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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2016中国年度作品·中篇小说

書城自編碼: 2957811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作品集
作者: 王干 主编
國際書號(ISBN): 9787514354386
出版社: 现代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7-01-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440/500000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3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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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在这些小说里,你或许能看到别人的内心曲折,窥破别人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你惊叹着,原来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这样的命运。也或者,你从中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的心事,竟然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说破。又慌乱,又叹服,又惊又喜,又怕又恨。觉得这作者是知己,亦是敌人。在这些小说里,你活了一遍,又活了一遍。你活过千百种不一样的人生。你不仅仅拥有此生此世。
大约,这正是好小说的魔法吧。
付秀莹(《小说选刊》主编)
內容簡介:
张抗抗、迟子建、王蒙等10余位作家的10余篇佳作,或聚焦当下,或着笔过往,丰富的内容,多样的叙述,精彩的故事,鲜明的形象,在反映生活的深刻和人性的复杂、呈现世相人心等方面,展示出优秀的品质和魅力。
本书由中国小说界选家从全国近百种文学刊物中精心编选,视域广阔,旨在全景呈现2016年度中篇小说的创作实绩,力求公正客观地推选出有代表性、有影响力的作品。
關於作者:
王干,评论家、作家、书法家。1960年出生于江苏,扬州师院中文系毕业,文学创作一级。曾任《文艺报》编辑、《钟山》杂志社编辑,江苏作协创作室副主任,江苏电视台《东方文化周刊》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华文学选刊》主编。199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2010年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现任《小说选刊》副主编,中国书法篆刻研究所教授。
目錄
目录
把灯光调亮张抗抗( 1 )
从前有座庙陈仓(32 )
蜉蝣之羽王秀梅( 71 )
金融街郊路王昕朋(103)
空色林澡屋迟子建(135)
丽人行畀愚(167)
命悬一丝尤凤伟(222)
女神王蒙(260)
仙女周李立(300)
营救麦克黄石一枫(340)
远处的雷声杨少衡(392)
內容試閱
丽人行(节选)
1
紫云的第一次是在她的新婚之夜。
新郎家澍是个举止有点古怪的年轻人。他一揭开盖头,就用双手捧起紫云的脸,那眼神好像他们是历经了千山万水才走进这间洞房。而事实上在此之前,除了照片,他们素未谋面。
让人不堪的是上床后。家澍没有熄灯,也没有落帐,一言不发地把自己脱光,就那么直挺挺地杵在那里。紫云不敢看,闭紧眼睛,上牙齿紧咬住下嘴唇,紧抓住身上的衣服扣。家澍这才第一次开口,说,你这么抓着,叫我怎么办呢?
紫云一直要到被扒光才睁开眼睛,看清楚面前这个男人比照片上要瘦,白白净净的,皮肤光滑得就像是匹不曾染色的生绸。他是那么的轻车熟路,用他的手指,用他的眼睛,用舌头与鼻子,在紫云身上像蛇一样游移,让人不寒而栗,同时又如火如荼。紫云忽然觉得这个男人一定玩过很多女人,甚至怀疑他这些经验就来自于街上的青楼。
可以说,紫云是一下子放开的。当有钱人家的媳妇,就要承得起富贵女人的命。紫云心里想,这就是她的命。
家澍这时又开口了,说,痛的话,你就叫出声来。
紫云没有吭声。她咬紧牙关,忍住呼吸,想起了村里老人们常说的一句谚语:只有累死的牛,没有犁坏的地。
事后,家澍拉过被子替她盖上,起身下了床,从柜子里找了身衣服穿上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洞房。一直到鸡叫头遍才回来,像个贼一样钻进被子。紫云是在半梦半醒中嗅到了他身上露水的气息,一下变得清醒,但她没有动,也没有睁眼,仍然像在睡梦中那样,任由满肚子的疑问野火般在身体里蔓延,无声无息。
鸡叫二遍时,佣人在外面敲门,叫了两声少爷,说,老爷快不行了。
龚家老爷得的是肺痨。每年入秋开始发作,断断续续一直要到春回大地,他的病也跟着去得无影无踪。可是,在日本军队进驻秀州城周年的那天,为了彰显中日之间的善邻友好,他从病榻上被拉起来去观礼,在风雪中整整站了大半天,回来后再也没有下过床。一直熬到开年,龚老爷在床上拉住儿子家澍的手说,我要去见你妈了,你就不能让我看着儿媳妇进门再闭眼吗?
龚老爷混浊的目光最后是停留在紫云脸上咽气的。喜事在这天早上转眼成了丧事,龚家上下又开始忙活起来,忙着摘掉那些大红的囍字,挂起早已备好的白幡。在一片沉闷的哭声里,家澍的脸上却看不出有多少悲伤,就像在婚礼上他并没有一丝喜悦。
当天守灵到傍晚时,两名风尘仆仆的祭拜者冒失地闯进灵堂,恭恭敬敬地行完大礼后,被家澍请入后堂。紫云犹豫了一下,接过佣人手中的托盘,刚把茶水端进门口,就发现围坐在桌前的三个男人一下都闭嘴了,抬头看着她。
紫云低下头,把茶盏依次放在桌上时,那个面容宽厚、年纪略长的男人忽然说,这是新娘子吧?
家澍说,紫云,见过刘先生。
紫云施了个福后,转身离去,一直到跨出门槛依然能感觉到,刘先生那宽厚的目光里就像长着一只手,正从后面抚摸着自己,让她的每一步都迈得特别的别扭。

隆昇米行在秀州城里的名声是龚家几代人点点滴滴积攒起来的。跟外面的许多米行不同,他们从来不会玩那种大斗进、小斗出的把戏。隆昇米行的量器都垒在店堂的正中央,而最显眼的还是写在照壁上那个巨大的诚字。
每年割完早稻,粜米的木船从四乡八里汇聚过来,堵满了龚家的河埠,也阻塞了整个城市的河道。这是龚家一年中最忙碌的收米季。店里人手不够用,就把家里的佣人支过去,只剩下做饭的老妈子与太太们,在院子里架起三口大锅,做完饭菜,烧开茶水,再用板车拉到米行。然而,这些祖传的持家之道在家澍当家后都变了。他不仅把父亲的两位姨太太都遣回娘家,还把收米期间的伙食全部包给了百福楼饭庄,自己也日夜混迹其中,迎来送往,不是喝花酒,就是推牌九,有时候忙得连家都顾不上回。
一天,紫云的母亲从乡下来看望女儿。在龚家住了一个晚上后就把什么都看明白了。临别时,钱嫂用一种失望的眼神看着女儿,说,你真是白长了一张漂亮脸蛋。
紫云长得漂亮在钱王甸村一带是出了名的。每个见过她的人都觉得这姑娘不该是乡下人的命,她应该嫁到城里,就算成不了大户人家的少奶奶,至少也得吃上香的,穿上绸的。为此,父亲从小就把她送进私塾,将来还准备送她去省城的学堂。可是,到了紫云九岁那年,父亲忽然不辞而别。
紫云的父亲在未成年时就出外谋生,在城里的药行干了十多年,从扫地的学徒一直做到账房先生。后来,药行在上海开了分号,他去当的还是账房先生,唯一的区别就是回家的次数更少了,通常只在春节才回来一趟,住不到正月半就匆匆离去。父亲最后一次回家是在那年的清明过后,两手空空只带回了一个还不满三岁的小女孩,说是朋友家的女儿。这个可怜的孩子父母双亡,现在成了孤儿。父亲从妻子的脸上收回目光,伸手摸着紫云的脑袋,说,让久红当你的妹妹,好不好?
原来,这个只知道吮着手指的小女孩叫久红。她在这天晚上改姓钱。
钱嫂却坚信这是丈夫在外头生的野种,当晚就在床上吵了大半夜。第二天醒来时,发现丈夫已经离去,只在枕边留下十个大洋。
晌午时分,县城的一名警察带着两个穿长衫、戴礼帽的男人闯进家门。钱嫂一下就有点明白了,丈夫这是拐带了别人家的孩子。
警察把她拉进灶间,那两个男人不停地问,钱继昆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去了哪里?问完钱嫂问紫云,接着又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搜了一遍后,其中的一个男人伸手托起小女孩的下巴,还没有开口问,久红哇的一声哭了。
三个男人在钱久红的哭声中离开后,钱嫂再也坐不住了。第二天一早,她搭船去了城里,找到广济堂药行,拉住老东家的衣袖眼睛就湿了,说,我家继昆是怎么了?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老东家斟酌了一会,说,应该是叛乱。
这两个字钱嫂以前只在戏文里听到过,马上反驳说,他一个拨算盘的,拿什么去叛乱?
老东家又斟酌了一会,说,若不是叛乱,上海那边要杀那么多人干什么?说完,他吩咐伙计取来两包黄芪与党参,让钱嫂带上回家。老东家用手掌在脖子里比画了一下,最后说,这可都是杀头的罪孽。
钱嫂不相信一个有家有口的男人会犯下杀头的罪孽。她始终觉得丈夫会在哪天忽然回来,于是开始慢慢习惯了眺望,只要一空下来就会站在门外,脸向着村外渡口的方向。直到女儿出嫁前的那个黄昏,钱嫂才醒悟过来,看着正在屋里洗头的紫云,说,妈这下半辈子怕是要靠你了。
2
突袭秀州城的战斗如同黎明前下的一场暴雨,一时间子弹横飞,炮弹炸得大地颤抖,让每个从睡梦中惊醒的人都有一种活不到天亮的错觉。紫云却丝毫感觉不到恐惧,她只是觉得寂寞,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盯着漆黑的房顶,想象着炮弹从天空中掉下来,砸穿屋顶,在她的床上炸开。
天亮后,枪炮声静止了,就像全城都死绝了一样,连平日院子里的鸟鸣之声也消散得无影无踪。
慌乱中敲开龚家大门的是米行里的伙计。他一边往里跑,一边不停地叫着东家,见到紫云才勉强站定,说,少奶奶,库房挨了炸弹。
紫云说,那就找人去修,你跑这里来有什么用。
国军不让进,他们围了米行,要征我们的粮。伙计说,掌柜的请少爷快点过去。
婚后的第二年,家澍就开始在玉楼春里过夜,这在龚家已是公开的秘密。紫云看了眼站在院子里的佣人,见每双眼睛都在注视着自己,就有点犹豫地迈下台阶,一声不吭地朝大门外走去。
大街上到处可见穿着黄布军装的国军官兵,有的在张贴告示,有的怀里抱着大捆的青天白日旗,挨家挨户地敲开商铺的大门,不仅强卖,还勒令马上要挂起来。经过迎秀桥时,紫云看到一群被看押着的日伪士兵,就像螃蟹那样由一条麻绳串着,浑身血污地蹲在桥下的空地上。
空地的另一侧,唐家老太爷孤零零地跪在那里,身上只穿着男人睡觉时才穿的短褂。显然,他是从床上被拖起来的,赤着两只脚,花白的头发就像茅草一样零乱。他看着紫云的眼神,早已失去了昔日维持会长的风采。
唐老太爷忽然挺直身子,冲着紫云一嗓子:龚家少奶奶,我冤哪。
士兵一枪托把唐老太爷砸倒在地。紫云发出一声惊呼后,走得更快了,一直到进了米行,看到那些士兵步枪上明晃晃的刺刀,才放慢脚步。
坐在天井里喝茶的是名胡子拉碴的上尉。见到紫云他的眼睛就亮了,像一下粘在了那张漂亮的脸上,好一会才对吴掌柜说,这就是你们的东家?
吴掌柜忙躬下身子,一连说了三个是后,说,这是我们少奶奶。
吴叔,去把柜子上的大洋拿来。紫云听到自己的嗓音有点发抖,就上前一步,用力地说,还有保险柜里的。
吴掌柜叫了声少奶奶后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睁大眼睛看着她。
快去。紫云说完,踏实了一点,又上前两步,端起桌上的茶壶往上尉的茶杯里加满水后,顺手摘下腕上的一对龙凤镯,放在茶杯一侧。
我们是忠义救国军。上尉看了眼桌上那两只金灿灿的手镯,继续仰面看着紫云的脸,说,我们不是山上下来的土匪。
日本人的粮仓里有的是东洋大白面长官要是征了我家这些谷子,还得找地方去碾成米,还得征船来装运。紫云说,长官,钱是装进口袋就能带着走的。
你是在贿赂长官。上尉笑嘻嘻地站起来,把脸凑到紫云面前,说,你知道向革命军人行贿要判什么罪吗?
紫云说,长官们跟鬼子拼命,我们老百姓表一点心意犯什么罪了?
说着,她站到一边,等吴掌柜捧着托盘里的大洋出来后,示意他放在桌上。
可这些不够。上尉说,跟后面仓库里的谷子比,这只能算个零头。
不够我们接着凑。紫云说,长官只要有时间等,我们一定把钱数凑到够。
上尉想了想,忽然抓起紫云的一只手。紫云的脸一下子涨红了,用力挣,但没能挣脱。上尉伸出另一只手,拿过桌上那对手镯,一起套进她手腕,说,记住,我们不是土匪,我们是抗日的军人。
临走前,上尉写下一张收条,说就算是他向米行借的,等到抗日胜利,就凭这张收条来找他要钱,如果他还活着的话。紫云没有出声,接过收条就撕得粉碎,随手扔在桌上。上尉一下瞪圆眼睛,重新把眼前这个女人上下打量了一遍后,说,你可真不像个少奶奶。
那像什么?紫云说。
压寨夫人。说完,上尉大笑着一扬手,带队离去。
吴掌柜拿起桌上的纸片,一脸惋惜地说,少奶奶,你怎么把它撕了呢?
留着干吗?紫云吐出一口气,说,留着让日本人来砍我们的头?
吴掌柜说,日本人都让国军赶走了。
这么容易就能赶走吗?紫云说着,再也不去看那些仍然盯在她脸上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穿过天井,一边走,一边说,谁知道日本人什么时候会杀一记回马枪呢。
吴掌柜就像触了电,一下松开手,纸屑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
紫云一直走到街上才站定,想了想后,朝着玉楼春的方向快步走去。
玉楼春是幢中西合璧的两层楼房,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一名杂役正在打扫台阶,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紫云从身边经过,一直看到她穿过厅堂,踏上楼梯。
这是龚家的少奶奶吧?老鸨在楼梯的转角拦住紫云,笑着说,这里可不是少奶奶该来的地方。
紫云看了她一眼,但脚步没有停留,迎着她的笑脸一步步地朝上走去,不急也不缓。
老鸨侧身让到一边,靠着楼梯的扶手,又说,少奶奶,你可要自重。
紫云回头又看了她一眼,往上走的步伐却一下变得轻快。
宝钗是玉楼春里的十二金钗之首,但身上却看不到丝毫的风尘之气。相反,她看上去更像个端庄贤淑的少妇。她大大方方地把紫云让进闺房后,竟然还倒了杯水,说,龚少爷昨天晌午就去了省城。
紫云环顾着屋里的陈设,没有说话,也找不出该说的话。
这时,宝钗绕到紫云面前,气度从容地看着她,又说,开门都是客,我们是没得选的。

秀州城短暂的光复仅仅维持了两天。第三天,日伪的混合编队由水陆两路进发,傍晚前赶到城里时国军已经闻讯撤离。临走前,他们在迎秀桥桥头用一把缴来的军刀砍下了唐家老太爷的脑袋。
新任日军指挥官是个肤色黝黑的少佐。他乘坐火轮驶进秀州城狭窄的河道时,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没有人可以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人们只看到他军刀上暗红的刀绪随风翻卷。
樱田少佐到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国军留下的告示上面覆盖上新的告示。告知镇上的每个居民,皇军要重修被炸毁的炮楼,加固防御工事,并且执行宵禁制度,为的就是确保每户居民的人身与财产安全,共建大东亚共荣圈的皇道乐土。然后,他派人把街上的商户分批请进军营,让他们在认筹簿上写下捐纳的数额后,再挨家挨户地催缴。
家澍就是在这个时候从省城回来的,手里提着一盒鼎茂兴的糕点。他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先去了玉楼春,在宝钗的房间里打开糕点盒,从底层取出一个本子,说,这是新的密码,上面要求我们把电台重新恢复起来。
宝钗收起本子后,说,你前天就应该回来。
联络人迟到了两天,我只能等。家澍在一张摇椅里躺下后,说,给我倒杯水。
你还是回家吧。宝钗没有听他的,反而走到门边。
家澍看着她,说,怎么了?
宝钗拉开门,冲着外面喊:妈妈,龚少爷要走了。
家澍一直等到老鸨站在了门外,才懒洋洋地站起身,走到宝钗跟前,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说,你可越来越不像个婊子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走到楼梯口时,家澍站住,扭头看着老鸨,说,她这是怎么了?
老鸨支支吾吾,陪着笑脸把家澍送到门口,才犹豫不决地说,龚少爷,少奶奶来过了。
家澍一愣,背起双手,头也不回地跨出门槛。
紫云见到丈夫进来时,正在房间里刺绣。她赶紧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讨好地说,你吃了没有?我让厨房开炉子去。
家澍摆了摆手,说,让他们打盆热水来,我先躺一会。
紫云在替家澍洗脚时看到他脚掌上的水泡,不禁说,你走了多少路啊?把脚走成这个样子。
家澍说,新鞋,硌脚。
紫云看了眼扔在一边的皮鞋,没有再说话,轻轻地替他把脚擦干,套上拖鞋,侍候他宽衣。
家澍在床上碰了碰她,说,去把窗户关了,陪我躺一会。
紫云一下就想起了玉楼春里的妓女宝钗,说,大白天的,让佣人们笑话。
家澍固执地说,那你上来,给我敲背。
许多话都是在敲着背的时候说的,从米行的库房被炸穿,一直说到那张撕碎的纸条。紫云跪在床上,就是只字不提玉楼春,不提那个叫宝钗的妓女。家澍也没问,趴着就像睡着了一样,有一会还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可是,就在紫云起身拉过薄被替他盖上时,他一下醒了,抓住紫云的手,把她拉进怀里。
家澍想了想,说,往后家里这摊子生意,你帮我多看着点。
紫云的心怦地跳了一下,枕在他胸前,好一会才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家澍笑了,五根手指插进她的头发里,说,这也是你的家。
紫云却又想起了宝钗那张气度从容的脸。她使劲抿住嘴唇,使劲把脸埋在家澍的胸口。
3
樱田少佐跟他的前任不同。他从不随意抓捕平民,也不允许手下的士兵在城里肆意地寻欢作乐。有时候,他甚至不像个军人。他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像个中国的绅士,穿起长衫,戴上礼帽,带着卫兵在街上到处闲逛,看到小孩还会掏出糖果硬塞进他们手里,一边笑着,一边摸着他们的脑袋说,咪西咪西。
秀州城里的老百姓开始把这个日本军官叫作咪西咪西时,都还不知道他更喜欢的是街上的女人,特别是那些风姿绰约的少妇。看上了就派人悄悄地尾随,到了夜里再让翻译官带着卫兵闯进女人的家里,客客气气地把她请出来,请进他在军营旁边的一个院子里,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放回去,神不知,鬼不觉,除了那些女人与她们的丈夫。
樱田第一眼见到紫云时正从拘置所的大门出来。他每周都会轮流巡视管辖的各个部门,警备队的拘置所就是其中之一。樱田看着紫云从旁边的角门被带进去,低着头,穿着一袭素色的旗袍,身后还跟着一名挎着包袱的女佣。樱田一直看到角门关上,才莫名地感慨地说,漂亮的女人有时候就像块新鲜的鲷鱼片。
拘置所长是名伤残老兵,他不置可否地伸着缺了四根指头的手掌,用日语说,长官,请上车。
樱田坐进他那辆三轮摩托的车斗后,忍不住又望了一眼那扇关上的角门。
紫云是来给家澍送替换衣服的。狱警把她带进一间探视室后,在那里等了很久,才见丈夫从另一扇门被带出来。他身上穿的还是昨天早上离家时的那件长衫,只是皱巴巴的,上面沾着许多污渍。
不用哭,这是个误会。家澍轻松地说着,从衣袖内抽出一块绣花的手帕,轻柔地擦了擦紫云的眼睑后,顺势塞进她手里,又说,你回去找唐家的大少爷,请他跟日本人打声招呼,他们就会放了我。
事实上,紫云的眼里根本没有泪,甚至连哭的想法也没有。她只是用一种有点漠然的眼神看着丈夫。
家澍是在将近半夜的时候碰上巡逻队的,就在离玉楼春不远的巷口。巡逻队里的皇协军都认识隆昇米行的东家,都知道他这时候是从赌场出来,赶着去玉楼春里过夜。可今晚带队的是个新来的日本军曹,还没听完家澍的辩解,就甩手给了他一个巴掌,说,八格。
第二天一早,玉楼春里的听差带着宝钗的口信来到龚家,说龚少爷昨晚被抓了,关进了日本人的拘置所。
伙计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紫云打断。她对佣人说,送客。
离开拘置所的一路上,紫云忽然有一种难言的悲凉。一下子,胸闷得喘不过气来,直想吐。
宝钗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她撑着一把遮阳伞从裁缝铺里出来,一见紫云就快步迎上去,关切地拉起她的手,说,少奶奶,我们借步说话。
紫云用力挣了一下,发现宝钗的力气大得惊人,不由惊讶地看着她。
佣人上前叫了声:少奶奶。
宝钗看着紫云,又说,跟我来吧,就几句话。
你在这里等我。紫云对佣人说完,几乎是被宝钗拖着穿过大街,进了对面的一家茶楼。
伙计摆上茶点后,宝钗起身关上门,耳朵贴着门板听了会,转身问:见到他了?
他?紫云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直视宝钗的眼神却越发变得警觉,说,你想对我说什么?
他给了你什么?
这关你事吗?紫云说着,站起身来。
宝钗挡在她面前,伸出手,说,把它给我。
紫云一愣,这才想起家澍塞进她手里的那块绣花手帕。她睁大眼睛看着宝钗,好一会才说,你要来干什么?
宝钗仍然伸着手,没有说话。
紫云盯着她的眼睛,又说,你是什么人?
宝钗用掏出的手枪作了回答。她把枪口顶在紫云的腰间,说,少奶奶,我没工夫跟你废话。
那块手帕就随意地别在紫云旗袍的斜襟上。她只是低头看了眼,就被宝钗一把抽去,放在鼻子前用力嗅了嗅后,连同手枪一起收进坤包。
宝钗走到门边,回头看了眼呆若木鸡的紫云,说,你不用怕,我跟你丈夫是同样的人。
那你怎么不关在牢里?紫云忽然说。
宝钗愣了愣,但马上笑了,说,你希望我跟他关在一起?说完,她重新走到紫云面前,抬起她刚刚握枪的那只手,把紫云挂下来的一缕头发拨到肩后,说,你丈夫只是闯了宵禁,他不会有事的。
然而,三天过去了,家澍仍然没有被释放。这三天里,紫云不光找了唐家大少爷,还与吴掌柜分头找了新任的维持会长、警察局长、商会的总干事。他们几乎把秀州城里能跟日本人说得上话的熟人都找遍了,但等到的结果都是摇头与叹息。
日本人不要钱,也不放人。警察局长靠在一张藤椅里,意味深长地看着紫云,说,那他们一定是看上了别的。

樱田的翻译官引着紫云穿过院子时,天色已经黑尽。他一边走一边说,放心吧,明天回家你就能见到龚少爷了。
紫云一下站住,扭头盯着他,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
翻译官是个口音浓重的东北人。下午,他站在龚家的前厅递上了自己的名片,直截了当地说,樱田太君请龚太太晚上过去,地址就写在这背面。
紫云说,我死也不会去的。
不要轻易地说死,还是再考虑考虑吧。翻译官彬彬有礼地说,不过,也别让太君等得太久等到炉子灭了,再添柴火就什么都晚了。
说完,他摘下戴在头上的凉帽,躬身告辞。
紫云呆立在前厅的一根柱子前,手心里攥着那张名片,很久才转身回了后院的卧房,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下午。晚饭时,她破天荒地让佣人开了坛陈年的花雕,可刚端起酒杯,就忍不住捂着嘴跑到门外,俯在墙边干呕到满眶都是泪水。
佣人递上一块热毛巾,小心翼翼地说,少奶奶,是不是请郎中来把个脉?
紫云一愣,泪眼模糊地看着佣人,好一会才接过毛巾,捂在脸上。
而此刻,翻译官仍然彬彬有礼地等紫云迈上台阶,朝着透出灯光的屋内又做了个请的手势。
樱田用来泡澡的浴缸是原先架在东城门楼上的一口大石棺,青石的棺身上雕刻着海水与莲花的图案。他湿漉漉的脑袋靠在石棺的边沿,看着紫云,用生硬的汉语说了声:来吧。
紫云站着没有动,只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樱田等了会,有点不耐烦了,哗地一声站起来,赤条条地跨出石棺,一把捉住她,抱起来就丢了进去。
水花溅得满地尽湿。
紫云看到体内流出来的血,才知道自己真的怀孕了。她开始拼命挣扎,却被樱田摁住。
樱田换了个体位,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脑袋一直按进水里,很久才呼出一口气,说,哟西。
紫云被拖出石棺时,里面的水已经染成粉红。樱田却毫不在意,把她像块破布那样挂在石棺的边沿,站着用力干完,才低头又看了眼沾在腹部的鲜血,重新跨进石棺,洗了会,忽然想起来,用日语说,你辛苦了。
天快亮时,义公所的收粪工最先在隆昇米行的河埠头发现紫云。后来,米行的伙计卸下一块门板把她抬往龚家时,吴掌柜再三强调,少奶奶这是失足掉进了河里。她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医生离开后,紫云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睛,看着站在床边的家澍,见他始终没有说话,就闭上眼睛,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可是,泪水还是忍不住,从眼角的缝隙中挤了出来。
两天后,身上的血止了。紫云下床,从柜子里拿了身外衣换上后,拉开房门,就见家澍正站在门外。
家澍上下看了她一眼后,说,你要干什么?
紫云低下头,说,我想回家。
说什么疯话?家澍抓住她的一条胳膊,把她拉进屋里。关上门,他的语气平和了许多:你要听医生的话,你得静养。
你能静得下来吗?紫云仍然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我们的孩子没了。
家澍沉默了一会,说,这没什么,孩子还会有的。
说着,他伸手搂住紫云的肩膀,半推着她走到床边,扶她躺下后,蹲下身,轻柔地脱掉她的鞋子,拉过夹被替她盖上。
紫云看着他,忽然说,你是怕我去告发你。
家澍一愣,在床沿上坐下,说,难道你还想去见那只畜牲?
就像一根针扎进心头,紫云瞬间痛得要命。她在被子里用双手使劲抓着床单,拼命地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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