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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永远无法返乡的人

書城自編碼: 2954298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文學中国现当代随笔
作者: 胡弦
國際書號(ISBN): 9787539993317
出版社: 江苏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6-06-01
版次: 1 印次: 1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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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诗人胡弦继随笔集《菜蔬小语》之后,关于乡村图景与心灵世界的全新随笔,是一代人共同的记忆对于故乡,他仍属于那里,却已是一个陌生人
将抒情与哲理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这是他多年来把对生命的敬畏和对生活的享受努力融合的结果
世界*美的书、中国*美的书获得者、著名设计师曲闵民操刀设计
內容簡介:
本书是中国当代著名诗人、散文家胡弦的随笔结集。全书分一块不再被拍响的醒木所有的雨都来自生活和漫漶时光的一个制高点三个部分,分别针对古人故土、日常生活和古迹遗迹展开描述,语言准确、质朴,别具一格且诗性充盈。作者使琐碎、卑微的细节变得重要起来,传达出深刻的悲悯情怀和对人生、世界的独特感悟与运思。在对词与物关系的探究中,哲思与智慧交融,使事物在触摸中,体现出全新的质地和纹理,焕发出新的光亮,其陌生化效果引人入胜,且能久久停留在读者的回味和思索中。
關於作者:
胡弦,1966年生,现居南京,出版诗集《阵雨》《寻墨记》《谛听与倾诉》《十年灯》;散文集《爱,刚刚来过》《菜蔬小语》等。《读者》签约作家,在《读者》、《人民文学》、《诗刊》、《南方周末》等报刊发表大量作品。
曾获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称号、紫金山文学奖,闻一多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柔刚诗歌奖等。
目錄
辑一一块不再被拍响的醒木
模糊的界线

故乡物事
战友
心灵史童年
一棵树的声音
纺织娘
木杵
辑二所有的雨都来自生活
阵雨
火车

美术课
词与物
风前书
流水
明月
太阳
钟表
玻璃
行乞者研究
医生
马路
铃声
沉浸在音乐中
公交车
凳子上的音乐
一只浪漫主义的鸟
门诊楼
辑三漫漶时光的一个制高点
岠山幻影
象山象
宜兴竹
河下镇石板
窑湾秋风辞
戚姬苑
后记:站在现实和记忆的交叉点上
內容試閱
1.精彩选摘
²亲人的消失,实际就是你的世界的某一部分在消失。你失去了祖父、祖母、姥爷,还将失去父母、兄长,直到失去自己。你的躯体已在悄悄背叛你,仿佛死神已经预先说服了你的一块骨头、一个器官,或者看不见的某种躲在细胞里的微小东西。《模糊的界限》
²有时候,岁月会在我心中一退再退,直到另一座村庄出现。在那里,某棵高耸的树(粗硕的躯体适合贮存古老的黑暗),仿佛可以触到另一片天空,并因对未来岁月的提前感知而忧郁地摇晃。《故乡物事》
²这样的夜晚,一棵树的心跳就是大地的心跳,一夜的寂静仿佛就是一生的寂静。咚咚声里,我似乎能听见孤独的花朵忍住的话语,和老式家具关节里收紧的疼痛。《故乡物事》
²在村庄稳定的时代,远行是一个不散的梦。但现在,人们却真的在不断离去,使村庄空了许多。他们有的去了村外的墓地,有的想要活得好一点,带着凄惶赶往城市。《故乡物事》
²所有的树都是乐器,只要有些微风,它们总是沙沙作响。无风的时候,也有细微乐音在空中慢慢堆积,又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缓缓推倒。这样的声音,要用心才能听到。而当风大起来,数不清的树叶就闪着数不清的嘴唇,吹送着林间气流,一波一波远行,在大地上留下花粉、枯叶、飞尘、智者、波浪、沙子、青色岩石《一棵树的声音》
²醒木要算简单的乐器,即便是在使用的过程中,它也只是偶尔发声,大部分时间,它蹲伏在桌上的黑暗中,藏在说书人的声音深处,只有书说到紧要关头,它才被说书人枯瘦的手提起,拍下,啪的一声,震撼人心,像故事中某种神秘力量的遽然闪现。《一棵树的声音》
²木桶,平时是打水的器具,唱戏时也可用来敲打节奏,在晚间昏黄的煤油灯光下和一片乐器的喧响中,它的声音略显发闷,像个老实巴交瓮声瓮气地的好兄弟。木桶,打水的时候与井壁的碰撞,入水时的喧响,大约也算古老的乡村音乐吧。多少年了,井水一低再低,岁月一远再远,我有时候觉得,我的心也像一只那样的木桶,一直沉在岁月合唱的低音区,古老的波纹在心中荡漾,荡漾,永不停歇。《一棵树的声音》
²雨没有打断什么,只是使雨中的生活变成了一种被注视的生活,并在被注视中显得饶有情趣,连带着一种骗人的陌生感它原来是隐蔽的,却一转眼就出现在比所有面孔更靠前的位置上。《阵雨》
²根据气象学的论述,雨,是由从地面升腾的水汽凝成原来,所有的雨都来自生活,或曰曾经就在我们身边,可他们是自由的,比我们要自由得多,能随时抽身出来,云游物外(而非仅仅神游物外),并在某个时辰,重返生活。《阵雨》
²与此类似的是电影中的某些镜头,比如一个悲愤的人,在雨中向天怒吼,天空以电闪雷鸣应和。在生活中,我也有悲愤的时候,并因此想起看过的电影镜头。可我悲愤的时候,基本上是阳光灿烂的日子,这时如果跑上街头怒吼,恐怕会被怀疑为神经病人。这样的境遇使我明白,对娇柔造作的生活的渴望,其实深藏在每个人的心底,并一直侵蚀着我们的心智。《阵雨》
²街巷突然空阔。食客们已经消失了,速度之快,令人惊讶且回味无穷。无数桌椅被丢在暴雨中,特别是那些白色的塑料椅,刚才被遮蔽着,像在喧嚣中酣睡。现在,在大雨中,它们完全显露了出来,靠背和扶手呈现出美丽的弧形。这真是一个奇异的场景,只有它们,能在大雨中保持坦然和安静。它们像是一下子变白的,洁白,并已从那白色中完全醒来。《阵雨》
²雷雨的真实性在于,没有任何一道闪电会听从导演的安排。《阵雨》
²时间无声无息,火车赋予时间以形体和声势,但它自己却无法跟上时间的永恒性。在一列单纯的火车那里,也许不存在所谓的进程,它风驰电掣,只是为了更深地隐入自身。《火车》
²一列火车会被淘汰,甚至车站也会被淘汰。我到过一座废弃的车站,破旧,仿佛已和世界道过永别,墙壁上,钟表拆掉后的挂痕,是时间留下的静止的深渊。《火车》
²这里,不但是莽莽平原的一个制高点,也是漫漶时光的一个制高点。我的眺望,不但是居高望远的愉悦,更有探身历史深处的惊异,以及由此带来的种种灵魂悸动。《岠山幻影》
²登高望远,使人心胸开张。而人中之杰们在豁远眺于双明之余,却往往会产生两种心境,一种是包藏宇宙席卷天地的雄心,一种是隐于山野飘然出尘的隐逸之心;有人看到了平原茫茫,濉水汪洋是逐鹿江山的好战场,有人则看到了折戟沉沙,衰草斜阳的人生真相。《岠山幻影》
²我们为眼前奇景惊讶,但真正惊动天地的事已过去了。太古洪荒曾踏梦而来,而这些石头,是那大梦的遗迹,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传奇。莽撞的火山已休眠,它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并不知道,它已重新安排了人间。《象山象》
²竹叶青碧,风一吹,沙沙作响,但感受到的,又分明是静寂,一种被喧响和清新的气流养育的静寂。《宜兴竹》
²我们起身时,太阳突然出来了,树隙间落下无数光线。仅仅片刻,仿佛已有无数事物,参与到我们的谈话中。《宜兴竹》
²由于竹竿柔软,风吹动时,竹林的动荡远胜于其它乔木的树林。一阵风袭来,仿佛在把一个波浪赠予竹林,一种全新的感受力在林表遽然醒来,而猛然凹下去的竹海,似乎要把无知的天空拉向绿色水底。《宜兴竹》
²有些石头由于磨损严重,呈现出柔和的曲线,看上去给人软塌塌的感觉。我踩着积水过去,在这些石头上站了一会,心中感慨万端:有什么能禁得住岁月的击打呢?连坚硬的石头到最后都摆出了这样的姿势,仿佛当初强硬的立场和世界观都改掉了。《河下镇石板》
²小镇深处,古意更浓,老巷子弯弯曲曲,旧民宅瓦椽不整,老店面窗铺半朽,随便走进一处宅院,都能在浓重的湿气中嗅到深长的历史气息,雕花窗棂、檐兽、陶缸、红木桌椅和青花瓷器上幽幽的釉面,隐隐透出了前世的热闹和繁华光泽。《河下镇石板》
²物换星移,一切都变了,只有雨还没变,还和古代时一样,倾泻在石板上,使这些石板凉凉的,像是历史最后的体温。《河下镇石板》
²那是一种别有意趣的缓慢,仿佛永远也到不了终点的缓慢,让浮躁的心慢慢安静下来,顺从了它舒缓的节奏。《窑湾秋风辞》
²窑湾的繁华,是一点点被蚕食掉的,有自然力的破坏,也有无知蒙昧的社会力量和文化人的暴力。它的衰落,就像肖伯纳所说:人类文化,一半是被未受教育者所摧残,另一半是被饱受教育者所摧残。《窑湾秋风辞》
²神祠再小,身后也会绵延着幽深的空间。《戚姬苑》

2.选文

模糊的界线


祖母临去世前的几天,一直坐在门楼下的席子上,那儿有风,有光。她不愿回到幽暗的屋子里。她的眼大部分时间闭着,偶尔睁开,她已没有力气把眼睛一直睁着。后来她连坐的力气也没有了,就躺着,仍躺在那儿,不准别人挪动。直到她陷入昏迷状态,已不能再发出任何指令,父亲和我才把她抬到堂屋的床上。床早已放在那儿,是预备下的灵床。在灵床上,母亲和姑姑给她擦洗身体穿上寿衣后,她突然又醒了过来。她显然意识到了身边的变化,并知道一切已无法改变。她问父亲:天黑了吗?
妈,天还亮着呢。
然后她不再说话。这时候,她的眼睛对光的感觉可能已严重衰退。我们都还在光亮中,只有她一个人的黑天提前降临。
此后的几天,她躺着,重新回到弥留状态,气息微弱,偶尔会醒来,喝一点水。这样过了三天,最后一天的下午,每隔一会,母亲就会进屋一趟,把一张薄纸悬在她的鼻子前,看是否还有鼻息把纸片吹动。
纸片越撕越小。
我忽然恐慌起来,意识到自己正在目睹祖母一点点死去。因为被恐慌包围,我有些抖。但我努力控制着,不想让自己的抖被人看到。院子里,父亲和邻居在说话,商谈丧事的细节。他们声音不高,但听上去,仍然有些惊人。我一直呆在屋子里,我不愿在这时离开祖母,还因为我女儿和弟弟的小儿子正在屋子里玩耍。他们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又趴在凳子上摆弄一种叫变形金刚的玩具,争吵,有时还会发出笑声。我女儿比那小男孩大两岁,已上了幼儿园,她突然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看看,问我:太太死了吗?
她的话让我惊讶。她不说睡着了吗而是说死了吗。她还不懂得死,大概这几天听多了这个字,已经知道把它与睡眠区别开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身体还在抖。我还没有活到父母亲那样的年纪,在一个亲人集体中处于领先的位置,可以坦然地面对亲人的死亡。我也不像女儿那样还处在懵懂无知的年龄,尚不知死为何事。我像是真正第一次看懂了死亡,并意识到若干年后,父亲、母亲,包括我,以及所有的亲人,都将无可避免地这样离开人世。一股汹涌的悲伤几乎冲垮了我,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被祖母残存的鼻息吹动的纸片,轻,轻得无法控制。
后来,母亲忽然哭起来,并把一片剪成铜钱样的小纸片盖在祖母的嘴唇上。纸片纹丝不动。我的身体忽然就不抖了。土黄色的小纸片,对一个正在逝去的人有着怎样的追随?我不知道,我只觉得,人在死亡之际的灵魂,就像纸片那样,在经历一个从抖动到安静的过程。纸片,它在祖母的嘴唇上越来越沉,甚至重过了它模仿的那种铜质钱,母亲的哭声,父亲的哭声,姑姑的、我的、弟妹的哭声,这些哭声汇成的洪流,已经不能使它移动分毫。
再后来,出殡,纸片一路撒落,又被风吹起,吹得满天飞舞。一帮壮汉抬着棺木,仿佛只有棺木是沉重的,仿佛只有棺木内盖在祖母唇上的那已经看不见的纸钱是沉重的,其余的纸片,在一场乡村葬礼上,都像突然获得了发狂的激情。


一个人的死,也许并不比另一个人的死更寒冷,但寒冷只分配给了自己的亲人,足以把许多颗心冻僵。它分配得并不均匀,有的成员还没有能力接受它。我们在痛哭的时候,女儿也跟着哭,弟弟的小儿子也在哭,他们只是被吓哭了,有一点影影绰绰的悲伤。他们不理解死,也不理解大家为什么一起痛哭。
一个人在幼小的时候,被亲人围护,会以为天地本该如此。
一个人在年少的时候,也可以完全不去理会死亡这件事,因为前面的亲人还多,感觉上跟让亲人们消失的世界隔得还很远。
但走在前面的亲人不经意间在减少,他们走着走着,突然就离开了道路,消失在了黑暗中,仿佛路上有一道看不见的线,人一踏过去就不见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前面已经空无一人,你将独自面向未来,你仍然看不见那道线,你不知道它在哪里等着你。而那让亲人们消失的世界,却已在前面无边无际地铺开,你已是一个人,你孤立无援,你知道了独自看护自己是多么困难。
亲人的消失,实际就是你的世界的某一部分在消失。你失去了祖父、祖母、姥爷,还将失去父母、兄长,直到失去自己。你的躯体已在悄悄背叛你,仿佛死神已经预先说服了你的一块骨头、一个器官,或者看不见的某种躲在细胞里的微小东西。
我们躲避着死亡。我记得祖父过了六十岁的时候,哮喘已经很厉害,但是他说:我没病。他不愿说自己有病,仿佛一说出来,就会被死神听见。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最初带来恐惧的死亡气息的,是棺木。
在我们那里,一直有提前为老人打造棺木的习俗。我还记得第一次在玩伴小芳家看见棺木的情形。那是春末时节,走进她家油漆剥落的门洞,就能闻见混合着栀子花香的油漆味,那是一种古怪的芳馥气息。一口棺木停泊在她家西墙的木棚下,本村的杨木匠正在往上面刷漆。棺木如一艘巨舰,有骇人的乌黑和油亮。它的主人,小芳的祖母,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太婆,坐在堂屋的檐下专注地看着这一切,落光了牙齿的瘪嘴巴不时开启,咕哝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言语,仿佛传自另一世界。
我说不清从何时开始害怕棺木。对玩伴小芳的喜爱,并不能冲淡内心的恐惧。棺木早已打好多年,但小芳的祖母老不死去,所以只好一直停放在院子里,并且每年雨季来临前还要上一遍漆。老不死的,小芳小声骂道。老太婆笑起来,我奇怪她老朽的耳朵对于骂她的话总是出奇的敏感。她又开始喃喃自语,她说:谁知道怎么老是不死呢?老是不死。
提前打好的棺木,是殷实人家的象征,它一般来自古宅周围的巨木,只有长得最粗壮的树才有资格成为寿材。棺木,它的前身曾庇护过长满青苔的院落,那些嶙峋的枝干和老人是相配的。自被做成棺木,就静静停在它遮蔽过的院子里,在人的生死之间,是它的沉默,是它乌黑的幻影。它是一个老人的玩具,又像是这老人的敌手,一年又一年刷上去的新漆,并不能阻止木头的腐朽,五年,或者十年,缓慢的小火焰在油漆下燃烧,终使它颓败,在某次不经意的触碰中轰然倒塌。那熬穿了棺材板子的人,都是命硬的人。
棺木会被埋入地下,但在某些特殊的时候,也能重新浮回人世。文革末期,我上小学,忽然有一天,学校的条件改善,换上了一批新课桌,但不久就有消息说,这些桌子是用大队平坟时扒出的棺木改做的。我还记得那些课桌,蔫黄,晦暗,使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霉味。半腐朽的木头,用铅笔或指甲一按就陷了下去(不久桌面都变得坑坑洼洼),如同没有干透的泥巴。它们的存在,使几十颗小小的心惊悚不定,上学的时候,早去的同学徘徊不敢进门,放学则如一窝炸了群的小兽,轰的一声,争先恐后抢出门外。不久后还有人活灵活现的说,在屋梁上看见了一个吊死鬼棺木,它原本在地下隐秘的腐朽过程被看见,被触摸,虽然经过了斧锯的加工,本质仍若隐若现。但我们能看清什么呢?一切还都是模糊的,如同死亡本身,仍旧充满了恐怖和神秘。
在家乡,和棺木有关的传说很多,我记得的一个是这样的:某人骑马夜行,途经乱坟岗,忽听路边有人说:捎带我一程,就从后面跃上马背。那人疾驰至村中,呼人掌灯,一看,身后驮着的竟是一块棺木,随即大病一场。
那个骑马夜行的人,据说是当时村子里最大胆的后生。半夜里游荡在旷野的棺木,它有着怎样神秘的力量,连最强健的生命也难以与之抗衡?
埋葬在土里的棺木,埋葬在心头的棺木,它是人世间一道永恒的阴影。


棺木是黑暗的,它所沉入的另一个世界也是黑暗的。那么,有没有灯笼能照亮那黑暗呢?
也许有的,比如枸杞子。
枸杞子是枸杞结出的红漆漆的果实。小时候我以为枸杞只能在坟头上生长,其实不然,它是可以随处生长的,只是长在其它地方会被当作杂草随时薅掉,它就只剩下了坟头这块阵地。久而久之,它也成了恐怖气氛的伴生物。
枸杞子熟透后味道甜津津的,大人们说,那是鬼魂回家时打的灯笼,不能吃。我不相信,有一次割草时偷偷摘下了王建设坟头上的枸杞子吃,正巧被看庄稼的老头见到了,他吓唬我说,嘴馋的人吃了枸杞子,等于吃掉了鬼夜里走路时要打的灯笼,小鬼发怒,就会沿着光亮摸到他肚子里。他的话使我大惊失色,当时就觉得肚子一紧,夜里,肚子开始疼,拉肚子,发烧。
王建设是我的小学同学,和我同龄,他死的那年六岁,得的是胆道蛔虫病。我一直记得他死前地情景。那是在夏天,刚下了一场雨,他在自家门前抱着肚子,俊俏的小脸因痛苦而扭曲,一边哭嚎,一边把背死死抵在绑着花椒树枝的小杨树上。花椒树枝上的刺把他的背扎得鲜血直流。后来他被他的哑巴父亲拖回屋子里。他的父母都是哑巴,有智障,除了贫穷,没有钱、药,甚至连安慰孩子的语言都没有。那天,他凄厉的叫声令整个村子惶恐不安。他在夜里死去。
我吃了从大队卫生室买来的土霉素和ABC药片,仍不见好。晚上,祖母带我到神妈子(巫婆)那里去看看。神妈子我平时称呼她三奶奶。她摸了摸我的头,点了一炷香,过了一会儿就黄毛大仙附体,一拍自己的膝盖,在昏黄的油灯下唱出许多戏文一样的句子来,大意说我昨天在割草时碰到了阴人,受到惊吓,掉了魂,就安排我祖母带我去喊魂。然后她恢复了正常,让我喝了小半碗撒了香灰的仙水。再然后,我被祖母领到村外的大路上喊魂。我的烧似乎已退了些,意识上仍有些迷迷糊糊的。祖母踮着小脚费劲地走着,牵着我的手却出奇的有力。她停下来,嘴里念着我的名字,拖长了声音喊:魂~上身来,~魂~上身来~,同时另一只手在虚空中做着打捞动作,捞到高处时翻转手腕,按到我头上,仿佛真的抓到了某种东西,并把它放进了我身体里。
我的魂魄真的离开我到过另一个世界吗?如果到过,为什么我对那里一无所知呢?
但许多年里,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心中有鬼的人,我吃下了枸杞子,也吃掉了许多人光明的前程,并代替他们活到了今天。
我还摘下过无名野坟上的枸杞子。我把玩着,却不敢再吃。阴人,阴界之人,他们就住在地下,有时候也会出来走走,甚至不小心与我们相撞个趔趄。他们也会受到惊吓吗?也会在阳界失落魂魄吗?如果会,又有什么人为他们来喊魂?
我不知道那野坟里面埋的是谁,但感受到了生命在另一世界的神秘、阴冷。
直到许多年后,我生病,吃汤药,那里面有枸杞子,年老的中医才告诉我,枸杞子是补品。有一两年时间,我身体虚弱,经常吃带有枸杞子的药膳。也因为虚弱,我有时猛一起身时会眼前一黑。但我并不害怕,我认识那世界,并仿佛熟悉了那冥冥中会突然点亮的灯。


我祖父祖母的坟上没有枸杞,那上面长满了野草。
祖父去世得早。他在世的时候,独居。我们跟祖母在一起生活。他和祖母一辈子不合,分居了二十多年。即便分居,偶然碰面的时候,仍会争吵。死后,却是合葬。
关于亲人的人生,我们是被动的阶段性的见证者,往往要等到他们去世以后,我们才会用冰冷的手抚摸他们的一生,这时才发现,许多地方是缺失的。我们的手会在他们生命的某个段落中陷入虚空。
祖父不关心我和弟妹,甚至不怎么认识我们。他独自住在村外的屋子里,个子很高,花眼,背个粪筐闲逛,或者到邻近的村子里说书。他说书的时候,我在下面听。我一边听着他的声音,一边在心里想:这人就是我爷爷。说书休息的间隙,有人指着我告诉他:这个是你的大孙子。他哦了一声。我已经长到了六岁,但他不认识我。我是在他的视线外长大的。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我觉得跟他的距离是那么远,亲情像微弱的煤油灯光,恍惚,不确定,但他仍从一个很遥远而浑浊的地方伸出手来,准确地找到了我。
关于祖父的前半生,我是个局外人。我从村人的回忆中,能瞥见这个身材高大的国民党军官穿着呢子军服来到村子里时的情形。记事以后,从他跟祖母争吵时被多次提及的一个女人的名字里,瞥见一点他从前隐秘生活的影子。说过多少次,人早死了!他咆哮着。但祖母不相信。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在他们的争吵中,有时死去,有时又活过来,使祖父祖母的争吵和我的猜想都像没有了意义。
生与死之间,存在着一条什么样的线?把两个世界分开,同时又是把两个世界连在一起。那么多的时候,它为什么老是模糊不清呢?
我还想起了另外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我的外婆。她在我母亲出嫁之前就死去了。她去世时,只是个妻子、母亲,而等到我出生后,她却变成了外婆。在另一个看似静止的世界中,仍然有时光在流动,并使她的身份不断改变。
祖父死于严重的哮喘病,这个一辈子强梁的人,要风要雨要威严要女人,临死的时候,想要一口活命的空气,却没有得逞。他死后,祖母又活了十二年。去世的前几天,她说她梦见了一只老虎。我父亲悄悄告诉我:你爷爷属虎。我有些愣怔:难道祖父还没有真正死去,躲在了什么地方,向这个世界继续索要他想要的东西?随后的几天,祖母陷入昏迷,灵魂,仿佛真的到了另一个世界。偶尔清醒的时候,倒像是从远方返回,来看我们最后一眼。
他们的坟墓修得很好,在这里,风吹着田野,安静得像没有了时间,仿佛前世恩怨早已消歇。但后来有一年清明上坟时,父亲喝多了酒,告诉我:你奶奶属龙。我遽然一惊,觉察到他心中的动荡。我听了他的话,再望望眼前这抔黄土,心中如沸。原来,死去的人也未必能得到安息,黑暗中,龙鳞闪光,老虎也一直醒着,命定的伤痛,在那里也许一直了犹未了。


坟墓,往往是生命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个物象。但它并不能久存,总有坟墓在变成良田,连石碑也被人搬走,丢弃,使原来的地方变得了无痕迹,逝去者只剩下一个在亲人口中偶尔被提及的名字。但到最后,他们的名字也会被遗忘。他们跟这世界相连的线,就仿佛真的断了。
因为是外地漂来的住户,祖父的坟是我们在那个村子埋下的第一个亲人的坟。那坟,在冬天的麦地里是枯黄的,到了夏天,就变成了耀眼的碧绿。这种绿,在夏初金色的麦浪中尤其刺眼。十多年前,我教书的学校离家不远,麦收时节常回家帮忙。有一年割麦的时候,父亲在祖父的坟前站立良久。后来,割麦割出去老远,他回头看见不知从哪里跑来的一只羊啃食坟上的青草,就要我停下来把那羊撵开。
对于祖父,父亲一直是愧疚的,认为自己没有尽到孝道,他守着一份分裂的亲情,无法顾全。我体会他的深意,去撵羊。我走到坟顶上,把那羊踢走,举目四望,发现站高了些,竟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布谷在天上鸣叫,汗水在皮肤上滑动,而麦浪在大平原上汹涌,收麦人的身体在麦浪里时隐时现。村庄和坟丘,像绿色的小岛。我突然有些震惊,仿佛那无边的麦浪像无边的时光,正向遥远的天边滚动,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在承受着它的拍打。
麦浪汹涌,被拍散的一切还会重新聚拢吗?在溽热的光阴中,有多少人鼻子发酸,在用痛苦而坚硬的往事磨镰?
也是在十多年前,我发现离王建设的坟不远处又添了一座新坟,后来才听说,那是我另一个同班同学王美娟的。她死时二十多岁,因为和邻里的宅基地纠纷,上访失败,还因为丈夫酗酒,有外遇她喝下半瓶农药,在大队卫生室折腾了大半夜,没救活。
相对于苦难的人生,死亡真的是一种解脱吗?或者,有人想用死亡带走一部分病,让这个世界上的苦难不至于过分拥挤。
两个人的坟相距不远,串个门,也许用不到三分钟。但他们的死相距了二十来年,他们能否在另一个世界相逢?如果相逢,还能否相识?
有许多次,我都默默地祈祷。我愿他们相逢死过的人,不会再有第二次死亡。我愿他们能认出对方,并且拥有在人间从未得到过的幸福,或者,一个是儿子,另一个,做他善良的母亲。


清明节是给亲人上坟的日子,但许多远走他乡的人回不去。在城市里,节前的街道边总有许多人在烧纸。他们在地上用粉笔画个圈,然后把纸钱在里面点燃。粉笔圈,像个临时搭建的建筑,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赶路的人准确地找到这里,在此停步,从火里取出冰冷的银两。一簇簇火舌舔着黑夜,使我想起乡下老牛的舐犊。火舌,是反方向的爱,舔着隐身在黑暗里的人。但一夜风吹,天亮后,地上已经只留下粉笔圈,淡淡的不言不语的粉笔圈。而晨光,却像蛮横的火车,正从街道上轰隆隆驶过。
我现在居住的南京,是我的祖辈们居留的地方。家族中,我们这一支为什么会远徙到苏北乡下一个偏僻的小村呢?父亲告诉我,曾祖父的一个妾是这里人,因不见容于我的曾祖母,婚后不久就被送回到老家,曾祖父便为她在此置地建房,解放前夕,祖父选择在这里落脚。
这样说来,她也是我的曾祖母。但在我记事时,她已不在人世。她无儿无女,最后安葬在哪里的?从没有人告诉我。她姓徐,徐姓是村子里的大户。有一次下着小雨,我从村西的河边走过,遇见一位年老的小脚妇人。她打着沉重的油纸伞。这种伞,即便在乡村也已很少使用,不由让我产生了一些恍惚感,觉得这个人就仿佛是我从没见过面的徐姓曾祖母,正走在三十年前的路上,使用的是五十年前的器具。河那边不远就是徐家的墓园,我疑心年老的妇人就来自那里。雨正落下,无数明亮的光点被遗弃在野外,压住了人心中的尘土,或许有人会在此时醒来吧。年老的妇人,大概一场细雨让她走错了路,她向村子里走去,走向我们正生活着的地方。
死亡,总是伴随着新生。听说我出生的时候,徐姓曾祖母还蹒跚着过来说:让我看看小孩。我也一定是看见过她的,却不能够记起她。她没有活到我对这世上的人事开始有所记忆的年纪。人生就像一场戏,有人在卑微的身份里安居,在几乎没有角色的情况下就退场了。
大约是在我七岁那一年,祖父的哮喘病突然变得厉害了,父亲提议给他打一具棺木。祖母竟痛快地答应了。打棺木是一个家庭的大事,也是村子里的热闹事,许多人涌到我们的小院子里来瞧热闹。祖父也来了,他倚着墙根蹲下,边晒太阳边看杨木匠带着他的徒弟忙碌。杨木匠的女儿小莲比我小一岁,像个小蝴蝶一样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她突然迷了眼,就让我祖父给她吹吹。祖父费力地说:好孩子,让哥哥给你吹。爷爷的气不够用了。
又过了许多年,我才能理解祖父的话。祖父,他一定是看见了生死之间的那道线,或许,他以为自己已经触摸到了它。他不愿将自己衰老、没有生机的气息吹向一个像水滴一样鲜灵的小女孩。小莲,穿着一身红衣服的小莲,多像一个新娘子。那时候,我吹出了她的泪水,和掉在她眼里的微小的疼。我们玩耍,奔跑,喊叫,无比快乐,却全然没有留意祖父的情况。大人们好像也不怎么在意他,他们在干活,说笑,窗前的苦李子花开得像雪,在祖父拼命的喘气声里,棺木正在刷第二遍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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