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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杨浪天赋异禀,能从声音里听出寂静,也能从寂静里听出声音。每捕捉到一种声音,他都在脑子里存放着,怕声音发霉,每过些日子,他都翻出来晒一下。风热雨冷,花开叶落,那是四季的声音;锅碗瓢盆,鸡鸣牛哞,那是生活的声音在一个古老的村庄里,这些声音柔软绵长,将今朝和往昔,天衣无缝地接续起来。声音书写着村庄的历史。声音消失,就意味着一个村庄的消失。杨浪用他的耳朵和嘴唇,把村庄完完整整地保存了下来。他相信终有一天,那些远离村庄渐次老去的人们,能循着他的声音,找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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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罗伟章,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不必惊讶》《大河之舞》《太阳底下》《空白之页》等,中篇小说集《我们的成长》《奸细》,中短篇小说集《白云青草间的痛》,散文随笔集《把时光揭开》。曾获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华文散文奖等。部分作品译介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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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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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千河口,没娶过的男人还有两个,中院的九弟,西院的贵生。他们没娶过,却沾过女人。那些年,山里女人总是跑来跑去,她们被婆家虐待,感觉自己有了 非残即死的危险,就跑。这样的女人被称为跑跑女。跑跑女在深山密林里胡闯乱撞,撞到天黑,就随便找个干燥无蛇的洞子,往里面一缩。山里的夜,黑得 连黑色本身也能闪耀光芒,白天的声音停了,夜晚的声音起来了,白天的声音是化过妆的,夜晚的声音才是真实的声音,诡魅、戾气、深沉、哀婉,阵阵怪风过后, 留下东一声西一声莫名的叹息。分明那么黑,却能瞧见远远近近的影子,影子双脚离地,轻飘飘的,荡一下,又荡一下。这时候,各类鬼怪故事纷至沓来。缩在洞里 的女人,越缩越小。对自己的逃跑,她有了一些后悔,残也罢死也罢,都比在山洞里过一夜强。她想哭,又不敢哭,一心只盼着天亮。天亮后不后悔了,又跑。终于 在万山老林里发现一个村庄。她刚在村口出现,就被围住,包着肮脏头帕的妇人偎过去,简单地交谈几句,就把她领进一个光棍屋里。几乎没有一个村庄没有光棍。 千河口的九弟和贵生,都得到过这样的女人。他们跟这样的女人过上几天,最长的是过了一个月,女人的夫家浩浩荡荡找来了。其实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女人是别 人的,别人找来,再不舍也得给,这是规矩。女人一般也愿意低首下心地回到夫家去,哪怕新找的男人待她再好。夫家有太多她们丢不下的东西:做熟了的田地,养 顺了的猪牛,跟前跟后的儿女,甚至,夫家的棍棒和烟头
杨浪从没得到过这样的女人。
没人给他带去。
他太懒了。
跛脚还是其次,主要是懒。
尽 管女人来路不明问她们是哪里人,为什么跑,又是怎样跑到了千河口,她们一概不答可也要对人家负责。不往懒男人家里带,是最大的负责。当年,鞍子寺 小学的李兵老师说,人有两宗罪,一是急,二是懒,因为急,人被逐出天堂,因为懒,人再也回不了天堂。李老师大概觉得自己正是个急躁人,因此又说,人其实就 一宗罪:懒。因为懒被逐出天堂,又因为懒回不去。李老师说,这话是一个姓卡的人讲的。不管是谁讲的,它一点也不深奥,因为山里人都是这样看的。山里人从不 说勤劳这个词,说吃苦,人不吃苦,就没得饭吃,没得衣穿,当然,也没得女人。
杨浪从小就懒。
懒到连个子都不想长!
母 亲在时,他还掞着腰杆去地里锄锄草,天旱时节往地里浇浇水,母亲走后,把地翻了,种子撒下了,就再不经管,让它们自生自灭。好在种子争气,在坚硬黑暗的泥 土里,大口呼吸,顽强地争取日光、空气和雨水,然后将自己毁灭,化为嫩芽,破土出苗;苗子在与野草的搏斗中,拔节生长,并顺应季候扬花结实,让他多多少少 打几颗粮食。他就凭那几颗粮食,悠闲自在地混着日月。
这样的男人养不起女人,也不配有女人。
每当有人把跑来的女人带到九弟或 贵生家,全村人都去看,杨浪也去。人们拥挤在窄小的屋子里,从白天待到晚上,从晚上待到深夜,叽叽喳喳的,问女人很多话。只要不暴露身份,也不触及隐痛, 女人会选择性的答几句。她回答,不是想回答,而是证明自己不是哑巴。她说的每句话仿佛都很重要,也都很有趣,因而都能引出一阵笑声。山村里洋溢着节日的气 氛。唯杨浪是个局外人。他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对那女人也不多瞧一眼。夜实在太深了,九弟或贵生,该跟那女人洗洗睡了,仁慈的村民便打着电筒,或舞着火 把,或摸黑,回自己的屋。
只要一个人走,杨浪就跟着走。
他来得像个鬼影子,去得也像个鬼影子。
他走过后,剩下 来的会议论他,但没有人同情他。李成算是跟他关系最好的,他爱去李成家坐,空了,李成也愿意跟他闲聊,特别是三儿子李奎在苏州盗电缆坐监后,李成见人就说 儿子是冤枉的,别人默默地听着,可那脸上的幸灾乐祸,却像野惯了的狗,再粗的棒子都打不进屋;杨浪从不这样。杨浪也是默默地听着,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表情 就好,没有表情他就是块石头,又比石头能听懂他的意思。所以李成在杨浪那里,得到了不少没有表情的安慰。即便如此,李成也不同情他。
那东西!提到他的时候,人们大都这样开头,包括李成。
他俨然就是个傻子。
那东西,硬是他妈个傻子!有一天,李成对他老婆邱菊花说。
我早就说过,你还不信。邱菊花刚做好了饭,正抠脸上的痒痒,抠出一道一道的锅灰,也不知那锅灰本就在脸上,还是从手上抠到了脸上。
我哪里是不信,李成一掌拍在大腿上,我是没想到他傻成这球样!
这 天,村里又跑来一个女人,这女人在比黄昏稍早的时候,从朱氏板的青冈林里上来,茫然无措地坐在林子上头的石盆上。她不是村里谁家的亲戚,看样子也不是赶路 的,她就是个跑跑女。石盆上方十数米,是李成家的旱地,两口子正给即将出穗的麦地理沟,李成首先看到了下面的女人,指给邱菊花看。那女人二十八九的样 子,头发跟个乱鸡窝似的,脸像玉米叶子那么窄,但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邱菊花很兴奋,正要说什么,李成突然心头一软,念起杨浪的好处,觉得今天这个女 人既然没别的人看见,他就应该带给杨浪,也算是对杨浪不厌其烦听他诉说的报答。他朝山野望了一眼,几十丈高的渠堰上,只有干女儿夏青背着猪草无声地走过, 他便悄悄对邱菊花说:你下去,把她带到背阴处,我去找那东西,叫他把屋子扫干净。
邱菊花脸一浸:未必给那懒汉?
谁发现了跑跑女,把跑跑女带给谁,虽得不到任何实际的好处,却能满足施恩于人的心。邱菊花觉得给杨浪施恩,不值得。
李成恨了她一眼,丢下家伙走了。
杨 浪很少干农活,母亲去世后也不养猪牛,可要找到他并不容易。他那么懒,却从不睡懒觉,他比村里的狗都起得早,去三层院落转过了,去村里人洗衣服喂牲口的堰 塘转过了,甚至去村后的山林里转过了,还去二里地外的学校和跟学校不远的古寨梁子转过了,狗才踏着熹微的晨光,奔向野地拉屎拉尿或寻找爱情,而人依然赖在 被窝里,因为天还没亮明白。整个白天也是,他的腰一塌一塌的,窸窸窣窣地踩着落叶,在人基本不去,连鸟兽也很少去的地方,攀藤爬岩,竖着耳朵慢慢走过。他 是在搜集各种声音。更确切地说,不是他在搜集,而是声音把他叫过去的。叫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在别人看来,这个世界不是声音太少,而是太多,太吵,太喧哗, 可在杨浪那里不是,他太清楚声音不是在增加,而是在湮灭。每一种声音的湮灭,都让他的耳朵荒凉一分。对他来说,每一个傍晚,都是一个被遗忘的人;每一个深 夜,都是一个被遗忘的村庄。如果真有人生下来就是带着使命的,杨浪的使命,就是在自己脑子里建起数不清的仓库,把村里村外散失的声音捡拾起来,再分门别类 存放进去。但他并没真正意识到自己在干些什么,如同所有痴迷于某件事情的人,他那样做,很难讲出什么目的;要说有,需要就是目的。声音跟空气和食物一样, 早就成了他的需要
这天,李成装出没事人的样子,从麦地出来,走过十数根弯弓似的田埂,走过半亩见方的堰塘,再穿过几座无主的坟茔和一段 长满茼蒿的狭窄台地,进入一小片毛竹林,踩着满地飘落的笋箨,来到一坡石梯前。他在石梯前停下了,先抬头望了一眼,又仔细听了片刻,才反剪着双手,爬上梯 坎,进了东院。
东院住着七户人家,杨姓两家,张、梁、鲁、符、苟姓各一家。其中两户已经没人:苟家和杨峰。也可以说是三户,因为鲁家好些年 不跟人来往了。并没有什么过节,就是不跟人来往。听说是不想送礼,把女儿鲁细珍嫁出去后,那家里该娶的娶了,该嫁的嫁了,连孙女小凤的满月酒也办了,多少 年都不会有开酒设席的大事情,怕礼送出去收不回来,干脆不送;请帮忙的时候还是帮,但绝不送礼。而在乡村,礼就是情,人到情不到,等于不到,久而久之,连 帮忙的事也没人请他们,就像他们不住在千河口。
但真正没人的就是那两户。苟家本来剩了个孤老婆婆丁桂芝,前年死了,杨峰又早就搬走了。杨峰 的房子跟杨浪的连着榫头,杨峰一家离开没几年,房子塌了,捎带着把杨浪的房子也扯塌了半边。在先就有人提醒杨浪,叫他去把哥哥的房子收拾一下,比如翻盖一 下屋瓦,再进去烧些柴烟,熏熏蚊虫,他没有做,叫的人也知道他不会做;但他还是说了不做的道理:哥哥又没把钥匙给我。这分明是歪理就像别人骂他懒 的时候,他会咕哝:我这是懒么?我是要不了恁多。因为有没有钥匙并不碍事,那门板早就脱了轴,呲出半尺宽的黑洞,只门扣勉强连着,门扣也快锈成干 黄的铁灰了。现在好了,骨头断了,筋也断了。不过杨浪无所谓,有半边房,就够他住,反正有根粗大的梁柱撑着,剩下的半边一时半会儿塌不了。他把卧室和厨房 都并到了这半边屋里。因为烧柴禾的缘故,床上常有柴枝草梗和烟灰,被子从没叠过,也很少洗,看上去比狗窝都不如。
再是个跑跑女,见到那 景象恐怕也要摇头。女人摇头,就不能成事。这样的情况是出现过的。五年前有个女人,先被带到贵生家,见阶沿下草梗迤逦,鸡屎连片,换下的衣服裤子扔在墙 角,跟破鞋烂袜混在一起,她马上就摇头了,于是又被带到九弟家,脏是没那么脏了,可简陋得只有张歪歪扭扭的细桌儿,灶台就是一个包包垒垒的土堆,罐盖豁着 缺口,因此还是摇头,且摇得更快。带她来的人见她一个跑跑女还这么挑三拣四,很不乐意了,说:那就只有把你带给那东西了。女人一听,单称呼就知道 多半不是什么好去处,细声说:我还是去开头那家。贵生先是天上,再是地下,接着又到了天上,所以那天他熬了一大锅红糖开水,请所有人喝。
东院多数人未回,只有刚进屋的夏青,撅着屁股在扫她屋前的石坝子,是想扫出一块干净地方砍猪草。这太好了,李成就是不想人多。他朝夏青快步走去。
脚步声把夏青的头扭过来。
爸爸。
见了李成,她亲热地叫。
她是嫁进来的媳妇,长得不好看,额头凹,个子小小的,因嫁进来不久得过一场大病,拜了李成做保爹;李成会些石匠活,还会些泥瓦匠活,算是匠人,匠人才能保平安。
李成没应,只把嘴往杨浪屋里一努:那东西回来没有?
夏青说没看见回来。
李成将事情三下五除二说了,叫夏青帮忙,赶紧去把杨浪的屋子打整一下。
家无长物,杨浪从不锁门。
收拾完床铺、地板和灶台,李成又仔细察看塌掉的半边。灯泡只有五瓦,电压又弱,光晕使屋子呈一口浑浊的水潭,手放进去,就看不见手,脚放进去,就看不见脚。第一次晚间进来的外地人,不可能看出那地方是塌的。那里低矮了大半,还以为旁边是个养猪养牛的偏厦。
一切就绪,李成又到院坝里等。院坝边紧靠青石坎的地方,横着一个用了几辈人的石磙,李成蹲到石磙上去,摸出旱烟来裹,顺便跟砍猪草的干女儿拉些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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