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 序
生 死 相 依
承莫嘉琳博士之托,代为近著《向死而生的隐喻:隐喻性终结后的叙事》写几句话。该著由她的博士论文修改而成,文采飞扬,探索着生死两难的隐喻生前死后事,透露出作者睿智的理性与思辨的深度。而我确因涉猎不深,无法中肯评价其应有的学术价值,不敢妄言。写下几点读书体会,且作代序。
一、隐喻:诗意与神性的狂欢
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说的是人以体认的方式认识世界,语言在人的肉身与宇宙万物之间建立了基本的关联,反映人类认知方式的语言系统就是这样一个隐喻系统。这便是今天认知语言学体验哲学观的基本认识:自然的人化,人化的自然。语言中的山头、河口、瓶颈、风眼、桌腿、处女地隐喻性地陈述着两种基本存在及其普遍联系:人和自然。它把人的属性与特征投射到自然之上,宣泄着隐喻思维带来的审美快感和发现真理的愉悦。由此,我们也看到,隐喻既是语言运行的基本方式,更是人类思维的基本特征。隐喻思维使人类思维可以超越存在、成为一种认知无意识。就像Job(5:25-26)所说的那样,后代是父母的种子,人生的阶段就像谷物的生长周期(转引自George Lakoff & MarkTurner 1989:13):
Thou shalt know also that thy seed shall be great,
and thine offspring as the grass of the earth.
Thou shalt come to thy grave in a full age,
like as a shock of corn cometh in in his season.
在这样的隐喻系统中,哲学家确认了人与自然的同一、同形、同构或对等,追求着世界的本源、天地人神同形同构的统一体,诗意与神性的狂欢。
二、隐喻性的衰亡:叙说着同形同构统一体的分离
今天,当我们说桌腿 处女地 处女航 处女作时,也许难以再激活美丽少女的清纯形象,说成熟时,难以看到植物茁壮成长、开花结果的美丽景色。这里隐喻消亡了,人与自然体认的同一性被无情地分割了,隐喻的张力所带来的兴奋与渴望被代之而起的理性、智慧的光芒所遮蔽。泾渭分明曾诗性地将泾清渭浊这样的大地物理现象与人的道德境界同构为一体。然而在时间的流逝中,泾渭二水清浊异流逐渐将自然母体与人的精神剥离开来,指称优劣、是非分明这样一个概念。隐喻性在这种剥离中逐渐衰亡。衰亡中透露着隐喻激情的衰微,概念的积淀,理据性与逻辑的生长。
三、死的难舍,生的渴望
隐喻死在理性思维中,死在概念化中,死在词典里,生在语言使用中、思维方式中。理性虽然强大,但压制不了生命的欲望。理性与想象不可能完全互相排斥,而是相辅相存。理性思维中充盈着想象的魅力。给予一点阳光,它(隐喻)就会灿烂起来,正如Emerson描绘地那样:
Though thou loved her as thyself
As a self of purer clay
Though her parting dims the day,
Stealing grace from all alive.
Ralph Waldo Emerson, Give All to Love
Parting 离开(或departure)本已成为一种稳定的概念意义,但是在爱默生的诗行中,parting更多地指向了一种心灵(爱)或生命的分离,这种分离犹如夕阳慢慢地黯淡下来,芳华被偷走了一样。分离重获隐喻性,新启生命的历程。Eliot更是信手拈来:
At the violet hour, when the eyes and back
Turn upward from the desk, when the human engine waits
Like a taxi throbbing waiting
Thomas Steams Eliot, The Waste Land
Human engine讲述着人就像机器一样,各器官各司其职,也需要保养与维修。
在词的意义层面,也许隐喻会死去,但在它赖以生存的土壤里却顽强地活着。在思维的层面,在语言使用的层面,隐喻永远充满青春活力。
四、多义性,隐喻死亡后参与的另一种生命形式
一切语言均由消亡了的隐喻构成,而后者的尸骸为其提供了生发的土壤(Empson 1996:25)一方面言说了隐喻的死亡,但也暗含着隐喻的死是不彻底的,不是完全的消失,而是化身,是变形,是参与另一种生命形态(耿占春 1992:14)。隐喻死在两个方面,即审美效果的黯淡(修辞力的减弱),双重影像投射的消失。隐喻因高频使用而规约化,进而产生审美疲劳,褪尽其修辞张力的光环,慢慢死去。隐喻的作用在于两个异质的事物间建立等值联系,寻找事物间的相似性。那么,隐喻的意义在于两个不同经验领域双重影像的共现或投射。当这种投射消融在时间与记忆的长河时,双重影像慢慢隐身或湮灭。但它们却不甘心命运的安排。肉体纵然死了,灵魂却还在。言语的隐喻性隐身或消失了,但隐喻化身为一种思维方式,绽放着生命的顽强与光芒,参与到语言的生成与表达过程中。于是,它们在语言与思维中又返回了自己的栖身之所多义性。
以上文字是读完莫嘉琳博士的隐喻研究所触发的一些感想。隐喻研究是一座芬芳馥郁的百花园,眼前的这朵小花也许带来了新的芳香。
是为序。
刘正光
2014年5月21日
于湖南大学新建设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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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死隐喻定义、基本特征及分类
本章将对死隐喻展开本体研究。笔者对死隐喻进行正名,重新定义了死隐喻;阐明了隐喻性是一个程度概念、明确了死隐喻非隐喻的基本性质;细致观察了隐喻死亡现象,通过深入讨论字面性、规约性、失源性、语义自足性、无意识、语境独立性等根本特征,描述了隐喻性生命特征如何消逝;廓清了死隐喻的外延,将其细分为失源隐喻及潜源隐喻两类。这些对死隐喻进行定义、描述、分类的工作形成一股合力共同回答了死隐喻是什么这一核心问题。
3.1 死隐喻之定义
纵览梳理并批判分析死隐喻的既有定义及其特性的相关文献后,我们将死隐喻作如下定义:
死隐喻是隐喻性(metaphoricty)已衰竭的概念及语言,它是隐喻的来生(afterlife),因而不再是隐喻。隐喻性消逝后,死隐喻具有失源性、规约性、字面性、无意识处理、语境独立等特征。死不意味着死寂、不被使用、不活跃;死在这里意味着隐喻性的衰竭或死亡,意味着概念或语言由于太过频繁的使用,其解读固定并趋近唯一,是阐释开放性的死亡。
与以往的死隐喻定义相比,该定义有如下几个特点:
第一,它在死隐喻的划界问题上,明确地表明了态度:死隐喻与隐喻之间存在着质的差异,死隐喻不再是隐喻。
第三章 死隐喻定义、基本特征及分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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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既有研究的视角不够开放多元,通常仅涉足死隐喻的某一两个特性。此定义则力求囊括死隐喻的诸多特性,从失源性、规约性、字面性、无意识处理、语境独立等方面对死隐喻的存在状态进行探讨。
第三,既有的定义将死亡视为了隐喻生命的终点,而没有将研究视野拓展至隐喻来生,回避了隐喻死亡后究竟转化为了什么这个关键问题。此定义对该问题给出了明确的答案:隐喻死亡之后转化为了概念或字面的词义。
第四,既有的研究通常要么将死隐喻作为混沌囫囵的整体来加以分析,要么将死隐喻仅看作一种语言现象。而该定义从思维认知及语言两个层面来界定死隐喻的实质:在思维认知层面,死隐喻丢失了自身的隐喻性,从临时概念沉积为惯常概念;在语言层面,隐喻性的语言丢失了其修辞力,经由词汇化的过程,变成字面的词义进入词典,成为多义词的稳定义项。
全书都将围绕死隐喻的定义展开。死隐喻的诸多特性将在3.2节中讨论;死隐喻的分类工作将在3.3节中展开。定义中隐喻的生命周期的相关问题(死隐喻非隐喻,隐喻死亡的动因,隐喻死亡的两个层面)将在第四章得以详述;定义中涉及的隐喻的来生,隐喻死后转化为何物会在第五、第六章进行阐述,并最终形成研究最为重要的两个观点:概念沉积说和多义词语义扩展说。
3.2 死隐喻的特征
隐喻的死可以说是隐喻性的衰竭与消亡。隐喻性的衰竭预示着新特征的出现。从社会学、社会语言学的角度看,它具有规约性;从语源、历时的角度看,它具有失源性;从认知的角度看它具有无意识处理性;从语义的直接性间接性和浅层性深层性看,它具有字面性与语义自足性;从语用的角度看,它具有语境独立性。这些取代隐喻性而出现的新特征,在宣告隐喻死亡的同时,也向我们描述了那个被冠名为死隐喻的东西。
向死而生的隐喻:隐喻性终结后的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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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1 规约性
规约性(conventionality)是指思维、语言或行为的惯常性特征。从社会学和社会语言学的角度,规约就意味着隐喻为绝大多数人所接受,因而具有广泛约束力。隐喻在以规约性和新颖性(novelty)为端点的刻度尺之间排列。规约性与隐喻性构成此消彼长的关系。一般说来,隐喻的规约性程度越高,其隐喻性就越低,越趋近于死亡。对于已经规约化(conventionalized)的死隐喻而言,其隐喻性消失殆尽。the eye of theneedle(针眼)、deadline(最后期限)、flowerbed(花圃)等都已经在社区语言中高度规约化,成为死隐喻。
笔者从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以下简称为MCC)中检索吻合一词,307 317 060个字频中,该词出现的频次为1001次,以下所列为随机挑选的句子:
[1] 这是我的个性,不过与传统的谦卑观念不相吻合。
[2] 科学家研究证明:人体血液和地壳地表岩石中各种化学元素的含量非常类似。如果把两种含量绘成曲线,它们吻合得很好。
[3] 它的弹仓是一个带有若干弹巢的转轮,可绕轴旋转,每个弹巢依次与枪管吻合。
吻合的语义异常现象已经消失,人们对其认知熟悉程度很高,并不会联想到像双唇闭合的意象将其视为隐喻。其隐喻突现度低,在各种语境下均表示两相符合,其理解过程已经自动化了,规约化程度很高。而新鲜隐喻的规约化程度很低:
[4] 我就像一只趴在玻璃上的苍蝇,前途一片光明,而我却找不到出路。
我就像一只趴在玻璃上的苍蝇的阐释需要添加更多的语义信息前途一片光明,而我却找不到出路才能够完成。如果缺乏补充信息,语言社区中的听话人无法理解新鲜的表达。
语言的使用遵循规约性原则,说话者需要按照语言社区中受话者的预设及期待选择合适的语言形式来表达特定的意义。如果存在大家
公认的规约性的言语能够恰如其分地传达它所携带的意义,说话者就应该使用它。换言之,规约性也是采用何种语言形式的决定因素。接下来的问题就在于,规约性到底靠什么来决定。De Saussure(19161968:100-109)的观点或许能够为该问题提供答案:语言社区中被人们接受的每一种语言表达,都源自于集体习惯(collective habit)、源自约定俗成(convention)。具体到此处,笔者认为隐喻规约化的前提是,语词与意义之间的契约关系应当得到绝大多数语言使用者的认可,并在语言使用中不停地固化。
3.2.2 失源性
失源性(unoriginality)指的是死隐喻丢失了其原初的意象及本源义,其阐释已经不需要激活始源域(source domain)就能完成。
死隐喻死亡是因为它割断了自身与过往的关联,丢失了语源。Avion(飞机)起源于拉丁文Avis(鸟),但当法国人使用avion时,已不会在拉丁语中追溯源头。如Bonnard(1986:69)所言,那些我们所谓的语源学隐喻(etymological metaphors)不是隐喻,而是死隐喻。譬如,Pilot最初指的是船的舵,而现在其本源义丢失,常用义为飞行员、试验性的。无论是在词典(Longman Dictionary of English Language & Culture)中,还是在语料库(British National Corpus)中,其语源船舵已经彻底消失。magazine的现有意义杂志已经剪断了其自身与本源义弹仓的关联,获得了语义独立性。再如,甲骨文中的牢象形指事,表示养牛的圈。而今,牢大多表示结实,坚固,固定(牢固、牢记),它很难再激活我们有关牛圈的联想,养牲畜的栏圈的本源义也已消失。理解这些死隐喻不再以激活其本源义为前提。
该现象与《淮南子说山训》的观点有异曲同工之妙:求道之能喻而理之能明,初不拘泥于某象,变其象也可;及道之既喻而理之既明,亦不恋于象,舍象也可。变其象也可,谈的是在求道明理的最初阶段,道理是能够通过建立临时性的隐喻义而把握。而舍象也可讲的正是
隐喻为何能够与其最初意象及本源意义失去联系,丢失其自身隐喻性,最终走向死亡。
失源性与规约性关系切近,事物太过规约化就容易丢失自身的源头而导致失源性,死隐喻恰恰就是隐喻太过规约化而丧失了其意象来源的最佳证明。雀斑、爆米花这些死隐喻的规约化程度很高,它们获得了稳定的意义,以至于我们不需要追溯其初始意象,也很难想出别的语言表达形式更确切地描述它们所指的物体。
3.2.3 无意识处理
Cienki & Mller(2008:484,493)主张隐喻性从根本上说是一种动态的体验性认知(embodied cognition)原则。依据该原则,隐喻理解需要的认知提示越多,消耗越多的认知注意,其隐喻性就越强。
信息处理中存在两种模式:控制化(control)处理与自动化(auto-control)处理与自动化(auto-)处理与自动化(auto-automatic)处理(Shiffrin & Schneider,1977:127-190)。控制化处理在意识的控制下通过各个节点(node)之间的暂时连接来进行。由于控制化处理占用了人们的注意,因此处理的容量(capacity)是有限的,处理的速度也很缓慢。自动化处理在人们的记忆节点之间进行,此过程中,相同或者熟悉的信息输入通过重复处理路径(repeated trail)寻找相同的处理模式。由于自动化处理仅仅占用既有的信息处理轨道,不需要在节点之间寻求新的连通路径,因此基本不消耗意识,处理信息的容量大、速度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认知成熟的过程就是将信息的控制化处理不断转化为自动化处理的过程。对新鲜隐喻的理解是在信息控制化处理的模式下进行,它偏离于一般的语言表达式,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所需时间,获取了充分注意。因此,人们对语言新颖的隐喻表达会获得更为充分的理解和感受。但我们学习一个语词的新用法时关注的是语言,使用一个已知的语词时关注的是世界。死隐喻最突出地表明了这一点(戴维森 1988:852)。
阐释死隐喻在自动化、无意识处理(unconstious processing)的模
式下进行,解读者更多地依赖于长时记忆(long-term memory)在无意识或潜意识的状态下理解死隐喻。规约化的死隐喻,引起注意的程度低,几乎不占用认知注意,可以加快人们的整体的认知速度,使注意能够被分配到对概念和世界的认知上去。此外,死隐喻作为信息处理中的节点,为新颖隐喻的处理提供更多的连通路径,促进了新的认知体系的建构。
譬如,目前最初隐喻性地表示眼睛或视力所及范围,而今主要用作时间状语,表示当前现在,成为字面日常语言的一部分。阅读者对其解读是下意识的,不再需要联想到其本源义。恋人分手时所说的你让我心碎,不需要通过想象若干心脏的小碎片进行控制化处理。无论是言说者还是听话人对I see what you mean(我明白你的意思)的理解都是自动化的,除非理论建构需要,否则不会有人通SEEING IS UNDERSTANDING(看即理解)这个所谓的隐喻来理解它。总言之,阐释规约化的死隐喻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经由自动化处理而实现,其意义并不需要语言使用者集中注意力反复推敲琢磨。
3.2.4 字面性
字面性(literalness)是死隐喻的固有特征之一,隐喻的与字面的是一对互斥的概念,它们通过否定对方而确证了自己的身份。隐喻丢失了隐喻性而走向了自身的反面,从而带有了字面性。字面义是文字表面的意义(《现代汉语词典》 2005:1811)。它严格遵循词的本源(original)义而不考虑任何附加的(如隐喻的)意义(Longman Dictionary of EnglishLanguage and Culture 2004:1020)。
字面义和规约义关系紧密,甚至有学者主张语言表达的字面义就是规约义(Recanati 2004:68),这种规约义来源于习俗并构成了语言。例如,mouse(鼠标)已经规约化,当某人聊起电脑提到mouse,人们会约定俗成地默认他说的是鼠标而不是老鼠。也有语言学家认为字面意义是位于语词、语句乃至语段层面,独立于语境、由语言符号编码而成、具有合成性并能够以真值条件来检验的意义(Katz 1990:229)。汉语中的
死隐喻伤口就是字面的,它具有语境独立性,任何语境下人们都倾向于将其视为字面陈述,而不把它与动物的嘴联系起来看作隐喻性语言。
Empson(1966:25)认为一切语言均由消亡了的隐喻构成,后者的尸骸为其提供了生发的土壤,那么语言作为死隐喻栖居的墓园到底更多的是字面性的还是隐喻性的呢?
Lakoff & Turner(1989:135)视隐喻为从一个认知域的角度理解另一个认知域的映射行为,隐喻映射的始源域本身就包含着非隐喻性的信息基础(grounding)和概念。Lakoff自己后来(1993:204)也指出The Balloon went up(气球上升)和The cat is on the mat(猫在垫子上)这样的句子都是非隐喻性的。事实上,Lakoff所采用的分析语料、其理论出发点和落脚点大多是字面性的死隐喻。
[5] You are wasting my time.(你在浪费我时间。)
[6] You and Jack are on the bumpy road.(你和杰克行走在崎岖不平的路上。)
[7] Why do you look so down today? (你今天为什么看起来如此低落?)
上述概念隐喻理论的支撑语料其实已经丢失隐喻性获得字面性,不再是新鲜隐喻,是日常语言中的死隐喻了。Jackson也谈道,对语言系统而言,死隐喻至关重要,它们是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1991:219-220)。Lakoff等人所说的隐喻无处不在,其实是说死隐喻无处不在。死隐喻在规约化的过程中褪去了自身的隐喻性,蜕变为字面的表达,成为语言的主体构成。
3.2.5 语义自足性
Jackendoff(1983:38)认为,如果一个概念通过其自身就可以被了解,是自明的与语义自足的(semantic autonomous),那么它是非隐喻性的;反之,如果一个概念需要借助其他概念来阐释,它就不具有语义独立性,是隐喻性的。
借用Jackendoff 的观点,笔者认为死隐喻的阐释通常并不需要借
助其他概念来阐明,是语义自足的。
笔者从MCC中检索云集一词,307 317 060个字频中,该词出现的频次为1556次,以下为随机抽样的句子:
[8] 在星、腕儿云集的京城,与年轻貌美的女演员相比,男演员出人头地的机会更少。
[9] 百万解放大军云集北平地区,北平20余万守敌已成了瓮中之鳖。
云集原本隐喻性地表示像云一样聚集。但以上例子中,理解云集根本不再需要唤醒云的意象,借助像云聚集的本源语境。云集作为死隐喻语义自足,表示从四面八方迅速集合在一起。
显然,此外,对语义自足的理解还可以从语义透明度(semantictransparency)来展开。透明性是意义与形式之间的匹配清晰度,这二者之间的关系越模糊,该语词就越不透明(Bauer 1988:189)。根据Mhlh.usler(1986:169)语义透明原则,当语词的形式与意义之间存在一一对应关系时,其语义透明。
死隐喻的语义透明、语义自足,其形式与意义之间常常呈现出一对一的匹配度。譬如,锯齿究竟是不是死隐喻,就可以通过语义自足程度来判定。虽然最初齿指称人和动物嘴里咀嚼食物的器官,但随着锯齿、齿轮、梳子齿儿等隐喻性用法被高频使用和普遍接受,语言形式齿和其所指排列像牙齿形状的东西逐渐被绑定,锯与齿的搭配共现也已经规约化,锯齿成为描述锯条上的尖齿儿的最佳、最符合认知经济性原则的候选词语。锯齿的语义透明度极高,其语言形式与语义对应度高,如若不使用锯齿,描述该事物将变成一件费劲的事情。
语义自足与死隐喻的规约性密切相关。隐喻性消逝过程中,其意义与形式不断地被连通绑定,走向固化和规约化。意义与形式间搭配的高度规约化渐渐使得能指与所指一一对应,从而促使了语义的透明与自足。
3.2.6 语境独立性
语境问题的重要性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它与意义阐释之间的紧密关系。意义的理解依赖于语境。隐喻理解具有语境依赖性,这已成为了一个不争的事实。我们可以先来看这样一个隐喻:
[10] Our love is a roller coaster ride.(我们的爱像是坐过山车。)
理解该隐喻时,我们把坐过山车中的起伏跌宕的语义特征投射到了恋爱这一语义场,解读者在坐过山车的临时语境中理解我们的爱情历程。爱情犹如坐过山车这一经验并非所有情侣的共通经验,起伏跌宕也并非爱情体验的内在语义特征。因此,该句子只能在特定的语境下获得解读,其隐喻理解具有临时性、语境依赖性。
而死隐喻是隐喻发展到规约化、词汇化阶段后的产物,在很大程度上,死隐喻语义恒定,其阐释不依赖于语境,这就是死隐喻的语境独立性。例如,规矩原本指规、矩,是校正圆形、方形的两种工具,但是常用来指一定的标准、准则或惯例。MCC 307 317 060个字频中,规矩一词出现的频次为3391次,以下所列的为随机挑选的句子:
[11] 湖北黄陂的规矩是初一拜本家亲戚、初二拜母舅,初三拜岳家。
[12] 他给自己立的规矩是:商店有权不要货,自己每天必上门。
[13] 进入奥运会临战状态后,体操中心立了新规矩:体操队只在每周五下午4点半到5点半接受媒体采访
上述例子表明语境虽然在变化,但规矩的意义却基本稳定,都表示标准、准则或惯例。死隐喻在规约化、词汇化、字面化的过程中,其意义已经稳定,突破了特定语境的限制。
Stern(2008:8)认为隐喻生命力与它的语境依赖度及语境预设密切相关,他明确提出:
隐喻的生命力是一个由的隐喻阐释对语境C中有关*的预设的依赖程度的函数。
按照此标准,例[10]解读我们的爱像是坐过山车直接依赖于语境坐过山车中有关起伏跌宕这一预设,隐喻生命力强。
当隐喻阐释不具有语境敏锐度及依赖性的时候,这类隐喻已经死亡,可以被视为程式化的隐喻阐释(Routinized metaphorical interpretation)
表达无论在任何语境中的阐释都是非隐喻性的且阐释结果相同,那么该表达为死隐喻。阐释之所以恒定是因为这类表达本身携带着相同的预设(Stern 2008:9)
这类死隐喻无论置身于何语境之中,它们依赖的都是同样的预设,因此只有一种阐释的可能。譬如,face最初用来指称人或动物的面孔,随着新的相似性挖掘,人们逐渐用face来描述物体的表面,并出现theface of the water(水面)、the face of the clock(钟面)等表达,这类表达法无论在任何语境下,其所指恒定,独立于语境。再如,掌控、葱头、网眼等死隐喻的意义内嵌于表达之中,其理解不依赖于别的概念,也不随语境的变化而不同,语义自治,这再次印证了死隐喻阐释的语境独立性。(context independency)
当然,语境的独立性并非一个二元对立、非此即彼的概念。意义对语境的依赖并非有则全然,无则绝无(all-or-none),它可以有程度上的不同。语境独立性是区分(字面义)与(非字面义)的标尺,但我们得记住(字面性)或(隐喻性)本身就是一种具有程度之别的语义性质。更何况,语义并未被悬置在真空中,它随社会文化心理等因素交织共变。语境独立性为我们更好的厘清隐喻与死隐喻的区别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切入点,但它并不具有规定性,也并非语词成为死隐喻的充分必要条件。
3.3 失源性与死隐喻的分类
死隐喻死于其失源性,它们剪断自身和语义源头间的纽带,经历了规约化、习俗化的成长过程,获得了自己的语义身份;不再需要参照其本源义来确证自身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