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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小文艺 口袋文库小说壹辑

書城自編碼: 2985360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作品集
作者: 韩少功、余华、唐颖、陈谦、纳兰妙殊 著
國際書號(ISBN): 9787D24260482
出版社: 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7-04-01
版次: 1 印次: 1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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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读、便携、有格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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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贵不贵,口袋里的图书馆
內容簡介:
《特蕾莎的流氓犯》中特蕾莎与王旭东都有一个发生在1975年的广西的青春期故事,初恋与性的萌动这些今天看来正常而平凡的事情,在那个年代却往往演变成决定命运的严重事件。这经历成了他们一生中各自的隐痛,在原罪的躲避与追寻之中,两人在海外相遇《繁枝》充分展现了成长的隐痛,过分自强的女性难以面对的失败,爱的决绝和偏执等。两代人、四对夫妻,都有同一个文化根,但不同的情感理念,走出了不同的生活
《我胆小如鼠》讲述了一个外表懦弱得异于常人的少年内心的成长,那是恐惧、不安和想入非非的历史。《偶然事件》情节烧脑,关于一场凶杀案线索的讨论导致了另一场凶杀案,真相似乎永远无法抵达。《现实一种》则以纯粹零度的情感介入,异常冷静理智地叙述了一个亲人之间相互残杀的故事。余华自认为这是从噩梦出发抵达梦魇的叙述。为此,当时有人认为我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冰碴子。
《特蕾莎的流氓犯》中特蕾莎与王旭东都有一个发生在1975年的广西的青春期故事,初恋与性的萌动这些今天看来正常而平凡的事情,在那个年代却往往演变成决定命运的严重事件。这经历成了他们一生中各自的隐痛,在原罪的躲避与追寻之中,两人在海外相遇《繁枝》充分展现了成长的隐痛,过分自强的女性难以面对的失败,爱的决绝和偏执等。两代人、四对夫妻,都有同一个文化根,但不同的情感理念,走出了不同的生活
《我胆小如鼠》讲述了一个外表懦弱得异于常人的少年内心的成长,那是恐惧、不安和想入非非的历史。《偶然事件》情节烧脑,关于一场凶杀案线索的讨论导致了另一场凶杀案,真相似乎永远无法抵达。《现实一种》则以纯粹零度的情感介入,异常冷静理智地叙述了一个亲人之间相互残杀的故事。余华自认为这是从噩梦出发抵达梦魇的叙述。为此,当时有人认为我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冰碴子。
《荔荔》讲述了两个女孩之间无法定义的情感,优美、克制而又情欲暗涌,主人公荔荔如同她独特的名字一般丰饶神秘,令人难忘;《魔术师的女儿》则给人另一种奇异的阅读感受:魔术师父亲嫉妒女儿的情人,*终令他消失在一场魔术表演中这位小说家确实是在冒犯我们关于小说真实性的原则,她以怪癖者的际遇使我们照见自身,照见我们内心*幽暗暧昧之地里的欲望,和灵魂。
《报告政府》揭开监仓的神秘面纱:狱霸梨国强,死刑犯大嘴巴,嫖娼犯老魏,算命先生瘸子瓦西里大师等,背着狱警为所欲为这是一池永远不会澄清的浑水,荡漾着灵魂深处的切肤之痛。《枪手》围绕杀人犯夏如海的量刑悬念迭出:少年枪手夏如海只是误伤他人,为何判重刑?他的妹妹夏小梅花了几年时间寻找被害人,四处申冤为何无果?韩少功清醒而睿智的写作,似乎就是为了追问,在现有语言未能抵达的地方,生活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存在,精神又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形状。
《无性伴侣》以写实的笔触描摹了三个女白领和一个男白领无比亲密,却丝毫没有性接触的相处共居生活,为我们在物欲化的都市生活中开启了另一扇窗;《告诉劳拉我爱她》则以一个舌尖上的爱情故事告诉读者,生活的核心不是拼搏,而是心灵的宁静,是把握和享受平凡而温情的生活之美。这两篇小说被公认为真正的白领小说。
關於作者:
韩少功,1953年1月出生于湖南省。1968年初中毕业后赴湖南省汨罗县插队务农;1974年调该县文化馆工作;1978年就读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先后任《主人翁》杂志副主编(1982年);湖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1985年);《海南纪实》杂志主编(1988年)、《天涯》杂志社社长(1995年)、海南省作协主席(1996年)、海南省文联主席(2000年)等职。
已出版韩少功作品系列(十卷,上海文艺版,2012年)。主要文学作品有: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归去来》等,中篇小说《爸爸爸》、《鞋癖》等,散文《世界》、《完美的假定》等,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日夜书》,长篇随笔《暗示》,长篇散文《山南水北》。另有译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惶然录》等。
曾获多种奖项:《西望茅草地》获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飞过蓝天》获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马桥词典》获上海市第四届中长篇小说优秀作品奖长篇小说一等奖(1998年);《暗示》获第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2002年);《山南水北》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散文杂文奖(2007年);《马桥词典》获美国第二届纽曼华语文学奖(2010年);《赶马的老三》获首届萧红文学奖(2011年);获法国文化部颁发的法兰西文艺骑士勋章(2002年)。作品有三十多种外文译本在境外出版。韩少功,1953年1月出生于湖南省。1968年初中毕业后赴湖南省汨罗县插队务农;1974年调该县文化馆工作;1978年就读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先后任《主人翁》杂志副主编(1982年);湖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1985年);《海南纪实》杂志主编(1988年)、《天涯》杂志社社长(1995年)、海南省作协主席(1996年)、海南省文联主席(2000年)等职。
已出版韩少功作品系列(十卷,上海文艺版,2012年)。主要文学作品有: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归去来》等,中篇小说《爸爸爸》、《鞋癖》等,散文《世界》、《完美的假定》等,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日夜书》,长篇随笔《暗示》,长篇散文《山南水北》。另有译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惶然录》等。
曾获多种奖项:《西望茅草地》获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飞过蓝天》获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马桥词典》获上海市第四届中长篇小说优秀作品奖长篇小说一等奖(1998年);《暗示》获第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2002年);《山南水北》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散文杂文奖(2007年);《马桥词典》获美国第二届纽曼华语文学奖(2010年);《赶马的老三》获首届萧红文学奖(2011年);获法国文化部颁发的法兰西文艺骑士勋章(2002年)。作品有三十多种外文译本在境外出版。

纳兰妙殊,原名张天翼。英文系学士,古典文献专业硕士。热爱游泳、音乐、电影,好读书画画而不专不擅。平日耽于想象这就是你眼前这些文字的由来。已出版散文集《世界停在我吻你的时候》、《爱是与水和星同行的旅程》等。短篇小说集《黑糖匣》的出版被评论界认为宣告着一位新异作家的到来。
陈谦,海外华文作家,现居美国硅谷,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覆水》、《残雪》、《何以言爱》、《鱼的快乐》、《一个红颜的故事》、《看着一只鸟飞翔》、《特蕾莎的流氓犯》、《望断南飞雁》及散文等。长篇小说《爱在无爱的硅谷》、中篇小说集《覆水》、散文集《美国两面派》。
余华,当代中国文坛重要作家,其作品已被翻译成20多种语言,曾获多种国际文学奖项。从先锋文学时期锐利如手术刀一般的文字,到《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乃至《兄弟》、《第七天》中朴实简洁和内涵意蕴深远的完美结合,余华的写作始终具有无可替代的独特性,他也是极少数同时在国内和国际、纯文学领域和大众图书市场都享有极高声誉的作家。
唐颖,著名作家。著有中篇小说集《丽人公寓》、《随波逐流》,中篇小说《来去何匆匆》、《青春的梦魇》、《那片阳光还在》、《海贝》、《不要做声》、《糜烂》、《红颜》、《无力岁月》、《不属于我的日子》、《纯色的沙拉》,话剧剧本《世纪人生董竹君》、《董竹君》合作等。
目錄
报告政府
枪手
荔荔
魔术师的女儿
特蕾莎的流氓犯
繁枝
我胆小如鼠
现实一种
偶然事件
无性伴侣
告诉劳拉我爱她
內容試閱
荔荔

是我的鼻子先于我的心爱上她,这个,我从没跟阮荔荔说过。而最后一个忘记她的肯定也是鼻子头一个是眼睛,其次是嘴唇,第三个是手指。指纹像磨秃了似的逐渐迟钝,再难读取她的清晰图像。我也没说过她香得像热带水果,身周空气都被香成了金黄色和柑橘色。所有记忆终会自我毁灭。所有痕迹。忘掉她,像忘掉一朵花。像春风里的一出梦,像梦里的一声钟。总有一天我会连贴着她耳廓说过的话也忘掉,得到完全的自由。
像是马上要凝结成酪的牛奶,你的乳房。
那时我是什么样子呢?薄有姿色,没发育好那种瘦削,四季不戴胸罩,胸口还是少女式的平铺直叙,脸蛋用刘海儿遮去三分之一,蛮唬得住人;装乖,眼神温顺得成了恍惚、成了没主见。在公车上碰到男学生搭话,抿嘴一笑说读大二他们也信。唉哟,他们还羞答答要电话呢。其实我已经混到研究生院里了,在混不到丈夫只好混学位的女硕士博士群里算得上鹤立。我还是个处女虽然这一点在研究生院里可不鲜见。英国言情小说女王芭芭拉卡特兰德说:言情小说要想受欢迎,必须保住女主角的贞洁。这位不列颠琼瑶一辈子写了七百多本言情小说,女主角全是处女,小说全部畅销我不指望畅销,只怕滞销,一次性筹码,必须用到刀刃上。
我跟叫唐兰的gay男人假结婚时很当真地宣传了一下。他费力读着从惠灵顿、伦敦、拉萨、南非寄来的结婚礼物落款:劳伦斯、桃乐丝、丹纽诧异地笑:你的交游真广阔,世界各国人民都发来贺电了。
我遂翻出念书时的合影给他指点:
劳伦斯其实是陕西米脂人,两个门牙中间有条缝,一笑就提手背挡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劳伦斯有点女相,眉眼俊气得很。半个院的研究生一起去国际艾滋病防治研讨会做同声传译,只有劳伦斯赢回一封感谢信,全院通报表扬,那几个非洲来的黑人女专家喜欢死他了,喝咖啡买纪念品都点名要他鞍前马后。他的原名得费点劲儿才想起来:确实姓劳,劳四龙。(三秦缺水,风俗中遂包括了不爱沐浴。劳身上常年有油腻腻的浊气。)
桃乐丝是沈阳人,说铁岭英语,走路外八字,有两颗四环素牙,结婚前半年贴瓷面盖住了。(她是个高胖女人,不幸分享一切胖子都有的、陈腐不新鲜的体味。)
丹纽。周松。跟欧阳修、文天祥同乡,江西吉安人,他每次介绍乡梓都要把六一翁和文文山搬出来,生怕人看低了。马驹样刀条儿脸,含胸,扛着后背,眼神虚伪地谦卑着;美帝靠好莱坞强力输出卷舌头的美式英语,全院也没几个操英音的,丹纽的女王英语(Queens
English)便相当出挑。我像往石头上泼水一样短暂迷恋过此人
我靠气味留存记忆。气味像书签一样标注出片段人生,又如琥珀把旧事包裹得须发分明。
那儿是我再也回不去的故乡。一座高校城,江中一块巴掌大的岛屿。像《呼兰河传》中祖父的花园之于萧红,地母该娅就存在那段时空中,并不够美好的声音、气息、光线、饲料、肉体接触,却把我喂得精力弥满,不得不偶尔假装懒散与悒郁。那阵子真好啊,时间无论哪一天,总像是第一天。随时随地都可以浪费一个开端、再重建一个开端。其实也不图念学位,是图清清静静地多念一会儿自己,欲望、需求、选择,甘心不甘心的,委屈哪些坚持哪些,掰扯清了、平心静气了再离乡远行。我在那儿的诨名是Wesley,卫斯理。
好多年后我到悉尼去,顺路看望已经移民的导师,离婚之后她的头发白了一半。她两秒钟就叫准了:卫斯理!笑道:挺秀气的闺女取个男人名,我一直都记得。但她不记得卫斯理的中文名,卫铮。两个名儿都不是我自己的。教历史的父亲崇拜魏征,卫斯理是倪匡科幻小说的主角。
不过,Lily就是Lily,阮荔荔。Lily,百合花的意思。

高校城是个吐纳自成一体的小城,十所大学建筑风格迥异,却又出奇地达成和谐之美。岛甚至成了著名景点,大巴车拉着外地游客慢慢驶过,他们透过玻璃看少年少女结伴从美丽的建筑物里嬉笑走出,穿过马路,消失在大片青绿树丛中,好像在野生动物公园里观赏瞪羚、角马成群徜徉。提着一小袋行李坐车进城的时候,我就是这个感觉,我是一头新入园的小动物,急切地爱慕着此处良好的饲料与放养。
头一回在导师家里开见面会,三个年级十二人,加上两个博士师兄,尊长些的占了坐具,年轻点的坐地毯。好一副热气腾腾的桃李图。46岁、时任外国文学研究会副会长的吴妙珊教授慈祥地笑着,听师兄弟师姐妹们用英语自我介绍。名字、籍贯、本科学校、已发表的论文、自拟的未来研究方向。一圈带着高原红、山地黑的北侉南蛮脸孔,微笑着以英文名互唤,场面真是有趣,所以我脸上的笑不是假装。三年级的一个师兄比我大出一轮。有的人只大三四岁,却明显是另一代人,他们主动按照上岁数人的风格穿衣说话,嗓音都带着拘谨的味儿。
不少兄姊口语大多带点口音,这就没辙了,母语印痕太难去除,用疯狂英语李阳的说法,是缺乏国际肌肉。想当口译、进合资企业,肌肉欠佳的一条舌头注定张嘴就败下阵来。若在洋人地盘儿,雇主有权以口音为由拒绝应聘者,这甚至不违背美国公平就业机会委员会(Equal
Employment Opportunity
Commission)的规定。败下阵来的人们,振奋起对付考卷的天分,赢得继续躲在研究生院里的资格,希望用学位证书粉饰失败。
阮荔荔说:读硕士的是loser(失败者),读博士的是losest。losest是她自创的,用er和est造成比较级。我大笑,补充说:但你必须拥有它,才有资格轻视它。只有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府能拿撕扇子当娱乐,只有进了哈佛的学生能说常春藤盟校里全是蠢货,不然人家觉得你是犯葡萄酸。
师姐桃乐丝张嘴一笑冒鱼腥,午餐多半吃了鱼,鱼的碎末还顽强地在她胃口里散发尸气;客厅窗户半开着,微风吹来大师兄衣物纤维里的老人味儿,才三十六岁的人,提前长足了五十岁的膘;二师兄为赶这个见面会直接从火车站来,一直摩挲自己的少白头,闷了一夜的两脚在廉价皮鞋里默默发臭。我好玩地辨认所有人的气味,同时偷偷害怕心爱的英文名被糟践,比如David,戴维,大卫,怎么念怎么写都有敏感的美,这可是洋人投票选出的最性感男人名字头一名。
戴维倒没出现,更牛嚼牡丹的是出了个塞巴斯蒂安。这名儿背后最该有个水仙花式的奈煞西施(希腊神话中落水身亡、化为水仙花的美少年),单让几个音节在舌尖滚一遭都销魂。而这番销魂居然被矮胖博士师兄占去了。我暗自决定以后绝不叫他这个。他的中国名是什么来着?哦,王根宝。
前门轻响。一个人影闪进来,一个被白衬衣裹紧的宽大脊背先亮相。他手里抱着两摞书,环顾四周,薄薄的络腮胡里闪出个绅士极了的笑:Hello,everyone!白牙齿云破月出似的一亮。这就是业界著名美男子、第四次翻译浪潮领军人物之一、导师的soul
mate(灵魂伴侣):谢玉轩。Professor.谢。据说吴妙珊把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花花公子师弟攻打下来,是一场学术界的经典战役。46岁导师的嗓子里甜蜜地出来一声26岁的娇唤:Anthony(安东尼),来看看我新收的学生,丽莎、卫斯理、劳伦斯,是不是比你的高徒强!话尾巴上的语气是肯定的,然后朝学生们飞个会意的甜笑。
大家参差不齐地喊谢老师。
谢教授耸眉,我可不是你们老师。叫我安东尼就行。
导师笑眼弯弯,你天天当我的老师,那也就是她们的老师了。中年人特意在年轻人面前调皮一些,有示好和不服老的意思。
丽莎大声说笑话邀宠:男老师的夫人叫师母,女老师的爱人是不是该叫师父?谢师父!
所有人都凑趣、知趣地笑起来。谢师父正热情地把手里的书分给大家:来,一人一本。我和你们吴老师合作翻译的小说。上个月刚上市。丽莎继续装憨:老师,您不该送书,应该让我们自己去买,给您增加销量。另一个新生劳伦斯问:老师你跟谢老师一直互相叫英文名吗?吴老师笑眯眯地解释:读书时候一直这么叫,习惯了,改不过来了。
我贪馋地偷偷打量安东尼?谢。呀,半点破绽也找不出。这男人风韵正盛,肤色和精神仍是暑假到欧洲度假度出来的爽气。高等学府像个福尔马林瓶子,把二十年前的俊俏保存了七七八八,身上科隆香水也压不住清新体嗅。
他每走到一个学生面前,都叫着对方的英文名寒暄几句。到我面前,他笑道:卫斯理?这么秀气姑娘取了男孩名儿。你们导师跟我把学生都看得跟自家孩子一样,有什么困难,无论是生活上还是感情上的,一定开口。
又用目光示意另外两个新生:丽莎,劳伦斯,你们也是。听见没有?带浅浅凹陷的下巴温和又霸道地往里一收,那股自己人劲儿恰到好处。三个学生忙不迭点头。这真是不能再无瑕的男人。吴女士翻动书页,不时微笑看着谢玉轩的侧影。谢玉轩回头向她:珊娜,去厨房把我买的西瓜切一切,拿来给大伙吃。
这时我站起来,老师,我去切瓜吧。也忍不住卖弄一下: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
谢玉轩头一个表扬我:喔,卫斯理的古文不错嘛。我就在他给其余学生补习《论语》的当儿,顺利溜到厨房去了。
厨房跟女生宿舍差不多大,一片乳白色,新洁得像样板间。西瓜就搁在石英石料理台上,三个。我乐得远离人群,扭开水龙头仔细把瓜皮洗得青翠。外间传来门铃声。我没回头,隐隐听得客厅有集体打招呼的喧哗。瓜牙子不能切太宽,否则会吃得一脸黏糊。远天轰隆一声闷雷,要下雨了可是?
等端着两碟子西瓜回到客厅,看到谢玉轩的脊背朝里站在门口,正跟门外的谁低声说着殷殷送客的话。导师喊道:哎,Lily,瓜切好了,吃两牙瓜再走?
门外飘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嗓音:不啦,吴老师,我回去了。
窗外沙地一声,雨像忽然醒过来似的,迅猛又欢快地下来。谢玉轩坐下,拿起块瓜,又放回去,脖子往后一梗,怪罪谁似的:呀,Lily空着手来的,好像没拿伞。吴妙珊并不太热心,嗯,刚应该让她捎上一把算了,她估计走到楼下了。
谢玉轩皱眉:我给她送下去吧。雨太大了。你打她的手机,让她别动,在楼下等着。
吃瓜嘛,都吃瓜。我们老谢就是会挑瓜。Make
yourself at
home(就当自己家一样)。谢玉轩出门之后,导师平静地张罗,也探身给自己拿一块瓜,但笑得没那么带劲儿了。桃乐丝尽力掩饰,还是打出个腥味的哈欠,眼帘松弛,泪汪汪的。雨丝越来越粗,鼓点稠密了。
结伴回学校的路上,我问桃乐丝:来了又走了的那个Lily是谁?
是谢老师带的学生,研二。
丽莎Wow了一声:Lily师姐真漂亮。
人群里不知是谁从鼻子里笑着哼出一声,是那种知根知底的人对不知情人的宽容。
特蕾莎的流氓犯

特蕾莎?
她微低下头,将额头靠向墙上的镜面,眯起眼看镜中的自己。
脸真白啊。苍白,眼下有些干。她曲了食指,反过来贴到眼边,轻揉那些细纹。该去做脸了,她想。每次做了脸出来,简直能听到皮肤毛细管收缩的声音──那些细小的皱纹几乎在瞬间被营养导露驱散,留给她数日的面若桃花。
你是特蕾莎?她侧过脸来,朝镜中的自己很淡地一笑,然后撩撩额前短发,又笑了一下,那笑就冷了,还带上些许讥诮,些许轻蔑。那发色染成深栗红,在灯下,她引为得意的低调的栗红显出酒色,浮泛上来,竟还有些光泽。很细的眉,天生地细,天生地长,直埋进额边的发间。她儿时暴晒在南宁亚热带的烈日下,听人们说,看看看,这个妹仔的眉儿!还有她的皮肤,白得能看到皮层下淡青的血管,任亚热带的烈日如何暴晒,都不会变黑──它们不属于边陲,不属于南宁。那里的女人皮肤黝黑,颧骨高耸。她因此是出众的。那时她不是特蕾莎,她甚至不晓得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古灵精怪的名字──那时大家叫她阿梅──教授古文的父亲给她起的学名是静梅。
她于一九六九年上小学。在师院附小场院里那棵巨大的苦楝树下报名当天,收表格的女工宣队员徐师傅接过孩子们的报表,看到文绉绉的名字,都建议小孩子当场就改。前面那个娇里娇气的雯雯摇身一变成了卫红;身后那个说话猫一样小声的丽丽也当即改成了永红。
她拿不定主意,给挤到桌边,咬着笔死想。这时她看到将上四年级的哥哥静松在人群外朝她挥手:我改成劲松了!新鲜出炉的劲松拨开人群,站到她身边喘着大气喊: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静梅为自己竹竿一样细长的哥哥高兴起来,一笔一划地将自己的名字写成劲梅。
她在那个夏天穿起木薯蚕丝的衣裳,质体粗大的经纬上染出大红底色,稀疏印上白色的梅花,蜡染的效果一般。那梅花长在肥短刚劲的粗干上,健硕,昂扬。这李铁梅在《红灯记》里的行头,在这个夏天成为南宁的时尚,她暗认的自我身份。
现在,她是特蕾莎。
她的衣橱里没有一点的花色。各式的黑,各式的白,各式的灰,涂填着她的四季。她十七岁离开南宁,去长沙,国防科技大学;去广州,华南理工学院;然后远去英伦,让中国边陲之地的劲梅摇身变为剑桥半导体物理博士。在去向加拿大的飞机上,她望向大西洋在阳光下泛出的无际无涯的灰白,特蕾莎这个名字海豚一般跃上来。她立刻擒牢它,摇身一变,跟一九六九年那个夏天一样,只在瞬息之间、一念之下。
她在蒙特利尔郊外住下来,又开始盘算下一个要奔向的地方。人家看她一个适婚年纪的女子,总是三个箱子,马不停蹄的样子,都诧异她的野心。她哪里是有野心?她只是不敢回望来路。那路上有一只怪兽,天涯海角追赶着她。她只要不回头,就不用面对它。但她绝不能让它超上来,吞噬掉她。
她只能飞奔。
在蒙特利尔这个常让她想起欧洲的地方,她学会了法语。她住在河边褐色的公寓楼里,夹藏在异国的风寒中,寂寞而安全。她的住处有着长长的回转围廊。在蒙特利尔短暂的夏季,她一个人在回廊上,手里拿着一瓶啤酒枯坐,让夕阳在江面上打出的细碎金片刺得眼睛生疼。她逃得够远了。父亲去世。母亲去世。在父亲和母亲的追悼会上,长辈和儿时的朋友们见到她,都围上来,安慰她,又赞叹她。阿梅阿梅,他们亲切地叫她,你变得这样有出息了!她握着他们伸过来的一双双手,真心地哭起来。她晓得,她今生大概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她吞下自己的泪水,得到一阵解脱。她从此再也没有回南宁。
她对所谓的爱情没有向往。她看男人的眼神像是在看一杯清水,连心思都是淡的。她想她或许也是爱爱情的,却爱不上男女之情。她约会过一些男人,在她年过三十之后。她跟他们出去吃饭,喝酒,看戏,郊游。但是她跟他们的关系全在肉体接触之时停下来。她惧怕他们的手。他们的手伸过来,穿过她的衣领、解脱她的纽扣、扯开她的拉链,令她听到怪兽在清冷的月夜下嘶吼一般,她让那吼声吓住了。她想过像欧美女人那样去看心理医生。可是,她们要寻找的是不知名的怪兽;她却认识那只怪兽。
直到她遇到家明。那还是秋天,蒙特利尔很早就冷了,她在冻得令人头疼的寒风里,决定去华盛顿参加一个半导体业界的国际学术论坛。家明在硅谷的惠普实验室任研究员。他穿一套藏青色西装,站在大会的讲台上,谈芯片的合格品级控制。她喜欢他镜片后那一双简单得透明的眼睛。它们太简单了,一张,一合,泻出的全是光明,她走神地想。那双眼睛扫过来,看到她,停了一秒,又越过去了。她低头去看会议日程表上他的名字,拼音将她对光明的感觉抽离了,她用笔在他的名字上画了几个圈。
她跟家明在早餐台上碰到,她竟有心跳的感觉。她跟家明聊起来。她对家明说,你的西装很好看,但不要配白色的棉袜啊。家明腾地坐直了,看她。她知道,她一上来就先越过了线,向他倚靠过去。她微笑着说,最安全的是只买深色袜子,袜子颜色要深过裤子。噢,你到底是英国来的,家明后来说。不是的,她不是英国来的,她来自中国的边陲之地,南宁。你恐怕都没听说过吧?很多芒果树,很多扁桃,菠萝木瓜香蕉,酷暑和溽热,白热化的天色,疯长的植被铺天盖地,碗口大的朱槿花红白黄粉。金包铁、银包铁、五步蛇、竹叶青,数也数不清的毒蛇,它们一口能要人一命,但她没说。他比她小三岁,来自西安。南宁西安,简直是天作之合。当她知道他的年龄时,她第一个反应是:那么一九六九年,他才四岁?这个想法让她像是看到一杯水结成坚冰后的晶莹,那剔透的晶莹诱惑她想触摸它的质感。
家明在清冷的月夜里陪着她从华盛顿纪念碑下来,走到林肯纪念堂前,向她求婚。她在月光下警醒地站住,侧耳寻听。怪兽没有出现?她的耳里只有喷泉哗、哗、哗的轻声,安宁混着喜悦散在水珠里,将她溅湿。她对躲回蒙特利尔公寓里这样的想法生出恐惧。家明从身后拥住了她。阴影这个词被挤压出来。那你要找光源的,当顶光出来的时候,阴影遁匿无踪,她对自己说。那一年,她三十三岁,披一头长发,转过身来,果然一地清辉。
她答应嫁给家明,来到硅谷。在黑夜的深腹,她将自己三十三岁的处女之身献出。每一次跟家明的肌肤之亲,都浸在暗夜的深黑里,不能有光亮。她惧怕那久违的怪兽突然出现,自己跟它裸裎相见。
她成了英特尔芯片质控研究的第一线科学家,很快又成为荣获英特尔年度突出成就奖的攻关小组头儿。她穿着盛装,飞到圣地亚哥海滨豪华度假营地,从总裁手里接过人们戏称为英特尔的奥斯卡的奖杯,并在三十五岁那年生下女儿亮亮。亮亮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家明,亮亮,全是光明。她守着两片光明,融进硅谷无边的阳光中。样样都在轨道上。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那怪兽的嘶吼了,它给甩到太平洋了去了吧。
她将目光从镜子里收回,看看表,刚到五点。北加州的秋季,天黑得早,五点一过,天光几乎敛尽了。这里是史坦福购物中心内的一间法式咖啡屋。她回过头去,看向左边,一排明净的玻璃橱柜,里面精致的各种法式小点心粉嫩诱人;柜台后,磨咖啡的声音起起伏伏。墙色是明黄,地下是黄色红色小瓷砖块混铺出的无规则花案,桌椅面也是同调花色,桌椅都是铁质的腿脚肢干。顶上的大吊灯亮了起来,灯光透过花蕾样的铁雕灯罩四下撒开,在黄红的基调上打出暧昧而温暖的光色,令她觉得安全,又有点感动。
她穿着深黑开司米毛衣,一条黑色薄呢裤,一双浅统靴子,戴着一条提芙尼心形碎钻项链。你就是特蕾莎?她将脸侧过来:阿梅,你变成女人了,一个蛮漂亮的女人。
她低下头,手伸到手袋里,触到一张折叠起来的报纸,很薄。她捏了它一下,又放开,将手掏出来,很轻地搓搓脸。
特蕾莎!绿茶拿铁!她听到年轻女店员清亮的声音,举了举手。果青色的绿茶拿铁就被送到了台上。
她已经当了很多年的特蕾莎了,一切都是个好啊。还要回到阿梅那儿去吗?她皱皱眉,低头喝拿铁。
她是来等他的──她的流氓犯,那个跟死追着她的怪兽一体两面的人。她的流氓犯,这个称呼一直给锁在她的心底,她以为已经锁出了斑斑铁锈。可当她哆哆嗦嗦找出钥匙,插入,啪哒一下,弹指之间,它轻灵洞开,通向一条漫长幽黑的隧道。她终于和怪兽狭路相逢。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个想法不仅没有击倒她,还让她镇定下来。她挽起了袖子,冷漠地笑笑。是时候了,她决定迎上前去。
她已经看过那张照片很多遍了:王旭东,中国当代著名青年史学家,现应史坦福东亚中心特邀,在史坦福大学访问,从事文革研究。照中片的男子有一张削长的脸,戴一幅无框眼镜,目光沉静。她从那沉静里读出了一份焦虑,两份凶煞。她将报纸举到灯下,再看。就是他了!王旭东。她的流氓犯。噢,他出息了,成为中国著名青年学者了?这个消息让她既安慰又心酸。她真愿意自己能钻进他的瞳仁里,从那儿看出来:是怎样的当代史?又是怎样的文革?
她接着看到他出现在旧金山湾区的中文电视台里。他穿着一件铁灰高领毛衣,侃侃而谈。她的记忆在他出现的瞬间变得有点模糊,她盯着屏幕,大气不出。他脸上的线条全拉直、发硬了,长大成人了。她有点恍惚起来,像?或不像?她闭上眼,急寻着倒映在记忆底片上的影像,但是光太强了,将底片打出一片雪白。关灯!关灯!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她张开双眼的时候,还咬紧了她的双唇。
他终于看到她了,他看出镜头外的眼光跟她的目光交汇的瞬间,她看到了他眼里极大的惊慌,他甚至还打了个冷颤。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背着家明和九岁的亮亮在起居间里的说笑声,急步走向卫生间。她站在那个小小的封闭空间里,捏了捏拳头,又出来。
家明从亮亮的拼图堆里抬起头,说,你很冷吗?她松开了紧抱在胸前的双臂,摇摇头,转过身去,她能感到家明探询的目光扫过她的背影,然后停留在电视屏幕上。她这时听到他在电视里说,他青年时代随当军人的父亲在广西待过。她闭上了眼睛,等他下面的话。可这句话很快滑过去了,像是说走了嘴。可她到底是接住了!噢,这个人还在你们广西待过呢,家明说,声音里有一点嫉妒。家明没有去过广西,那个她自幼生长的地方。
她不响,盯着荧屏看她的流氓犯。她看到他的脸色尴尬了一下,随即就过去了。他后来从华东出发,山南海北,流浪,去过很多很多的地方。为什么流浪?那个娇媚美丽的台湾来的女主持人天真地问。他犹豫着,忽然凄凉笑,说,我一直寻找一种真相。她憋住一口气,等他下面的话,他看向她,很慢地说,时代的真相。你找到了吗?她几乎是和那个美丽女主持人同时开口的。我会一直找下去──这有点答非所问了。但她听懂了。
在那个夜里,她再一次听到了怪兽的嘶吼。那吼声低哑,呜──呜呜──呜,带着回声,绵远又凄凉。她决定要见到他,她要当面告诉他,她对他是愧疚的。或许,只有这样,她才能从怪兽的嘴里夺回余生的和平?
在那个夜里,穿过三十一年的时光隧道,她再一次清晰地看到那个早晨,南宁郊外夏日的早晨,在一扇被疯长的九里香掩没的烂木门后,他向她招手。她在那个早晨路过后来成为她的流氓犯的王旭东家的小洋房时,只有十三岁。
她看到她的流氓犯坐在侧门的台阶上看书。他穿一件很旧的圆领汗衫,灰白的短裤,足蹬一双深蓝色泡沫底人字拖鞋,双膝并在一起,头低下去,在看一本书。她注意到他的手在抓着小腿的痒。南疆的夏天,有多少的小默蚊。她是去教授宿舍区找同学文惠,那个暑假里,她们迷着学剪纸。文惠的姐姐在市里体校练羽毛球,带回很多剪纸样品。很多年后,文惠去了日本。她们偶有联系,却从不提那个夏天。
那是一九七五年的夏天,她来了例假。她的父母原来都在这个郊外的师范学院教书。那个夏天,她的父亲带着哥哥劲松去了学院在桂北的分院,她和母亲留在南宁。母亲暑假里到学院的农场锻炼,周末才回来。她颈上挂着钥匙,一日三餐吃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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