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事实上，他是一名同性恋
身后的木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约翰雷门顺着山路开凿出的台阶走下去。下行二十英尺左右，一栋小巧的现代建筑依山而立。走进客厅，迎面而来的是一种身处室外的离奇感即使是在11月雾气迷蒙的清晨，这间房屋仍然显得宽敞明亮。在圣塔莫尼卡最北端，却让人感到了加利福尼亚的野性和纯真。从房间向外望去，草木葳蕤，景色美得令人难以置信。拱形的金属顶盖下，一幢有着都铎风格的尖顶小房屋掩映在枝繁叶茂的桉树、槲树和松树丛中；再往下，排列成曲线形或方形的扁平屋顶一水儿向下延伸，就像一幅塞尚风景画，映射在远处对面峡谷的峭壁上。越过雷门的左肩向远处眺望，太平洋灰色的洋面在薄雾中闪着微光。这是1970年的感恩节前夕。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Christopher Isherwood）把他找来。伊舍伍德和雷门已有近四十年的交情。20世纪30年代初，两人初次相见于弗吉尼亚和伦纳德伍尔夫夫妇位于布鲁姆斯伯里的霍加斯出版社那间潮湿的办公室里。雷门当时是伍尔夫的助手，他说服了伍尔夫夫妇出版伊舍伍德的小说《纪念碑》（The Memorial）。伊舍伍德和雷门是一对儿两个移居国外的英国同性恋，性格却截然相反。六十多岁的伊舍伍德身材矮小，看起来有点孩子气，但魅力不减当年，人们不能不被他吸引[约翰雷门（Joh?n Lehmann），《属于我的时光》（In My Own Time），第120页。]。伊舍伍德那双明亮的蓝眼睛炯炯有神，棕色的头发厚重地贴在前额上，眉毛因年龄的增长而变得稀少花白。雷门则有着截然不同的魅力，他身材高大，魁梧强健，比伊舍伍德高出整整一个头。他比伊舍伍德小三岁，但看起来却像他的长辈。雷门在年轻时就有一种权威的气场，近乎狂妄。还不到三十岁，他就已经满头白发。他讲话时语速不紧不慢，一副准确而又坚定的男中音，像是外交部专家的口吻。雷门那双灰暗、半眯着的、探究式的眼睛[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克里斯托弗与他的同类》（Christopher and His Kind），第97页。]发现了大批的青年政治作家，彻底改变了30年代的写作风格。他把布莱希特（Brecht）和洛尔迦（Garcia Lorca）的作品呈现给英国读者，斯蒂芬斯彭德（Stephen Spender）和塞西尔戴路西斯（C.Day Lewis）也因雷门对其作品的推荐而变得家喻户晓。威斯坦休奥登（W.H.Auden）的诗歌《放下你沉睡的头颅吧，我的爱人》（Lay Your Sleeping Head My Love）和乔治奥威尔的散文《猎象记》（Shooting an Elephant）首次发表于雷门汇编的选集《新作集》（New Writing）中。他催生了伊舍伍德的柏林故事集，包括《我是一个照相机》（I am a Camera）和《卡巴莱歌舞剧》（Cabaret）等。他能抓住20世纪初期出生的这一代英国作家的活力和写作类别，这一点，当时的任何人都无法与之媲美。然而，他的影响力逐渐消失。雷门曾是小说和诗歌出版界的主力军，但最新一代的愤怒作家是像奥斯本（Osborne）、品特和奥顿（Orton）这样的剧作家他们和雷门没有什么联系。曾经，他的出版品牌是最新畅销书的标志，如今却失去了威信，也无法吸引投资。出版事业宣告失败后，雷门不得不前往美国寻求出路。在美国，他在各个高校进行巡回演讲，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漫长的、令人印象深刻的文学生涯。每学期，他都会开始一段新的恋情，但往往以悲剧收场。对象大多是崇拜他的美国年轻男子，几个月后光环褪去，感情便随之淡了下来。尽管曾经在奥斯汀、圣地亚哥和伯克利这些城市居住过，但他内心仍然是一名地道的英国人。很久以前，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就对英国不再抱有任何希望。1939年1月，他和威斯坦休奥登移居美国，两人既是朋友，也曾是情人。伊舍伍德，这位将英国小说的未来掌握在手中[《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日记》（The Diaries of Virginia Woolf），第185卷，1938年11月1日。弗吉尼亚伍尔夫通过萨默塞特毛姆记录下这一评论。]的人，却因为在战时抛弃了自己的祖国而备受指责。奥登留在了纽约[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在1973年10月29日的日记条目，参见《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Christopher Isherwood），《失去的岁月：回忆录》（Lost Years： A Memoir），凯瑟琳巴克奈尔（Katherine Bucknel）编。]，而伊舍伍德却继续往西，在他的性爱故乡洛杉矶定居。1946年，他加入美国国籍，在南加利福尼亚度过了三十年的快乐时光。从山中小屋往外可以看到，下方有一片海滩，在那里，他遇到了此生挚爱年轻的艺术家唐巴查迪（Don Bachardy）。他们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但是今天下午，他有事向认识了大半辈子的老朋友请教。尽管克里斯托弗有些时候觉得雷门的自大很没意思，但他还是很看重雷门做编辑的天赋。克里斯托弗有个秘密，想听听约翰的建议。还有一段信息来自剑桥大学国王学院。直到去世前，摩根福斯特才将它们重组在一起。这位叙事界的伟大建筑师揭开了最后那段信息的神秘面纱。爱德华摩根福斯特，人们常常亲切地称这位大师[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克里斯托弗与他的同类》，第105页。]为摩根，他是上一代作家中唯一令人发自内心钦佩的。表面看，他似乎是一个古怪的文学导师。福斯特生于1879年，是同时代作家中的年长者，比其他人大二十多岁。他在一战前已小有名气，三十岁时已经出版了一部短篇故事集和《天使惧于涉足的地方》《最漫长的旅程》《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以及《霍华德庄园》这四部广受欢迎的小说。与乔伊斯或伍尔夫这些伟大的革新派相比，福斯特早期的小说显得中规中矩。但是对约翰和克里斯托弗来说，这些作品对沉闷的英国生活进行了细微讽刺，令他们深受启发却捉摸不透。克里斯托弗很欣赏摩根这种微妙的写作手法，他将幽默和讽刺、洞察力和理想主义结合起来，如同在刀刃上找平衡。他削弱了嘲讽辛辣的语调，听起来像是母亲间的闲聊，而不是高调渲染大场面[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狮子和影子》（Lions and Shadows），第173174页。]??实际上，他关注的更多是微不足道的事情，而不是宏大的场面。这几部小说都是从一个复杂的视角看待生活，在英国人悲惨盲目的自满中寻找一种阴暗的社会喜剧风格。尽管小说中描写的英国人十分敏感，但他们却有着非凡的才智。摩根出版了最初的四部小说后便销声匿迹，鲜有作品发表。他呕心沥血，用了十多年的时间来完成最后一部小说《印度之行》，该书出版于1924年。这部小说具有他早期小说的所有特点，但摩根的洞察力却磨炼成了一种悲剧性的智慧。现在，他以一个印度人的口吻问道：是否能跟一名英国男子成为朋友[爱德华摩根福斯特，《印度之行》，第5页。]？尽管摩尔夫人和菲尔丁、阿齐兹博士和戈德博尔教授想要跨越种族和文化的障碍在一起，但是，福斯特笔下这些复杂而又开明的人物却注定要面对一个意志破灭、令人痛苦和心碎的世界。在《印度之行》出版后，他又陷入一段异乎寻常的沉寂期。作为当时最杰出的小说家之一，摩根在四十五岁的时候停止小说创作似乎过早了。在接下来近五十年的时光中，摩根再也没有创作新的小说。福斯特以记者和评论家的身份继续生活着，他倡导作家的自由。尽管福斯特腼腆得让[斯蒂芬斯彭德，《给克里斯托弗的信》（Letters to Christopher），第57页。]人感觉很尴尬，但他却成了一名辛辣的社会批评家。他认为，西方民主对第三世界有很深的误解，坚信只有实行包容和开放政策，民主才能得以维持下去，尤其是当这些品质威胁到国家安全的时候。在克里斯托弗认识的所有人中，唯有摩根依靠个人信念为生。克里斯托弗钦佩摩根的正直，钦佩他把自由信念融入日复一日的道德实践中的能力。他宣称摩根比自己认识的任何人都要明智[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在那里参观》（Down There on a Visit），第175页。]他很坚强，不像我们总试图成为一言不发的禁欲主义者，因此他从未被击垮。五十多年来，福斯特站在失败者的立场参与政治斗争。几乎每周都能读到一封以他特有的口吻写给编辑的信，内容简洁，文笔犀利。他反对法西斯主义、反对审查制度、反对共产主义、反对犹太人意识、反对英国占领埃及和印度、反对种族歧视和侵略主义，反对任何带有典型英国人特质的事情。然而，摩根的呼声并没有引起太大轰动。他战战兢兢地发出呼声，却常常形单影只，因为他不喜欢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作为自我标榜的男同性恋，伊舍伍德和雷门采用了这个美国新词（gay）。这个词来自石墙暴动中抵抗警察的男同性恋者，他们拥护同性恋自由，拒绝homosexual这个医学术语。几十年来，homosexual一词给他们贴上了物种的标签。他们在态度和用语方面经历了重大改变，于是他们对摩根的事业断档之谜有着犀利的见解。他们知道，或者说怀疑，1910年摩根出版《霍华德庄园》后厌倦了虚伪的礼仪社交。未遭受破坏的乡村风光、身穿白色亚麻西服的英国人还有机智的对话构成了他小说的情节。早在1911年6月，他就在日记中吐露出他厌倦了自己只写男欢女爱的主题[爱德华摩根福斯特，上锁的日记，1911年6月16日，剑桥大学国王学院现代档案馆（King''s College Modern Ardrives，Cambridge University），以下简称国王学院档案馆。]。1924年《印度之行》出版后，他完全放弃了这个主题。摩根去世于6月初，已经过去了五个月。这个伟大的老人活到了九十一岁。他是伊舍伍德和雷门的指路人，是他们的知己和文化启蒙者。11月的日子美好而又短暂。神秘包裹[约翰雷门，《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第121页。]藏在走廊尽头摆满书籍的书房里，雷门很不情愿地走过去坐下，让伊舍伍德的情人唐巴查迪给他画张人像。唐巴查迪是一位技艺精湛的画家，他有着与众不同的、亲昵的创作风格；他只画写生，在自然光线下即时写生；作画时，他习惯贴近创作对象，近得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呼吸，一气呵成完成画作。伊舍伍德和巴查迪相识于近二十年前，那时巴查迪只有十八岁，而伊舍伍德已经四十九岁了。他们的浪漫爱情富有戏剧性和不现实因素，就像巴查迪位于山腰的小工作室一样，似乎注定要以悲剧收场。但是这对同性恋情侣却无视这种结局，用漫长的相伴重新书写了他们的故事。回顾他们漫长的同居生活，巴查迪情不自禁地、淘气地咧着嘴笑了起来。伊舍伍德开心地说道，带着一个小男孩[由蒂娜马斯卡拉（Tina Mascara）和吉多桑蒂（Guido Santi）执导的影片《克里斯和唐》（Chris and Don）中的唐巴查迪。]，把他塑造成自己的模样。这正是这个男孩想要的，他的生命也因此而绽放。光线暗了下来，肖像画上的颜料还未干，巴查迪悄悄地溜出去和朋友们吃晚饭。雷门和伊舍伍德坐在客厅里的两张椅子上，一年前，大卫霍克尼（David Hockney）曾在这里给唐和克里斯托弗摆好姿势画双人像。在他们的谈话深入前，科学怪人的新娘（《科学怪人的新娘》是一部电影）爱尔莎兰彻斯特（Elsa Lanchester）来了。这位女演员是另一位移居好莱坞的英国人，在峡谷里，她的住处离克里斯托弗最近。查尔斯劳顿（Charles Laughton）家这位孤独的寡妇有个让人不舒服的习惯[赖特（Wright），《约翰雷门：一个异教徒的冒险》（Joh?n Lehmann：A Pagan Adventure），第236页。]，她喜欢越过树篱不请自来。得知雷门来了，她决定前来拜访。兰彻斯特独自生活了十年。她酒量很好。一双大大的棕色眼睛显露出悲伤之情。但是那晚，她的眼神十分深情、温和[约翰雷门，《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第121页。]，她回忆起约翰的妹妹她的朋友贝特丽克斯（Beatrix）也是一位演员，很久以前在英国时，两人曾在一起工作。男士们很体贴地将兰彻斯特送回家后，最终在伊舍伍德的书房安顿下来时，面向大海的窗户开始暗了下去。克里斯托弗设计了一个巨大的金色工作台，占据了靠窗的整面墙壁，现在，上面摊着一部财宝，一页一页。房间里，秋天的光线暗淡了下来，然后天就黑了下来，两个男人（克里斯托弗和约翰）一言不发，安静得令人吃惊。他们花了好几个小时从中仔细地筛选。福斯特把《莫里斯》这部同性恋小说隐藏了近六十年，这部小说的最终打印稿此时就摆在他们面前。《莫里斯》是一部革命性的新流派小说，讲述了一个关于同性恋的爱情故事，结局很美满。这部小说是摩根内心的呐喊。对他来说，一个美满的结局是必要的[爱德华摩根福斯特，《莫里斯》中的注释，第216页。]。我本不应该花费心思另写一部。我下定决心，在虚构小说中，两个男人无论如何都要相爱，小说允许它永远停留在这种状态。如同之前的《霍华德庄园》，《莫里斯》的内容也是关于社会阶级的束缚的，也渴求唯一的联系，寻找勇气去理解、去爱那些不同于我们的人。故事的情感力量反映出摩根的性觉醒，小说本身却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想。莫里斯霍尔是一名股票经纪人，对他的角色塑造却和摩根本人大相径庭：外表英俊帅气、身体健康、富有魅力[同上，第209页。]，但精神上却迟钝呆板，他虽不是一个奸商，却是一个势利小人。亚力克斯卡德是一名猎场看守人，比大卫赫伯特劳伦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笔下脾气暴躁的猎场看守人的年纪还大。他聪明朴实，但不懂礼数，完全受制于他在战前英国的地位。莫里斯之前的一个不忠实的情人克莱夫达勒姆曾经有一段关于柏拉图式恋爱的谈话，什么甘于牺牲了，坚定沉着，不露感情了，这些古板乏味的无稽之谈一直笼罩在莫里斯心头，亚力克的到来驱散了它们[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克里斯托弗与他的同类》，第127页。]。他紧紧抓住莫里斯，让他对他们的未来充满信心。他知道这算什么[爱德华摩根福斯特，《莫里斯》，第207页。]，也知道答案。他们将不被社会所接受，与其他人断绝关系，没有金钱；他们只有彼此，相依为命生活、工作。但是英国属于他们她的空气，她的蓝天都属于他们，而不属于那些胆小古板、心胸狭窄却没有灵魂的人。克里斯托弗和约翰一页页轻抚过这一大厚本新的打印稿。从头到尾都是新修订的版本，页面空白处的旁注都是福斯特细长的字迹。这个版本的措辞比克里斯托弗几年前看的那份草稿更直截了当。摩根听取了他的建议：直率、有性爱场面的全新版本比原先的版本更加丰满、生动。并且，他的决心也更加坚定。几年前摩根拿给克里斯托弗看的草稿中，亚力克移民到南美洲，留下莫里斯独自一人期盼重逢。但是在新的手稿中，这对情人最后拥抱在一起在英国，在任何地方，在任何时候，在一战前。在最后的草稿中，亚力克坚定地对莫里斯说：现在，我们再也不分开了[爱德华摩根福斯特，《莫里斯》，第207页。]。雷门低头看着这堆杂乱的稿纸，他震惊地发觉，《莫里斯》修订版的打印稿仅仅是一个开始。还有大量关于同性恋这一主题的新故事都有着非凡的力量和深度。其中一个是发生在殖民地地主和他的下属兼情人之间的一段令人望而生畏的情事，这个故事可以被看作重复了《印度之行》中阿齐兹博士和菲尔丁先生的那段没能实现的友谊，只是它的描述更加黑暗，也更加性感。由此看来，摩根并没有停止写小说。的确，他坚持创作，一直到年纪老迈。克里斯托弗十分开心[约翰雷门，《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第121页。]，约翰则不知所措。摩根遵守了他的承诺。克里斯托弗觉得，小说的未来和摩根生活的真实意义就在他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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