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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双骄

書城自編碼: 2961907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青春文學爱情/情感
作者: 尼罗
國際書號(ISBN): 9787511366368
出版社: 中国华侨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7-03-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288/276000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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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题材内容:本文以张嘉田、雷一鸣和叶春好三人的感情纠葛为主线,写尽人世间的爱恨情仇,不论是温柔缱绻的钟情,还是复杂矛盾的心境,尼罗用她*的文笔将这一段惊心动魄的民国传奇写的荡气回肠。
★口碑效应:尼罗是个口碑作者,作品在豆瓣评分大多数不低于八分,知乎网友更是评价她网络文学真正的名家。其作品《无心法师》被扮上荧幕,被网友称为良心剧。《无心法师2》也将在2017登上荧屏。
★影视潜力:版权被众多影视公司竞相争抢。
★一个是少年英豪,一个是乱世枭雄,他们都冷酷,都精明,都讲情义,也都让叶春好悲喜交加。这三人互相视为知己,也互相爱恨交织,谱写了一段惊心动魄的传奇。
內容簡介:
穷小子张嘉田,真喜欢叶家的大小姐叶春好啊!
叶家一朝破产,叶春好也从大小姐落魄为一无所有的孤女。张嘉田总算得了英雄救美的机会,叶春好是个讲理的大姑娘,很领他的情,承认他是本胡同*为英俊善良的小流氓。眼看小流氓得寸进尺惦记上自己了,叶春好没好意思直接说自己看不上他,直接一扭头一跺脚,投奔社会自谋生路去了。
叶春好进了督理府,本想做个家庭教师混碗饭吃,没想到,遇见了雷督理。
张嘉田尾随着也进了督理府,本想把叶春好的差事搅黄,娶她回家做老婆,没想到,也遇见了雷督理。
雷督理,掌管一省军政大权,年轻有为,病美男,真和蔼,真可爱,待她与他都真好,恩情比山高、比海深。她和他如何报恩,才能如他的意?
關於作者:
尼罗:
民国题材大手,性格直爽冷幽默,文风老辣,行文狠厉,故事人物性格鲜明而立体,尤其擅长刻画两面。故事多围绕主人公的一生展开,描写其不同时期的情感经历。万千深情、岁月感慨、国仇家恨隐于漫天炮火纷繁乱世,细细品味,其中滋味让人深思动容。
微博:@写文的尼罗
已出版:《无心法师》系列 《天机变》 《降龙》 《风雨浓,胭脂乱》等作品。
目錄
第一章 小张的单恋
张家田醉倒在了那春风一样的笑容里,面红耳赤、豪情满怀,说话都是醺醺然:记住你的话,千万别逞强。有二哥在,饿不着你。别说一时,就算管你一世,二哥也愿意!
第二章 大帅府
张家田想,就算雷督理不提拔自己、哪天翻脸不用自己了,自己也还是要感激他。若没遇见他,自己大概就要永远活在那个旧世界里,不知道什么叫富贵,不知道什么叫壮志。
第三章 俱乐部
叶春好想找到自己方才坐过的位子,可就在一回眸之间,她的目光透过两帘红丝绒帷幕之间的缝隙,仿佛是看到了雷督理的眼睛。
第四章 秘书
叶春好僵硬着上半身,只当自己耳畔没有他的呼吸:男子立志不娶,无非是受几句非议;女子立志不嫁,则是成了胡说八道的笑话,甚至人家连信都不肯信,仿佛女子天生不健全,不找个男人,就不完整、活不成了一样。就是因此,我才常恨自己不是个男人。
第五章 可惜了
叶春好此刻已经无力思考,只能是凭着本能,挤出了声音回答:大帅,您忘了吗?我告诉过您的,我不嫁人,谁也不嫁。
雷督理听了这话,微微地一皱眉头,然后他用力攥了攥叶春好的手:可惜了。
第六章 考验
张家田不懂什么叫作鞠躬尽瘁,猜着大概是让自己愈加努力的意思,便一立正一敬礼:是!家田一定鞠躬鞠躬什么后已!
雷督理看着他,两只眼睛本是冷静的,此刻眼角渐渐聚起了一点浅淡纹路,是他微微地笑了一笑。
好。他说,记住你的话。
第七章 动心
雷督理不缺姨太太,他缺一个红颜知己。
知己知彼,需要时间,所以他本来不急。只是昨天偶然多看了她一眼,他忽然有点动了心。
一动心,就不能那么从容了。
第八章 双骄
在张嘉田的心中,这二位乃是天下并列第一地重要,若天下可由他来点评,那么他们便是他眼中的一代双骄了。
他们都是可爱的,都是可敬的,都是他要供奉的,都是他可以为之牺牲的。
第九章 行刑
他是他最忠诚的部将、最无畏的士兵。
雷督理寻寻觅觅,一直在寻找这样的一个人,好容易找到了,哪能为了个女人,把他勒死?
可那女人,也是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中的。
也是他许久以来一直在寻觅的。
第十章 雷霆之怒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雷督理忽然又道:你哭起来,像个小丫头。
叶春好看了他一眼:您踢人踹车的时候,瞧着也不像个大帅。
第十一章 小张师长
张嘉田:大帅,您真让我接替洪霄九,当师长去?那我怎么办呢?
雷督理:爱怎办就怎办,你是师长,你说了算。
张嘉田:我、我肯定干不好啊!
雷督理:干不好,还干不坏吗?
第十二章 为难
这样的一个人,大概是天地间的一股子灵气凝聚生成的。从他出生到现在,会有多少女人爱过他呢?是多少女子的娇惯,才惯出了他这样阴晴不定的坏脾气呢?
其实,叶春好也是愿意那样娇惯他的,只要他肯给她一句千真万确的准话。
她千般万种地算计,无非是要自保。她就只有这一颗心,一旦错付了,便收不回了。纵然收回,也是千疮百孔的一颗伤心了。
第十三章 寒意
他时常就会让她心痛一阵,他待她好的时候,她尤其容易痛。
她知道这痛源自何处她想要他,又不敢要他。可望而不可即,可即而不可得,一颗心被一场火烧灼着,怎么可能不痛?她想他如果不是什么督理大帅就好了,不要是督理大帅,也不要是什么少爷公子,她只要他是一个赤条条的人。
第十四章 乱麻
我喜欢你,我就愿意为你出力、给你花钱,我就愿意把好东西都给你。我这一趟回来,要是不给你留下点什么好玩意儿,我心里就难受,我都没法儿往回走。你别觉得你收了礼,就是你欠了我的,不是。要说欠也是我欠你的,我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活该我得还,不还干净了,咱俩就没完。所以你别拦着我,你不爱嫁我就不嫁,你将来看上别人了,想嫁给别人,到时候我哭我的,也不用你管。
第十五章 少年英雄
雷督理像是父亲、兄长、知己很多角色的混合体,在这样一个混合体面前,他向来是想不起讲尊严的。
第十六章 有风有光
她和他十指相扣,只觉得是冲破了一道樊笼,忽然间天大地大,有光有风。
第十七章 无疾而终的单相思
和那些新风景相比,一场单相思的无疾而终,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內容試閱
第一章 小张的单恋
(一)
民国十二年春,北京。
张家田坐在茶馆里,听说书先生讲《唐伯虎点秋香》,听着听着,心思就飘了,飘到一个大姑娘身上去了。
他今年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光棍一条,正是娶妻生子的年纪,然而无妻无子,所以不想大姑娘才怪。其实他生得牛高马大、小白脸,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家里还有一座现成的小院子,照理来讲,讨个老婆是不为难的,问题是他不肯按照道理活张家原本是贩粮食的,不富也不穷,结果惯出了两个游手好闲的儿子来,等到老两口子先后走了,余下这俩儿子兄弟同心,也没多久,就把小小家业败去了大半。张家田是老二,算是兄弟中比较智勇双全的那一个,老大张家粮在智的方面略微欠缺一些,去年惹到了本地一个有名的大混混,被大混混一仗打得没了影子没死,也不知道是逃去了哪里,反正这人就是没了,连根头发丝儿都没留下。
家粮一没,家田就独自撑了门户,自己过得也挺好,唯一的问题就是入不敷出、总闹饥荒。饥荒的问题尚未解决,他又动了春心,看上了人家叶家的大小姐,叶春好。
春好今年十九岁,生得是:削肩长颈瓜子脸,芙蓉为面柳为眉。去年剪了头发,鬓发弯弯地掖在耳后,留一层齐齐的薄刘海,瞧着越发洁净伶俐。叶家本来也是买卖人家,叶春好的爹做生意,大概是小钱挣腻了,年过半百时起了邪心,开始拿出大笔金钱做投机生意,结果生意没做几年,就忽然蚀了大本,连铺子带房产全卖了,都抵不上债务。
叶老爷子自己溜了个无影无踪,留下的一个姨太太,也带着亲生的小儿子卷包逃走。叶春好本来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学生,如今瞬间成了孤家寡人,并且贫困潦倒,还得负责还债。
张家田作为她邻居的邻居的邻居,平时常看见叶春好上学下学,心里早就有了这么一个美人的影子,如今美人落了难,他立刻嗅着气味找上门去,想要英雄救美。
他没想到,那美人竟然并不要他这个英雄来救。
叶家已经被债主子自行瓜分完毕了,房子、院子都没保住。叶春好收拾出了一只大皮箱,随时预备着搬家。张家田这些天总来帮忙,她和他熟了,因他在家排行老二,所以她便唤他一声二哥:二哥,你来得正好,我除了这只皮箱,还有一箱子行李,将来我若是搬离这里了,那一箱子行李,暂存到你家里几个月,成吗?
张家田一愣:你要上哪儿去?
叶春好答道:这房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让人收走,我同学家里有一间小空屋子,我已经和她说好了,到时候就把那间屋子租给我。如今趁着还有时间,我打算出去到处走走,看看自己能不能谋到一份职业。
张家田听了这话,吓了一跳:你胡说什么呢?
这回换了叶春好一愣:我不赚钱糊口,怎么活着呢?
张家田这才反应过来他老觉着大姑娘想要赚钱,那就只有往下流那条路上走。要不然她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能干什么?就算是给人缝缝补补、洗洗刷刷,那也都是力气活儿,凭她的细胳膊嫩手,干那些粗活,还不累断了骨头?
你别胡想了。他正色说道,咱们街里街坊的,我能看着你挨饿吗?糊口的事儿不用你惦记,我管得起你一天三顿饭。要不然你这年纪轻轻的姑娘走出去,不受欺负才怪了。
他这话说得诚心诚意,一点也没有要趁火打劫的意思,即便叶春好并不因此感激得以身相许,那也没关系,他白养着她也不委屈。而他说这话时,叶春好一直抬眼看着他,神情是温柔坦然的,锐利藏在了瞳孔里面。
你是好人,我知道。她开了口,心平气和的,声音特别好听,话说得特别讲理,可我也没有因为你好,就死吃你一口的道理。说到这里,她展颜一笑,二哥,你甭管啦!我毕竟上了这么多年学,能读书能写字,这点本领,多少应该也能值一点钱。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我不逞强。
说完这话,她又是一笑,笑得眉目弯弯,真有满面的春色与春光。张家田本是在呆看着她,她一笑,他傻乎乎的,忍不住也跟着她笑了。
行!他醉倒在了那春风一样的笑容里,面红耳赤、豪情满怀,说话都是醺醺然,记住你的话,千万别逞强。有二哥在,饿不着你。别说一时,就算管你一世,二哥也愿意!
张家田这么说,完全就是话赶话,他想横竖叶春好吃不了苦,终究还是要投入自己的怀抱。说完这句话,他回家就开始拾掇起了屋子。爹娘留下来的这所小院子被他们兄弟住了几年,住得仅比马圈好上些许,无论如何也迎接不了美人,所以他悄悄找来裱糊匠,先把四壁和天棚糊了个雪白。
然而就在他买来新棉花,要雇隔壁的老婆子给叶春好絮棉被时,噩耗传来:叶春好居然真找到了一份差事!
她到雷督理府里,给雷督理的三姨太太当家庭教师去了!
做家庭教师,管吃管住,一个月二十块钱的薪水,是好老妈子的两三倍。这倒也罢了,问题在于督理府三个字叶春好若是住进了督理府,那么他张家田一介草民,可怎么进去瞧她呢?
张家田坐在家里,守着二十斤新棉花,傻了眼。
借酒消愁地过了小半个月,张家田渐渐看不起自己了:为了个小娘们儿要死要活,真他妈的不是男子汉!
为了恢复自己男子汉的身份,他剃头刮脸洗了个澡,重新上街见了天日。他这样的野小子,身边兄弟最多,从来不缺玩伴,然而今天他自觉着臊眉耷眼,不由自主地就要贴着墙边走,生怕让人瞧了去。小兄弟们都知道他看上了叶家大小姐,还都知道他这回得了机会,十有八九是要美梦成真、把那落了难的叶美人儿娶回家里。可是谁知道叶美人儿那么要强呢?谁又能想到这年头的大姑娘念了书,居然也能凭着学问挣饭吃呢?
说来说去,都是无解。他溜达进了天桥附近的一家茶馆里,想着闲坐一阵,打发光阴,哪知道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开了腔,讲的竟又是男欢女爱的红尘故事。他不想听,可架不住字字句句往他耳朵里钻,说书先生一提秋香,他就想起春好,像中了邪一样,满脑子都是春好,只有春好。
忽然间地,他心一动,一个念头浮了上来:我怎么就不能学学唐伯虎呢?
唐伯虎能为了秋香进华府,自己当然也能为了春好进雷府。若是实在进不去,那没办法,只好再想新主意;只要是有希望进,那自己就必得试一试!
进去之后,首先就要想法子把春好这份差事搅黄。那姨太太虽然是个女人,不能把春好怎么样,但雷府里还有个身为男性的督理大人呢!
雷督理的大号叫什么,他说不上来,这些年来连番打仗,胜者为王,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个将军那个司令的尊姓大名,简直记不过来。但张家田可以确定两点:第一,这雷督理没死,此刻确实是个活督理;第二,雷督理好像是一点也不老。
换言之,督理可能看上春好,春好也可能看上督理。
这么一想,张家田就彻底坐不住了。事不宜迟,他得想法子去!
(二)
张家田有个兄弟名叫侯三,侯三的四姑原来是在阔人家做奶妈子的,认得许多同行。于是张家田给侯四姑送了四斤槽子糕和两篓上等水果,侯四姑便把他介绍给了雷府的李管家该管家在当年还不是管家时,曾与侯四姑有过一段露水情缘,到了如今,人老心不老,二人偶然见了面,还要眉来眼去地传情。
雷府的门房正好缺个听差,侯四姑不来说情,那李管家也打算要出去雇个小子,侯四姑发了话,他乐得答应,做个人情。及至见了张家田本人,李管家反倒犹豫起来他只是想添个小厮在门口,平时扫扫院子跑跑腿。让眼前这个仪表堂堂的大小伙子干这种杂活儿,怎么看都是埋没了他。
好。他沉吟着说,你先干着,将来
没有后文,因为他不了解张家田的本性,所以不敢贸然许大愿。张家田别有居心,也没打算在雷府出人头地,所以对着李管家笑了又笑,他装傻充愣地也没说什么。按照李管家的指示,他这天清晨在雷府大门内的长板凳上一坐,等着听候差遣。
坐了半个时辰,他坐不住了,溜达到门外东张西望,又仔细端详这雷府大门的气派模样。雷府门前是一片平整的开阔地,红漆门柱,红漆大门,门外左右各有一座门房,清晨阳光照射着那高墙头上的碧绿琉璃瓦,照出了上方一片星星点点的辉煌。大门开着一扇闭着一扇,两旁站着荷枪实弹的卫兵,卫兵像假人似的,纹丝不动,莫说表情,连眼珠子都不转。张家田不是个乡巴佬,可若不是这大门内的叶春好勾了他的魂魄,他也绝没有胆量站到这样的两扇大门前。眼角余光瞄着那两个卫兵,他心里还是有些惴惴的,因为都知道大兵有枪,敢杀人。他平时在街上打架斗殴,谁都不怕,唯独不爱招惹大兵,就是怕吃枪子儿。
当大官是好。他想,光是大门口的这份威风,就够吓人的了。
紧接着他又想:这府里头,又得是个什么样儿呢?
里头当然又是一番温柔富贵的景象,但因为和他实在是没什么关系,所以他好奇得有限,只是惦记着那富贵乡里的叶春好,又怕人家对她不好,又怕人家对她太好,有心托人给她带个信儿,又找不到相识的熟人。
无奈之下,他只得耐下性子傻等。如此等到了下午,他正坐在门洞内的长椅上,听身边几个老听差扯淡,忽然有所预感似的一扭头,就见一对美人相依着走来,其中一人梳着乌黑的齐耳短发,穿着白地浅灰柳条的旗袍,瞧着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正是叶春好,旁边一人梳着两条大辫子,却是蓝衣黑裙白丝袜,一派中学女生的模样。
叶春好略微有一点近视,眯着眼睛认清了张家田后,她一点也不避嫌,脸上立刻就有了笑模样,一边快走过来,一边唤道:二哥?你是找我来了吗?
张家田见了叶春好的好模样,却是有点自惭形秽,强定了心神开玩笑:不是,你再猜。
叶春好摇了头:那我可猜不出了。
当着身后那群虎视眈眈的老听差,张家田不敢说实话,怕那帮人听了,要笑话叶春好。向旁走了几步避开了旁人的耳目,他小声说道:你一个人在外面谋事,我不放心。正好这儿招人使唤,我又闲着没事,就过来了。
叶春好听了这话,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说道:二哥,你真是的,拿我当个小孩儿看。可你是个自由惯了的人,如今干这个活计,不拘束得难受吗?
我没事儿。干活挣钱,不比在街上混强?你个姑娘家都知道要强,我是个男人,更得干点儿正经事,对不对?
叶春好看着他,点了点头,心里明知道他对自己有所图谋,可是又不能不承认:他对自己也是真好。
这时,张家田又道:你知道我在这儿就好了,要不然我还犯愁,不知道怎么给你捎信儿。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受了欺负,或者是让人干活跑腿儿,都来找我,我给你干。然后他对着那女学生微微一抬下巴,去吧,那位小姐正等你呢。
叶春好转身要走,临走前对他小声笑道:她不是小姐家,她是这府里的三姨太太,我的学生。
话音落下,她转身跑回了那位三姨太太身边,两个人像一对姐妹一样,继续并肩走出去了。张家田看着她二人的背影,就觉着春好真干净、真灵秀,像清晨一朵含苞带露的花。那三姨太太打扮得再嫩,再装女学生,也不如春好的一个零头。
所以,他也下了决心:非得尽快把春好带走不可了。
春好既是从大门走出去的,那必要走大门回来。张家田眼巴巴地坐在门内等着春好回来,那长凳上仿佛长了刺,扎得他坐不住。旁边一个名叫老吴的便抬头看他:你这是闹痔疮了?
不是他心不在焉地敷衍答道,我是看我妹子怎么还没回来。
那个女先生,是你妹子?
表妹,不是亲妹子。
老吴笑起来:表妹?那你小子就更甭等了。你表妹现在是三姨太太的宝贝,轮不着你惦记了。
张家田和他相处一天,已经发现这人嘴敞舌长,此刻听他话里有话,心中立刻一动:她顶个先生的名儿,其实不过是多念了几年书,其他什么都不懂,还是个丫头片子呢。三姨太太再缺人才,也犯不上拿她当宝贝啊!
老吴听了这话,依旧是摇头嘿嘿发笑,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张家田等到了天黑。
雷府的门房,夜里也少不得人,张家田是新来的,理应多受累,正好他自告奋勇地愿意值这前半夜的班。春天的夜,还非常冷,他躲在门房里,隔着玻璃窗向外望,心想这深宅大院里的姨太太,还有胆子彻夜不归不成?
他等了又等,迷迷糊糊地等到了午夜,他半闭着眼睛坐在窗前,困得直向前栽。大门外的卫兵都换了一拨,朦朦胧胧地,他能听到那帮大兵在抽烟卷扯闲篇儿。
什么督理府。他半梦半醒地低声骂,他妈的还不如个好窑子。姨太太一走走一夜,家里硬是没人管。这督理真他妈是个当活王八的料
可是没等他骂完,大门外忽然响起了咔咔两声,十分地清脆响亮,震得他猛一抬头。他懵里懵懂地推门往外走,寒冷夜风迎头一吹,他立时清醒了个透,同时就见不知哪里来了一群士兵,兵分两路地把那朱漆大门左右推开,而胡同口射来直通通的光芒,他下意识地向旁边暗处一躲,这才看清原来那是一队汽车拐了进来,车门踏板上均站立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可见这必定是雷府的主人回来了。
汽车前后约有四五辆,都是乌黑锃亮的大汽车,络绎地开进胡同,领头一辆正好停在了大门的正前方。张家田又听见了咔咔两声,这回觅声一瞧,才知道是穿了马靴的卫兵在跺脚、立正、敬礼。而车门踏板上的士兵各自跳下,机器似的退步侧身打开车门,一串笑语传了出来,正是学生装束的三姨太太先从车中钻了出来。
她先出来,紧接着转身又从车内拽出了叶春好。她一边带着叶春好往里走,一边笑谈,讲的都是这出戏怎么怎么好,那出戏怎么怎么坏,一阵风似的就把叶春好掇进了门去。
张家田站在暗处,一时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好在知道叶春好回来了,总算可以放一点心。领头的大汽车敞着车门还停在那里没有动,他眼看周围没有管事的,又仗着自己如今也算是雷府里的人,便向前走了几步,伸了脖子歪着脑袋,想要借着汽车灯光,看看那大汽车里的装饰布置。哪知就在这时,车内忽然又钻出了一个人来。
他站在车门的斜前方,直勾勾地往里看,车里的人斜着身子迈出一条腿往外钻,很偶然地也抬了头。张家田猝不及防地和他打了个照面,就见这人穿着一身瓦灰色呢子披风,没戴帽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车灯光芒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张家田没看清他的面容,只瞧得他是大眼睛,眼窝微微地有点凹陷,显出了笔直的高鼻梁。
车里那人下了汽车,作势是要进门去,但后方跑来一名军官,先是喊了一声大帅,随即凑到那人身边,叽叽喳喳地耳语了一阵。那人歪头静静听着,同时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向了张家田单是看,眼中、脸上一点感情都没有。
张家田冷不防地和他打了照面,已经是觉得自己冒失了,如今又被他这么打量着,想躲又没处躲,越发地不安。那军官的一声大帅,已经坐实了前方那人的身份。如他所料,雷督理真的不老,一点都不老。
甚至称得上是年轻。 
(三)
清晨时分,张家田躺在仆人房内的床铺上,蒙蒙眬眬地闭了眼睛。熬了一夜,累是累的,然而精神上像是受了什么大刺激,兴奋得很,死活睡不着觉。
他心里装了两个人,一个不用提,当然是叶春好;另一个是昨夜新添加进来的,是雷督理。雷督理昨夜进门之前,分明是看了他好几眼说看其实是不大准确的,那应该叫审视,仿佛他是个未落网的贼子,或者未入世的英才。
他一直觉得自己有点梁山好汉的风骨,不是怯官的人,偶尔有点怯大兵,但是大兵如果没带枪,那他也不怕。但昨天被雷督理的两只眼睛那么一审视,他像受了定身法一样,进退不得,真露出怯相了。
一方面怯,另一方面也有隐隐的羡慕。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他姓雷的就是高高在上的督理大人,自己这姓张的,也并不比姓雷的少了什么,却不是在街上混些粗茶淡饭,就是跑来当仆役。
什么时候,我也坐坐汽车。他那思绪是东一榔头西一扫帚,在督理和汽车之间乱跳,但事实上是他既没有看清楚督理,也没有看清楚汽车。
越是看不清楚,越要产生无边的想象,张家田心中乱纷纷的,躺了个魂梦颠倒。而与此同时,这世上另有一个人,心事和他几乎是一模一样,那人便是叶春好。
叶春好刚刚洗漱完了,慢慢地坐在镜子前梳头发,心里也装着两个人,一个是她自己,另一个是雷督理。
她的年纪的确是小,但幼稚归幼稚,她不傻。那三姨太太许是当初想念书而不可得的缘故,有个女学生癖,不但自己爱装扮成个女学生,还爱在女学生多的场合流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认识这位三姨太太的,反正前些天走投无路,糊里糊涂地便接受了对方的邀请,成了她的家庭教师。
起初,她很不好意思,因为那三姨太太对她真是太好了,薪水除外,还另给她做了几身春装,若是出门游玩看戏,也一定要带上她,其间一个子儿都不让她花。她以为是自己命好,先是有张家田,后是有三姨太太,都是肯帮助自己的人。然而如此过了一个多礼拜之后,她渐渐地感觉有些不对味。
三姨太太依然是天天拉着她出去游逛,但是在那跳舞厅或者戏园子里,她们开始经常遇见雷督理。偶然遇见一次,那没什么的,可是天天相遇,那未免就巧得过了分。
遇见了不算,还要常常让她挨着雷督理坐。她虽然是个受了文明教育的姑娘,但并不打算活得太浪漫,尤其是现在穷了,更要自尊自重。她既然没有给雷督理当小老婆的心思,所以也根本不想挨挨蹭蹭地和雷督理并肩落座,若是被雷督理误以为自己想勾引他,那岂不是丢尽了脸?
幸好,据她所看,这套把戏自始至终都只是三姨太太一个人在耍,因为雷督理的态度始终是淡淡的,并没有对她格外殷勤。
把头发梳顺了,她从面前的首饰盒子里拣了一枚小发夹。盒子里有好几样头饰,都是三姨太太拿给她的值钱货,也不说是给,也不说是借,只亲亲热热地送到她面前来,让她别嫌弃、随便用。她先前也欢喜地戴了几样,后来发觉三姨太太别有居心,才不肯戴了。
这也怪了。她暗自忖度,她们这样的人,不是最怕别的女子来争宠吗?怎么还肯主动介绍姑娘给她丈夫?
紧接着她又想:难不成,是她已经失了宠,所以想把我当个礼物送给雷督理,想要讨好?她把我笼络住了,我若是受雷督理的宠爱,她当然也能跟着得些好处。她若是完全把我控制住了,那更可以通过我,继续去控制雷督理。
想到这里,她脸上发烧,忽然觉着自己是被玷污了。幸好雷督理不是那种见色垂涎的人,否则自己怎么办?自己有能力对抗一位督理大人吗?事到如今,脱身的唯一法子,就是离开这里。可前些天,她也四处打听过了,像她这样的中学毕业生,又是女子,简直没有像样的差事可以谋。平常一点的大学毕业生还闲在家里呢,何况她连中学都没正经毕业。
如果在外面找不到一碗饭吃,那么若是想活着,就只能去投靠张家田了。
张家田的心思,她也明白,若是吃了他的饭,恐怕就要给他当媳妇了。可问题在于:她没看上他。
她原来也常在胡同里看见他,印象不深,并且总觉得他不正经,是个小混混。他在她面前倒一直是个大好人,可她感激归感激,让她因此以身相许,她是决计不甘心、也不肯的。这样一算账,那就还不能贸然地离开这里。这里吃穿是不用钱的,她住上三个月,就能攒下五六十块钱呢!
她刚穷了几个月,就知道了钱的好处,并且是刻骨铭心地知道。爹娘都是不可信的,自己往日对小弟弟那样好,小弟弟跟着他的亲娘逃走前,却一点口风都没透给她。倒是钱更可靠,几枚银元揣在荷包里,只要自己不花,它就一直在那里,从不骗她,也不弃她。
这样一想,她定了主意:不能走。
春好所住的这间屋子,是三姨太太院内的一间厢房。她是无论多么晚睡都能早起的,大不了白天再补一场午觉,但三姨太太就总要到中午才起床。三姨太太不起,她就没有事做。清晨枯坐在房里,她忽见房内桌上放着三个大红苹果,便走过去用手帕把那三个苹果包起来,想要送给张家田吃。那苹果实在是好得很,大得宛如小瓜,她用大手帕把苹果包成了小包袱,拎着往前头大门走。
雷府大得很,她走了好几道回廊,又穿了好几处院子,这才到了大门口,偏偏那张家田睡觉去了,又不在。
春好不好去男仆们睡觉的屋子里找人,又知道这帮听差奸猾,自己若是把苹果放下,很可能会被他们偷偷瓜分吃了。吃了倒也罢了,可是若被人说起来自己无故给门房听差送水果吃,岂不是听着古怪?
所以提着那三个苹果,她闷闷地转身打算往回走。今日是个大晴天,这样早的时候,阳光便能晒出人的汗来。她为了避那骄阳,一路走得拐弯抹角,专找荫凉。快步跑过一小块没遮没挡的空地,她眼见前方拐过去便是一道长廊,当即一个箭步跃了向前。
她没想到那长廊里会忽然转出一个人来。
一个箭步跃出去,她简直是直撞进了对方的怀里,手里的小包袱摔在地上,三个苹果骨碌碌地乱滚。慌忙伸手向旁去扶廊柱,她抬了头,惊魂未定:大帅?
她的手没有找到廊柱,胳膊在空中慌乱地一抡,还是雷督理伸手扶住了她:吓了我一跳。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想要躲开他这一扶: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是太冒失了。我
道歉的话没说完,因为她瞧见雷督理蹲下来,从自己脚边捡起了一个苹果。从裤兜里抽出一条丝绸帕子,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把那苹果擦了擦擦到一半,他不擦了,把那苹果给春好看:摔坏了,不能吃了。
春好也不知怎的,热得面红耳赤:没事的,只伤了那么一块儿。
说完这话,她想接了苹果就走,然而雷督理收回手,没有要给她的意思:既然你喜欢吃这个,一会儿我让人往老三的院子里送几篓子。
春好一听这话,慌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不是我喜欢吃,这是我拿去送人的。
雷督理一听这话,倒像是来了兴致:送谁?
春好不想瞒人,坦白承认:我有个邻居家的二哥,新近到了这府上当听差,就在前头大门那儿。我刚才想去瞧瞧他,没什么可带的,正好屋子里有苹果,我就包了几个。可是他昨夜值了夜,早上睡觉去了,我没找到他的人,就把苹果又带了回来并不是我喜欢吃。
雷督理抬头想了想,忽然问道:昨夜我回家时,看家里多了个生人,是个二十上下的小子,是不是你二哥?
春好连忙抬手向上比画了一个高度:是不是挺高的,还有点瘦?那就是他了。
雷督理点了点头:你那个二哥,瞧着也有几分聪明相,让他打杂、跑腿、看大门,有点浪费。
春好第一次和雷督理这样私下谈话,先前本以为他是个目空一切的军阀,没想到他其实竟是这样地温和。他冷淡时,她也冷淡;他一温和,她反倒有点手足无措。抬手把鬓边一缕短发掖到耳后,她微笑答道:二哥那人很好,是个热心肠。
雷督理又一点头,然后说道:我还有事,你也回去吧!
春好答应一声,转身走回廊下空地上,把另两个苹果找到重新包了起来,余下那个在雷督理的手里,她没好意思要,雷督理也没想起来给她。对着雷督理微微一鞠躬,她走进了长廊里,走了几步之后,她忍不住回了头,正看见雷督理在长廊尽头拐了弯,那背影笔直的,倒是真有几分军人的劲儿。
他年纪不大,相貌称得上英俊,穿起西装来,也很摩登洋派,一点也没有军阀武人的粗鲁相,还握着一省的兵权,是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她想起了报纸上最近登的新闻,心中很是疑惑:那为什么他的正房太太,一定要和他离婚呢?
雷督理的太太名叫玛丽冯,出身于外交世家,是个中英混血儿,据说是非常地美,但是叶春好没见过她,她和雷督理闹了一年多的离婚,早搬回娘家去了。雷督理固然有权有势,但玛丽冯却不怕他。
第二章大帅府
(一)
叶春好回了屋子,把那两个苹果放回桌上,苹果被摔坏了一块皮,但还不至于不能吃。她坐下来看着那两个苹果,心里想这苹果本是要给二哥送去的,二哥没吃着,反倒被雷督理拿去了一个。这事可别传出去才好,要不然让人以为我避着三姨太太跑出去给督理送苹果,岂不成了丑话?
想到这里,她心里竟是存了一份别扭,无论如何也排解不开,直到下午到了上课时候,她才渐渐地把这念头丢开了。
在对门的西厢房里,她教三姨太太读书写字,以及最简单的英文现在摩登的青年都会讲几句洋文,不懂得洋文,在番菜馆子里点菜都不方便,所以三姨太太立下决心,必要学几个洋词儿装装门面不可。
将几个英文单词弯弯绕绕地写了满篇子,三姨太太觉着手累了,便要下课休息。叶春好走到她跟前坐下来,开口说道:三姨太太
三姨太太当即对她一举拳头:揍你!你叫我什么?
叶春好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得笑了。三姨太太的娘家姓林,闺名叫作林燕侬,论年纪也才二十岁刚出头,所以她定要叶春好唤自己一声姐姐。叶春好方才一时忘了,这回就笑道:好好,你别动武,我重叫你一声燕姐就是了。我问你,等会儿吃过了下午茶,你是不是还要出去玩儿?
三姨太太把胳膊肘架在桌子上,托着腮往窗外看:天气这么好,在家里怎么待得住?
那今天我就不奉陪了。我想温温书。
三姨太太生着一双妩媚的丹凤眼,这时黑眼珠就悠悠地在眼皮下一转,望向了她:温书?我还烫书呢!书本子有什么好玩的,值得你翻来覆去看?
叶春好答道:我只是偶尔一天不陪你,有什么关系。再说你也不缺我这一个陪客,督理不是总在戏园子里等你吗?你们两个看戏,不是正好?
三姨太太抿嘴笑:傻子,谁告诉你是他等我的?
叶春好看她不是好笑,就把脸一扭:我管你们夫妻两个是谁等谁呢,谁等谁不都是一样?
三姨太太拿着腔调,叹了口气:夫妻?你这话倒真是高抬了我。我的事就先不要提了,我只问你,你看大帅怎么样?
叶春好立时警惕起来,但是脸面平静:我统共只见了他几面,哪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呢?不过看着倒是挺和蔼的。
三姨太太嘻嘻一笑:不委屈你吧?
叶春好怔了怔,随即把脸一板:燕姐,你再乱讲,我可恼了。
三姨太太睁大眼睛,做了个天真无邪的模样:恼什么呀?你没听过这么一句话,叫作宁为英雄妾、不做匹夫妻吗?难不成,你愿意出去嫁个平常的大学毕业生,一个月赚二三十块钱薪水,连个老妈子都雇不起,穷得要什么没什么?
我也没想嫁大学毕业生。
那难不成,你心里的人,是昨天门口那个听差?
越发胡说了!
三姨太太点了点头:我说嘛!你这样如花似玉的人,还念过书,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和个听差好。
叶春好红着脸道:你别盘问我了,我实话告诉你,我根本就不想嫁人。当今女子嫁了人的,有几个是为了爱情?就算是自由恋爱结的婚,婚后男子喜新厌旧,那爱情也早淡了、没了。
三姨太太笑吟吟地看着她:然后呢?
我看婚姻这种事情,对女子并没有什么好处。
怎么没有好处?三姨太太笑眯眯地反驳,好比我吧,我在娘家,也无非是能吃饱穿暖而已,可是自从嫁到了这里,好吃的是吃尽了,好穿的是穿尽了,好玩的也玩尽了,这不就是嫁人的好处吗?
叶春好沉默了片刻,末了还是一摇头:你没有自由。
三姨太太一摊手:我要自由有什么用呀?
叶春好继续摇头,心里还有更激烈的话,但是不肯说,怕把话说狠了,会得罪人。三姨太太见她不言语,索性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压低声音笑道:实话告诉你吧,大帅挺喜欢你的,所以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叶春好半轻不重地一拍她的手背:你方才这话,我就当没听到,你也别再说了。你再说,我就当你是要撵我走了。
三姨太太收回手,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嘁!
叶春好上午送苹果不成,下午又被三姨太太说得面红耳赤,像被挫了锐气似的,晚上纵是有了空,也懒怠再去瞧张家田了。
张家田不知道叶春好的遭遇,下午醒了过来,他坐在门房里,听老听差们嚼舌头扯闲话。门房里总有过期不久的报纸,有人对着报纸一个字一个字地认,认了片刻之后,见神见鬼地压低了声音道:咱们太太闹离婚那事儿,怎么又上报了?
此言一出,门房里的众人当即换了话题,张家田静听了片刻,听出了一点眉目,大吃一惊:什么?离婚?离婚是什么玩意儿?
方才那读报纸的人,这时便答道:这词是个洋词儿,说白了呢,男的跟女的离婚,就等于休妻;女的要跟男的离婚,就就算是休夫吧!
张家田开动脑筋,回忆了一番:不是外国人才离婚吗?
读报纸的说道:咱们太太就是外国人呀!
那督理愿意吗?
这不都打一年多的官司了?太太前年年末就偷着跑天津租界去了,再没回来过。
张家田听到这里,啼笑皆非:这可真是奇了怪了。要我说啊,娘们儿不听话,就直接薅着头发臭揍一顿,包好!
读报纸的一拍大腿:谁说不是呢!咱们那个太太,长得漂亮,八成咱们督理舍不得揍,就把她惯上天了。要不说红颜祸水呢!
话到这里,又转到了督理当年与祸水那一段青梅竹马的情缘上去,张家田插不上嘴,只能坐在一旁静听,倒是得了许多知识。原来雷督理和祸水自少年时便相识,当年瞧着分明就是一对金童玉女,谁也想不到如今玉女会和金童闹离婚。而除了玉女太太之外,金童督理还另有两位姨太太,两位姨太太也都是好人家的姑娘出色的烟花女子,督理虽然偶尔也爱,但是坚决不往家里招。也正是因此,督理获得了一个正人君子的美名。
众人说得有来道去,张家田正听得有味,门房外却是起了一阵热闹。他正坐在门旁,这时就起身推门向外瞧,只见几名士兵合力扛了个巨大无比的木头箱子,正喊着号子往大门里进。一名副官站在门内,大声喊叫着指挥方向,可大门的门槛太高,士兵们本就累得双腿打战,如今抬腿跨那高门槛子,一个个越发东倒西歪。张家田眼看其中一个瘦小士兵摇晃着要倒,想都没想,一大步便迈过去帮他扛起了箱子一角:兄弟,你小心点儿!
他刚一扛,那士兵便一屁股跌坐了下去,哼哼着再爬不起来。副官骂了一句,随即对张家田说道:你个子大,帮帮忙,回头谢你!
张家田知道自己目前算是府里的人,不是队伍里的人,和副官不是一派,那副官对自己客气一点,也无可厚非。他身体好,素来不惜力气,对着那副官笑着点点头,他也不怯生,问道:这大家伙是要往哪儿搬?
副官一边转身向前领路,一边答道:往大帅那儿搬。
张家田一听这话,还挺乐,因为在门房待腻了,早就想找机会往这宅院深处走一走。哪知道只穿过了一座院子,那副官便让他们在一所洋楼前立了正。木头箱子落了地,两名士兵拿着撬棍上前,三下五除二地撬了钉子拆开箱子,原来这箱子里放着的是一架钢琴。
钢琴上面裹着一层白布,保护得密不透风。张家田见那副官没让自己走,便送佛送到西,同士兵们把这钢琴又一路抬进了楼里。
钢琴压得他抬不起头,他喘着粗气进入楼内,猛地就听那副官在前方喊了一声大帅。与此同时,他的一滴热汗落下去,没有摔成八瓣,因为楼内铺着一寸多厚的地毯,将他那汗水无声无息地吸收了去。
然后,他第一次听到了雷督理的声音。
雷督理吩咐副官把钢琴抬到空屋子里去,言简意赅,有气无力。
空屋子位于一楼的尽头,其实一点也不空,该有的家具全有,唯独空出一角,专等着这架钢琴来。众人合作把这三角钢琴稳稳地放下了,士兵们默然流汗,一丝大气都不出,唯独张家田是个不懂规矩的,一边拿袖子满头地擦汗,一边后退几步,晃了晃肩膀、扭了扭腰。喘着粗气抬了头,他趁机看这房内的家具陈设,目光从内向外转了一圈,他喘着粗气又回了头,结果看见了雷督理。
他根本不知道雷督理是什么时候来的!
雷督理把双臂环抱在胸前,倚着门框站着,距他仅有咫尺之遥。他大惊之下,一口粗气没收住,呼的一声,全喷到了雷督理脸上。
雷督理愕然地看着他,倒是没翻脸。
(二)
张家田圆睁二目看着雷督理,又下意识地抬手,把自己下半张脸都狠抹了一把。
他想起来,自己中午没赶上午饭,就吃了三个干巴巴的大烧饼。只吃了烧饼的嘴,加上消化功能良好的肠胃,应该不至于喷出熏人的浊气来。可雷督理明显是个挺讲卫生的人,而自己那口粗气也确实是全喷到他脸上去了,不管怎么讲,自己这行为都属于招人烦的。
张家田自觉着完全不占理,所以静等着雷督理开口骂人。可雷督理看了他一眼之后,便扭头继续盯起了那名副官。副官正在端详着钢琴的位置,大约是觉着摆得很正了,转身对着雷督理一立正:大帅,钢琴摆好了,请您示下。
雷督理反问道:好了?
副官连忙回头去瞧,雷督理不等他瞧出端倪,又问:你看呢?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张家田感觉他像是在问自己,但是又觉得不可能。扭头看着雷督理,他和雷督理对视了两秒钟,然而依然是不能确定,故而抬手一指自己的心口,做了个口型:我?
做完这个口型,他又是一阵后悔哪有这么和督理大人说话的?这不是找死吗?
然而雷督理依然是没翻脸,只一点头。
张家田得了肯定,于是庆幸之余吸取教训,决定少说多做。对着钢琴瞟了一眼,他随即走上前去,招呼一名士兵道:兄弟,帮我一把!
张家田带着人,将钢琴向一侧墙壁移了半寸,屋子果然瞧着顺眼了许多。这回搓着通红的双手,他转向雷督理,虽然是知道自己这回没有出岔子,但依然是紧张,如站针毡。
雷督理挥手做了个斥退的手势,然后进屋走向了那架钢琴:你是新来的?
张家田刚要随着副官等人一起离去,忽然听了这句话,慌忙又站住:是,我昨天才来的。
眼角余光瞥着副官和士兵们都敬礼出门去了,他自觉着是被那帮人抛在了这里。而雷督理转身靠着钢琴站住了,又道:我家的家庭教师,叶小姐,对我提起过你,说你是她的邻居。
张家田垂头赔笑:是,我家和她家是一条胡同里的,我俩早就认识。
说完这话,他想抬头,但是硬管着自己没抬头。目光向下直射着,他看见雷督理那双锃亮的皮鞋陷在厚地毯里,皮鞋上面是灰色的裤子,裤线笔直。
你家不如她家?雷督理又问。
张家田刚听到这话,没反应过来,一愣之下,不知不觉地稍微抬了抬头。紧接着明白过来,他盯着雷督理的胸膛答道:是,她家原来生意做得不小,有两家铺面呢。我家我爹就是个贩粮食的,他和我娘没得还早,我自己也没什么出息。
当着雷督理的面,他觉得自己犯不上撒谎。这个天气,他热得汗流浃背,雷督理却还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毛线背心,瞧着一点儿热的意思都没有,于是他怀疑雷督理大概身体不大好,所以格外畏寒。
雷督理继续问:你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
有个哥哥,跟我似的,也没什么出息,还总闯祸,去年逃了,现在不知道死活,一直也没音信。
话音落下,他觉得雷督理仿佛是慢慢地点了点头。
房内静了下来,雷督理侧过上半身,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的手指在钢琴盖子上敲了几敲,垂着眼帘盯着手指,他又问:你读过书没有?
认识几个字,但是小时候淘气,坐不住板凳,也没正经念过什么书。
说完这句话,张家田听出雷督理丝毫没有藏怒,完全只是想盘问盘问自己的来历,不由得把心往下一放,胸中清朗畅快了许多,视线继续向上走,他这回敢于直视雷督理的喉结了。
怎么想起当听差了?雷督理转向他,又问。
张家田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把自己那点心思火速地捋了一遍,他低头一笑,答道:大帅问我,我不敢隐瞒。其实我是奔着叶春好来的。原本我高攀不上她,是她家后来破产了,我才有了对她好的机会。我对她好,她对我也挺好,但她总觉得她念了好些年的书,不能白念,非要自立。我拦不住她,又不放心,只好跟着她来了。
说完这话,他大着胆子抬了头,看了雷督理一眼。这回他可真把雷督理看清楚了,据他估计,雷督理也就是三十刚出头的年纪,天庭饱满,生了两道很威风的剑眉,双眼皮大眼睛黑睫毛,若是仅看他的眉眼,几乎有种庄严浓烈的美。但他面孔苍白,薄嘴唇也没血色,病态不但大大冲淡了他的美,甚至让他的美变了味道,庄严是不庄严了,反倒是阴森森的有了几分老气与寒气。
这时,雷督理忽然对着他一笑:好。
然后雷督理作势抬手,抬到一半却又说道:弯腰。
张家田不明所以,立刻微微躬了身。雷督理那只手随即落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好,你这话说得老实,我就喜欢老实孩子。
张家田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比雷督理高了小半个头,所以要弯下腰来自降身高,便于雷督理拍自己的肩膀。而雷督理抬了手,又道:回去吧!等我派人叫你。
张家田直起了腰,满头雾水不明所以,但是懵懂之中一颗心跳得飞快,一种预感如同大风,在他脑海中呼呼地席卷,让他的身体几乎僵硬。他想问雷督理叫自己做什么,可又觉得不该问,问了,就显着太急,不大合适。
于是他就迷迷糊糊地笑着鞠了一躬:那,大帅,我走了。
雷督理嗯了一声,向外挥了挥手。
张家田又鞠了一躬,转身向外走去。走到楼门口时,他迎面遇上了一个戎装鲜明的军官,他对这军官有点印象,依稀听人说他是雷督理的卫队长。雷督理那么和气,这卫队长却是昂首挺胸用鼻孔看人,骄傲得很。随手一拦张家田,卫队长问道:喂,大帅在吗?
张家田听他语气不善,说起大帅二字时,是明显的毫无敬意,心中就有些来气:在。
下一秒,他被卫队长随便地拨到了一旁。
卫队长一路走进楼里去了,张家田站在楼门旁,气得够呛,心里暗骂卫队长:孙子,你等着!
张家田回了门房,被人笑话了一顿,都说他瞎殷勤,白挨了一趟累。他脸上傻笑,心中却是傲得很,心想你们懂个屁。
他刚消了这一头一身的汗,李管家来了。
李管家推门让他出来,他依言出去了,李管家带着他就走,且走且说:你运气好,咱家大帅瞧上你了,要给你换个地方当差。
张家田脚下走得飞快,但是不看路,只看李管家:啊?
李管家匆匆答道:大帅那儿正好缺得力的人手,看你还有几分聪明相,又年轻可教,所以调你到他那儿去。端茶递水的活儿有勤务兵,不用你管。你呢,就当自己是个跟班儿,机灵点儿,勤快点儿,没人干的活儿你干,别嚼舌头别偷懒。大帅眼睛亮着呢,你好好地上进,他亏待不了你。
张家田诚心领教,一路唯唯诺诺地点头。他既然肯听话,李管家也就格外地多嘱咐了几句。如此一路走去了雷督理居住的洋楼后方,他看见了一排藏在树荫下的仆人房。
仆人房不大,一共只有三间,粉刷得很洁净。张家田独自占了一间,就见房内家具齐全,竟然还有一部电话机。李管家说道:这是内线电话,平时不是你当班,你尽管在这屋子里歇着,可大帅若是有时候急着用人,或者要专门找你问话,大概就要打这电话了。你听见铃响,接听就是,不要耽搁。
张家田答了几个是。
李管家把该吩咐的话都吩咐尽了,便出门离去。而张家田坐在房内的小铁床上,双手扶着膝盖先是扶着,后来就改成按。可饶是用力地往下按,还是按不住颤抖的双腿。
我怎么就被那么大个督理瞧上了呢?他头脸发烧,心跳加速,难不成,我从此要发迹了?
事到如今,他倒还没忘他原本的目的。不过和眼下的机遇相比,那目的立时显得有些小家子气。春好重要还是前程重要?这问题不好回答,但也不用回答。奔前程和娶春好并不是矛盾的事情,未必他就不能一箭双雕。
(三)
叶春好听闻了张家田的奇遇,心里很高兴。
三姨太太油嘴滑舌,总拿她和张家田开玩笑,并且一提张家田,就一脸轻蔑地说他是看大门的。叶春好虽然不爱张家田,但总觉得自己和他是同一阶级的,三姨太太这样瞧不起人,她嘴上无话可说,心里可是不大痛快。如今张家田虽然还是仆役身份,但至少不是看大门的了,总算是有了一点进步。
她终于还是给张家田送了一小篮包着洋纸的花旗橘子,另加一小罐茶叶。张家田收下了,见她要走,忙追着说道:春好,你住的那个地方,我不方便去,你要是有工夫了,就常来瞧瞧我吧!
叶春好听了这话,心里另有一番计较,但是不露声色:好。二哥你也好好地干,我看你现在这样自食其力,比先前那样好得多呢!
她是要拿大道理勉励他一番,但张家田听了,就以为她是在对自己提要求当然呀!哪个姑娘愿意嫁给懒汉、受穷挨饿呢?
放心!他对着叶春好笑道,我现在不像先前了。
叶春好含笑点了点头,离了此地回到了三姨太太的院子里。三姨太太终究不是有恒心的人,读了这几天书,便觉得腻了,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叶春好闲了几天,倒是有些不安,感觉自己是白吃了人家的饭。进院之后直奔了上房,她想问问三姨太太到底要歇到哪天,可是一掀帘子进了门,她一声燕姐还没喊出来,慌忙就又要往外退。
她没想到,雷督理来了。
三姨太太拥抱着雷督理,连说带笑地来回摇晃着他,而她进门时,雷督理正好做了个动作那是个不起眼的小动作,但偏巧就让她看见了。
她看见雷督理一挺腰,用小肚子那儿顶了三姨太太一下。
这个动作的意味,她是事后才反应过来的,当时她想都没想,凭着直觉便跑了出去。回到了自己住的东厢房,她倒臊了个满脸通红。而上房一直没动静,又过了三十多分钟,她隔着玻璃窗,才看见雷督理推门出来。然而雷督理并没有径直离去,而是直奔着她这屋子走了过来。
在窗下站住了,雷督理抬手一敲玻璃窗。叶春好隔着窗子望向他,就见他对着自己一招手。
抬手理了理鬓发,她强作镇定地走了出去:大帅。
雷督理问道:燕侬说,你懂英文,是吗?
懂一点点,不算好。
雷督理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信封:劳驾叶小姐帮忙,把这封英文信给我翻译成中国话。
叶春好迟疑地笑了一下:大帅怎么想起找我来翻译了?我连中学都没毕业,我的水平
雷督理收回了信封:不肯帮忙?
叶春好连忙摆手:不是的,您您要是不怕我翻译得糟,那我就试一试。
雷督理把信封重新递向了她,这回,他笑了一下:辛苦,回头谢你。
说完这话,他便走了。叶春好回房打开信封一看,却是吓了一跳。原来这封英文信似乎是个律师写给雷督理的,信上的语句,全与离婚一事相关。
这信虽然私密,可也用不着找我呀!她心里犯嘀咕,他的私人秘书里,难道就没个懂外国话的留学生?
叶春好嘀咕归嘀咕,但还是费了许多的脑力,把这封信翻译成中文,工工整整地誊写了出来。
为了避嫌,她让三姨太太去送这封信。三姨太太先是不肯,后来被她硬逼着去了,却又把信原样带了回来。
大帅不在。三姨太太告诉她,去天津了。
叶春好拿回了信,心想雷督理不在家,自己可以让张家田先拿着信,等雷督理回来了,就直接给他。哪知道走到前头一看,她发现张家田竟然也不在。
张家田跟着雷督理,一起上天津去了。
张家田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年,还从来没有这么欢喜过。
先前他总觉得自己活得挺潇洒,有钱的时候和朋友们花天酒地,也够快活。可和如今的心情相比,那快活就太肤浅了,太不值一提了。那样的快活不过是傻玩傻乐,玩乐到了最后,只落得两手空空。和他同乐的伙伴也都是些没出息的小混混,一个一个黑眉乌嘴,哪有一个是上得了台面的?
一个都没有!在那帮人里头,他还算是个最体面的呢!
这回出京,他坐了火车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坐火车,生平第一次坐火车,上的就是雷督理的专列!
专列是长长的一趟蓝钢车,雷督理独自占了三节车厢,有卧室,有客厅,有餐厅,三节车厢全都铺着地毯,摆着沙发,垂着幔帐,除了地方逼仄一点,处处都和家中一样舒适。这三节车厢属于长官座车,一般的军官都不能轻易进来的,但他张家田可以随便出入他是雷督理的跟班,他得伺候雷督理的饮食起居,不出入不行呀!
雷督理确实是身体不大强壮,不但怕冷,也很怕累,一有工夫就在床上躺着,这也正中了张家田的下怀。趁着雷督理静卧休息,他两只眼珠子乱转,把这车厢风光看了个饱。
雷督理在天津另有公馆,也是富丽堂皇的大洋房,而且洋得很彻底,连院子里的花木都按照西洋风格,修剪成了标准的几何形状。张家田爱这个院子,看它利落鲜明,比那东一块山石西一道流水的花园子漂亮多了。雷督理不叫他,他能在院内的草坪上溜达半天有钱人家,不服不行,连草都长得格外细密硬实。
我这是走了什么大运?他一边低头看着脚下那草,一边心乱如麻地想,怎么就连迈几步,走到这地方来了?
人若是在这地方站过了,先前的穷街陋巷就走不得了,再看原来那帮穷兄弟,也觉得都是狐朋狗友了。雷督理那个盛气凌人的卫队长,瞧着也不比他张家田年长许多,然而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动辄就昂着脑袋用鼻孔看人,已经是威风得没了边儿。论力气,论脑子,论身量,论相貌,他都比得过那位卫队长,所以,凭什么他就只能当听差奴才呢?凭什么他就不能也当一回卫队长呢?
何况,雷督理分明是挺喜欢他的。
自从认识了雷督理,张家田就时常地心乱,但是此刻在这草地上站住了,他抬头看着高天流云,目光越高,心灵越沉,竟是无端地忽然镇定了下来。
他想雷督理就是不提拔自己,就是哪天忽然翻脸不用自己了,自己也还是要感激他。若没遇见他,自己大概就要永远活在那个旧世界里,不知道什么叫富贵,不知道什么叫壮志。
张家田存了感激的心,对雷督理越发地尽心尽力。他本不是会伺候人的人,如今不会也会了。雷督理躺在沙发上打瞌睡,他见了,悄悄地从卧室抱出一条薄毯子,展开了轻轻地给雷督理盖上。
他是加了一万分的小心,然而卫队长穿着硬底大马靴,一路咚咚咚地大踏步走了进来,震得雷督理立刻睁了眼,他那点儿小心全白费了。
睁了眼睛的雷督理纹丝不动,完全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卫队长向他立正敬礼,然后粗声大气地说道:请问大帅,是今天晚上登车回京,还是明天回?
雷督理歪过头,看着他:不一定。
还请大帅把时间定下来,否则一旦临时要走,恐怕卑职这里,要措手不及!
措手不及?雷督理问道,有什么准备需要你做,你会措手不及?
卫队长不看他,气宇轩昂地自顾自回答:卑职需要保护大帅的安全!
雷督理答道:幸有清章的保护,本帅安全得很。
卫队长大名叫作严清章听了这话,隐隐地把腔调往上一挑:大帅谬赞,这本是卑职的本分!
张家田在旁边听着,就听这二人话里有话,不是好客气。拿眼看向雷督理,他见雷督理作势张嘴要说什么,但一口气呼出来,雷督理又泄气似的陷回了沙发里。
下去吧!他从毯子下伸出一只手,向外一挥,我没工夫陪你斗嘴。
卫队长倨傲地敬了个礼,转身就走。
张家田等到卫队长真是走远了,这才转向了雷督理。雷督理这人挺和蔼,所以他也就大着胆子,做出了一点关怀:您生气了?
雷督理把手缩回了毯子里去:我生什么气。
张家田不便太居高临下,所以在沙发前蹲了下来,要比雷督理稍矮一点:不生气就好。卫队长那人可能就是这种脾气
胡说!我这儿是他耍脾气的地方吗?
此言一出,堵得张家田无话可答,只能笑了一笑。而雷督理见他笑着沉默了,却又压低了声音说道:清章和我有点亲戚的关系,论起来,他应该叫我一声表叔。他是苦出身,家里穷,小时候陪我读过两年书。那时候他小,我也大不到哪里去,我淘气,常欺负他,他就记了仇。
张家田听到这里,没听明白:他和您有仇,您干吗还要提拔他当您的卫队长?
雷督理答道:哪里是我提拔他,他是别人荐过来的,我是不能不用,他也不能不干。
张家田越发地莫名其妙了:难道他是大总统荐过来的?您为什么不能不用他?
雷督理摇摇头:你不懂。你当我是老子天下第一?
不是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的前几名了。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然后嗤笑了一声,一掀毯子坐了起来:还是你会说话。有清章在那儿比着,你简直就是个宝贝!
张家田冷不丁地成了宝贝,当即有点不好意思,探身把拖鞋送到了雷督理脚下:我一个当听差的,哪能和卫队长比呢?您要是想比,就等我将来走大运也当上卫队长了,再比一比吧!
雷督理正要穿拖鞋,听了这话,却是停了动作,低头看向了他。他不明所以地抬头回望过去,结果只觉眼前一黑,竟是雷督理一脚踹上了他的脸。他顺着力道往后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一脚是雷督理穿袜子踹的,力气也有限,所以倒是不疼痛。张家田慌忙睁了眼睛再去瞧雷督理,就见雷督理穿上拖鞋站起来,沉着脸对自己说道:该是你的,我自然会给你。你再拿话来试探我,就给我滚!
张家田没想到他说翻脸就翻脸,下意识地想要辩解。但在话要出口时,他硬是管住了自己的嘴。
第三章俱乐部
(一)
张家田莫名其妙地挨了一脚,一颗心登时寒了七八分,以为自己这回是完了,然而到了晚上,雷督理像没事人似的,又带着他上专列往保定去了。
他小心翼翼地瞄着雷督理,雷督理只是对他视而不见。专列开得挺慢,入夜之后,雷督理躺在鸭绒被窝里,一声不出。张家田在隔壁餐厅里坐了片刻,有心去打个盹儿,但总觉得有件沉重的心事放不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车厢内亮着暗淡的小壁灯,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但是足以让人看清道路。张家田蹑手蹑脚地推门进了卧室,想要看看雷督理睡没睡,然而他刚一凑到床前,就瞧见雷督理把眼睛睁了开。
雷督理一贯是说睡就睡,说醒就醒,张家田习惯了,也没有吓一跳,单手扶着床头弯着腰,他看着雷督理想了想,末了在床前蹲了下来,为的是能让床上的雷督理平视自己。
大帅。他低声说道,我白天那话,真没别的意思。
雷督理的下半张脸埋在鸭绒被子里,说起话来闷声闷气:我听着,你像是要跟我要官。
张家田连连地摇头:没那意思没那意思,您真是误会我了。我当时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我刚到您身边几天啊,难不成因为您对我挺好的,我就昏了头,想要上天了?
我身边昏头的人不少,不昏的倒是少见!
张家田见他怎么着都不肯相信自己,也急了:谁爱昏头谁昏头,反正不是我。
真的?
真的!
雷督理把被子向下扯了扯,露出了整张脸:你发誓。
张家田想都没想,开口便道:我今天要是拿话骗大帅,明天就横死在大帅眼前!
今天不骗,将来呢?
不管是今天还是将来,哪天骗了您,哪天让我遭雷劈!
暗淡灯光中,雷督理面目模糊地笑了一声,然后说道:我想你也不会这么快就学了坏。
他又伸手拍了拍张家田的脑袋:这回算我委屈了你。等明天我补偿补偿你。
张家田摇了摇头:不委屈,是我不会说话。
雷督理沉默片刻,忽然又道:我把清章扔在天津了。
张家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可不是,上火车的时候,自己既没看见卫队长,也没看见卫队。
雷督理又轻声笑了一下:这回我又把他欺负了。
张家田赔着笑,没敢回答,怕再说错了话。
张家田既和雷督理和了好,便身心轻松,走去客厅的沙发上对付着睡了一觉。
翌日到了保定,他这回跟着雷督理进了一座大军营。他如今早不怕大兵了,雷督理在营里和一帮军官开会,他闲着没事,就在操场上看大兵们列队齐步走。等到大兵们操练完了,雷督理那边的会议也结束了。他颠颠地跑回了办公室里,却见雷督理坐在一张大桌子后,正在凝神听林子枫说话。林子枫是雷督理的秘书雷督理有好些个秘书,各司其职,照理说,都是有用的,但他有事只找林子枫。张家田看在眼里,就把林子枫这人记住了,知道他与众不同,必是雷督理的心腹。
自己要是干好了,将来也会是雷督理的心腹。
见他来了,雷督理让林子枫出去了,然后打开桌下的抽屉,掏出了个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拍到了桌子上:家田,给你个玩意儿。
张家田听了他对自己的称呼,不禁怔了怔在这之前,雷督理可没这么亲热地叫过他。及至看清了那个玩意儿,他更是一惊。
那个玩意儿,竟是一把黑沉沉的手枪!
哟!他一时间张口结舌,枪?!
雷督理微笑着看他:要不要?
张家田一把就将手枪抓了起来当然要!手枪可是件厉害宝贝。别说真开枪,单是把它往外一亮,就足够把人吓个跟头了。
雷督理又问:会用吗?
他把手枪紧紧攥住了,低头看看,抬头再对雷督理笑笑:不会,但是一学就会了。
雷督理答道:废话!
张家田在这军营里住了十天。
这十天里,他一有时间就跑去靶场练习射击,第一天,雷督理身边的一名副官过来做他的教官,只一天的时间,他便学去了那副官的毕生武学。第二天,副官偷懒不来了,这更合了他的意,因为那副官满脸的不耐烦,明显是看不起他这个当听差的。但他一点也不生气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超然,对于那名副官,居然会有大人不记小人过的胸襟。
到了第十天,他那累肿了的手腕子已经消了肿,又见自己这射击的成绩也是够漂亮了,便大了胆子走到雷督理面前,说道:大帅,您下午有没有闲工夫?
雷督理问道:干什么?
我练了十天的枪,打得有点儿准头了,想请您瞧瞧。
雷督理背对着他站立了,望着窗外沉默许久,末了一回头:明天下午吧!
张家田痛快地答应了一声,心想明天下午也不错。哪知道雷督理转身走到了他面前,却是说道:明天下午看你打靶,今天晚上我们要走。
张家田看着雷督理:今天晚上走?
雷督理继续说道:你出去散布消息,就说我明天下午要去靶场看你打靶。
张家田本是满脸笑意,听到这里,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大帅,到底是怎么了?您告诉我,我心里也好有个底。
雷督理对着他一招手。
他当即弯下腰去,就听雷督理对自己耳语:刚得了消息,这里有人要造反,咱们得提前走。
张家田登时把心提了上来,抬手摸上腰间那把手枪,他想都没想,直接说道:大帅别怕!我会使枪了,我能保护您。
雷督理没说什么,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下午时分,张家田露了面,摇头晃脑扭脖子地锻炼身体,还要和旁人比试枪法,于是众人都知道这姓张的小子是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督理大人明天要亲自考察他的枪法,他就又得意又慌张地坐不住了。
如此表演到了入夜时分,军营是个早睡早起的地方,天一黑也就渐渐安静了。张家田紧跟着雷督理上了汽车,后方又跟了一辆卡车,满载了荷枪实弹的士兵。这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军营,不出片刻的工夫,便到达了火车站。
张家田跟着雷督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坐上雷督理的汽车,可到了如今这个时候,他也没心思欣赏这汽车里面的模样了。雷督理坐在中间,左边是他,右边是林子枫秘书,前头副驾驶座上坐着的是白雪峰副官长。林、白二人都是雷督理的亲信,张家田一手隔着衣裳摁住腰间手枪,没想到自己能混到林、白二人那个阶层里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从天而降几个刺客,让自己一枪一个全毙给雷督理看。自己再不露几手,就对不起雷督理对自己的厚爱了。
然而他们这一行人平平安安地下了汽车,平平安安地上了火车,并没有刺客从天而降。
火车开动,一路哐当哐当地往北京驶去。张家田把眼睛贴近了车窗向外看,就看窗外黑沉沉的,上无星光,下无灯火。回头再看雷督理,他见雷督理举止异常,守着一张钢丝床,居然没有躺着。
不但不躺着,还要背着手在地上来回地走。走着走着停下来,他抬头支使张家田:去,给我找点儿吃的。
张家田慌忙跑去了餐车。餐车上是永远有厨子坐镇的,但此刻不是饭点,只有面包、黄油是现成的。张家田就把这两样端了回去,又给雷督理倒了一杯热茶:大帅饿了?
雷督理没回答。抬腿把一只脚踏到了桌旁的硬木椅子上,他抓起面包就咬了一大口,然后一边嚼一边又喝了一口热茶。张家田从没见过他这么粗豪地吃喝过,几乎看傻了眼。而雷督理狼吞虎咽地吃了大半个面包之后,抬手一抹嘴,随即放下脚走到床前,弯腰从床底下拖出了个长方形大皮箱。
皮箱盖子没锁,一掀就开。张家田凑近了一看,只见里面垫着红绸子衬里,摆着五六支长短枪,每支枪都配了皮带枪套。雷督理脱了外面的呢子大衣,脱了里面的西装上衣,又脱了衬衫外的毛线背心。张家田看他这意思像是要打赤膊,连忙要拦:大帅别脱了,今晚可真是有点儿凉。
雷督理没理他,弯腰拣出一支手枪,挎到了自己身上。
挎完一支,再挎第二支,雷督理像要开手枪展览会似的,绑了自己满身的手枪,然后把呢子大衣重新穿上。手枪乃是沉重的东西,雷督理平时瞧着体虚气弱的,如今身上平添了几十斤的分量,居然若无其事,一手系着大衣扣子,一手扶着车窗,他探头贴着玻璃往外看,一边看一边说道:叫白雪峰!
张家田当即跑出去,把白雪峰副官长叫了过来。
白雪峰副官长平日是个稳重的人,领命来到了雷督理身边,他敬了个礼,然后站在雷督理身后,也探出头去,随着雷督理一起望向了窗外。
两人就这么默然看着,只看了二十多分钟。
二十多分钟过后,雷督理扭头看白雪峰:怎么回事?
白雪峰仿佛很困惑:大帅,这不应该啊,我是亲自
就在这时,车窗玻璃爆出一声脆响,一粒子弹从他们二人之间直飞了过去,贴着张家田的鬓发射进了车厢墙壁内。
一瞬间的寂静过后,雷督理大喊一声趴了下去:怎么回事?
白雪峰也护着脑袋弯下了腰:不是咱们的人!是刺客!
就在这时,枪声由远及近地密集了,车窗玻璃全被扫射了个粉碎。张家田吓得慌了神,就听雷督理吼道:这是有伏兵火车别停,赶紧开过去!
话音落下,车头方向忽然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大爆炸,震得这边三人身心一颤。列车随着惯性继续行进,冲入了一团冲天的大火球中。张家田眼看着那火随风势,从洞开的车窗中卷了进来。火舌巨大耀眼,熊熊地舔向了地上这三个人,张家田不假思索地往雷督理身上一扑,同时就觉着身上头上刮过一阵热风。眯着眼睛扭头望过去,他见车内的窗帘帐幔全燃起来了,车厢已经成了个方方正正的火笼子!
这时,他身下的雷督理奋力一拱,硬把他从上方拱了下来。爬起来一手拽住了他,雷督理撞开房门,一头扎进了卧室外面的狭窄过道里。
过道里也到处是火,但过道尽头便是车门。雷督理松开了张家田,撒腿就往车门那跑,张家田跌跌撞撞地追上了他,发现他已经打开了车门。火车的速度丝毫未见缓,大风呼呼地猛灌进来,雷督理一手扶着车门,一手拎着一把手枪。扭头看了张家田一眼,他随即纵身向外一跳。
车外除了火光就是黑夜,火车道下的情形,是一点也看不清楚。张家田非常怕,觉得自己这简直是在赌命,可因为背后就是大火,况且前头的雷督理已经跳下去了,所以把眼睛一闭,心想: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死就死了吧!
(二)
张家田跳下火车,并没有摔死。
他落到了一大蓬青草上,除了惊吓之外,周身连块皮都没破。在夜风之中呼呼喘着粗气,他自觉着很幸运,恨不得与这堆草融为一体,求个平安。可是他转念又一想:大帅掉哪儿去了?
他不敢站起来走路,怕挨枪子儿,只能在地上匍匐着爬,一边爬一边小声地呼唤:大帅?你在哪儿呢大帅?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他慌忙一回头,发现自己脚旁是一株歪脖子矮树,树下黑黢黢地蹲着个人,正是雷督理。
雷督理蹲成一团,一手捂着脑袋。他爬过去也蹲着,伸手去摸雷督理的头脸:大帅,您怎么了?您这是他把湿漉漉的手指送到鼻端嗅了嗅,心中登时一慌,您流血了?
雷督理拨开他的手:我的兵来了,没事了。
张家田这才发现,枪声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激烈了,而那截火龙似的列车已经冲出火车道,死蛇一般地摔脱了节。
后半夜,战事结束。
雷督理的援军,似乎是就驻扎在方才经过的一座小站上,所以能够及时赶来,击退了那帮来历不明的伏兵。雷督理的专列是彻底报废了,专列里的人也被大火烧死了不少。白雪峰安然无恙,只在手背上落了几个大燎泡,林子枫却是可怜他本是斯文一派,称得上是年轻俊秀,可一块碎玻璃飞过来,长长地划过了他的小白脸。
雷督理摔了个头破血流,然而并没有什么后遗症。临时调来汽车,他带着身边的亲信人员继续赶往北京。不出半天的工夫,他们便进了京城。林子枫直接住进了协和医院,雷督理头上缠着一圈血迹斑斑的纱布,却是回了家。
到家之后,雷督理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人去天津把严清章绑了回来。罪名当然是明摆着的:大帅在回京路上受到如此暴烈恐怖的袭击,卫队长干什么去了?渎职渎到这般程度,真是胆大包了天!
张家田记得当初分明是雷督理自己把严清章甩在了天津,但是到了这个时候,雷督理显然是把这事给忘了,旁人就算记得,谁又敢饶舌提醒?严清章被士兵五花大绑地押到了雷督理面前,雷督理骂他一句,他顶一句,句句有理,顶得雷督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张家田站在一旁听着,听得直冒冷汗,恨不得伸手捂住严清章的嘴,让他少说一句。
如此吵到了最后,严清章忽然吼道:雷一鸣!你也不必和我玩这种手段!我早就知道我得死在你手里!我一直等着呢!你要杀就杀!你不杀我,我也要杀你!
这话一出,雷督理那张青白不定的面孔,反倒是平静了。圆睁二目瞪着严清章,他足足瞪了他一分钟。而严清章咬牙回望着他,也是一眼不眨。
好。雷督理泄了气似的,点了点头,好。
他向前走了几步,对着士兵一伸手:枪。
那士兵松开严清章,摘下了自己的步枪,送到了雷督理手里。
雷督理接过步枪一拉枪栓,随即后退一步,举枪对准了严清章的眉心:那你就去死吧。
然后,他一扣扳机!
枪声在房间里响得如同炸雷,一起炸裂开的,还有严清章的头颅。
除了角落里的张家田,房内所有的人都淋了一场血雨。
雷督理把步枪一扔,从裤兜里抽出一条手帕,擦脸,擦手。
然后他把手帕向前一丢,手帕飘飘落下,正好盖住了地上那具尸体的残缺面孔。
严清章死了,卫队也解散了。
张家田只是随着雷督理出去了十几天,可是如今再回来看见叶春好,就觉着恍如隔世。严清章那脑浆迸裂的一瞬间印在了他的眼睛里,他连着好些个夜晚,一闭上眼睛就是尸首与人头。
和那梦魇一样的幻觉相比,眼前的叶春好就显得格外美,像仙女。她的短发长了一点,发丝已经可以随着春风微微飘动。胳膊下面夹着一本青年杂志,她问张家田:二哥,天津好不好玩?
张家田答道:我没玩,哪有时间玩啊,大帅又不给假。不过天津是近,坐火车的话,半天就到了。你要是想去玩,你提前告诉我,我请假带你去。
叶春好笑道:想是想,只是眼前没那个闲情。二哥也别惦记着玩啦,我看大帅很看重你,你好好干,兴许能干个前程出来呢。
张家田压低声音笑道:可不是,我也是这么想的。说完这话,他从怀里掏出了个小玻璃瓶,往叶春好的衣兜里一揣,给你个小东西。
叶春好把那玻璃瓶拿出来一瞧,随即对着张家田笑了:二哥,多谢你,可你刚来了没多少天,一个月的工钱还没结呢,就开始提前破费上了。
这也花不了多少钱你闻闻,香不香。
叶春好拧开那小玻璃瓶的瓶盖,瓶中荡漾着淡粉色的香水,散发出一股子玫瑰气味来。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香水我不大用,这一瓶够我使一年了。
张家田只是笑,感觉自己被细细碎碎的芬芳与幸福包围了,并不只因为叶春好是个漂亮大姑娘叶春好身上有一股子劲儿,能让她周遭的一切都平定、都整齐、都有条理。
然而她又不是个古板木讷的人。她心里有主意,张家田看出来了。
叶春好收下了张家田的香水,不收不好,人家眼巴巴地买了来送到她眼前了,她怎么好意思冷若冰霜。但是收归收,她明天就筹备着给他回礼她不占旁人的便宜。
如果一定要占,就占一笔绝大的!
夹着杂志慢慢地走,她一路走到了雷督理的书房里。
说是书房,其实是一所独立的小洋楼,距离他的起居之所有一个院子的距离。这小洋楼共有两层,陈设朴素,瞧着真是个读书的所在。叶春好认为雷督理是绝对没有闲心在家读书的雷督理尽管看着很有文化,但到底有没有学问,其实也是一桩悬案。
所以,雷督理派人叫她到书房来时,她心里是很疑惑的。
楼前有卫兵站岗,卫兵仿佛是认识她,见了她就立正行礼,还为她打开了一楼大门。她进门之后,正在犹豫,忽见前方楼梯上走下来一个男子。这男子西装革履,半边脸都缠着绷带,看见她后,扯动嘴角含糊说道:叶小姐是吧?大帅在楼上等你。
她按照这句指示,上楼见到了雷督理。
雷督理坐在一间背阴的大屋子里,屋中有一面墙都是书架,上面倒也摆得琳琅满目。窗前放着大写字台和大沙发椅,雷督理坐在沙发椅上,衣着倒是简便,衬衫的领扣没有系,两只袖口也挽到了小臂,唯独头发依旧梳得一丝不苟。见她来了,雷督理像是挺高兴,抬手向她连招了两招:叶小姐,请坐。
隔着大写字台,叶春好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了,从杂志里抽出一只信封送到了雷督理面前:大帅,您给我的那封英文信,和我翻译好的中文信,都在这信封里头。我翻译得很不好,您凑合着看个大意吧。
雷督理取出了那封中文信,打开来看了一遍,然后嘀咕道:又是那一套陈词滥调。
叶春好含笑坐着信的内容,她当然是再清楚不过,所以尤其不好说什么。
雷督理又道:叶小姐,你是读书明理的姑娘,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叶春好连忙摇头:不敢当,大帅有话就问吧。
雷督理一抖手里的信纸:她每年都要让律师给我寄这么一封最后通牒,你说我是继续装聋作哑地耗着,还是索性和她离婚算了?
叶春好听了这话,倒是很认真地想了一想。
想过之后,她才答道:我没结过婚,也不大懂这婚姻的事,但大帅既然问我了,我就大着胆子乱讲几句。我觉得夫妻这种关系,总得是你情我愿才好,否则朝夕相处,互相都是越看越恨,那岂不成了自找罪受?人生苦短,又总有着种种的不如意,我们单是对付这些不如意,就已经是心力交瘁,何苦还嫌不够、还要再添加一些呢?
雷督理点了点头:你这个道理,我是同意的。只是我不甘心。
叶春好问道:大帅是对夫人还有感情,所以不能放下吗?
雷督理对她这话嗤之以鼻:她这样打我的脸,我对她还能有什么感情!说到这里,他用手指叩了叩写字台,我不甘心,是因为她把我的家事闹得天下皆知,扫了我的面子!要不是嫌丢人,我早跟她一刀两断了!
他把话说得这样坦白,几乎有些幼稚,让叶春好忍不住想笑:夫人想要自由,大帅想要面子,这并不是一对矛盾呀!双方私下里可以谈一谈,男方同意给女方自由,作为交换条件,女方配合男方演一场戏给社会看,我想,这对双方来讲,都不能算是损失吧!
雷督理缓缓地一点头。
叶春好看出他是在思考,所以也不出声,目光扫过写字台面,她无意间一扭头,忽见书架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张雷督理的半身大照片。照片上的雷督理大概只有二十岁,清瘦俊秀,穿着浅色长衫,瞧着非常像个风流少爷。
雷督理留意到了她的凝视,于是说道:那是我十年前的模样,现在老了。
叶春好收回目光,特地又仔细地看了看雷督理,随即答道:您是正值盛年,哪里就会老了?
雷督理向她一侧脸:头发都白了。
他的两鬓确实是有几丝白发,但叶春好看见的不是白发,而是短发中隐约的血痂。
我听三姨太太说您在外面打仗受伤了,现在好些了吗?
雷督理欠身向前,让她看清自己的伤疤:好了,都是皮肉伤看见了没有?
叶春好本是出于礼貌询问,没想到他会这样认真地答复,脸上很不好意思,心里却是有些欢喜:看见了。
雷督理坐了回去:除了这个,还听说别的了吗?
叶春好垂下头:还听说,您在家里枪毙了一个人。
雷督理低声说道:当时也是气急了,我最恨这种玩忽职守的混账。
叶春好听到这里,见雷督理像是有些沮丧,正想找话来安慰安慰他,然而雷督理忽然抬头笑道:这话就别提了,怕你小姑娘听多了,心里要害怕。既然你来了,我今天就抓你这个壮丁,让你给我当个差,如何?
叶春好被他这句话激出了满心的好奇:大帅想让我做什么?
雷督理答道:为我写一封回信给玛丽,就把你方才的那个意思写出来。玛丽的中国话不大好,你别拽文,把话写明白了就成。
叶春好愣了一愣,随即才想起来,雷督理那位无影无踪的太太,名字就叫作玛丽。
(三)
叶春好很快就写好了那一封信。
许久之后,她才知晓这天下午的这一写,意味着什么。而在此时此刻,她文不加点地写完了一封信,只觉着自己笔下功夫不错,写得轻松自在。雷督理把信拿去看了,也连连地点头,又对她说道:不能让你白辛苦,我得谢谢你。
他若是老实不客气地命令叶春好做点什么,叶春好倒是不觉怎的;他一和蔼可亲的客气了,叶春好反倒是不安。拿着那本杂志站起身,她笑着推辞:那倒不必,写一封信也不费什么事。只是三姨太太那边还等着我上课呢,大帅要是没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说完这话,她向后退了一步,不料鞋跟磕在了椅子腿上,让她向后一个踉跄,口袋里的香水瓶本来就没装稳妥,如今她这样全身一晃,人没晃倒,香水瓶却是晃出口袋,落到了地上。
这房间内铺的都是大地砖,光滑坚硬,玻璃瓶子落地即碎,碎倒罢了,偏偏里面装的是香水,玫瑰香气瞬间就爆发开来,浓郁得让人要窒息,幸而雷督理不在乎,并没有被这浓香熏出脾气来。
借口要给三姨太太上课,叶春好逃也似的离了这书房。见了天日,又经风一吹,她那发烧的面颊降了温度,心里就恨自己竟是这样的又怯又拙,见了个督理,就手足无措地出起丑来。
不过,真出了丑其实也没什么,她想:反正我也不打算给他当小老婆。
叶春好无精打采地度过了这一天,翌日上午,一名副官找到她,说大帅请她过去书房一叙。她依言来了书房,在昨日坐过的那间大屋子里,她又见到了雷督理。
她进门时,雷督理正在屋子里和人高谈阔论,她一来,那人便告辞离去,雷督理眼中闪着兴致勃勃的光,对她说道:叶小姐今晚没事吧?
叶春好摸不清头脑,只能实话实说:我下午要教三姨太太读英文,若是下课之后,三姨太太不让我陪她出门的话,那我晚上应该是没事的。
那不算事情。雷督理不屑一顾地一摆手,晚上等着我的副官接你,我带你出去玩玩。
然后他挥挥手:去吧!
叶春好脑筋一转,立刻笑道:那我去告诉三姨太太,让她提前做准备。
不带她。雷督理说道,就你一个。去吧!
叶春好回头看门外,发现房门半掩,门外站着两名军官,分明是在等着进来说话。自己留下来打破砂锅问到底,显然是有点不识相,可若是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走了,晚上难道就真的孤身一人跟着他出去不成?
心思还犹疑着,两只脚却是自行地向外走去了。叶春好决定赌一把,横竖她是逃不出雷督理的手掌心的,雷督理若是真看上了她,根本不必耍任何花招,明抢就行。
民国的督理,就相当于前朝的总督。对于雷督理的权势,她再不懂政治,也明白得很。
这样一想,她反倒释然了。
三姨太太叶春好不知道她是不是暗地里受了雷督理的指示居然没有照例闹着出去玩,上过课后便回屋听话匣子去了。她一个人得了清闲,关门闭户坐在镜子前照了照,然后起身出去要了一盆热水,仔仔细细地洗了一把脸。
坐回到镜子前,她涂了薄薄一层雪花膏,又拿口红在嘴唇上点了点。用一把小牙梳细细地梳了头发,她翻出一件竹青色旗袍,这旗袍有七八成新,还是去年在家做的,袍角袖口用银丝线绣了小蝴蝶儿,单是手工费就花了三十块钱。后来她知道自己家是完了,自己将来也未必还能轻易地添置好衣裳了,便把这件旗袍仔细地收了起来,总不舍得穿。
叶春好把旗袍穿上,又把头发重新梳了一遍。她觉着自己这模样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至于丢人了,便坐了下来,望着窗外出神。
天色略微暗了,接她的副官来了。
她跟着那副官走出了院子,因见那副官是要把自己直接引到大门去,便开口问道:大帅在哪里呢?
副官倒是彬彬有礼的:叶小姐,大帅已经先到俱乐部了,因怕您去早了,没什么可玩的,待着腻歪,才让我晚些时候来接您。
叶春好又问:俱乐部是个什么地方?
副官答道:叶小姐请放心,俱乐部是大帅和几个朋友合办的游戏消遣之所,绝非混乱的地方。
叶春好看出这副官是个会说话的,自己问也问不出什么来,索性在大门外坦然上了汽车。汽车发动,一路疾驰,叶春好凝神看着车窗外,心内暗暗地记忆路线。
不出片刻的工夫,汽车在一条胡同里停了下来。叶春好下了汽车,就见面前是一所宅院的朱漆大门,大门关着一扇,另一扇也是半开半掩,门上左右悬着大电灯,把门前敞地照得通亮。门内有人探出头来看了看,也不盘问,直接就缩回去打开了另半扇大门,低低地说道:叶小姐,请进。
叶春好回头望去,就见自己乘坐的那辆汽车已经缓缓发动开走,退堂鼓是打不得的了,只能是跨过门槛,走进这深深的宅院里去。门内那人垂手站着,见她进来了,便一鞠躬:叶小姐请跟我来。
宅院的门面已经很有气派,内部更是花木琳琅,亭台错落,而且四处都悬着彩色电灯,是个流光灿烂的世界。叶春好穿过了两个院子,末了跟着那领路人进了一座意大利式的三层楼房里。
方才她在院子里,已经看到好些个摩登男女和富贵老爷,如今进了这楼里,触目之处皆是金碧辉煌,简直要失了方向,定神一看,前头那领路人竟又不知道哪里去了。
她有些慌,幸而这时有个熟人从前方那铺着红毯的楼梯上走了下来。这人一身军装打扮,气宇轩昂,正是雷督理的副官长白雪峰。白雪峰见了叶春好,连忙快走几步到了她面前:叶小姐,大帅正在和人谈事,暂时不能抽身,让我带叶小姐到跳舞厅里坐坐叶小姐会跳舞吗?
叶春好笑着摇了头:我不会。
白雪峰一边请她上楼,一边说道:那没关系,我找个人来教教您,跳舞容易得很,一学就会。俱乐部的跳舞厅是很好的,叶小姐学会了,常来玩玩也不错。
叶春好笑了笑,咂摸着常来这两个字。
两人上到二楼,叶春好随着白雪峰进入了一间大厅里。这座大厅的四周都垂着紫红色金丝绒帷幔,天花板上吊垂着成排的玻璃大吊灯,亮晶晶的地板反射着点点灯光,正是天地互相辉映着璀璨。厅内角落处摆了桌椅让人休息,但休息的人少,站在厅中说笑的人多。叶春好穿过人群,就见女子都是袒胸露背、珠光宝气,她穿着旗袍长袜黑皮鞋走在其中,明显成了异类,不必东张西望,就能觉出正有好些道锐利目光直射着自己。
白雪峰把她引到了一副茶座坐了下来,又找来了一位人称陈少奶奶的摩登少妇,做她的舞蹈老师。陈少奶奶见了她,似乎还有些摸不清头脑:这位是
白雪峰颇庄重地答道:这位是我们大帅家里的家庭教师,叶春好叶小姐。
陈少奶奶一听这话,立刻满面堆笑。叶春好不管她是真笑假笑,反正她肯教,自己就肯学到了这玩乐的地方,自己再板着面孔扮那假道学女先生的模样,岂不是扫人兴致?
这时,白俄乐队奏起华尔兹来了。
叶春好跟着陈少奶奶进退,起初几步还是笨手笨脚,几步之后明白了窍门,动作便流畅了。跳完一曲,陈少奶奶找来一名翩翩少年做她的新舞伴,她向旁一看,见周围都是男女成双搂抱着跳舞,自己若是太拘谨,反倒露怯,况且那少年西装革履,瞧着也不是下流人物,便学着旁人的大方样子,和那少年也跳了一曲。
曲终舞停,她微微地有点喘,那少年拉着她的手,很有一点缠绵的意思,她不动声色地抽出手,并没觉着自己是受了厚爱那少年有几分纨绔的样子,而她看不起纨绔。
含糊敷衍着,她想甩脱这少年,转身扫视着四面角落里的茶座,她想找到自己方才坐过的位子,可就在一回眸之间,她的目光透过两帘红丝绒帷幕之间的缝隙,仿佛是看到了雷督理的眼睛。
仿佛是看到了。
缝隙只是一线而已,她怔了怔,与其说是看到,莫不如说是感到。而就在这时,一阵风将帷幕鼓吹开来,在那红丝绒高高飘起的一瞬间,她发现帷幕之后另有空间。
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来,是白雪峰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叶小姐,大帅请你过去。
她茫然地回头反问:过去?去哪里?
白雪峰含着笑意微微一躬身,同时向那飘拂不止的红色帷幕伸出一只手:请。
叶春好像探险一样,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白雪峰陪伴在她身旁,及时地为她撩开一侧帷幕。
帷幕之后,是个类似雅间的所在,三面沙发围了一张茶几,沙发上坐满了人,而独自占据了首席的人,正是雷督理。
雷督理穿着灰薄呢子军装,军装上衣没正经穿,只披在肩上,露出里面的白衬衫,衬衫下摆被一条宽牛皮腰带束进军裤里。双臂环抱在胸前,他向后仰靠着陷在沙发里,两只穿着马靴的脚就架在面前的茶几上。
叶春好平日在家中见他,总觉得他名不副实,不像个军阀,倒像个好好先生。如今忽然见了他这个粗豪的坐姿,不禁一愣,而雷督理向她一招手,又向自己身后一指:到这里坐。
叶春好走过去,在他斜后方的一把软椅子上坐了下来。雷督理向后枕着沙发靠背,扭过脸对她低声说道:我瞧你一个人在外面跳舞,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在我这儿坐坐。我说完这几句话,就来陪你。
叶春好慌忙摆手:不不不,我没关系的,您的公事要紧。
雷督理没再理她,抬起头继续说话。叶春好听了一会儿,大概听出了点眉目,再看在座的那几位人物,只见其中有两人生得牛高马大,一派武夫之相,余下三人,一人老态龙钟,居然还留着一条花白辫子;一人圆胖肥满,颇有富豪之相;最后一位则是个日本人。
等到谈话结束了,这几个人一齐离去。雷督理回头看了叶春好一眼,这回把两条腿放下了。
不等他说话,叶春好先开了口:大帅既然是有军务要忙,何必还非要忙里偷闲带我来玩?大帅这样把我当客人招待,我真是不好意思了。
雷督理又是向后一躺,枕着沙发靠背,头也不回地问道:军务是忙不完的。你吃晚饭了?
吃了。
我早看见你了,本打算让你自由地玩玩,可又看你孤零零的一个人,想玩都没个伴儿,就把你叫过来了。说到这里,他扭过头去看叶春好,早就看你聪明,果然不错,跳舞一学就会。
叶春好被他这么目光灼灼地看着,忽然有点无地自容,帷幕外的那些摩登美人们莫不珠缠翠绕、华服丽裳,衬得她光秃秃的。
雷督理又道:一会儿我请你跳一支舞,你会给我这个面子吧?
叶春好垂着眼帘,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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