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常合道之为道《王尔德喜剧全集》总序
王尔德匆匆四十六年的一生,盛极而衰,方登事业的巅峰,忽堕厄运的谷底,令人震惊而感叹。他去世迄今已逾百年,但生前天花乱坠的妙言警句,我们仍然引用不绝,久而难忘。我始终不能决定他是否为伟大的作家,可否与莎士比亚、狄更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相提并论,但可以肯定,像他这样的锦心绣口,出人意料,也实在百年罕见。1854年,奥斯卡王尔德生于都柏林,父亲威廉是名医,母亲艾吉简(Jane Francisca Elgee)是诗人,一生鼓吹爱尔兰独立。他毕业于都柏林三圣学院后,又进入牛津大学的马德琳学院,表现出众,不但获得纽迪盖特诗奖,还受颁古典文学一等荣誉。前辈名家如罗斯金与佩特都对他颇有启发。王尔德尚未有专著出版,便以特立独行成为唯美派的健将,不但穿着天鹅绒外套,衬以红背心,下面则是及膝短裤,而且常佩向日葵或孔雀羽,吸金嘴纸烟,戴绿背甲虫的指环,施施然招摇过市。他对牛津的同学夸说,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成名,没有美名,也要骂名。他更声称:成名之道,端在过火。(Nothing succeeds as excess.)一个人喜欢语惊四座,还得才思敏捷才行。吹牛,往往沦为低级趣味。夸张而有文采,就是艺术了。王尔德曾说,他一生最长的罗曼史就是自恋。这句话的道理胜过弗洛伊德整本书。我们听了,只觉得他坦白得真有勇气,天真得真是可爱,却难以断定,他究竟是在自负还是自嘲。他最有名的一句自夸,是出于访美要过海关,关员问他携有何物需要申报。他答以什么都没有,除了天才。这件事我不大相信。王尔德再自负,也不致如此轻狂吧?天才者,智慧财产也,竟要报关,岂不沦为行李,太物化了吧。换了我是关员,就忍不住回敬他一句:那也不值多少,免了吧!王尔德以后,敢讲这种大话的人,除了披头士的领队列侬(John Lennon),恐怕没有第三人了。从1892年到1895年,王尔德的四出喜剧先后在伦敦上演,都很成功,一时之间,上自摄政王下至一般观众,都成了他的粉丝。伦敦的出租车司机都会口传他的名言妙语。不幸这时,他和贵家少年道格拉斯之间的同性恋情不知收敛,竟然引起绯闻,气得道格拉斯的父亲昆司布瑞侯爵当众称王尔德为鸡奸佬。王尔德盛怒之余,向法院控告侯爵,又自恃辩才无碍,竟不雇请律师,亲自上庭慷慨陈词。但是在自辩过程中他却不慎落进对方的陷阱,露出自己败德的真相。同时他和道格拉斯之间的情书也落在市井无赖的手中,并据以敲诈赎金。王尔德不以为意,付了些许,并未清断。于是案情逆转,他反而变成被告,被判同性恋有罪,入狱苦役两年。喜剧大师自己的悲剧从此开始,知音与粉丝都弃他而去,他从聚光灯的焦点落入丑闻的地狱。他的家人,妻子和两个男孩,不得不改姓氏以避羞辱。他也不得不改姓名,遁世于巴黎。高蹈倜傥的唯美大师,成了同性恋者的首席烈士。十九世纪的后半期,王尔德是一位全才的文学家,在一切文类中都各有贡献。首先,他是诗人,早年的作品上承浪漫主义的余波,并不怎么杰出,但是后期的《列丁狱中吟》(The Ballad of Reading Gaol),有自己坐牢的经验为印证,就踏实而深刻得多,所以常入选集。诗中所咏的死囚,原为皇家骑兵,后因妒忌杀妻而伏诛。在童话方面,王尔德所著《快乐王子》与《石榴屋》,享誉迄今不衰。小说方面,他的《朵连格瑞之画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 描写一位少年,生活荒唐却长葆青春,而其画像却日渐衰老,最后他杀了为他画像的画家,并刺穿画像。结果世人发现他自刺身亡,面部苍老不堪;画像经过修整,却恢复青春美仪。此书确为虚实交错之象征杰作,中译版本不少。戏剧方面,在多种喜剧之外,王尔德另有一出悲剧《莎乐美》(Salom),用法文写成,并特请法国名伶伯恩哈特(Sara Bernhardt)去伦敦排练,却因剧情涉及圣徒而遭禁。所以此剧只能在巴黎上演;而在伦敦,只能等到王尔德身后。剧情是希萝迪亚丝弃前夫而改嫁犹太的希律王,先知施洗约翰反对所为,被囚处死。希萝迪亚丝和前夫所生女儿莎乐美,在希律王生日庆典上献演七重面纱之舞,并要求以银盘盛先知断头,且就吻死者之唇。这真是集死亡与情欲之惊悚悲剧,正投合王尔德的病态美学:成名之道,端在过火。最后谈到王尔德这四出喜剧。最早译出的是《不可儿戏》,在香港。其他三出则是在高雄定居后译出的。每一出喜剧的译本都有我的自序,甚至后记,不用我在此再加赘述。在这篇总序里我只拟归纳出这四出喜剧共有的特色。首先,这些喜剧嘲讽的对象,都是英国的贵族,所谓上流社会。到了十九世纪后半期,英国已经扩充成了大英帝国,上流社会坐享其成,一切劳动全赖所谓下层社会,却以门第自豪,看不起受薪阶级。这些贵族大都闲得要命,只有每年五月,在所谓社交季节,才似乎忙了起来,也不过忙于交际,主要是择偶,或是寻找女婿、媳妇,或是借机敲诈,或是攀附权势,其间手腕犬牙交错,令人眼花。其次,这些喜剧在布局上都是传统技巧所谓的善构剧,剧情的进展要靠多次的巧合来牵引,而角色的安排要靠正派与反派、主角与闲角来对照互证。每部喜剧的气氛与节奏,又要依附在一个秘密四周,那秘密常是多年的隐私甚至丑闻。秘密未泄,只算败德,一旦揭开,就成丑闻。将泄未泄,欲盖弥彰之际,气氛最为紧张。关键全在这致命的秘密应该瞒谁,能瞒多久,而一旦揭晓,应该真相大白,和盘托出,还是半泄半瞒,都要靠高明的技巧。王尔德总是掌控有度,甚至接近落幕时还能翻空出奇,高潮迭起。纸包不住火,火苗常由一个外客引起:《温夫人的扇子》由欧琳太太闯入;《不要紧的女人》由美国女孩海斯特发难,也可说是由私生子杰若带来;《理想丈夫》则由捞女敲诈而生波;《不可儿戏》略有变化,是因两位翩翩贵公子城乡互动,冒名求婚而虚实相生。如果没有这些花架支撑,不但剧情难发展,而且,更重要的,王尔德无中生有、正话反说的隽言妙语,怎能分配到各别角色的口中成为台词?这就讲到这些喜剧的最大特色了。唇枪舌剑,怪问迅答,天女散花,绝无冷场,对话,才是王尔德的看家本领,能够此起彼落,引爆笑声。他在各种文类之间左右逢源,固然多才多艺,而在戏台对话的文字趣克(verbal tricks)上也变化多端,层出不穷。从他的魔帽里他什么东西都变得出来:双关、双声、对仗、用典、夸张、反讽、翻案,和频频出现的矛盾语法(或称反常合道),令人应接不暇。他变的戏法,有时无中生有,有时令人扑一个空,总之先是一惊,继而一笑,终于哄堂。值得注意的是:惊人之语多出自反派角色之口,但正派角色的谈吐,四平八稳,反而无趣。王尔德的锦心绣口,微言大义,历一百多年犹能令他的广大读者与观众惊喜甚至深思。阿根廷名作家博尔赫思(Jorge Luis Borges)在《论王尔德》一文中就引过他的逆转妙语:那张英国脸,只要一见后,就再也记不起来。博尔赫思论文,眼光独到,罕见溢美。他把王尔德归入约翰生(Samuel Johnson)、伏尔泰一等的理趣大师,倒正合我意,因为我一向觉得王尔德理胜于情。博尔赫思又指出,这位唯美大师写的英文非但不雕琢堆砌,反而清畅单纯,绝少复杂冗赘的长句,而且用字精准,近于福楼拜的一字不易(le mot juste)。这也是我乐于翻译王尔德喜剧的一大原因。
二○一三年九月于西子湾余光中
不可儿戏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
一跤绊到逻辑外谈王尔德的《不可儿戏》
好心的美国人死后,都去了巴黎,王尔德的妙语里这么说过。在他的剧本里,杰克要解决他虚构的弟弟任真,也非常方便地伪称他因为中风死在巴黎;后来改了主意,又把死因说成重伤,而非中风。可是最后真死于巴黎的,却是王尔德自己,死因是脑膜炎,死前隐名埋姓,景况萧条。纪德追忆他做文艺青年的时候,曾听王尔德大言自剖道:你想知道我一生的这出大戏吗?那就是,我过日子是凭天才,而写文章只是凭本事。王尔德当时没有想到,他利用天才自编自导的一生,在最得意的高潮会突然失去控制,不到三个月便身败名裂,幽禁囹圄,不到六年便潦倒以终。《不可儿戏》(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里的狡黠少女西西丽对家庭教师劳小姐说:我不喜欢小说好下场,看了令我太颓丧了。劳小姐说:好人好下场,坏人坏下场,这就是小说的意义。西西丽说:就算是吧。不过似乎太不公平了。在今日的伦敦,王尔德这种人大概已不能算坏人了。吾友陈之藩就慨乎言之:没有一个天才不是同性恋!这句话本身就有几分王尔德的味道。坏人坏下场,似乎不公平。反过来说,不能算坏人而竟有坏下场,照王尔德的矛盾语法,是否就应该庆祝,却迟了八十年,来不及问他了。
二
王尔德对纪德说那句大话,是在1895年。那时他正41岁。也就在那一年,他同时饱尝成名之甘与铁窗之苦。照他的艺术观说来,成败如此鲜明,又如此接近,也可以说是修辞上对比(antithesis)的一大胜利了。《不可儿戏》在伦敦圣杰姆斯剧场的首演,是选在2月14日,西方的情人节,一名圣范伦丁日(Saint Valentines Day)。首演选在这一天,颇合剧情,因为这是有情人终成美眷的热闹喜剧,而剧中人西西丽的暗自心许正是2月14日。那天天气很冷,满街都是雪泥,伦敦的市民拥在街上,看紧裹貂皮大衣的名媛淑女匆匆进入剧院。青年观众则学王尔德,都在襟上佩着铃兰。剧院里面却温暖如春,漾着香水的气息。看得出这出戏今晚会一鸣惊人,可是知道内情的人,在兴奋期待的心情之中又不免暗暗担忧。因为昆司布瑞侯爵,王尔德腻友道格拉斯的父亲,也订了座。虽然演出人乔治亚历山大及时发现而将订座取消,这位愤怒的父亲仍然赶来搅局,手里捧了一扎红萝卜和白萝卜拼成的不雅花束(phallic bouquet),准备在剧作家出场时用来打靶。院方不让他进去,并在每一道门口布下警察。好出风头的王尔德这次也破例,躲在后台,始终没有露面。一夕有惊无险,《不可儿戏》的首演轰动伦敦,从观众到报纸,一片好评。以往对他的剧本毁誉不齐的剧评家,这次也在满意的笑声中一致赞扬。《纽约时报》的评论家费甫(Hamilton Fyfe)说道:可以说王尔德终于一展绝招,把他的敌人全踩在脚底了这剧本局格小巧,全无目的,就像一只纸做的气球,可是却滑稽得不同凡响,大家都认定它会无限期地一直演下去。这是二月中旬的事。那年一月,王尔德已经因为《理想丈夫》的上演大出风头,连小说家威尔斯也为文称美。等到《不可儿戏》也推出后,王尔德便有两出戏同时在伦敦上演,而且都很叫座。这种风光,有哪位剧作家不引以自豪?王尔德也真是飘飘然了。可是三个月后,他官司败诉,告人不成,反被人告,法院判他同性恋罪有应得,入狱苦役两年。
三
从谢利丹的《造谣学校》到王尔德和萧伯纳在十九世纪最后几年才出版的喜剧,散文喜剧在英国的文坛沉寂了不止一个世纪。十九世纪的英国文坛,无论诗、散文、小说,都有骄人的成就,唯独在戏剧一方面欲振乏力。大诗人如华兹华斯、柯立基、拜伦、雪莱、济慈、丁尼生、白朗宁、安诺德、史云朋,或拟希腊古典,或步莎髯后尘,没有一个没写过诗剧。但是说来奇怪,这些书斋剧尽管雄词丽句砌成了七宝楼台,但是念起来却感到沉闷,而演起来呢也显得别扭,没有一出能久立于戏码。大概天降文才,除了莎士比亚一流的少数例外,罕见一支妙笔能兼诗才与剧才之长。而王尔德就是一个例子。他才思闪电,妙想奔泉,一片锦心无论赋予巧腕或是宣之绣口,莫不天衣无缝,令人惊叹。他雄心勃勃,一身而兼诗人、小说家、戏剧家之名,但是依文学史的定评,他的传后杰作在戏剧和小说,至于他的诗,则除《列丁监狱之歌》外,多半追随浪漫派与前拉菲尔派的余风,只能算是二流。他的小说《朵连格瑞的画像》设想之奇可比爱伦坡,不幸只此一部,乃似钱锺书的《围城》,独一无二得可贵又可惜。余下来的镇舱之宝,就是他的五出戏剧了[]。这五部作品依次是《莎乐美》、《温夫人的扇子》、《不要紧的女人》、《理想丈夫》、《不可儿戏》;其中只有《莎乐美》是悲剧,余皆喜剧。《莎乐美》是用法文写成。后来由作者的那位男友道格拉斯译成英文。在中国,名气最响的一部是《温夫人的扇子》,那是因为早在1925年,洪深就把它改译并导演,而且换了一个中国味的剧名:《少奶奶的扇子》。洪深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戏剧集的导言里,自述《少奶奶的扇子》演出后,颇得好评,只有田汉去信指摘。但是仅在四年之前(1921年),英国另一现代戏剧大师萧伯纳的社会问题剧《华伦夫人之职业》,由汪仲贤译述并促成上演,却一败涂地,演未及半,已有几个看客在台下纷扰起来,甚至有些要想退票还钱!究其原因,是萧剧在中国首演,距五四运动只有两年,一切条件均未成熟,加以萧大胡子笔下的人物个个雄辩滔滔,议论冗长,区区六个人,在台上平平淡淡说四个钟头的话。而到了《少奶奶的扇子》,话剧运动已稍开展,各方面的条件都有进步,况且王尔德的作品结构单纯,情节紧凑,正是宋春舫所谓的善构剧(the well-made play),宜于雅俗共赏。王尔德和萧伯纳是重振英国剧场,尤其是散文喜剧的一对功臣。我们觉得萧伯纳比较现代,不但因为他的戏剧较重社会批评与思想探索,也因为他的寿命长出王尔德一倍有余,多经历了两次大战。其实王尔德虽然掌了唯美运动的铃兰花旗,他的喜剧里也不是毫无社会讽刺,而比起老萧来,也只大两岁而已。最令人注目的,是两人都为爱尔兰人,且都生在都柏林。其实英国的喜剧作家多为爱尔兰人,尤其是都柏林人,即或不生在该城,往往也在该城读书。十八世纪的康格利夫、法克尔、哥德斯密,和稍晚的谢利丹,莫不如此。如果不限于喜剧,则王尔德以后的剧作家,还包括辛欧凯西、叶慈、贝克特。爱尔兰人以机敏善言见称,英国的讽刺大家史威夫特生在都柏林,不为无因。批评家傅瑞泽(G. S. Fraser)就说:大致说来,爱尔兰人对于辞令之为社交艺术颇具本能,所以言谈活泼,俏皮,流畅,又善于修辞;凡此皆为英国人所不及。一般说来,英国人比较古板,甚或近于鲁钝(stolid),而尤以维多利亚时代的上流社会为然。李耳(Edward Lear)、卡洛尔(Lewis Carroll)、吉尔伯特(W. S. Gilbert)等怪才的谐诗,所以出现在十九世纪的后叶,恐怕也是对当时道学气氛的一个反动。然则由一位爱尔兰的才子去伦敦的风雅场中奇装异服,诡辩怪论,惊世骇俗一番,也可说是应运而生。只是不幸这才子得意忘形,得寸进尺,超过了英国社会能接受的分寸,骇俗变成了败俗,连累唯美运动也功败垂成。不过这位落拓才子的几部喜剧,却承先启后,开辟了现代戏剧的天地。在讽世喜剧(comedy of manners)的传统上,他继承了康格利夫和谢利丹,并且启导了毛姆和考尔德(Noel Coward)等无数后人。可惜学他的人都罕能企及他在构思遣词、怪问妙答上那种举重若轻的功力。
四
中文读者里面,不少人知道王尔德是《少奶奶的扇子》的作者,也有人看过他的《朵连格瑞的画像》。可是他死后八十多年,论者几乎一致推崇《不可儿戏》为他的代表杰作,或称之为无瑕的喜剧,或誉之为无陷的笑剧(farce)。这出戏的情节和骨架,和十九世纪许多笑剧相近。溯其渊源,则同胞兄弟小时分散到快要结婚时又重逢的故事,早在泰伦斯和普洛特斯的罗马喜剧里已经有了。这种情节,莎士比亚在《错中错》和《第十二夜》里也利用过。至于一位男子为了追求情人而假冒别人,因而闹出笑话,就在英国也举得出法克尔的《好逑计》、哥德斯密的《屈身求爱》和谢利丹的《情敌》等前例。至于剧情的处理,则是采用所谓善构剧的手法,务求结构单纯而多重复,发展紧凑,高潮迭起,危机四伏,误会丛生,而如果人物的变化或情节的演进不够机动,就乞援于再三的巧合,总之要一气呵成,必使观众应接不暇,直到剧终才群疑尽释,百结齐解。这些原是剧场的老套,如果作家技尽于此,就难掩机械化浮滥浅俗的毛病。例如在《不可儿戏》之中,两位俏黠惑人的少女怎么会同时立意一定要嫁给名叫任真的少年;劳小姐怎么会粗心得误置婴孩和手稿;失婴怎么偏会给一位善心的富翁拣到;而最后,失散多年的兄弟怎么偏就会在两不知情之下成为好友;凡此种种,当然都经不起理性的分析。这种巧合如果让小说的读者边读边想,也许难以过关;但是对于台下集体的观众,只要能够联串情节,带动对话,根本无暇细究,反而觉得误打误撞,绝处逢生,热闹得十分有趣。千百人坐在剧院的阴影里,凝神观照灯光如幻的剧台,最容易如柯立基所说剎那之间欣然排除难以置信的心理。剧中少女关多琳说得最好:我对这件事疑问可多了,不过我有意把它扫开。目前不是卖弄德国怀疑论的时候。千百人坐在台下,期待的心情互相感染,什么奇迹都愿意相信。在《不可儿戏》首演前夕,王尔德接受洛思的访问。以下是访问记的一段:
问:你认为批评家会懂大作吗?答:但愿他们不会。问:这是什么样的戏呢?答:这出戏琐碎得十分精致,像一个空想的水泡那么娇嫩,也有它自己的一套道理。问:一套道理?答:那就是,我们处理生活的一切琐事应该认真,而处理生活的一切正事,应该带着诚恳而仔细的琐碎作风第一幕很巧,第二幕很美,第三幕呢妙不可耐。
说穿了,这剧本根本没有什么主题或什么哲学,也不存心要反映什么社会现象。为了语妙天下,语惊台下,他不惜扭曲常理,颠倒价值,至少在短短三小时内,把观众从常理和定规的统治下解脱出来,让他们在空中飘游一晚。巧合吗?那原是艺术的特权呀。王尔德原就认定:不是艺术模仿人生,而是人生模仿艺术。剧中人物原就半真半幻,尤其是那些女人,在阳光之下绝不可能那么反话胡说,而又胡说得那么美妙,令人惊喜。才发现每一次惊是虚惊,喜是真喜。观众明知其假,却正在兴头上,宁信其真。有一次,一贵妇观赏英国风景大师泰纳的作品,提出异议,说他画中的落日她从未见过。泰纳答道:难道我们不愿意落日像那样吗?李贺说过:笔补造化天无功。王尔德和泰纳,也是这个意思。
五
王尔德的喜剧当然也不纯然无中生有,以幻作真。笔补造化,至少还有个造化在那里,待人去补。一般人惑于唯美之名,乃幻觉王尔德的象牙塔与社会绝缘。其实剧场反映社会至少是表现人性最为真切,否则不可能叫几百人坐在台下听几个人在台上说几小时的空话。凡人莫不对自己最感兴趣,也最了解。如果台上表现的人性,诸如自私、虚伪、虚荣等,能与台下人的经验相证相通,自然就能使他心动。王尔德在剧场里也反映社会,至少反映当日的上流社会。但是他无意写社会问题,更无意做写实主义作家。他天生爱讽刺人世,又特具绣口与妙笔,无论什么冷嘲热讽,都要说得干净利落,天衣无缝,令人不能忘记,也就是说,要做得漂亮,要美。所以他不会成为尖酸刻毒的讽刺家或咬牙切齿的宣传家。他的嘲弄和取笑是多向的,几乎可以说是不分青红皂白,只要有机会讥弹调侃,绝对不甘放过。他的机锋像一只又快又准的保龄球,飞滚过处,九只木瓶无一幸免。剧中人物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主有仆,有拘谨有轻狂,王尔德乘机随缘,借了他们不同的身份和口吻,不但彼此戏谑,互相捉弄,而且天下之大,从抽象的观念到具体的人物和地区,只要语锋所及,无不轻拢慢捻,抹了又挑,真是一弦未息他弦又响,令读者应接不暇,要是观众呢,就更忙了。情人和夫妻,亲戚和兄弟,医生和病人,男人和女子,上流社会和下层阶级,聪明人和笨蛋,老小姐和闲牧师,德文课和法国歌,乡下之近和澳洲之远,现代的教育、文学和文化,王尔德全部不肯放过。他并不刻意要攻击哪一阶层、哪一国度、或哪一类人。他只是为戏谑而戏谑,正如为艺术而艺术一样,所以笑罢恩爱夫妻,回转头去笑离婚的人和外遇的人。如果说他一再调侃法国的放浪和古板,则对于英国本身他也不客气。这种反方向换角度的左嘲右弄,当然不能建立起什么哲学体系或政治立场,可是比起单向单元的讽刺来,往往可免于偏见与教条,有时似乎还健康一些。王尔德取笑的对象不一而足;如果一定要指明,那也只是虚伪、矛盾、自私等人性的基本弱点,不是特定的阶级或政党。他取笑这些弱点,往往只在摇舌掀唇之间见机而作,点到即止,从不血肉横飞。口没遮拦的巴夫人,几乎每次出口都伤人。凡她过处,丈夫、女友、晚辈、将军、女仆、言情小说、法国文化,甚至无辜的陌生人(杰克的房客布夫人),全都遭殃。可是不用担心,她只是童话里的妖怪,并不会真到街头来吃人。而实际上,她虽然口头不饶人,却也并未害人。适得其反,在王尔德的笔下,她自己也原形毕露,让我们看出她欺瞒丈夫、压制女儿,在谈判女儿和外甥的婚事上,显得霸道而又贪婪。她这么自暴其短而不自知,使我们别有会心而笑得开心,也就不觉得她有多可怕。其实谁家的姨妈能把强词夺理随口就说成绝妙好词呢?她对孤儿杰克说:
失去了父亲或母亲,华先生,还可以说是不幸;双亲都失去了就未免太大意了。
这当然是强词夺理,因为双亲都失去,原应加倍感到不幸,岂料虚招实接,沉重的不幸忽然变成了轻飘飘的大意虚惊一场,观众才发现自己受了骗,怎会不笑?失去一语双关,既意死去,又意遗失,急转直下的蒙太奇手法,把两种意思叠接在一起。使观众发笑的原因颇多,其一便是如上所述,用一句理不直而气反壮的妙语,把惊疑未定的观众一跤绊跌到逻辑的界外。在另一个场合,这位评古论今的巴夫人又说:
什么样的辩论我都不喜欢。辩来辩去,总令我觉得很俗气,又往往觉得有道理。
这句话的妙处,也是势如破竹的推理忽然在半途变卦,又把我们捉弄了。这种空中转向的逻辑,完全打破了抛物线的常规,每令我们接一个空,正是读王尔德剧本常有的惊喜。本剧的人物妙处很多,尤以那两位不可捉摸的少女为然,但在此地不及逐一缕析了。总之《不可儿戏》的世界半真半幻,正是梦与现实的交界地带。剧中人物满口妄论,一意孤行,都不受道德和逻辑的约束,放荡得可笑又可爱。不管男女老少,个个都伶牙俐齿,对答如流,把妙语如球抛来传去,从不失手落地。即连仆人老林,舌锋也有可观之处。其实在这种肥皂彩泡吹成的浪漫剧里,情节只是借口,故事无非引线,真正的灵魂在对话。
六
王尔德驱遣文字的天才有目共睹,但是他驱遣文字的目的,主要在表达意念(idea),而不在感情和感性。所以他笔下最出色的文字,不是诗句,而是对话。《不可儿戏》首演之夜,所有的批评家都笑得很尽兴,独有一人的笑声有点保留。那便是萧伯纳。事后萧在《星期六评论》上这么说:我看了当然也开心,可是除非一出喜剧在令我开心外还令我动心,我就会有一夕虚度之感。我到戏院里去,是等人家把我感得发笑,而不是把我搔得发笑或赶得发笑。后来他又说此剧无情(heartless)。就浪漫喜剧而言,萧伯纳的评语未免稍苛。我想他和王尔德既是同乡,又是擅写喜剧的同行,不免有些妒忌吧。当然,鼓吹社会主义的萧伯纳写剧本是有感而发,不像王尔德是无心之戏。不过综观王尔德一生的作品,我倒也觉得此语不差,认为王尔德有才无情,至少是才高于情。我看王尔德的作品,总是逸兴遄飞,但看后的心情,是佩服多于感动。王尔德之长,在趣而不在情。唯其有才,所以有趣。这种善发理趣、意趣、奇趣的高才,用在喜剧的对话上,当然令人拍案叫绝。王尔德的对话往往一语道破,成为警句。令人佩服的,正是这种以简驭繁的功力,化腐为奇的智力,片言断案的魄力。至于我们是否同意,是否感动,却另当别论。一般人说话,不是累赘,便是迟疑。唯天才有自信,始敢单纯而武断,却又言之有物,味之隽永。每个人犯了错,都美其名为经验。这句话当然失之单纯而又武断,不过无可否认,确也抓住了许多人自我解嘲的心理。世界上的事情往往不可一概而论,但是如果每一句话都要照顾到例外,话就说不痛快,也说不漂亮,警句也就无从产生。警句是智慧的结晶,语言的浓缩;它把次要的成分都剔开了,所以不是百分比的统计数字,而是真理的惊鸿一瞥,昙花一现。没有警句不富于创意,但有不少是利用成语老套推陈出新,做翻案文章。例如下面这句:一个人在选敌人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妙处全在俗语所谓择友宜慎的心理背景。但是上一句的意思完全不同,其哲学可能是:在得罪人之前,应先估量你是否得罪得起;也可能是:如果在几个人之中你不得不跟一个作对,就要挑一个好对付的。其实呢,择友是主动的,树敌却往往出于无心或无奈。世界上有谁是兴致勃勃去选敌人的呢?可是有了成语撑腰,新句里这荒谬的选字也就显得理直气壮了。这种翻案句在《不可儿戏》里也曾数见。例如第一幕里,亚吉能嘲笑恩爱夫妻的肉麻表现,对杰克说:这花夫人哪,老爱隔着餐桌跟自己的丈夫打情骂俏。这实在不很愉快。说真的,甚至于不大雅观简直是当众自表清白。这句末的当众自表清白,原文washing ones clean linen in public(当众洗自己的干净衣物)便是利用成语washing ones dirty linen in public(当众洗自己的脏衣物即中文家丑外扬之意)。这种情形译者最感两难:意译吧,会失去翻案句的反弹力;直译吧,中国读者又没有心理背景。警句妙则妙矣,但有时其中的态度模棱两可,耐人寻味。杰克怪亚吉能不该偷看他烟盒里的题词。亚吉能借题发挥说: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都要一板一眼地规定,简直荒谬。现代文化呀有一半以上要靠不该看的东西呢。后面这意外的结论正是这种警句,它可以解为:现代文化的产品,像小说和绘画吧,大半都遭官方查禁。这是捧现代文化。也可以解为:现代文化的成果大半不值得一看。则是贬了。还有一种警句,说到半途忽然变卦,逻辑的顺势竟然逆转,令我们一惊,但到了句末,显然的矛盾又变成隐然的真理,令我们一喜。这便是修辞学上最迷人的反正句(paradox),亦称矛盾语法。反正句富有对比的张力,前半段引起的期待,到后半段落了空。丧失平衡的读者踏空了一步,势必回头把前面的期待检查一下,乃有了新的发现。维多利亚时代的批评家纽曼(Ernest Newman)说得最妙:反正句是猛一转弯才见到的真理。王尔德曾这么论过萧伯纳:他在世上绝无敌人,也绝无朋友喜欢他。这妙语的前半虚发一招,不过是障眼法;读者受推理的引导,以为他在世上一个敌人也没有,人缘必然大好。到了后半,图穷匕首见,才惊觉他的所谓朋友也并非良友,于是回头再看前半,那意思也变了。在世上绝无敌人不见得等于举世皆友啊,哈哈;于是萧伯纳可笑极矣。萧伯纳的真相,是要转一个弯才看见的。在第一幕里,巴夫人提起哈夫人时说:自从她死了可怜的丈夫,我一直还没有去过她家呢。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变得这么厉害;看起来她足足年轻了二十岁。哈夫人新寡之变,从常理期待的变老到结句的变年轻,是反正句的逆转。我们一惊一喜之余,欣然会心于怨偶之丧的解脱感。第二幕里,亚吉能要看西西丽的日记。你猜得到她的反应吗?她说:哦不可以。(手按日记。)你知道,里面记录的不过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私下的感想和印象,所以呢,是准备出版的。等到印成书的时候,希望你也邮购一本。这也是匪夷所思。通俗作品的老套在所以呢之后,一定会说是不准备出版的。王尔德不但下笔成趣,而且出口成章,语惊四座。一个人能够称雄于伦敦的宴席,就能够称雄于天下。他曾经发过这样的豪语。王尔德生当大英帝国的盛世,此语不免有沙文主义的气味,但也看得出他对自己的绣口无碍,如何得意了。小他九岁的叶慈在《颤动的面纱》里,就忆述他初见这位同乡才子时,是怎样惊奇:我以前从未听谁与人交谈是讲完完整整的句子,好像是前一晚就用心写好,却又句句自然我还发觉,凡听王尔德说话的人,都留下了做作的印象:这印象来自他圆满无陷的句法,和造句时的那种刻意求工。他善用这种印象,正如诗人善用韵律,而十七世纪的作家善用对比的文体(本身也是一种真实的韵律);因为他能从迅不可测的灵机一闪,顺理成章地转向精密的潜思。几夜之后我又听他说道:给我冬日的故事吧,水仙开了,燕子还不敢飞来,可是莫给我李尔王。李尔王有什么呢,无非是倒霉的人生在雾里挣扎。那从容不迫起伏细腻的旋律,我听来自然入耳。可见这位唯美大师平常开口就惯于咳金唾玉的了,笔下当然更加讲究。叶慈提到十七世纪的对比文体(antithetical prose)倒是一语中的。王尔德的文体确有此种遗风,但不必尽为十七世纪的余泽,因为早在希腊罗马的修辞家笔下已有这种作风,即在英国,十六世纪末年李黎的《优浮绮思:析巧篇》(Euphues : The Anatomy of Wit)也已大张对比文体的旗鼓了。这种优浮猗盛(Euphuism)讲究句法的平衡对称,佐以纷至沓来的双声、双关语,更炫耀典故和草木虫鱼之学;其富丽繁琐颇近中国的骈文,但不如中文的方块字和文法那样周转灵活,对仗天然。这种对仗性在《不可儿戏》的对话里极为常见,不过王尔德冰雪聪明,一扫前人滞碍轮囷之病,快笔敏舌,虽也有意对照,却清爽无阻。下面是几个例子:
例一:亚吉能对杰克说:你创造了一个妙用无穷的弟弟名叫任真,便于随时进城来。我呢创造了一个无价之宝的长期病人叫梁勉仁,便于随时下乡去。例二:巴夫人对亚吉能说:大家总似乎认为法国歌不正经,一听到唱法国歌,不是大惊,便是大笑:大惊,未免俗气,大笑,那就更糟。例三:亚吉能对巴夫人说:音乐节目当然是一大难题。您看,如果音乐弹得好,大家就只顾谈话,弹坏了呢,大家就鸦雀无声。例四:亚吉能对杰克说:五亲六戚都是一班讨厌的人,完全不明白如何生得其道,也根本不领悟如何死得其时。
由于中英文有别,我的译文有些地方不及原文工整,有些地方却胜过原文。尽管如此,从译文里也看得出,这些句子并非全部对仗,而对仗的部分也不像中国骈文那么铢两悉称,圆融尽美。以王尔德之才,如果生在中国,一定能和鲍照、庾信并驾齐驱,成为骈俪高手。王尔德对话的对仗性当然不止这么简单。他的对仗词句往往隔段甚至隔幕遥相呼应,所以到处都有回声,令人感到耳熟。例如第一幕里关多琳跟杰克订婚后,赞美杰克的蓝眼;第二幕里西西丽和亚吉能定情后,也赞美亚吉能的卷发。又例如第二幕里,两心暗许的牧师和家庭教师的语锋,便隔了好远针锋相对。下面我把两人的前言后语并列在一起,其实在原文里中间有四页的距离。
蔡牧师:要是我有幸做了劳小姐的学生,我一定会死盯着她的嘴唇。(劳小姐怒视着他。)我只是打个比喻:我的比喻来自蜜蜂。劳小姐:成熟的女人总是靠得住的。熟透了,自然没问题。年轻女人呀根本是生的。(蔡牧师吃了一惊。)我这是园艺学的观点。我的比喻来自水果。
用蜜蜂和水果为喻,正是优浮猗盛好借勉强的博物学(unnatural natural history)作比的遗风,只是王尔德的用意在取笑罢了。《不可儿戏》里面,无论词句、观念、人物、情势、地区,都有对比的巧妙安排,而且对比与对比之间还交错勾结。说本剧是所谓善构剧的佳例,这当然也是一大原因。细析起来,可以单独成一长文,此处不过点到为止。例如杰克住在乡下,为了逃避两个女人,乃佯称有个浪子弟弟在城里,需要常去城里照顾;亚吉能住在城里,为了逃避两个女人,也伪托有个病人朋友在乡下,需要常去乡下陪守。这种种倒影回声交织成天罗地网的对比,而就在这骨架上,情节推移,事件发展,一波波未平又起,激起奇问妙答的浪花。这真是巧思警句的盛宴。难怪八十八年前首演之夜幕落之际,全场观众起立,再三欢呼。事后演亚吉能的艾因华斯,对《王尔德传》作者皮尔森说,当晚的盛况,是他五十三年台上经历所仅见。我从来不认为王尔德是伟大的作家,也不认为《不可儿戏》是伟大的作品,可是这么一部才高艺圆的精心杰作,只怕有些伟大的作家也未必就写得出来。后面这半句话,至少王尔德会同意。
一九八三年愚人节于沙田余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