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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遗珠:那些被时光收藏的老行当

書城自編碼: 2974666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社会
作者: 张天一
國際書號(ISBN): 9787509011911
出版社: 当代世界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7-03-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264/217000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2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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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千百年来民间文化沧海遗珠,经过大浪淘沙繁衍生息,却也求存艰难。这些凝结着古老中华民族智慧与历史的老行当,不该被后人遗忘,从而湮没浮尘中。希望这些故事能唤醒人们对于民间文化保护的关注,给惨淡的民间文化保留一条延续的血脉。
內容簡介:
本书由21篇中短篇小说构成,用市井小说的手法来陈说民间奇葩、市井风俗的传奇故事。每篇小说自成一个故事,每个故事讲述一位民间手艺人,每个手艺人身上都映射着一种民间文化的衰亡,也是一种精神的失去。剃头匠人对于手艺的坚守与虔诚,映射着人性中的善良与正直;收藏家身上单纯超脱的灵动之气,显现出一种泰然处世的人生哲学;老日子里,捕鱼人对于自然规律的尊重与守护,蕴含着对世事轮回的顿悟。作者想以此引起社会对逐渐没落暗淡、继承人断层的民间文化的关注。
關於作者:
张天一,男,90后,山东东营人,青年作家,民间文化保护倡导者。
目錄
磨刀匠 001
笔匠 007
捕鱼人 017
吹糖人 025
茅山号子 035
拉洋车 041
老中医 057
霓裳羽衣舞 063
皮影戏 081
烧饼铺子 093
算命先生 101
收藏家 121
剃头匠 127
打铁花 135
鞋匠 141
吆喝 149
钟表匠 155
变脸 167
纸扎匠 185
微雕人 193
鬼手 205
內容試閱

周光学接到天一的电话,要我为其书稿写个序,甚为欣喜与不安。天一是我十二年前教过的学生,看到自己的学生有今天的成就,从心底替他高兴;但又有些许不安,因为水平有限,生怕不能全面准确地将文稿所表达的思想意蕴与理性思考表达出来,好在天一一再宽慰,才勉为其难,便跟随心灵的步伐,抒写内心真实的感受读完书稿,便为之一震。成熟老练的笔法将我带回了陈旧日子的厚重之中。我惊叹于如此有文化底蕴与历史年代感的题材。不同行当所独具的特色,如画卷一般在眼前徐徐展开,随之而来的是各个行当中独有的精神风貌及不同坚守的价值取向,更吸引我的是天一赋予其中,对人性,对世事,对世界万物轮回的思考与体悟。难得这样年轻的生命可以承载这样深邃的思索,就如当初教天一时的那种震撼:有灵性,有个性,有才气,能坚守住时代变迁中珍贵的记忆和独特体验。有时候观览市面上的畅销书,五花八门却有一种共通的肤浅与浮躁。正是这种华丽的吹嘘和躁动,让我怀念一种有形的诚实,像土豆一样憨厚,像莲藕一样朴实,像老酒一样历久弥香。正是满眼的浮尘和不实感,让我急于寻找一种有根的生存,像麦田一样稳重,像日月一样持久。我想我找到了,找到年轻生命中最质朴最厚重的感觉,还有老日子里各行各业奇人的精神居所。老行当陌生古老,却亲切实在,在天一的笔下,对每一种行当的写作都放在广阔的时代背景下,将人物的命运与时代特定的背景紧密联系在一起。既有对老行当知识细致入微地描摹,又有一波三折、一唱三叹的回味,更有看过后大彻大悟的感慨。老日子中的纯粹真挚更加弥足珍贵。剃头匠人对于手艺的坚守与虔诚,人性中的善良与正直;收藏家身上单纯超脱的灵动之气,泰然处世的人生哲学;老日子里,捕鱼人对于自然规律的尊重与守护,对世事轮回的顿悟。人们身上的呆板傻气,是时代烙印,更是单纯生活中人性之美的映照。看天一的文字,不仅仅从老师对学生的期待角度,更从一个70后对老日子怀旧的独特情愫角度出发。我有感于天一简洁有力的笔法、朴素自然的文风,更怀望之前简单纯净的日子。时间的粗化,意味人生的恍惚、知觉的紊乱。我如此感谢天一,将这些东西一点点雕刻下来,放在时光的洪流之中,给予人莫大的安慰。作为一个有历史责任感、使命感的90后写的有关老行当的怀旧书,本书值得品读。
这笔下的浮世 ,嘎嘣脆! 《遗珠:那些被时光收藏的老行当》序二 胡爱萍一个毕业多年的学生,突然有一天,拿来一大沓子作品,说要让老师给写个序。这真是身为教师的职业幸福。我的这份幸福,是张天一给予的。他是我八年前的学生。说是我的学生,其实我并没有教过他一节课。那时他上高二,我是学校文学社的负责老师,编辑一本校园文学刊物,每月一期,作品完全是学生原创。高中学生能够在课程学习之余,坚持写作的,少之又少;能够写出让我眼前一亮的作品的,更是凤毛麟角。那时我们学校一个年级有两千余学生,张天一就是这两千分之一。一个创作高产的年轻人,还记得天一拿来一本一本的文字给我看。是白色无格的普通作业本,那么厚的本子,写满了字。字迹内敛又略带飞扬,让人印象深刻。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读到了他的一些作品,有散文,也有小说,其中就有《微雕人》。无论从语言、结构,还是人物的塑造上,都日臻成熟。我好像从这篇小说里,看到了一个青年作家的未来。他的小说语言,很劲道,耐咀嚼。读起来,像嘴里嚼着一粒粒油炸蚕豆,嘎嘣脆。短句子多,有时还成偶出现,带有浓郁的传统说唱艺术的味儿。一对一答之中,像两个人拉家常,又像说书人讲古,字字句句,起得干净,落得爽利。每一句,似乎都找准了读者的某个穴位,只让人读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熨帖。用词用句,古雅而有质地,连贯而不黏腻。行文如清流激石,淙淙有声,语流自然,语势贯通。不读还罢,一读之下,欲罢不能。张天一笔下的人物,都活在浮世的底层,有浓郁的烟火气,却没有丝毫的世俗气。有令人动容的人生故事,有令人敬仰的处世品行,还有一手令人惊叹的绝活技艺。他们身处闹世街区,却大隐于市。读完之后,会觉得猛然一回头,似乎街角那些个理发的、烙饼的、卖豆腐的、修钟表的,都不可小觑,他们不是身怀绝技的世间高人,就是浑身故事的闹市隐者。他们靠自己的手艺过活,技艺精,人品正。曾经沧海,心安情宁,外人看到的只是风浪过后的平静,却不知这人的一生就是一部小说一场戏。他们参透了世事人心,看淡了山水风云,将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碰撞交织一肩挑起。人人都是一座富矿,经得起深挖细掘。个个活得明白,敞亮,浑身有股利落劲儿。对世态人情,对生死天道,明白得很,通透得很。读这本集子,你就像听故事,自在、满足。惯看人间悲剧,哀而不伤,只留一声叹息;笑看人间喜剧,乐而不淫,竟有满眼泪光。每个故事的主人公命运多厄,这厄运反倒成全了他。于生于死,皆是朴素平常心,无所谓达观或超然,就那么自自然然。看似漫不经心的情节,却蕴了极巧妙的初心;细品之下,又觉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让人读得解颐,读得扼腕,读得怅然若失却又回味悠长。不多说了。天一,上小说!


磨刀匠

磨剪子嘞戗菜刀
我高中时候的学校,后面是一个居民区,我时常听见一个拖着长腔的吆喝,时间很固定,下午第一节课中间,约莫十四点一刻左右。当那个点儿,英语大叔的一个喘息片刻,便悠悠传进来那捣乱的吆喝声。大家集体憋着笑,只等英语大叔的回应。他似乎也较上了劲。于是乎,一句英语落下,一声吆喝惊起,相杂相合,很是逗趣。那个时候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偶忆当时,不经意滤过这个桥段,那午后滑稽的中英混合,伴着我们放肆的哄笑,便把彼时欢歌的青涩岁月定格。
我闲时和几个朋友去那居民区吃饭,围过那吆喝者的观,听过他不经意的交谈,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从一个叫刘家沟的地方来。后来又去过几次,不巧,再没见过那人,大概消失了吧。这种蜗行在繁华都市的古老行当,消失并不奇怪。刘家沟,好美的名字。在我的想象中,那里定有青石板铺就的老街巷,汉白玉砌的小桥,悠悠流淌水质明澈的小河,遍地兰花随处可见,君子兰、蝴蝶兰、白玉兰、吊兰、剑兰刘家沟民风淳朴,居民安乐,老幼得养,世代生息,生命不止。我把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古朴恬幽的精髓都加诸其中,这想象中的刘家沟,存在于任何可能的中华大地,可以是中缅边境的雨林,可以是物华天宝的天府,可以是南北统一的中原,可以是钟灵毓秀的江南,可以是人杰地灵的齐鲁,可以是豪放开朗的关东,可以是万古流芳的京城南北贯通,中华神州。想象中的刘家沟,做我理想中的乌托邦。
我记得那老人姓乔,刘家沟的乔老头。我身边的人,与他有故事,值得我用笔记。我记不清了,如果模糊了,只当我说故事。
乔老头来的时候,先吆喝上几嗓子,居民区里的人便知他来了。行至小广场,从自行车上卸下一只马扎。他的东西很是奇特,马扎要比一般的大一倍,自行车是黑色的生铁质,那种八十年代以前的大梁型号。坐下来,点根儿香烟卷儿,盘起腿来就这么在广场中央坐下。他起初的那几嗓子很是起作用,钝了的菜刀,生锈的剪刀,切不了菜,裁不了布头,都被送过来了。都是些老婆子,还有被老婆子赶着来的老头子,问起到哪里去,挥刀舞剪,道:疤瘌乔那儿。动作很吓人。疤瘌乔,年龄相仿的都这么称呼。额前横卧一道蚕疤,秃着脑门儿,那道疤就愈加显眼。特征缀姓,疤瘌乔就喊开了。来他这里的大爷大妈,嘴上闲不住。疤瘌乔在一边刀光剪影,也要和他说上几句话。一杯茶的工夫,锋利如初,亮透寒光。交上五块钱,便回去了。
这天下午稀罕,来了个年轻人,姓王名山。年轻人生的敦厚,四方大脸,小眼浓眉,按理说应该是个精神饱满的小伙儿,可眼前的样子,眼皮耷拉着,头发垂下来,一副颓丧模样,像20世纪的汉奸。然而又觉得他可怜,惹人疼,不经意间总显得局促不适,一双眼眼神飘忽不定,似乎在寻一个心安。他手里握把菜刀,却不亮出来,背在背后,只是站在别人身后看,显得局促。等人走得差不多了,他才站过来,把菜刀往疤瘌乔眼跟前一放,那意思是我要戗菜刀,也不说话。疤瘌乔刚接过来这把刀,就觉得腕子瞬间重了许多,再看这刀,无尖儿无棱,全圆的刃儿,仅刀背就比一般菜刀厚出一倍,足赤的分量,不能不重。看这刀成色,不是时下市场里的不锈钢生铁刀,为的求银透雪亮求视觉效果,这把刀身锈迹已经覆住刀的本身色,全一色的黑红。疤瘌乔中食指在刀身反打一个敲响,厚重的闷出一声,便没了动静,不是脆金属绵长的清凌音。疤瘌乔心中有了数,遇到好对头,这是把钢刀,要费大力气。
疤瘌乔对王山道:年代虽久了些,但是把好刀。什么时候的?王山道:我妈话到一半又改口道:我爸娶亲结婚时候的,这不是今天要剁些碎骨头,用得上了,才想起来。他把关于他妈的话省掉了,不知何意。疤瘌乔道:后生,这刀要费些功夫,你稍微一坐。疤瘌乔起身,王山坐下,看乔老头如何捣鼓。
疤瘌乔拿只半月圆铲,戗下一块块刀面凸锈,哗啦哗啦,像一块块结实的痂。等戗出了本色,拘一捧水浸湿,放在磨光机下打磨。那刀像只努力挣脱的黑鲶鱼,乔老头憋得脸通红,似红面关公,双手努力摁住,不至于成了天外飞刀。火光四溅,飞火流星。足足卯了半个时辰的力气,才停了这档。回头看这刀,已是刀锋尖利初成形。疤瘌乔又在洋车后牛皮袋里翻出一块磨刀石,比原先在外面的磨刀石显得黑重,灰的色,周凸中凹的槽。那刀由疤瘌乔握着刀身,在磨刀石上正反反正地打磨,推过去,还归来,又放过去半个时辰的功夫。疤瘌乔起身时,双手像被抽掉了筋,麻木无力。
流上几捧清水,冲掉灰渍,抹布沿着刀刃拭干,再看这刀已是另一番模样:尖锋背厚刃绯薄,杀人不见血光号,紫微微,蓝洼洼,霞光万道,瑞彩千条。疤瘌乔递刀给王山,连他也禁不住赞叹道:好刀!王山包好刀,留下五块钱便要走,却被疤瘌乔从后面叫住,道:十块。王山听后不干了,心想,难不成普天之下的人都与我为敌,普天之下的事儿都于我不顺。王山道:都是五块,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反成了十块?你是讹我年纪轻吧?!疤瘌乔也看得出他事有不顺,说出的话也别出心裁,意有所指。疤瘌乔道:你,手中的这把刀是块好料,成材之前须得经万砺千磨,承受得自然多,代价自然高。
一语惊醒梦中人,王山赶紧掏钱,恭恭敬敬奉钱上去。
天降大任,苦志劳心。
转过天来,还是疤瘌乔在小广场抽烟等活儿,王山那青年又来了,这次是另一番饱满模样,梳得宽阔的飞机场头,红光饱满,衬衣仔裤黑皮鞋,一副未来领导的派头,走起路来都呼呼生风,很是得意。
这次是把剪刀,和上次不同,王山主动和疤瘌乔搭话道:我爸剪布头用的剪子,嫌钝。疤瘌乔照单全收,按工序打磨。磨着磨着疤瘌乔来了疑问道:你爸剪布头,你妈做什么?王山这回来明显态度不同,把眼前的老头当隐于世的夷吾先生看待,也就心扉大敞,并不隐瞒道:我妈没了。轻叹口气道:我爸又找了一个,就昨天的事,那菜刀剁肉就是给那女人吃的。混账东西!疤瘌乔听出是人家家庭内部的事儿,也就不回嘴。各家事,各家管;各家事,各家烦。王山很快揭过上面的话题,长叹一声,更加引得疤瘌乔的注意,似乎下面要出口的话关乎天下。王山道:这世道笑贫不笑娼,从妓不从良;有钱就是爹,有奶便是娘;权贵道路广,真才难安邦;铜臭比花香,青年浮世何方向?
疤瘌乔这边一听,呵!这青年,有学识,够抱负。引一段警示箴言回他道:八月中秋薄雾,路上行人凄凉。小桥流水桂花香,日夜千思万想。心中不得安宁,清早览罢文章。十年寒窗呆书房,方显才高气质狂。
旁边路过一个半大青年,好事儿,听罢这一老一少的古话连篇作对吟诗,冷不丁骂一句道:他妈的,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等没绝种的国宝。稀罕!话留下,人离开。老少二人相视尴尬。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王山挽开袖子,左臂脉处一道镰刀疤,王山道: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错了位,体验不到世界的喜与悲,只能用疼痛体验世界的疼痛。这疼痛,疼得委屈。疤瘌乔并不觉得讶异,一抹自己脑门上的卧蚕疤,心想道:路还长。开口只道:看不起自己的人,连哭泣的权利也没有。

笔匠




像只红火火的蝶,扑啦啦打着旋子掉在哑二爷的身上。哑二爷倏忽被惊醒,睁开眼,一片烈焰焰的火红色。树叶丛中透过正午的阳光,耀眼。
到午头了,是该回去的时候了。丁零零哑二爷从成群的孩子中寻小福全的身影,一面寻他,一面又要照顾笔摊的生意。尤其这个时候,孩子们一窝蜂似的放学,买笔、修笔的人多。哑二爷只和钢笔、毛笔、铅笔打交道,在他看来,圆珠笔不入流,求速不求效,保值不保量,像溜冰的轱辘鞋,踩不出脚踏实地的深坑,孩子练不了手。糖豆豆、甜果果、酸粒粒之类的零食,那是校门外商店里老张头的生意,搁他这里寻不着。
不消一会儿,笔摊前便围满了学生娃。有的是有所需有所求,有的却是看热闹。对刘家沟的学生娃来说,哑二爷绝对是个难以抵制的诱惑他长着大毒瘤的难看的脸,他比小拇指还要长的指甲,他在笔身上雕龙画凤的手艺。他永远是刘家沟孩子走不出的象牙塔。
小福全来了,他便从人缝中挤进人圈,探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宝石一样。他把书包往玻璃罩的笔摊前一搁,盘腿坐在哑二爷身边,就那么静静地看哑二爷修笔雕花,什么话也不说。哑二爷呵呵一笑,看他一眼,继续忙他的。他是哑巴,除了笑,说不出个啥来。等放学的孩子们稀稀拉拉走得差不多了,哑二爷把木底玻璃框的摊儿用绣兰花白素布一盖,这就收了摊,连把锁也不用拧,领着小福全便回家吃饭了。
刘家沟,蓬莱仙岛腹地的一个胡同儿,这里的人朴实,传了仙家的好风气,不拿,不偷,不是自己的东西,拿在手里烫手。在刘家沟,绝对不需有夜闭门户防偷患盗的忧虑。可谓真正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假一赔十,如假包换。

这天午后,哑二爷摊前来了个镇外人。
来人浓眉大眼塌鼻梁,鼓腮大嘴蛤蟆相,四方大脸络腮胡,项带大金链,指套金玉扳指,鲜活活时代版黑旋风。开的白车来,车屁股冒着熏天黑烟。
来人下车,声如洪钟,大叹一声道:可算找到了!径直两步跨到哑二爷笔摊前,从西装怀里掏出一个木裹红漆镶金图的盒子,无须多问,哑二爷心里猜到十之八九。哑二爷双手接过盒子,慢慢打开,那盒子里黄绒包款,正中央躺着支灿灿全金笔,笔帽笔腿处各嵌红白钻一颗,正宗的官商礼品笔。哑二爷不曾见过这等尊贵的霸王笔,伸出大拇指,作赞叹状。那黑旋风应该是听惯了奉承恭维,立刻显出一副高高在上的霸气,相比哑二爷受宠若惊的谦卑,显然高出一等。
来人道:这是外来货,去年夏天买来作礼的,抻住了,一直没出手。现在派上用场了。嘿,赶得倒是巧,坏了毛病。我在城里千寻万觅也找不着个修笔的。也不怪,这年头,您这行当赚个饱饭钱都为难。听说这胡同儿上有位哑巴笔匠,想不到这行当还真没灭绝,就是您,找您可真不容易。
十次车祸九次快,百只坏笔在笔尖。哑二爷拔开笔帽,这支霸王笔同样不例外笔尖儿开了叉。金笔尖儿都能折弯,哑二爷不觉叹何物如此力度之大。细看,那笔尖儿中央仍嵌颗碎钻,鼓起肚子显成色。钻克金,情理之中。
哑二爷用铅笔在纸上写道:这笔我修不了。黑旋风正得意,一看眼前的白纸黑字,脸瞬间拉了下来,急忙问:咋?哑二爷低头又写下一行字道:这笔岔了尖,得刨钻,怕您心疼,舍不得。那人略一寻思道:保大局,刨!舍得!哑二爷又竖大拇指,赞他有魄力。想不到那黑旋风却打开了话匣子,道:干个啥不都得有代价吗?拿我这项目说话,就为了拿它下马,老爹病危躺医院了,我都没落下个空儿去看看。黑旋风显出铁血柔情的愧意道:死了都不记得儿子长个啥样。黑旋风又道:再拿这支金笔说话,做送礼活动,不用来写字儿,还叫个啥笔?但不管用作啥,就是派上用了,值!黑旋风叹口气道:人嘛,就得对自己狠一点儿。您说是不?
金质笔尖儿,打直需淬火。真金不怕火炼,待哑二爷把那笔尖儿淬在酒灯上时,那笔尖儿却熊了。真金被淬掉了金漆镀,露出煤黑铁色。哑二爷拍拍黑旋风,黑旋风探头细看,恼羞成怒,破口便骂:外面金闪闪,里面黑黢黢,蒙住老子的眼,骗老子嘛!哑二爷继续淬火修笔,等打直了笔尖儿,又汲了一管水,一款秀娟的字整齐地在纸上排列下来:别活得太假。那人坐下来,像丢了魂儿,黑旋风成了病尉迟。哑二爷又写道:世上没有好人坏人之分,只有罪人,区别在于是否承认有罪。
那黑旋风看后,收起笔,扔下一张大钞,匆匆回到车上。临走,摇下车窗,探出头来道:我去医院看我爹。
冰箱、空调、洗衣机种种样样的家电都有的修。坏了,一个电话,一条短讯,或售后服务或专职修理,送货上门,快捷方便。可是,若要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摩肩接踵的商场里寻那么一位旧行当修笔的,却是大椿树上的凤凰听说过,没见过,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一般。
刘家沟上的这位,应该算得上个稀罕种。
文渊出自学堂。刘家沟的文化千年一脉,朴雅琉秀,和哑二爷手艺人的风格搭配得贴切。就是把哑二爷唤作文化人也并不过分。哑二爷的老祖父是清朝进士,辉煌时,算得上刘家沟屈指可数的门面人家。家门影响,哑二爷的父亲在西学东渐的时候并没有登上新学的船,因此后来成了被解放的对象。砸烂地主老财的狗头,到了哑二爷这一辈,家中物什由私充公,也一直背着地主的名儿,没受到国家的优待。又因为先天失语,混世求生也坎坷碰壁,潦倒落魄如丧家犬。好在年轻的时候,多读了家中传下来的几本书,习得一手好字,靠给刘家沟红白事写联题字艰难度日。屋漏偏逢连夜雨,人到半百,又生了疯红瘤,长在左脸上,像个猩红的喜蛋。
快六十的人了,仍无妻无后。他家这一支,眼看着要断后。唏嘘者有,叹惋者有,却统统懂不得他心中的百年孤独。他每天都去桥头那边的小学,蹲在角落里看孩子们放学。夏天遮住脸半边,冬天头顶瓜皮帽。怕那些孩童见了他的真貌鬼哭狼嚎,自己求个笑眼泪光。
穷困不终生,总有转运时。小福全的出现,就是哑二爷的转运时。
一个冬天雪后的傍晚,他在刘家沟小学的校门口捡了一个襁褓中的男娃,四周无人,哑二爷便把那男娃抱回了家。回到家哑二爷在襁褓中找到一支龙雕顶嘴的漆红钢笔。借着微光,哑二爷用那支笔在纸上写字,泄出湛蓝蓝的墨迹。哑巴竟然叹出了声:蓝宝石一般的颜色。那处女声像玻璃相互摩擦时的尖利。哑二爷也为这声音呆愣,干张着嘴巴,想再找回那舌动喉振的感觉却无从开始。哑二爷给这男娃取名,小福全,福禄双全。
哑二爷后来再看那支笔,笔身雕龙尾处再雕半颗碎心,才知道这是支对笔。有游浅水的龙,就有落鸟巢的凤。那时起,哑二爷才决定摆摊修笔,也有了刘家沟笔匠的故事。
这年秋天,刘家沟新来位姓刘的教书先生。三十岁刚出头,不大也不小,正值好年华,革履西装金丝镜,很显干练。据说是主动请缨,从城里调配下来的,不求富贵,奉献基层,难能可贵。这样精神的人,有,不多了。说来也巧,刚好做了小福全的任课先生。顺理成章的,慢慢和哑二爷混了脸熟。
这位刘先生每天回办公室的路穿过那片枫树林,自然要去哑二爷的笔摊坐上一会儿。大多时候,都是刘先生向哑二爷讲小福全的事情,报喜不报忧,哑二爷坐在一边静静地听,乐得合不拢嘴。
当老师的,和笔杆子打交道的机会多,多则易损,损则需修。有时候,刘先生在哑二爷那里买笔,哑二爷不收他的钱,权当是小福全的报答。后来,刘先生来摊子上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他路过笔摊也停不下步子。是不是小福全不听话?哑二爷心里没个底儿。这天放学,哑二爷拿着预先写好的条子拦在刘先生回去的路上,刘先生一看条子便乐了,只好道出原委:我每次搁您这儿买笔、修笔,您老都不收我的钱,您这是逼我欠债。您怠慢了我,我咋好意思再来?哑二爷一笑,惯有地伸出大拇指,赞他有骨气。回头又写张条和他玩笑道:概不赊账。
这天礼拜天,学生休息,哑二爷笔摊的生意冷清许多。太阳厚脸皮地转着脸儿,盯了哑二爷一整天。傍晚时候,那太阳才变得羞涩,涨红了脸要下山去了。哑二爷也到了收摊回家的时候,对面学校里走出一个人来,踉踉跄跄,步伐错乱,分明是醉了酒。细一看,竟是那刘先生。
二爷,留步。一口酒气扑过来,像刚从酒缸里泡了澡。哑二爷站住脚步,刘先生接着道:我今天不修笔也不买笔,我我给你看样东西。他也顾不上教师的身份,盘腿就地坐在哑二爷面前,又左右看了一圈,一副诡秘的样子。见四处无人,方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粗布小包,一叠一叠地掀开,露了真身。
哑二爷认得这东西。一支古旧的标杆儿长细笔,电镀铁笔尖儿,油漆木笔杆儿,顶戴一只孔雀翎。不是上了年龄的人,还真叫不上这笔的名字蘸笔。蘸笔在二十世纪初期风行过几十年,哑二爷年轻时候用过,很是钟爱。旧时候,这种笔很便宜,笔尖儿一毛钱三五个,笔杆儿一毛钱两三个,把笔尖儿插在笔杆儿上,蘸了墨,就能写字作画。笔画可粗可细,色调可浓可淡,用似钢笔,胜于钢笔,笔尖儿弹性尤佳,写字宛如篆刻,做漫画更是栩栩如生有韵味。风靡一时之后,终于被自身笔与墨脱节的缺点所累,被钢笔取代。不过,在老一辈人那里,却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曾经有个同年代的老人在哑二爷面前这样比较:毛笔太传统,时嫌迂腐;钢笔太张扬,诱发含蓄;铅笔太水性,过于轻浮。唯有蘸笔,朴实无华、淡雅如许。
哑二爷伸出大拇指,对刘先生的蘸笔表示欣赏。
那刘先生却哈哈醉笑,道:我若能真像您倒也好,说不出话,说不出直话,说不出实话,也不会祸从口出,待在这里。哑二爷一脸的疑惑相,那刘先生反倒说开了,一抛为人师表的矜持,潇洒道:什么主动要求下调,我那是被逼下来的。哑二爷听到这里便不再说话了,那刘先生收不住口,继续道:上头的人爱听奉承话,不爱听实话,笔下无阿谀之风,无汲汲之气,太直太锋利,人往高处走,我往低处求。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那刘先生借着酒劲,竟然说到簌簌掉眼泪。等到哭停了,酒也醒了一大半。
再看哑二爷,哑二爷已经用那支蘸笔蘸墨写下一行字:写完了蘸的墨,再蘸新墨,才能续写下去。刘先生长叹一口气,头发耷拉下来,吊在额前,道:守法昭昭忧闷,强梁自在欢歌。损人利己骑马骡,正直公平挨饥饿。修桥补路的瞎眼,杀人放火的儿多。路漫掩涕兮,自在心德。哑二爷又写下一句话道:生气却不犯罪,莫把怒火带到日落。
刘先生抬头,看看已经隐藏了一半的那张红彤彤的太阳脸,破涕为笑,站起身抖擞抖擞便回去了。
刘家沟的孩子在学校里都要写书法。书法自然离不开毛笔,和筝弦拉马尾粗硬最佳不同,毛笔尖儿的毛须细软。写书法的人常和毛笔打交道,中间流传着黄鼠狼尾巴上的毛扎毛笔最好。
小福全上书法课的时候,哑二爷专门去河岸边熏了一窝黄鼠狼的洞,用黄鼠狼尾巴毛给他扎了一支竹竿缀红穗的黄毛笔,又在笔杆儿处雕了只出水蛟龙。
上书法课后没几天,小福全带着一位叫珍珠的大眼睛女孩来到笔摊前。那女孩说要买毛笔,哑二爷让她在笔摊里选,小女孩都看不中,非说要一支和小福全一样的黄毛笔。哑二爷咧嘴笑了,脸上的瘤子被带着往上提,这是在为自己的手艺感到自豪。哑二爷在纸上画了个?,珍珠羞得脸红扑扑,把那双大眼睛衬得更明亮。哑二爷总觉得这双眼在哪里见到过。珍珠站在一边低着头在胸前绞手指,就是张不开口。
小福全从一边站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像哥哥一样安慰她,又对哑二爷道:我钢笔上的心和她的钢笔上的心能合成一个。哑二爷初听这话并没察觉到什么不妥,细一琢磨,才觉出其中的不一般。忙叫那女孩拿出钢笔来看,果然笔尖儿处攀只起舞的凤凰,凤嘴处衔着笔尖儿,凤尾处挂半颗碎心,和小福全的那半颗配得恰到好处。
一连好几天见不到哑二爷的影儿,买笔的孩子都跑去外面的商店了。刘先生问小福全,小福全也说不知道,只是早中晚的时候,哑二爷都会做好饭,然后便不知去向了。珍珠说看见了,好几次都看见哑二爷在河岸边熏黄鼠狼洞,肯定在为她扎黄毛笔。翡翠也说看见了,好几次见哑二爷一个人在她家酒馆里喝酒,喝醉了就摔碟子砸碗,然后就抱着头哭。
哑二爷再回到枫树下的时候,真的为珍珠扎了一支黄毛笔,竹竿缀红穗,和小福全的一个模样。哑二爷觉得那笔上还缺点啥,要过珍珠的钢笔,比着葫芦画瓢,在黄毛笔杆儿上雕只起舞的凤凰,凤尾处挂半颗碎心。他这次雕刻太用力,心中千钧雷霆闪电,轰隆噼啪,哗哗下起大雨,汗如雨泼,浸湿额头。平生不曾如此。等他雕完那只金鸾凤,啪折断了那截指甲。
哑二爷拭了把汗,把毛笔递给珍珠。珍珠拿钱给他,他怎么也不收,只是捧着珍珠的那支钢笔再仔细端详一番。珍珠以为他喜欢,说:想要就送给你。哑二爷摆摆手,嘴角一抹惨淡的笑容,然后用那支凤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道: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拿。这支凤笔和当初用那支龙笔时候的感觉一样,舒泻如流,蓝湛如天,哑巴又有了说话的冲动:和蓝宝石一样的颜色。
到了冬天,红枫落尽。哑二爷在枫树下倚着睡着了就再没有醒来。孤独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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