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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我很少在读了一位未谋面的作家的书后,产生去认识其人的冲动。一次是读了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另一次是看了王刚的《月亮背面》。
作家 刘心武
《英格力士》充满了温馨和悲悯,是对他自己的超越,也是对同类题材小说的突破。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作家莫言
王刚如一个死里逃生、伤痕累累的水手,这个人惊魂甫定,有时亢奋过度,有时极其沮丧,海妖的歌声还在他的梦中回响,但,上帝作证,那声音*初是多么正当而美妙。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李敬泽
王刚的小说具有奇观性。既有针贬现实的历史正义诉求,又有对人性透彻的反思;既有对中国现实的政治、经济的审视;又有文化上的价值追问;既有大众文学的趣味想象,又有先锋前卫文学的语言质地
北京大学教授 陈晓明
他见证资本的成长的同时看到了这成长的活力和凶悍,他迷恋人生的世俗的同时又感到困扰和迷惑。这些都让王刚的小说也是中国当代文学历史的一个独特的现象。
北京大学教授 张颐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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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这是作者的中短篇小说集。收入了他在文坛引起影响的《博格达童话》《冰凉的阳光》等作品。他的主人公或是童年与少年的成长与忧伤,或是外省青年在都市的个人奋斗。人物形象鲜明,心理描写细腻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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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王刚,作家,编剧。出生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鲁木齐市,现居北京,供职于中国传媒大学戏剧文学系。其文学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英格力士》《喀什噶尔》《福布斯咒语》(上下卷)《月亮背面》《关关雎鸠》小说集《秋天的男人》,散文集《你给儿子写信吗》等。小说《英格力士》,曾在2004年长篇小说年度奖活动中,包揽读者评选最佳及专家评选最佳双奖,又于2006年获台湾文学最高奖项中国时报十大好书奖,成为该年度惟一获奖的大陆文学品。2008年入围茅盾文学奖。《英格力士》被世界顶级英语图书出版商企鹅出版集团购买全球版权,2009年3月推出英文版,意大利版、法文版、韩文版、德文版和西班牙文,土耳其文版,是中国作家走出去的代表人物之一。
长篇小说《福布斯咒语》成为2009年最大热门小说。美国著名财经杂志《福布斯》专门派记者赴京采访并报导了这部以中国地产商富豪为主人公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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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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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痕的青春 残酷的诗意(代序)
孟繁华
王刚并不是一个文学新人。早在1987年他就有小说发表在名刊《当代》杂志上,此后他有《博格达童话》、《秋天的男人》、《遥远的阳光》等发表在《收获》等大刊上。那个时代的王刚英姿勃发跃跃欲试,他以自己的作品显示了他的文学天赋和勃勃雄心。但一段时间里,王刚在文学界似乎消失了。他的名字却和《天下无贼》、《甲方乙方》、《月亮背面》等商业影视片连在了一起。这是王刚的智慧,当然也是他个人自由的选择。可惜的是影视历来是导演和演员的事情,作为编剧的王刚好像并没有在这个领域出人头地,他的名字也没有和冯小刚、葛优们一起走进千家万户。王刚重出文学江湖并再度名噪一时,是因长篇小说《英格力士》的出版并获《当代》长篇小说2004年度奖。多年远离文学的王刚,重操旧业却功力依旧,多年的阅历或对生活、文学的理解,使他的小说诗意而残酷,遥远又切近,感伤不悲切,流畅有深意。在文学的处境越来越艰难的时刻,王刚确实创造了一个文学奇迹。
在我的阅读经验里,《英格力士》大概是自铁凝的《没有纽扣的红衬衫》之后,最具冲击力的集中书写中学生问题的小说,是第一次以过来人的身份言说特殊年代中学生活和心理经验的小说。如果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还仅仅限于代际观念冲突的话,展示的还仅仅是那个时代青少年个性意识萌发觉醒的话,那么,《英格力士》则以校园/社会问题的方式,向我们展示了那个时代中学生教育和心理令人震惊的残酷性。在这部作品里,我们看到的已不止是观念的冲突,而是教育者和被教育者的彼此隔膜和尖锐的对峙,是两种文化难以兼容的巨大冲突,是两种意识形态和文化观念不能逾越的巨大障碍,或者说,文明与愚昧的两种文化冲突,已经形成了一个令人难以承受的心灵的巨大隐痛。
这是一部成长的小说。成长小说在中国历来不发达,已经被命名为经典的《青春之歌》、《欧阳海之歌》等作品,不是成长小说。那里讲述的主人公的故事好像也是关乎成长的。但他们都是在导师的教导下意识形态的规训中完成人生观念和价值观念的。成长小说不是这样。这一类型化的小说是通过主人公自己在成长中遭遇的失败、挫折逐渐成长并形成对世界和他人的看法和价值观念的。在这个意义上说,《英格力士》就可以被认为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的成长小说。主人公刘爱,与父母、校长、范主任等父辈构成了尖锐的矛盾和冲突,这是一种不能化解和调和的矛盾和冲突。他有强烈的反抗和弑父倾向;但他却热爱英语老师王亚军和维语老师阿吉泰。因此,《英格力士》和当下在不同文字中见到的中学生活是非常不同的。当下的中学生活也有反抗,课堂、家庭不再是接受教育的场所,而是集体叛逆,与教育者战斗、周旋的战场。课堂上下,老师与同学各行其是,仿佛只有身份的差别而不再是施教与受业的关系。那里没有亲切也没有渴望,没有倾心的交流也没有真挚的关切;在家里,学生欺瞒家长、家长威胁恫吓学生。于是,校园失去了宁静,家庭失去了祥和,在学校与家庭之间,是他们大显身手也是大打出手的地方。他们或是吸烟、喝酒、恋爱、捉弄老师、考试舞弊、撕榜甚至找小姐,小小年纪就已经成为顽主。他们心灵苍白如纸,生活既无理想也无动力。如果仅从这些现象上看,他们确实是一群无可救药的垮掉的一代。但王刚的叙述却远要深刻和有意味得多。
小说的第五页有一句话:童年的忧郁经常远远胜过那些风烛残年的老人。这句话如流星划破天山的暗夜,给人心头猛然一击的同时,也照亮了被暗夜包裹和遮蔽的天山和童年的心灵天地。这句话奠定了小说的整体基调。刘爱生活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工程师,他们喜欢苏联音乐和歌曲,他们知道在精神生活最困难的时代如何体贴和照顾自己的心灵世界。但是,在对待孩子和外部世界压力的时候,他们几乎是无知的白痴和懦弱的奴隶。他们逆来顺受,沾沾自喜,然后是母亲偷情父亲容忍。他们将一切不如意和急恨都颂泻在对孩子的塑造和教育过程中。但他们却没有一天走进过孩子的心灵世界。童年的忧郁就是这样远远胜过那些风烛残年老人的。刘爱有父亲母亲,有老师和同学,但他却更像一个孤独无助的漂泊者和流浪儿,他也因此离家出走,当这个家与他没有意义的时候。
刘爱喜欢阿吉泰老师,因为阿吉泰老师长得漂亮。我们都曾经喜欢漂亮的女老师,尤其是漂亮又和蔼脸上充满阳光的女老师。她们曾是我们童年的偶像或暗恋的对象。但谁都知道那是一种精神依恋或恋母情结所致。包括刘爱在内的男同学都喜欢阿吉泰,当然与她的漂亮和她对同学的平等有关。但刘爱喜欢英语老师王亚军却并不完全一样。王亚军在那个时代完全是一个另类,他衣着得体,谈吐文雅,生活和教学一丝不苟。他向往和崇尚西方文明,他甚至每天用香水。在那样一个时代这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但他理解刘爱,这个年轻的孩子甚至成了他唯一的朋友。王亚军内心的孤独可想而知。王老师得到同学的爱戴不止因为他自尊自爱的形象,也不止因为他教给孩子们英文歌曲,让他们肤浅地体悟另一种文化的新奇和魅力,更因为王老师在一个权力结构的社会环境里,他平等和温暖地与同学交流,使忧郁胜过老人的童年有了临时的精神依托和避难所。因此,王老师代表的另一种文化,与当时的流行文化或霸权文化构成了无可避免的冲突,他一定为他所处的时代所不容。刘爱选择了他,但不能向他学习,甚至模仿也不被允许。一个属于未来的主人选择了属于未来的文化,在两种文化矛盾冲突的时代,他们都必须付出代价。
《英格力士》不是童年的控诉书或忏悔录。作为一部文学作品,它所体现出的文学性,是尤其值得谈论的。它的修辞诙谐、幽默是表面的,它通过具体的细节走进了那个时代的历史,走进了一代童年的心灵世界。文学性就是将属于精神和心灵层面的困难、茫然、困惑、孤苦、寂寞、无助、无奈等,写到绝对和极端。这个绝对和极端不一定是面对断涯或绝路的处理,不一定是生死的选择。它是在特定的环境里将这些问题在心理和精神层面深入而广阔地展开,表现主人公的绝望或生不如死或凤凰涅盘。刘爱和王亚军所处的环境以及他们内心的压抑、绝望被王刚写到了极致。因此这是一部具有极强的文学性的小说。另一方面,小说在讲述那个可能是亲历的故事的时候,叙述语调帮助或强化了人物的心灵苦难,就像遥远的天山,高山雪冠也寂寞无边,犹如融化的雪水涓涓流淌却撞击人心。
《月亮背后》叙述的是90年代初期的故事。小说一波三折的情节和逼真的细节,显示了王刚丰富的阅历和文学想象力。90年代初期,是中国改革开放向纵深发展的时期,经济生活在社会生活结构中合法地位的确立,也极大地调动了人们飞升躁动的欲望,欲望使人冒险,使人敢于非理性地孤注一掷。小说的主人公牟尼和李苗是一对青年男女,他们是拉斯蒂涅在当代中国的男女版。这是一对文科毕业的本科生和硕士生,但在那个年代,
文化和金钱相比在他们看来已一文不值。放逐文化追逐金钱,是他们弃暗投明的坚决选择。偶然的相遇被梦想的利益粘合在一条道路上,他们是利益的盟友,是床上的情人,也是为了利益的相互背叛者。王刚对人物、时代和利益的理解,不仅在于他的批判性,更重要的是他写出了那个年代人物的全部丰富性和复杂性。两个人不能不说没有感情,他们甚至也为这份感情真诚地感动过。李苗曾为牟尼织过一半的毛衣;牟尼也为失败的李苗痛心地哭泣。但利益需要的时候,李苗可以毫不犹豫地和能够做她父亲的周庆田周主任上床,说毫无廉耻的话,她可以从一个男人的床上到另一个男人的床上。或许能够为她辩解的是:在男人掌控一切的时代,女人除了身体一无所有。如果是这样的话,当女人掌控了权力之后,男性的命运是否也该如此呢?如果是这样,女性解放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是中国的圈地运动时代,是资本原始积累的时代。这一切,即便是在中国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也没有逃脱马克思的预言,每一个铜板都沾满了斑斑血迹。《月亮背后》的爱恨情仇,主要是通过牟尼和李苗演绎的。当金钱梦彻底破灭之后,维系他们情感的唯一纽带自然就断裂了。分手时他们居然连手都没有握一下,接下来就是李苗死于非命。而牟尼回到乌鲁木齐家中的时候,妻子正用他寄回来的钱招待另一位男人;牟尼一直试图勾引的青年女大学生鲁丹,似乎是一个例外,她清纯简单,天真无邪,牟尼不能得手并为自己的丑恶愧疚过。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这样一个表面单纯的女大学生,已经向外国人卖淫两年多了。这个人物不止是出人意料,它更令人震惊无比。情感世界在那个时代几乎全面崩溃,没有倚门望夫的贤妻良母,没有信誓旦旦的真情爱人,当然也没有纯真青春和浪漫校园了。利益决定着所有人相同的命运和归宿。另一方面,是权力角逐场上争夺的场景。权力资本和金融资本联袂塑造了那个时代最肮脏的场景,无论是高官周庆田还是对手丛小波、朋友王志,都最大限度地使用了手中的权力和资本。而牟尼在通往发财梦的道路上,也是无所不用其极,对落拓文人的蔑视,用匿名信方式整治他人甚至治于死地等等,都残酷而真实地表达了金钱宰制时代的丑恶和血腥。这个悲惨的结局不给人任何悲剧感,那个雄心勃勃的中国的拉斯蒂涅,最后仍然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这部复杂小说所揭示的悲惨世界,从一个方面体现了王刚在这个时代的人文关怀和批判精神。
和《英格力士》、《月亮背后》这样情节复杂,惊心动魄的小说比较起来,王刚的中篇小说《秋天的男人》则是一部充满了感伤和诗意的小说,也是一部难以改编成影视剧的小说。它没有跌宕起伏大开大阖的情节和故事,也没有故弄玄虚的悬念或噱头,甚至男女主人公都没有命名。我们只知道是一个男老师勾引一个女同学的故事框架。按说在小说创作或八卦媒体那里,这样的故事早已没什么新鲜。但王刚却将这个陈旧的故事叙述得细微而精致。男教师偶遇一个女同学,被动的女生不知所措又不能割舍;主动的男教师得逞之后又惊恐慌乱魂不守舍;单纯的女生知道他有家室但心甘情愿;世故的男教师为了名声和逃脱责任用意念杀人。女同学果然死于山崖,男教师百感交集莫衷一是。小说不是兴致盎然地讲述床第之事,也不是陈述情男痴女的生死恋。而是将笔触主要放在人物的感受和体验上,小说是在心理学的意义上获得成功的。在相对的时间里,不能说他们没有真诚的爱情,甚至他们的身体接触也不能说没有动人的地方。但它又不是爱情小说或感伤小说所要表达的人物和感情。他们没有社会、环境或权力的压抑,没有因婚姻的不幸导致的爱情缺失。男教师对他妻子的评价甚至是不错的。因此,能够解释这位教师行为的只能是他贪婪的欲望和对感情没有节制的无度挥霍。这是一篇不能复述的小说,我只能说,对人物内心的体验和感受,作者写得实在是太精彩了。
王刚在小说创作上应该说已经取得了相当可观的成就,他对当下生活丰富性和复杂性的敏锐捕捉和生动表达,特别是他对人物行为方式不合法性的合理性处理,不是简单地、道德化地评价人物。对人物在特定环境中的孤寂、无助和渴望交流并因此陷入情感泥沼的过程,作了细微和精心的处理,显示了他作为一个小说家的独到之处。那些伤痕的青春和残酷的诗意,是他笔下人物开出的罂粟般的恶之花。这些不仅使他在文学市场上人气一路飙升,有大量的读者和潜在读者,而且在批评界也成为一个重要的谈论对象。这是相当不容易的。但是,如果认真阅读和比较他的小说,我们仍有不能满足的地方。而这些地方又大多出在小说的结尾。比如《英格力士》中,刘爱和阿吉泰在防空洞的遭遇,充满了戏剧性。坍塌的防空洞是对虚荣母亲秦萱琪的一种嘲讽,是对她光荣心的最大嘲弄,它险些成了埋葬自己儿子的坟墓。但阿吉泰和刘爱在这里绝处逢生不让人感动,它就有问题了。而且这个情节和小说的整体结构关系并不大。而《月亮背后》中李苗对牟尼的情感,与《秋天的男人》中女同学对男教师的情感有很大的相似性。她们都知道男人有家室但又毅然以身相许随波逐流。《月亮背后》对李苗结局的处理和《秋天的男人》对女同学的处理,又都是让他们死去,难道除此雷同的办法之外就没什么别的办法了呢,还是王刚一定要让自己的男主人公彻底摆脱麻烦?这显然是个问题,它从一个方面表达了王刚在小说处理方面的青涩痕迹。这些问题从局部来说不大,但从小说整体结构来说,就不能说不大了。
红手
妈妈在一个明媚春天的上午对我说:
等我死了,你就给你爸爸灌点敌敌畏,要多灌一些,不要让他活着受罪。
那时,她正躺在医院白色的房间里,灿烂的阳光透过淡蓝色的玻璃,洒在她冰凉的脸上。
记不得星期几,反正乌鲁木齐天空充血,像是飘满了红色的风筝,雅玛山对面的红山已经被血泡透了。
爸爸想不到他的老伴会对他的儿子说这样的话。他在人事不省之前就已经忘了许多事:
四十年前的一个黑夜里,他在包尔海的荒滩上亲手杀了他的救命恩人,然后为了爱情,他让天鹅的血染红了整个天空。这些事都是在新疆巴音布鲁克草原上干的。那儿的雪山从每年六月就开始融化,茫茫的雪水流向峡谷中的洼地,最后形成了天鹅湖。
我以后漫游的时候,渴望发现奇迹。
在那片由草滩变成沙漠的土地上,我不再能嗅到血腥味。我好像忘了河岸在哪儿,只记得在浓浓的黑烟中,有艘渡船正在开走,野马渡的黄昏在寂寞中摇晃,那天我穿的是白皮鞋。离岸边不远的大片苇草被熏黑了,这儿不再有天鹅,说是曾在四十年前的一个清晨死了十只,都是雪白的。我知道过了河岸再走一天多就会到沙漠,也知道我的寻找没有意义,一切都因为那个真实的故事。它发生后,就被时间淹没了。河岸多年没有天鹅,那些来自湖南、山东的洗衣少女也都离开了,留下的只有那个沉重的太阳。
我被它折磨得走了极端。
渡船开走时正是黄昏,我离开河岸茂密的苇草走进西边柔暖的红色,我穿的是白色的皮鞋。
你只要离开乌鲁木齐朝南走,翻过天山冰达坂,就会看见一片黄绿色的大草滩,在地图上叫焉耆,说是开河不过在这儿扭了几下,就形成了大片绿洲。我刚才说过的包尔海便离天鹅湖不远。
四十年前那个可怕的黑夜中所发生的一切,就是在这儿进行的。
爸爸拿着枪的右手颤抖得天空都成了绿色,草滩的气息中有股煳味,他的黄军装热腾得白雾茫茫。爸爸难受得哭了,用不拿枪的手擦鼻涕。那个等死的人也哭了,用鼻涕擦手。
黑茫茫的草滩上有大群秃鹰在叫,这片被鲜血泡过的黏湿、熟悉的土地几百年来一直养育着它们。昔日尸横遍野的古战场,如今多少天过去了才杀一个人,简直有愧于包尔海这几个雄野的音节。猛禽们等不及了,叫声干燥、灰暗,荒野上的星星作着匀速弧线飞行,把模糊的空间搞得旋转不停。
爸爸仍在擦鼻子,因为他听见了一个女人凄绝的哭声,这像秦腔一样颤抖的嗓音是从喇嘛庙那边传来的,压倒了秃鹰的嚎叫,但是他仍准备扣动扳机,定了的事就是定了。再说这个瘦瘦的、准备挨枪子儿的秃脑袋也太过分了,那女人的哭声一多半是为他的,这深深地刺激着爸爸。他以后曾说过,对日本人的仇恨都没有这么深。看着我疑惑的眼神,他又说:
那时还没你呢,你妈知道。
刚才医院的氛围显然是白色的,极像小时候在大青石块上看到的那只猫,它的小蹄子不怎么样,但是脑袋白得精彩极了。它的脑袋和医院过道一样让我舌头流酸水,一股钻心的甜味从脑袋后边扎进来,弥漫我的全身。
说实在的,我舍不得妈妈离我而去。
她就要死了,医生说不可挽回,就像蓝色的山峰在一个晴朗的早晨突然消失一样。我知道医生本来还想说让她回家后多吃点好的,但又忍住了,因为他突然恶毒地想到妈妈与爸爸一起享的福够多了。医生眼角下的皱纹一跳,我就知道了他这种念头。
妈妈总是自己照料爸爸,他中风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晚年的风景几乎完全映在了她荒漠般的皱纹中。妈妈开始指望我和姐姐,最后她叹口气。
现在,她临死前对我说这话,当然是一种暗示,但也可能是一种威胁。不过,她那么平静,肯定是出于绝望。
与那个黑夜的命运紧密相连的,当然会有白天的事情。阳光下的荒野有阳光投下的阴影,还有风,不停地在那个初夏刮着。
早晨,也许只有那样的空间才叫早晨。白茫茫的雾气从河面上升起,然后爸爸看见一个红润的姑娘在洗衣服,洗的都是黄衣服。问题是她的脸很红,是一张真正的少女的脸。如果不是湖面上白色的水鸟突然在绿色的芦苇丛中叫几声,还不知道爸爸得愣上多久。
偷看一个山东丫头洗衣裳,爸爸笑了。他那时二十二岁,管着一个团的人马。
河面上的白雾蒸腾起来,芦苇的绿色流动着,这个早晨河面似乎还有了浪花,星星点点,闪闪烁烁,说明了好运气。水鸟飞几步,蓦地停留在空中,白色的肚皮泛着耀眼的蓝光。河岸暖暖的石头上,平搭着几件军装,那姑娘看见鸟儿,只是摆摆手,笑一笑。她不知在胡杨林中有个人正在看她。她甩甩手上的水,摸摸脸,又对鸟儿摆摆手,笑一笑。她不知那人已经悄悄走了,更不知道他会跟她生出并养大一个像我这样的儿子。
爸爸的那种痛苦我是永远难以理解的。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博格达雪峰总是蓝色的。蓝得女性,蓝得忧郁,真像老柴从《天鹅湖》中透出的月光,有种母性抚慰的力量,永恒而宁静。她从早上就开始注视乌鲁木齐,无论炊烟、泥土、死亡、欢笑、阴谋、温情她都看得见。她的山体为什么是蓝色的?在那时就是个谜。
我们总是迷失自己。
迷失在无始无终的时间河流中,任困惑和饥渴消灭想象和肉体。
爸爸在得知那个消息时,还没有想到把这个人亲手宰了,他只是对准喇嘛庙厚重的墙体跺了几脚,然后就开始揪自己的头发。他做这一切并不是为了表演给别人看,一种强大的心理障碍窒息了他。他清楚,这次注定要在男人和女人的世界中做一次抉择,而且只能是一次。
那时开晚饭了,他一个人静静地走到院墙外的芨芨草滩上,他挺着胸,迈开小短腿,他不愿自己失去尊严,就把风纪扣扣得很紧。当晚风缓缓地荡漾开时,他对着血红的落日大叫,声音悲哀而灿烂。云雾从他的脚跟升腾起来,在他眼睛的茫茫红色中绕来绕去,不肯消散,把铺向天边的芨芨草搞得着火一般。他的喊声越来越尖厉,里边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叹息,像沙漠里的短腿狼,心灵受伤后便在红柳丛中哀号。一夜间,爸爸的脸庞就由红变灰变绿,这当然与戈壁滩上的风没有关系,爸爸只是为了妈妈的哭声才这样的。他恨不得忘掉那件屈辱的事实:这个家伙曾救过他的命,在北沙滩一个大大的甘草坑中。这绝对是一个心理障碍,它妨碍着爸爸的动作。无论他的黄军装,还是原本褐色的茫茫旷野,在那天都像被血染过一样。太阳湿淋淋地滴着红水,血光万道,爸爸黑色的目光不断地迷失,他每向前走一步,心脏就会成功地疼痛一次。尽管一时他还难以有确定的主意,但身后阴沉压抑的预感早就使他不停地哆嗦起来,而且他已号得很累很累。终于,他停下脚步,回头凝望着已经十分遥远的喇嘛庙,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但他仅仅说了一句口头禅:
到处都是狗鸡巴。
你跑吧,跑吧,爸爸说,出了喇嘛庙朝东过了天鹅湖就朝北,不多远就是天山冰达坂。
那个站在爸爸对面的秃脑袋瘦子就是不吭气。他觉得爸爸这个团长肯定能救他,因为他曾救过他的命。
爸爸又说,你可以骑上我的马。
瘦子还是不吭气,低着头,脑袋上的青筋绿光闪闪。恩将仇报的事他在新疆流浪这十年还从没见过,再说,他只不过干了那么一点小小的事。终于,他把头抬起来,目光与爸爸的碰到了一起。这时,阴暗的黑屋蓦地亮了,爸爸眼角的余光发现了墙角的四脚蛇,它们的尾巴正甩来甩去,这就有风吹起来,把瘦子长长的眼睫毛和爸爸短短的头发掠得一起动。瘦子先笑了,声音湿淋淋的,把爸爸的裤裆里搞得很难受。爸爸开始还以为自己突然泄了,后来才知道是自己的小肚子出了过多的汗。
瘦子笑累了,就把眼睛闭上,但绝对没有要走的意思。爸爸飞快地蹿过去,一脚踩死一条四脚蛇,说,我叫你们再刮风。
这时天就黑了。
爸爸亲眼看见受宠的瘦子又朝后院溜去,他的心一下子抽紧了,他太知道一切了。
那儿住着女兵连,洗衣服的丫头就住在那儿。
妈妈躺在医院里,她朝南边的大窗户望去,那是一棵树,在树后面有太阳,太阳后面是死亡。妈妈肯定想起了在死亡线上挣扎这句话。当时天空是苍白的,但妈妈的脸蜡黄。她的脸失去了苍白的权利,因为她老了。
开始我勉强地站在她的床边,巴望着有个机会赶快走。但等回家后,我又出门站在那棵小树前。最后,我认为自己清醒了些,就决定去找姐姐。
她与丈夫闹离婚,已达到高潮。原因是那男的感觉不好。
我见她时正是下午,她在家里与一个男人看画。看见他那么脏的粗线花毛衣我就知道,他刚才肯定对姐姐说了许多凡高之类的话。
她脸有些红,使我不得不想象她躺在他下边的情景,于是我仔细看了看长沙发上的和田地毯就笑起来。她有些诧异,拢拢头发,说刚买了几盘磁带不错,听了真舒服。舒服这个词又使我瞅了瞅那长沙发上的地毯。她又说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简直是仙境。我点着那男子汉给我的烟立刻就进入姐姐说的仙境。然后,姐姐坐在我旁边,说昨天她去了医院,给妈妈买了好多东西,又说,听,这小提琴拉的!
我望着那男人。
他被我看得很不自然,就说这天不错,颜色挺熟的。
音乐声挺刺耳,我一听就心脏疼,我想去关了,但一看姐姐那么美好,就坐着不动。我开始盘算那件事给不给她讲。妈妈显然是认真的,但一看到姐姐,我就不想打搅她的幸福。听说她与丈夫已经判离了,这会儿又刚来个爱艺术、有感觉的男子汉。
我说,你们忙吧,我走了。
我想起妈妈就可怜自己,她老人家光对我说那些伤心的话,太不公平。
我的心灵也需要平静。
我曾对爸爸说,你们年轻时不大想人就是那么回事,老了以后才听你们经常说,而我们则在非常年轻时就说这话。
你咋知道我们年轻时不想,不说?爸爸的不耐烦有些美感,像湖风吹动水面的芦苇,肩头颤抖。
我看着爸爸明亮的大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我弄不清他们年轻时是否这么清醒,又想,人大概都一样,每一代人大概都一样。爸爸也许是个别例子,他的反省人生的意识可能来源于那天晚上。他把自己的救命恩人打倒后,仍用那支枪在那已有三个洞的尸体上补了几枪,好像是一梭子连发,爸爸说他记不清了。他好像是走到跟前打的,露着青筋的手上有种弹棉花的感觉,软软乎乎,有些张力,那时无论天空还是大地都很深沉,厚重。奇怪的是爸爸的身上反而感到了疼痛,他开始不知道是哪儿在疼,最后他听见了远处妈妈的呻吟,这才断定是自己的心脏疼。妈妈的呻吟可能是为了那倒地的瘦子,否则不会如此像秦腔。灰色的旷野有些苍白了,这时爸爸特别想洗洗手,他也许不知道自己的手已经变红,但有股怪味儿他嗅到了。妈妈的哭声不断,凄绝哀怨,颇为动听,于是爸爸的心绞得更痛。爸爸的心脏病或许是妈妈造成的,在他们都很年轻的时候。
爸爸下了决心去洗手,要到河边去洗。
寂寞使整个四月成了发慌的日子。
妈妈那天独自从师部回包尔海时,并没有想到一定要去天鹅湖。清凉的水沾到脸上时,她兴奋地叫起来。她怕别人听见自己的声音,四月的阳光有些虚伪,她沿河边平缓的黑土路跑了几步,在喘气中意识到那边的胡杨林是被自己的脸映红的。这种骄傲的意识她本不该有,她那时仅仅是一个不太懂事的农村姑娘,但胡杨林那抹淡红随着她一起向前,就使她不得不相信这判断。
爸爸渺小的身影在离她约四百二十五米的地方出现了,他也发现了那片走动的红色。他一开始也没想到自己会来到这儿,而他独自一人流连河畔,只是出于无聊。在新疆种地使他心底生出几分恐惧。山的那边是什么,他几乎忘了。他被眼前的红色吸引,只希望追上前边那姑娘,因为他见过她洗衣服。
他们并肩走在一起时,步伐反而更快了。妈妈心里反复默诵着乘法口诀表,于是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隐隐有一个印象:
在你们山东女学生中,你的眼睛最亮。
这话以后妈妈老是说起,她夸耀自己的眼睛已有了经验,这使爸爸不好意思。
那天,她没有丝毫显示之意,她只是觉得像爸爸这类人不该说这样的话。湖水当时漫过浅滩,五色的圆石颤动着,残冬的寒气正冒出来,两条狗鱼游不动了,有些狼狈地盯着她,有股烟斗味儿。爸爸刚好拿出了烟斗,他提议休息一会儿。
她不敢违抗,只是看着那幅画。
他以为她没听清,就又说,你的眼睛多亮!
妈妈直到老了也没想到爸爸说完那句话竟有些后悔,特别是第二次重复。她只是感觉到有点像演戏、演节目,这使四月的天空一片空荡荡。这时,她觉得有些冷,刮来的微风不知是热是冷,但她感到了凉意。这种寒冷的感觉我今天也常有,那是需要寻求慰藉、得到某种保护的渴望,是身体内部发出的暗示。
但是,那天最终也没发生什么,他们共同把那些寒冷和四月的日子留在了天鹅湖畔的空旷中。
爸爸与瘦子的搏斗使他一辈子感到屈辱。他开始没想打死他,知道那消息后,他只想痛打这个救命恩人一顿,要狠一些,甚至可以用脚踢他小肚子,也可以踢得再低一些,叫他捂着他的老二在地上滚,同时眼睛冒酸水,也让他觉得天空与大地是一个颜色,星星在作匀速弧线飞行,残阳如血。
爸爸没想到他会还手,只以为自己才有权动手,所以他出手时不够机警,更不迅速。头一巴掌打得有点慢腾腾,手的触觉带给他一阵快感,于是他在第二下时,把自己身体的左侧让给了对方。爸爸的放松当然来源于自己身后的东西,比如说共产党政权、人民军队,这一切都无比强大。
然而瘦子抓住机会给了爸爸狠狠的一击,他靠的是自身的力量。爸爸很惨地倒下了,身体扑地时几乎没有声音,因为他不得不打了几个滚。他眼里流酸水,天空大地一个颜色,残阳如血。他把想哭的念头压下去之后,才产生了更狠的愤怒。
那时,后院里的女兵连正有姑娘洗澡,湿淋淋的笑声传过来,天空透气了。
其中也有妈妈的笑声。
爸爸为爱情去了湖边。
那时的湖水被落日余晖抚摸得燃烧起来。想起那样红色的天空我就伤心,因为茫茫荒野上已经充满血色,爸爸还要用真正的血把湖水染红。
他这次不是去湖边偷情,而是带了几个人去湖边杀那些白色的天鹅,他与妈妈的婚礼上需要这种好看的大鸟。许多年后爸爸微笑着说当时他发现同伴们实在想吃些肉了,为什么还要让天鹅不停地在天上飞呢?
湖边是大片绿色的草丛,他们踩进去时黄色的衣服被打湿了,密密麻麻的草叶中弥漫着湿湿的雾气,有许多蚊子开始在他们眼前唱歌,像是五月里天空中细密的雨水。
爸爸很有耐心地与那几个人在草丛中挣扎,为了鼓励那几个人,他甚至想唱一句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天空很蓝,还有微微的风,而且天空和微风都很凉爽。
终于来到湖边,夕阳羞怯地把半边脸埋在水里,湖面强烈的光线使他们眯起了眼睛。十分钟后,他们从闪烁的红光中发现了白色鸟群,爸爸说,看,那就是天鹅。
他们憎恨地望着那片白色的影子,因为变幻莫测的血水荡漾,搞得眼睛很不舒服。
离咱太远,打死也拿不上。一个人刚说完,爸爸就说,先打了,明天可能有船,后勤抓鱼的快回来了。
接着就是枪响,很好听,湖面上的回音像钢琴明快的高音区,水花飘散成透明的雨点,把寂寞的枪声溅得潮湿了。
几个人一起叫喊:死了,死了。
那时暮色渐渐寒冷,天光水色开始黯淡,他们谁也没有发现天鹅白色的胸脯下流出殷红的鲜血。鲜血在湖水中泛开,染红了西边那片草滩,然后巴音布鲁克草原就沉默了。
爸爸与妈妈的婚姻充满悲剧性,因为婚礼上妈妈的哭声震动包尔海茫茫草原。那天,离喇嘛庙五十里远的天鹅湖中漂浮着十只天鹅白色的尸体。从下午三点零二分开始,雾气逐渐向爸爸这个团开荒的地面蔓延。后勤部抓鱼的发现了现成的天鹅肉,不知谁说了一句味道美极了,就把十只天鹅和鱼一起驮在骆驼上,朝驻地赶。到达喇嘛庙时碰见了一个蒙古人,他让到路边向解放军行礼时看见了露在塔合外洁白的羽毛,浑身颤抖起来,眼里露出恐惧的光。他转身朝西天看,每天都有柔暖的红光,今天却看不见,太阳成了光泽微弱的红月饼,远方的沙梁古堡般耸立,才一会儿就被茫茫白雾笼盖。那蒙古人不再说话,低头走了,也就在那一刻,妈妈的哭声传来。
就是从那天夜里开始,这种像秦腔一样的哭声在全团都有了名。起先没有人害怕,三天后引起大多数人的注意。但已经晚了,哭泣制造了一种无情的氛围,凄切悠长,伤感不已,把这些男男女女的征服者们搞得哀伤起来。
妈妈的哭声使参加婚礼的人难堪极了,他们都等着散会后吃一顿喜酒外加天鹅肉。在闪光的囍字下边,爸爸恨不得给妈妈一个耳光,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周围的人感到不是滋味,他们想起那瘦子,他死得真惨。新娘的哭声于是变得神秘,这有滋有味的哭叫可能会成为非常准确的预言。
爸爸在开头一枪时,本来想对他的救命恩人讲最后一句话,问瘦子还有什么最后的要求。于是,他走过来,在冷风中擦擦头上的汗。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在这一瞬间,瘦子给了他最后的报复,他朝爸爸脸上狠狠吐了一大口痰。爸爸觉得什么都晚了。用袖管擦脸时,他恨不得抽自己耳光,自己太善良了。
爸爸走回原地,再一次拿起枪,他说了一句给你脸你不要脸,就把枪细心地端起来,这时,瘦子绝望地闭上了灰白的眼睛。
爸爸正要放枪时,又想,这太便宜他了。爸爸的枪法太准,一枪就能打死他。爸爸转过身去,望着天上的云雾,判断明天是阴还是晴,他有意拖延时间,给绝望、恐惧、强硬的瘦子增加心理压力。爸爸看了一眼像女人小腿肚的云彩后,就开始数星星,才数了十颗,就听见瘦子的喘气声。他的胸腔里似乎安上了一根弦,每喘一下就发出欢快的啸音,五颜六色,音高不同,有些像坏了的旧式手风琴。爸爸无声地笑起来,寂寞的荒野顿时有了几分生气。他卸下了枪里的子弹,又开始看天空,在更加难忍的沉寂中,故意很响地拉了一下空膛的扳机,然后转过身来。瘦子再次闭上眼睛,他浑身开始哆嗦,坚强的神经已经被爸爸的沉着扭断,牙把嘴唇都咬出血来。他以最后的毅力忍受着,等待着那一声准确的、绝不会出错的枪响。爸爸当然清楚瘦子此刻的心态,他是从子弹堆里钻出的人,他想试试自己的想法会不会成功,他预感到如果瘦子不害怕,那他自己就会从此害怕到死的那一天。打了多年仗的爸爸,从没发现真正勇敢的人,只有聪明、灵巧或者冲动的人。
爸爸瞄准了瘦子脑门正中,他好久没听过放空枪的声音,擦枪都是警卫员的事。他本来不必瞄得那么认真,但此刻他固执地瞄着,当他发现瘦子仅有的几根头发开始一根根地竖起来时,他无情地扣动了扳机。在喑哑的声响中,瘦子摔倒在地。爸爸让别人把瘦子拉起来,告诉他还活着。瘦子的脸已分不清是什么颜色,他闭着眼睛,很久才喘过气来。他睁开眼,望见了深蓝色的夜空,星星多极了,整个草滩安详宁静。眼泪从瘦子的小眼中一滴滴淌下来,他低下头想痛快哭一场,这时他听见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响,心满意足的爸爸朝枪里压子弹了,这次他要放真正的一枪。
我要去医院看爸爸了。
从那时起到现在,差不多有半年没见他了。我似乎没有脸红的必要,因为他早已不认识我。像所有得这种病的人一样,他无意识,无思维,简直不如养的一只猴子。人类的发展经过了复杂的千百万年,退化却这么简单。
他有什么必要活着。
这念头起初使我脸红。我从自己身上发现儿子最没用、最自私,今后我绝对不能要儿子。你有可能死在你的儿子手里,比如一个像我这样的儿子。
爸爸躺在床上的模样真让人扫兴。他的半边身体已经萎缩,脸是青的,像外边白杨树上悬挂的青虫,有些透明。
我进去时正碰上护士,她刚整理完一切,其中包括帮助爸爸换掉内裤,用温水洗干净爸爸萎缩了一半的小屁股。她厌恶、反感、轻视地扫了我一下,仿佛是我让爸爸成了这样,是我让她来当护士。
病房很清洁,有股清新的来苏味儿,沙发旁的茶几上甚至还有一把塑料花,红、绿、白三色相间,我还以为真正的春天来了。阳光从很大的窗户上透射进来,暖融融的,与幽蓝色的墙壁一起呼吸。
床咯吱动了一下,白色的枕套上,爸爸的小脑袋正有趣地磨着,像钻在绿树丛中胆怯的小松鼠。他穿了件干干净净的天蓝色衬衣,两条胳膊露在外边,阳光下柔和的微风把他的黄皮肤吹起了皱纹。奇迹发生了:他正用那只萎缩的手,反复捏着一只绿色的鸟,透明的眼睛像春天屋檐下滴水的小冰块,每捏一下就愉快地哼一声。
我立刻走过去,心想爸爸进步了,可能会认识我。对于整个房间的好感,甚至使我产生了几丝柔情。我站在爸爸床边,叫了他一声。他听见了,陌生地望着我,手仍在不停地捏着。
他两只大眼清澈透亮,灰白的头发油光光的,线条分明的嘴角仍有强烈的欲望,他的耳朵很小,更显得精致。
我默默望着他,不可能再说什么,因为无法交流。我发现他眼中有几分圣洁、宁静,透射出漫漫的柔和,这在他清醒时是没有的。人生可能给予一个男人的,都给予他了。他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他曾经无限依恋的圈子。眼下,在他苟活着的余生,竟是如此安宁,他又有了自己的大海,翻着白沫的、一望无际的蓝蓝海水,他在这个海中永远不会淹死。
我想起妈妈说的那话,心里难过极了。我想摸摸他银色的白发,拉拉他的手。这手曾经爱抚过我,也打过我,那曾是有力量、有温情的一切,大概都要过去了。
我渴望为他做点什么,比如倒一杯水,拿一片药,我甚至默默在心里说了一句:爸,我爱你。在说这话时,我自己感动得眼睛湿了。
爸爸仍顽强地捏着那只绿色鸟,他在挣扎,想回到过去。这种贪婪使我恐惧。我仍想摸摸爸爸不屈的手,尽管这手已经很陌生了,但它毕竟是爸爸的,是那只杀过他敌人的手。
我小心翼翼地去抓,我有意识地站得离他很近,我的身体甚至能挨上他的背。我先是拿开他手中的鸟,然后像老熟人见面那样地紧紧握住他的手,结果很失望。
他的手出了不少汗,凉冰冰的,像一根湿淋淋的木棍子。
这时,爸爸竟突然怪异地做了个鬼脸,脸上猛地增加了不少血色,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然后我就笑起来。我知道:这肯定是此生中,我们爷俩最后一次交流。
妈妈绝对没有想到我今天去看了爸爸,就连我相隔几小时后又回到她房间,都使她惊讶不已。
出什么事了?她紧张地问我。
没有,我刚才看爸爸了。
她疑惑地盯着我,想判断我骗人了没有,我从小爱骗人。
她观察了我半天,大概因为很难从我的脸上发现什么,终于停止观察,又露出了她一过五十岁就经常有的忧虑、黯淡的目光。我发现许多老女人都有这目光。
爸爸对我笑了,他做了个鬼脸,我说。
妈妈又忧虑地观察我,因为爸爸连她都不认识,舌头也动不了,所以她无法判断我是否在编造细节。小时候,我说厕所里有一对绿色的猫眼,一刮风就出来,结果把姐姐吓得不敢去撒尿。
爸爸真的做了个鬼脸,他对我笑的时候脸很红,把我都吓了一跳。我又重复了一句。
你姐姐呢?
她说把那些事忙完,就来。
唉。妈妈难过得说不下去。
我觉得发闷,像有只手卡住我可怜的喉咙。我浑身燥热难受,盘算着怎样尽快离开。这儿的气氛使我的心脏疼痛,后背发痒。
妈妈把身子转过去,对着窗外。浅棕色的树枝已经开始发芽,对面楼上绿灰的纱窗正被风吹得抖动。
妈妈望着窗外说:
回家吧,你和你姐姐真可怜。
我踌躇了一下,走出门外。我在外面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时,心里竟一点也不轻松,甚至又一次想哭。
我早说过我不是男子汉,而且也没有亲眼见过男子汉。
早晨醒来,听见有阵阵哀乐传来,心里猛地兴奋,甚至有一点喜悦。
我看着白色的云彩欢快无比,眯着眼任和风吹,我呼吸冰凉的蓝天混合着的清甜的空气,像在海水里游泳一样。
寂寞的四月要来了,温暖的春天也要来了。
风又刮起来,春天在某个偏远的角落骚动,这使我的心像天空中晃荡的风筝。
我沿着乌鲁木齐河畔的白杨林带缓缓漫步,听见封冻的冰层下咯吱咯吱响着,灰色的冰块在河水里荡漾,上边是残草枝叶。空气中有股血腥的甜味,哀乐阵阵传来,隐约夹杂着那六声枪响。
天空无比幽蓝。
在宁静的天空下,我又成了一个漫游者,与我十九岁那年一样。在泛着白光的河水旁,我渴望发现奇迹,我又看见了那只小船,它就要摇摇晃晃地驶向天边的雪山了,黄昏中的太阳无比寂寞。
我感到自己无论如何也踏不上那只小船,奇迹绝不会发生,整个天空和大地都是被太阳染红的,这个新发现使我无比绝望,无比委屈。浅河滩那边的苇草摇摇晃晃,在弥漫的红光中,我再次看见了十只天鹅,它们飞得异常沉重,与哀乐合拍。
大地上是天鹅的阴影,妈妈在阴影中老是重复一个故事。
从前,在一片灰茫茫的、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上,出现了一座遥远的小木屋。这小木屋是红色的,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口。透过窗口,有一双黑色的眼睛,整天望着柔和的地平线,望着蓝色的天空。
那时,我刚来新疆,离现在整整四十年了。每天傍晚,在落日的映照下眺望着沙漠的尽头,就看见了这样的景色,看见了那对黑眼睛。
她是个女人。她在等着一个被另一个男人打死了的、永远不能回来的男人。她等得极苦,实在太寂寞了,就轻轻摇起床下那架破旧的纺车。纺车平滑地转动,发出柔和的声响,像天鹅湖水溅起的碎小波浪。只要她在黄昏红色的太阳下摇起那架纺车,寂寞的湖面上就有十只天鹅缓缓飞翔,同时,一首古老的蒙古歌在湖面缓缓荡漾开来。这首歌在蒙古已经失传了,只有在新疆,在巴音布鲁克草原上,才能经常听到。
啊,大草原,大草原哟
浸透着蒙古人的血
啊哈嗬,母亲湖,母亲湖哟
流淌着蒙古人的眼泪
也许,这首歌就是蒙古人在新疆的历史,它反映了蒙古人征服了新疆又失去了新疆的痛苦心态。但妈妈记得如此清楚,使童年的我产生狐疑。妈妈没有加任何注脚,其实她的故事是一个有关蒙古英雄巴特尔的传说。巴特尔爱那个女人,但是他被自己的朋友杀了,他救过这个朋友的命。他被砍死时,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英雄只能以英雄的方式去死,鹰要像鹰那样地死去。
从前,巴特尔英勇地死去,天鹅湖上许多天鹅集体绝食,黑风暴一夜之间把大草原变成沙漠。干沟在那会儿就形成了,你就是到了库米什还是无法找到一口水,再经过二百公里,只要到了乌什塔拉,就会看见海市蜃楼。你无法躲避死亡,因为它已经抓住你。
那天,我们就看见了海市蜃楼,是包尔海草滩上几个蒙古人救了我们,他们来乌什塔拉打柴,挖甘草。
可惜,爸爸们忘了,妈妈们也羞于再提,妈妈头一次看见爸爸那具有马来人种特征的阳具时,不是在新婚之夜的床上,而是在蓝天下的荒野。爸爸们正在开荒,他们浑身油亮,尽管身材矮小,但是黑光战胜白光,令太阳逊色。
妈妈的视线里开始是光着的脊梁,接着就满是闪着黑光的阳具了。妈妈吓了一跳,想跑,然后又想笑。她真的转身跑了,把自己圆润的臀部暴露给爸爸们,引来一阵细嗓子的尖叫,大笑。
妈妈忘了。
她对往日那男男女女们所建立的一切不再感兴趣,仅仅作为一个普通女人,对自己情感的失落念念不忘。于是,她抓住一切机会给我讲故事,即使她感到生活挺幸福时,也在每个日落的时候讲述。这溶进了我的血液,我永远忘不了关于巴特尔的传说和那十只白色天鹅的尸体。妈妈心血来潮时,曾不止一次地想给我讲一只红天鹅,但她自己总是首先失望。
她想忘掉历史,她为了我忘掉这一切。
然而,她不得不跟爸爸睡在一张床上。她想起了那个阳光灿烂、黑光漫漫的上午。她无望地哭泣时,绝对想不到有一天命运会帮助她,使她有权利对爸爸做出最后的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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