡绅友好,庆祝华诞,所以没有理由不回来。
再说罗田县境之内,就算是大人自己生病,雇轿子抬回来也就一天时间而已。因此上,也判定是失踪。
那罗田县近期有何大事没有?
家人毕恭毕敬地回道:地陋山野,罗田比不得黄州府。一般村镇,也就是逢月半月底赶集而已。
那家人想了一想,接着说:要说大事嘛,却只有一件。最近大半月前传出来,九资河镇广化寺有和尚要坐化升天。
王成在皖省长大,自幼知道广化寺的声誉,来了鄂东更是常有耳闻,既然提到了这座名刹,王成心里也不由动了个念头:是否自己也该虔诚前去,一问前程,二问功名,至于这个第三嘛,也不妨为一方民众,祈福祭祀。
想那东坡居士,不也是在黄州期间,结交高僧,与各佛寺高僧走动频繁?
王成又问那家人:知县大人最后一次捎信回来是在何处?
家人回答说:罗田地势东北高,西南低,知县大人私访的路线是早就定好。从靠近府城的三里畈,沿七道河,过宜林回到县城,再往叶家河,匡河,过石桥铺,然后经过黄石河翻山,到七娘山,七娘山是扼守天堂寨下山的最后一道路口,官府设有卫所。最后一次收到大人信息,就是从七娘山当地的关卡传回。
那你认为知县大人可能失踪在何处?
家人回复说:按照事先的计划来说,知县大人的目标是走遍整个县境,彻底了解县境内各地风土人情,决计无有走回头路的可能。所以依据一般道理而言,全县已经跑遍,只剩下七娘山再往山上走的九资河镇了。所以知县大人要么在七娘山一带失踪,要么可能去了九资河。
王成沉吟了半晌,心头一动。他先听家人回话还没注意,但旋即意识到,这个九资河就是天堂寨山顶脚下的小镇。
想到这个事情居然和胡大人特意点醒需要关注的天堂寨联系起来,他不由得陷入沉思。
王成问清楚了升天的日子,一算从现在出发,赶到九资河也正好赶上。于是传下命令,对外宣称知府即刻启程前往九资河拜佛。
同时正式修书给湖北巡抚,正式上报知县失踪,百般寻找未果,而他自己正启程前去天堂寨亲自调查。





焐饭

有三本来只是伙房的粗使小和尚,跑腿打杂听叫儿,而从今年起,他开始在厨房里帮忙,算是成了焐饭大师傅,这对于小和尚来说,也算是标志着已经成年,能派上正式用场。
这让他兴奋又紧张。
这一带山里的方言比较独特,按照本地秀才们的说法,是保留了很多古意、古音。加上地势闭塞,远离州府,更加有一些独特的本地语汇。
比如说,这里说生火做饭,说法就叫做烧火焐饭。
吃饭大似官,也是此地山间生活代代相传的重要格言。想想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三餐饭就是分割一天劳苦的天然时间界限。而请客吃饭,更是食物短缺时代,最令人重视的礼数。
吃饭如此重要,所以焐饭师傅,一向是庙里重要的角色。更不用提,山乡清苦日子里,一般农家子弟,如果没有读书进学,一般最算有出息的行当,莫过于要做广化寺的焐饭大师父。
广化寺这几千和尚的大寺庙,养着煮饭烧火的师傅就有三百多人。其中最顶级的厨师,专门操持素宴。广化寺有秘传的养生素宴传统,是广化寺交接乡绅官府,以及重要施主香客的手段。
其他焐饭师傅,基本就是两拨,一类是专门给出家修行的僧众做饭,称为内厨房。另外除开僧人之外的所有闲杂人物,也需要炊煮饮食,这就由另外一部分焐饭师傅来照顾,这部分地方,反而有个最传统的名称,叫做香积厨。
总的来说,在寺内用膳的人众太多,不得不按身份做区分。
香积厨的餐饮,也还要分为对内对外两个大部分。对外的厨房,主要负责逢年过节以及歉收年份,开棚施粥,或者筹办水陆法事期间的信众用餐,一般都是大锅饭,大锅煮粥,大桶煮青菜豆腐,谈不上刀工火候。香积厨对内的伙房,则需要准备日常素菜,提供给所有居住在庙宇内,或给寺庙干活的人士。这类人就包括,像有三这样自小在庙里长大的杂役和尚,挂单在庙里的居士,还有帮庙宇里操持些俗务的人,比如挑水师父,买菜师父等等,同时还负责寺庙所有对外的日常采买。
也因为这些原因,整个广化寺跟外界打交道的机构中,规模最大的就是香积厨。
有三小和尚正是香积厨的小师父,其实一直也就是烧火的使唤和尚,本地话说是听叫儿和跑腿儿的。他差不多五岁的时候就被送到庙里来了,父母不知所终,来龙去脉,姓氏名谁,一概不晓,也不知是哪一省的孤儿。
广化寺收留孤儿由来有自,门口常年有南来北往人们送来的弃婴,男婴就多半留在寺里。
在寺庙外面的人看来,能被广化寺收留,有三这些小和尚已经是异常有福分了。
世道不太平,一般人家,常年都是饱一顿饥一餐的,只有像广化寺这种福田无数的大庙,根基厚实,最善于积谷防饥,在灾年连绵匪乱纷纭的时代里,好歹让僧众混一口饱饭吃。
而说到吃饱饭,谁都知道,厨房里的师父,最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要灶里还在添柴,锅里还在烧水,铁定都能混个肚儿圆。
这一带山林茂密,八山一水一分田。在平常年份,普通农家想有些节余粮食,也是千难万难,所以能在广化寺捧上一个饭碗,也算是好八字。外面盛传,本地出身的好多小和尚家里,为了把子弟分配到伙房来,每每还得找管事的和尚说情送礼。
不过,有三没有亲友家人,所以也无从比较,他自己倒一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样子。
一起在香积厨工作的小和尚,多半都是跟他一样的孤儿,要么是自小就被庙里收留,要么就是亲友无法养活,在不同年龄陆续被送进来。
有三也隐约听说,像香积厨的职位,本地话说是有点咸味,涉及采购花费和囤积食物柴草,就算是没有好处,至少也是个被人求着的位置。这类职责,按照广化寺的传统,也都是首选分配给孤儿或者外省人来做的,为的就是少些本地乡里乡亲的人情牵连。
不过,现在让有三格外兴奋不安的,是因为一个月前接受了一个重任。
那天他正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地瞎跑,跟其他同龄的小和尚一样,到了手头没有活干的时候,也就是这个院子到那个佛堂,脚长在自家腿上,四处游走无事忙。
过不了一会儿, 就有小和尚跑来唤他,说是传祥师父叫他过去。
传祥师父是主管所有杂务的大和尚,有三向来对他敬畏有加。
有些人不怒自威,说的就是传祥这种中年人。他身量高大,面目和善,据说出家来广化寺已经十五年了,算起来,也就是说,有三刚出生那年他就已经来庙里出家了。据说有三、有尘等同一拨有字辈的小和尚,名字也都是入寺的时候,传祥给取的。不过传祥对有三,一直比较客气,有三自己还浑然不觉,但是其他人看来,却是格外青眼有加。这也难怪,有三在同辈小和尚中,读书识数,诚为佼佼者。
虽然传祥做的是负责杂务这类比较繁琐世俗的工作,不过呢,大概是在庙里修行已久,他慈眉善目,隐约已经有股得道高僧的沉稳气息。
多数的小和尚长到十三四岁,就由传祥来分派任务,哪年去厨房,哪年去收佃租,哪年去采买柴薪米面等等,领到不同的任务,轮流工作几年,然后才看是否要正式出家,入寺庙做修行的和尚。也因为传祥对于这些小和尚手握裁决大权,所以小和尚们见到他,都是小心谨慎,唯恐应对不当,一则有失礼仪,二则有碍考核。
传祥说话声音不高,但却也是一言九鼎,负责广化寺几乎所有的采买后勤杂务,在这天堂寨下九资河镇,也是重要人物。
所以听说传祥召唤,有三立马小步跑到传祥住的院子里。
传祥穿着的也只是平常僧袍,但是服侍跟从的人多了,一股气度格外与众不同。
因为他管着杂务,庙里负责清扫洗熨的杂役或者小和尚,自动把他的僧袍洗得又勤快又爽利,还每每浆洗得特别挺括。传祥自己又雅好清洁,不像其他僧人,再爱整洁,倘若不是天天沐浴更衣,也多少容易显得邋遢。
传祥师父一边示意有三帮他的茶杯续上水,拿碗盖划拨这水面的茶叶,一边问有三说:有三,你今年也快有十五岁了吧?
有三点头说是,按照寺庙里小和尚见师父的礼仪,手垂在腰带侧边,头微微前倾,认真听话。
传祥放下手中的茶盏,对有三说:十五岁也是大人了,现在庙里有个重要活路,得派一个勤快麻利,又不多事又不多话的人去承担,你觉得自己能做得到吗?
有三心里有点紧张,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一口应承着说是。
传祥看了他一眼说,特别是要靠得住,不多嘴乱说,做这件事,压根就不要跟其他任何人说,晓得的人越少越好就是了。因为这件事对咱们广化寺可是特别重要。
传祥看着有三诚惶诚恐的样子,好像也意识到他这没来由的话,可能把有三给吓着了。
他放慢语速,好让有三不觉得他过于严肃:你们这一批小和尚,已经都长大了,可以承担些重要事情,不再苕吃哈胀,也要学着跟庙里做些帮衬。要是在打仗的时候,这就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有三忍不住心里一阵猛跳,传祥师父亲自来交代任务,这已经是非常不寻常了。通常也就是三言两语布置件任务,那里会有这么多闲话说。
传祥招手示意他靠近一点,小声跟他说,庙里要升天的老和尚,在升天前的饮食起居,需要专人照顾,我打算就安排你。责任虽然重大,但事情倒不那么复杂,主要就是每日帮着他焐饭送饭吃。记着,这事不用跟别人说,生死平常事,不用大惊小怪。
有三油然感觉到手臂和肩膀一带的皮肤上,都因为激动起了一些小疙瘩。他一紧张的时候,就容易这样。
升天的老和尚他虽然没见过,但是这件事对于广化寺来说,意义非同小可。连有三这般半大小子,也明白此事非同小可。
大概想到有三毕竟年幼,传祥随后也耐心多给他一些说明。遇到何等事该找何人处理,碰到何等事需及时回复,有些意思虽然含糊,但是有三在庙里长大,平素服侍各类僧侣和尚,原本就做得顺手顺脚,一说就明白。
原来,老和尚火化之前,会有一个的闭关过程,这也难怪广化寺要提前一个月做准备事宜。
升天前这整整一个月,老和尚要食用专门的食物,把五脏六腑调空,减少尘世俗念,到最后两天还需要全程辟谷。
而这升天前的闭关,是老和尚苦修的最后关头,也是成败所在。这期间,因为是苦修,难免有各种业障幻象干扰,有可能喊叫哭笑,撕扯喧闹,甚至寻死觅活,自残自损。俗人见了,不知情的还以为是疯癫痴狂,其中种种匪夷所思之处,对于佛门修行的人而言,是平常事,但是广化寺人多眼杂,要格外小心,不必要被外人看见,乡间民众眼皮子浅,不留神就多出好多闲言碎语。
同时呢,老和尚闭关苦修期间,到底还有吃喝拉撒等俗务要处理,会有些不雅。和尚坐化,凡夫俗子看来,都认为是祥兆或者神迹,可是仍在修行的老和尚,也还是尘世中人,黄白溺物,更衣洗漱等等,囿于肉体凡胎,不见得都是那么体面。为免除其他僧众和信徒困扰,所以老和尚最后两个月,必须闭关,和外界彻底隔绝,并实施人身禁锢,来辅助他彻底攻克水火两关。
照顾老和尚起居的人,因此也要格外谨言慎行,一切消息,都不得外传。
传祥随后也交代了一个修行的和尚过来,专门指点有三该如何照料有何仪式。照顾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只是一日送三餐饭,定时定量,并早晚送餐之前,更换三次便桶。但因为老和尚的特殊境况,有三也需要了解有哪些仪式,如何应答,如何避免干扰老和尚苦修。
基本情形,稍加点拨,有三心知肚明。
他从小天天跟僧人们低头不见抬头见,住宿饮食早课晚课都是同进同出,耳濡目染,知道僧人们说的各类修行业障都指的是什么,也知道修行过程中,老和尚都有可能出现幻听幻象等各种障碍。像老和尚要升天这样的大关卡,要克服的困难必定特别多,所谓走火入魔,应该也是很容易的事情。
特别是他们这些小和尚,自小就在庙里帮忙,见多了年老力衰,在一些僻静院落里养老的高龄和尚。
虽说是多年修炼的高僧,但是人到老年,毕竟免不了各种不雅举动。有人痴痴呆呆,有人疯疯傻傻,暴戾者有之,悲切者有之,运气不好的时候,还能赶上拳打仍似北海蛟龙,脚踢犹如南山猛虎。
有人寝食从未安稳,有人便溺无法自理,照顾的小和尚一旦顾不过来,居室也有各种并非宜人的气味。
还有一些老年和尚,说话忘记了分寸,时常说些有违修为的风言风语,甚至亵渎神灵的牢骚也常能听见。
佛家修为讲究定、慧、戒,先要入定,也就是有定力,有恒心,然后要有智慧,能领悟,最后还需要攻克心魔困扰,秉持戒律和定力。等到有三听完老和尚最后两个月的安排,他对其中的关键诀窍十分明了,知道老和尚主动闭关苦修,这一过程,本来就充满艰险,但诚心向佛的决心也足以令人敬重。
有三了解老和尚的饮食起居之后,深深为老和尚苦修的愿心感动,对老和尚的崇拜之心,原本多少有些云里雾里,现在倒有了细微具体的落脚之处。有三打定主意,自己只管做饭送饭,其他事情一概都作充耳不闻。
接下这个任务以来,有三每天晨昏定省,都发愿说,一定会全力以赴,照顾好老和尚坐化,也是自己跟佛结缘,勤修功德。
不提有三如何因此热血沸腾,除了不能化身为老和尚替他承受苦修之痛苦之寂寞,他对自己能有幸参与老和尚升天的任务,感动得无以复加,对手头的这部分工作,愈发虔诚。
而这份虔诚,还因为不能和别人言说的原因,只能深锁自己心里。这样一来,反而让有三感到更多了一层神圣。
本来,正经如庙里修行的大和尚,在有三的小心眼里,已经不是一般的高不可攀。他从小就在寺庙中长大,自然而然衍化出对僧侣们无上的尊敬。而有三常常相处的多数人,多半日常都在庙里出没,比如说人手不够的时候,香积厨也会临时增雇帮忙的粗使工人,有三跟寺庙之外世间的交道,主要来自于和这些人的接触。
这些短工,固然家境贫寒,常常吃了上顿愁下顿,但是多半愿意来庙里帮忙做事,一般都是为了还愿,因此在很多时候,这类人反倒比一般村民信众,更加虔诚。逢年过节不用说,平常月初、月半、月底,菩萨生日等等,这些人烧香拜佛的风气格外浓烈。
杂役、伙夫、挑夫等各色人物,因为各自的人生际遇,很喜欢教导有三他们这些小和尚。他们跟小和尚说话,三句两句就不离口头禅,总是提醒小和尚们要惜福积德,是庙里收养了他们,小和尚们得知恩图报。
有三在庙里来来去去碰到的无非是这些人,出家人也好,居士也好,杂役也好,对神明顶礼膜拜,那都是全心全意彻头彻尾。有三虽说还未正式受戒,但环境所至,内心深处,其实跟最虔诚的僧人一般无二。
所以他在照顾升天老和尚的时候,十足珍惜这份有缘。
他自己知道,这份任务,要是让庙里其他人知道,佛门弟子有人眼红也算是人之常情。更不消说,那些常年念叨说小和尚们有福气的帮工们了。
帮工是庙里另外一类俗家人,他们不要任何工钱,来庙里打打下手,跑跑腿,纯粹是帮忙和积功德。在这些人眼里,有三这些小和尚已经是相当幸运了,额外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没有家室拖累,可以一心向佛,每天服侍三宝,已经是最有福气了。
常来庙里帮忙的朱大叔,就不止一次地对有三说,如果不是广化寺收留,这些孤儿小和尚,铁定都要被人贩子卖到汉江上做纤夫,或者被抓去贩私盐,而盐贩子抓住了是要杀头砍脑袋的。
纤夫是做什么的,有三并不知道。后来听说是拉船逆流而上,需要出大力气,是数得着的顶尖苦生活。有三生长在深山老林的天堂寨上,连真正的小船都没见过,让他想象在江边拉纤,他也无从体会那种辛苦。
广化寺内就有挑水的师父,每天要在肩上整天扛着重担,爬高爬低,不知道拉纤是否如此?
挑水工,就是寺内公认比较辛苦的活路。
广化寺人口繁密,寺庙院墙内,光是水井,就有好几十口。天天有打水的工人四处送水,想想几千余人的用水量,已经是每日千余担。
而庙里最担心走水,也就是发生火灾,所以储水的大缸和盥洗地方的蓄水池,四时都是波光潋滟,随时都能水漫金山。因此,打水工人就近取水送水,从早到晚,几乎就是川流不息。
人手不够的时候,朱大叔就常常被分派去挑水。偏偏广化寺的水桶,又圆又高,一桶怕不要顶寻常两桶。朱大叔身形还算高大壮硕,每次挑水进出厨房、后院,无论是在过道拐弯,还是跨过高高的内堂门槛,也都有几分艰难笨拙的模样。有三每每替他担心,要么怕朱大叔连人带水桶,一下子扑倒在地上,要么怕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在众人面前出乖露丑。
这种一天要挑四五十多担水的活路,在个头尚未长足的有三看来着实辛苦,无法想象这种辛苦跟纤夫拉纤比起来,哪种更加艰难。
纤夫的辛苦想象不出,那贩私盐的活路又怎么凄惨?有三后来找了个机会,追问朱大叔什么是贩私盐的,还有呢,为什么孤儿可能被抓去贩私盐。
朱大叔说,香积厨里吃的盐,不见得都是官盐,有些是私盐贩子挑来卖的,不然哪有这么多。
为什么你说做了私盐贩子要杀头啊?
朱大叔说:因为这是犯法啊!盐巴只能官家卖,私自贩盐,本来就是重罪。再说,如今安徽、河南这些地方贩私盐的,就靠到处卖盐,联络匪徒,折腾造反了!私盐贩子更加没有好下场了,不是孤儿,一般人家儿女哪里会去做这营生!
传祥师父在不远处听见了,气势汹汹地扔一只鞋子过来,喝道:你那个朱胖子,你不说话会死啊?!你赶紧挑水去,不然从明天起再也别来了!
所以有三就知道了,贩私盐这个话题犯忌讳,在寺庙院墙以内是不能再提了。
他们这些小和尚,都是按出家人的规矩来管理,如果从朱大叔说的只言片语来看,这些三教九流、贩夫走卒的事情,既然关系到犯法和造反,的确是非礼勿听,越不知道越好。
再说呢,这也因为是惹来传祥师父呵斥的话题。有三在他面前一般都是老鼠见了猫,大气都不敢出,何况现在传祥师父发了脾气。
传祥素常虽然严厉,但却很少对人恶语相向,所谓病犬不发威,发威而过猛虎。寺里众人,向来没人敢忤逆传祥的意见。
一来传祥地位崇高,多数时候只决定大事,一般小事不用他出面,所以谁也不愿意跟他争吵;其二呢,要是惹恼了传祥,估计谁也没有好下场。因为很多事情都需要传祥来决定,一旦传祥生气发火,一环扣一环,影响的就是很多人的生计,容易引起众怒。
传祥师父吼完了朱大叔,还没忘记专门对着有三骂一句:你这个细仔儿,冇得事就别跟人说闲话,再听到你说这些话,我把你的脚打断了它!
传祥是隔壁安徽人,来了这里之后,才学会本地话,所以吐词发音,古怪姑且不说,免不了多少有些夸张。本地说话习惯,喜欢在很多事物名称后面,都加一个它。
比如,我把这本书读完了它。
比如说,我把借你的钱还了它。
这种表达方法,按秀才出身的传印师父的说法,是相当古意,在句尾使用物事名称的替代语。
不过,本地人说这个它字,都说得很轻声,只有传祥师父这样安徽口音的人,总是为说而说,为强调而强调,统统说得斩钉截铁。
其实传祥在整个广化寺里僧人系统里的地位应该不算太高,他的权力虽然大,但那是对庙外。庙内的事情,都还是那些修行的僧人说了算。
广化寺号称两千和尚,而传字辈的和尚,多半都是半路出家,不在修行念经的那一个系列。这些传字辈和尚,年龄都不算小,但是入佛门还不久,修行功夫还要加深,所以一般也只是先在庙里管理些打杂的事情。有时候一做多年,也就一直打杂下去,再也不想修行的事。
反正庙里断不了这类职责,都需要跟外面的俗世打交道,比如收田租啊,雇短工啊,买香烛贡品啊,总得要些俗气点的和尚来处理这些事务。
传祥的角色,主要就是负责香积厨,是庙里最大的伙房,同时,也因为这个原因,兼做庙里的总管,开门七件事,都跟厨房有关,所以某种程度来说,他是连接寺庙和外面世界的一座桥梁。
所以传祥也管着好多人,手下有三十几个火工、厨师,还有就是二十好几个有三这样的小和尚。
在二十几个小和尚里头,有三被挑选出来,照顾升天老和尚。在香积厨的大小事务来说,也算是今年最重要的任务,虽然说这个重任,其实跟香积厨的本职功夫焐饭水平没有什么关系。
有三准备老和尚的饭菜,倒也简单。不用真正开小灶,所以也用不上厨房大师傅的煎炒烹炸,刀工火候。老和尚只吃点白米饭,有三只需要把大灶上煮的米饭盛好就行。
有三也没觉得这有什么简慢,他在庙里居住久了,生性里有股淡泊劲头,把饮食起居看得极淡。
但毕竟是升天老和尚,事关广化寺声誉,再说,这种高僧坐化的大事,可不能因为他照顾不周而受到影响。所以有三给老和尚准备食物的时候,倒一点儿也不马虎,态度总归是诚惶诚恐,近乎战战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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