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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这是一部滇地彝族女子的心灵史,也是一部美丽的成长史和爱情史。
整个故事反应了各个时期民间艺术在人民群众生活中的巨大作用,也反应了在各个时期,艺人的命运与国家命运紧紧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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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天歌》是一部二十万字的民族文化题材小说。以彝族创世史诗《梅葛》和汉族云南地方戏《花灯》为文化背景来展开。故事用第一人称的形式叙述了主人公阿吉独枝玛(梅兰)是彝族内卑酥的外孙女,从小出生在汉地,由于两个家庭的矛盾导致其童年时期在彝区生活,青年时期又在汉地遭遇了一场特殊时代的爱情。由于她的生活环境与其特殊的身份,注定她的人生将与艺术相依。这个下雪年出生的孩子,从小被世俗赋予了神性,并遗传了母亲金嗓子天赋的孤独女子,她的生命、爱情、婚姻便充满了灵性与传奇,因而注定她所遭遇和守望的爱情亦如梅葛天籁般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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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段海珍,女,彝族。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二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边疆文学》《滇池》等刊物。代表作有《私奔的兔子》《红妖》《杏眼》等。出版有小说集《鬼蝴蝶》《红尘宝贝》,散文集《到梅葛的故乡去》。参与《再说梅葛》等通俗读本部分章节的撰写。作品多次被收入文集。获得过云南省报纸副刊好作品奖和边疆文学奖滇西文学奖马樱花文艺创作奖等。参与联合编剧的电影《老人孩子和外国人》获得第五届北京国际电影节优秀民族题材影片奖和第十二届美国圣地亚哥国际儿童电影节优秀影片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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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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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灵魂的自语1
第二章古老的故事8
第三章人神共居的童年13
第四章神奇的南高原21
第五章神汉的村庄52
第六章1948年的春天84
第七章出嫁的心事98
第八章故地重逢140
第九章生离别165
第十章复活的玫瑰187
第十一章归去来兮201
第十二章那些过去的爱情243
第十三章寻梦之旅260
第十四章饥饿的年代273
第十五章十年或是一生2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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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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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灵魂的自语
1
太阳爬上山坡,蓝山顶上的积雪像镀了一层金光。看到白雪,我的心中一片澄明寂静。我所有的念想和时光都在那一刻静止了。
白云飘过,清风荡起河边密密层层的苇絮向那片青褐色的石崖飘去。我沉睡在一片无边清净的水域中。
我想,我已经死了。
我的灵魂已经离开身体,在天空中飘了起来。
我看见,我熟悉的河流山川,那片生养我的土地。那里有着祖祖辈辈守护着我们的神灵,那里还回响着外婆和母亲的歌声。哦,还有我的歌声。
那是来自旷古辽远的天籁密语:
远古的时候,
天也没有,
地也没有。
哪个来造天?
哪个来造地?
神仙帕颇来造天,
神仙帕颇来造地。
神仙帕颇用蜘蛛网做天,
神仙帕颇用巴根草做地。
天造好了,
地造好了,
天地万物有了,
天地人种有了
我知道,我的灵魂还在。我的灵魂还飘荡在那条河流的上空。
哪里有归属,哪里就是家园。哪里有牵挂,哪里就是故乡。
我的灵魂并没有走远,是因为我知道,我一生爱着的那个男人,他曾经来过。那里有着他曾经的时光,有着他的痛苦,有着他的欢乐,有着他的哀愁和希望。那里有着他的信息,那是来自精神和灵魂的信息,所以我的灵魂就会在那里停留一些时间。我要把与他有关的一切记忆都带走,带到他的灵魂归属地。这样,才可以让两个相爱的人灵魂和精神相依。
2
在遥远的世界里,苍穹一片虚空。
我看见,我的灵魂堕入其中,化成一片蔚蓝的海。
可可,我看到你们来了。还有伊拉,他也来了。可可,你别再躲着伊拉了,好吗?伊拉跋山涉水,只因你而来。可可,安可可,在这个世界上,能被一个人深深地爱着,不顾一切地爱着,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有爱的世界是多么美好,有人陪伴的日子是多么美好。
噢,我看见了,你们正在我的灵柩前上香。伊拉,可可,你们别再为我哭泣,好吗?祝福我吧,我将要幸福地离去,永远和我爱的人在一起。
3
今晚的星空多美啊,它一定是为你们的到来而美丽。
今晚的星空多么寂静,它一定是为我的归去而寂静。
这是一个寂静的世界,这是一个多么神奇而又美丽的世界。
4
毕摩在遥远的山那边为我念《指路经》。可可,你听,那是彝族的《指路经》:铜鼓阵阵响,亲友来祭你,把你来送行,送你到阴间,高高兴兴走,不走也不行,自从今日起,阴阳两相离亲朋与好友,一起来安慰,阳世路漫长,哪里是归途?相劝莫悲伤再哭也枉然欢欢喜喜去,愉愉快快行。
噢,原来死亡是一种必然。死亡是那么欢喜,那么悲伤,那么幸福,那么不得已。他离去之后,我在瞬间猝然老去。我独自走向了那条静静的河流。
我已经死了啊。
去追寻他的路上,我是一阵风,我是一种意识。我是那么快乐,我是那么幸福。能与自己相爱的人在一起,我将永远不再忧伤。
我的灵魂归属地,在莫木吉尔呢。那是一个快乐的地方。
能够与自己相爱的人重逢,就是天堂。
在毕摩的《指路经》里,我明白了我的祖灵和归属地:
莫木吉尔呢,是个好地方。房前的草秆,也能结稻谷,稻谷金灿灿。屋后海克草,也能结荞籽,荞粒金灿灿。此地又有水,水中鱼儿跃。此地又有山,山中兽成群。山下又有崖,崖上挂蜂蜜。莫木克吉呢,坝上好种稻,坡上好撒荞,坪上好放牧,山上好打猎,崖上好采蜜。阴间这地方,幸福万年长。
我走过平静的水面和逶迤的群山,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是我生前的故乡。
噢,我已经看到你们来了。你们是为了寻找彝族的根谱而来的。梅葛,对!梅葛是彝人的根谱。梅葛里有着彝人的创世纪。梅葛里记载着我的祖先一路跋山涉水而来的足迹。
我知道,因为梅葛,你们已经是第三拨人来到这大山里。与第一拨人来的时间,相隔了整整六十年。六十年啊,在人世红尘中,很短很短,也很长很长,它纯粹可以成就一个人的生命、青春、希望和梦想,甚至死亡。这六十年啊,我的生命里经历了战争、灾难、瘟疫、病痛、死亡和一个个亲人的离去。而在我的生命中,最重要的是我经历了一场惊涛骇浪的爱情。那一场爱情,它几乎占据了我生命的全部。它抽丝剥茧般把我的生命一点一点抽空,耗尽,直到虚无。这一辈子,不,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就算还有来生,我也不会再把他从我的生命、精神和灵魂里抹去。我知道,不管再经历怎样的人生际遇,我都不会去爱上任何一个人了。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爱上一个人了。几生几世都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既然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那么,我就在这里,不来不去。就算如此,不如让我清净地归去。了却生死,不复再来。
此生,可是此生,我是为他而来的呀。好在此生,因为有你们,我一生的愿望才得以实现。
在我生命的弥留之际,我还能够与他相守了一段温暖的时光。因为与他在生命中最后的相守,我才不枉此生来过这个世界。
伊拉,可可,谢谢你们,是你们帮我找回了那段丢失了的爱情。所有的等待、守望和离去都是虚无。我的爱情就是要在有限的此生和他在一起。我的爱情就是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可可,安可可,还有伊拉,你们知道,我的内心并没有着魔,我的内心是多么强大。因为,我相信爱。我相信我这一生遇到了真正的爱情。请让我把这一身艳丽的衣装穿上,让它诠释我对爱情和尊严的承诺。这一生,我一定要亲手为自己做一身衣装,把我自己嫁给我最爱的人。
可可,别为我哭泣,是你们成就了我生命里最后的美丽时光。
5
安可可跪在梅葛奶奶的棺椁前,哭得泣不成声。安可可作为一个多次采访过梅葛奶奶的人,仿佛是自己亲身经历了一场惊涛骇浪的爱情。
安可可梦见梅葛奶奶和她说了好多话。梅葛奶奶穿着一身艳丽的衣装,像是要去奔赴一场喜宴。安可可一边刷牙一边在想,梅葛奶奶在梦里对她说了很多话,把她一生一世的经历都说完了。她还梦见伊拉和她在梅葛奶奶的灵柩前上香。伊拉,那个追求了她多年的画家,他们已经好久都不曾联系了。安可可知道,自己并不是不爱他,关键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一开始都有说不完的话,可是,说着说着就把话说没了。找一个谈情说爱的人并不难,难的是天天有说不完的话。恋人之间,最怕一说就错,怕一不小心就伤害了对方。所以,安可可怕见他,只好躲着他。
安可可想到那个奇异的梦境,莫非是梅葛奶奶将不久于世?她决定尽快抽出时间到蜻蛉河畔去一次。蜻蛉河畔的龙山下面有一个村子叫盘龙村,那里有一座古宅,据说,解放前有一户姓徐的大富人家在里面住过。梅葛奶奶曾经就是徐家的二小姐。在安可可的努力下,那座古宅被定为国家级文化遗产传承基地。有几位民间老艺人也聚在了一起,有绣花的、纺麻的、织挂毯的,还有唱歌的、弹乐器的、哭丧的、赶尸的,可谓人才荟萃。经过几年的工作,安可可相信一句话:真正的大师都是在民间。
听说,就在上个月,住在大院里一个唱花灯的老艺人离开了人世。
安可可在心里想,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真是刻不容缓,也许在她刷牙的一瞬间,一个身怀绝技的老艺人就离开了人世,也许世间就失传了一项技能。
安可可追踪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已经好几年了。从国外留学回来,她几乎就全身心地投入了呼吁抢救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工作。
安可可拿出照相机,打开里面的照片。
她想起梅葛奶奶说,可可,别哭啊。不要为我悲伤,我正在相片里对着你笑呢。我一生只拍过这张最美的照片,也是最后的一张照片,还是你给我拍的呢。
这张照片里有她一生唱不完的歌谣。她听见梅葛奶奶对她说,你听,我正在为你唱歌呢。
噢,可可,你说过,心中有爱的女人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我相信,尽管我活到了86岁,我依然是18岁时那个心中有爱的姑娘。
18岁那年,我爱上了一个人。
6
安可可决定立即就去盘龙村。她换上登山鞋,穿上牛仔裤,背了双肩包,出门。她一边走一边想着梅葛奶奶在梦里对她说过的话。
梅葛奶奶说,我记得,这张照片是我80岁那年站在舞台上唱歌时,你给我拍下的。记得,当时你来到舞台背后问我说,奶奶,奶奶,你的一头黑发是不是真的呀?
梅葛奶奶说,当然是真的,难道还有假的吗?
安可可羞怯地立在那里。
梅葛奶奶问她,你是谁呀?
我是安可可,她说,奶奶,你就叫我可可吧,安可可。
噢,可可,安可可,多好听的名字。
我是专门来做梅葛田野调查的,我知道你就是著名的梅葛奶奶,你叫阿吉独枝玛,是吗?
梅葛奶奶说,孩子,你怎么知道我叫阿吉独枝玛呢?
我是从一本杂志上看到的。安可可说,我还在海外留学的时候,就从一本探险杂志上看到了彝族的创世史诗叫梅葛,所以我决定回国以后,就做一些关于抢救民间文化的工作。我首先就来做梅葛的田野调查。
可可,从见到你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一个能给我带来好运的姑娘。你的年纪正好和我当年恋爱时的年纪一样大小。
你说,你在海外留学。海外那个字眼就深深地吸引了我。我的姐姐梅竹,她就在海外。可是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海外究竟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因为听你说海外那个字眼,我就对你心生好感,我就对你心生企图。我多么期望你能够给我带来姐姐的消息。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了亲人。我的父亲、母亲、姐姐、弟弟、妹妹、外公、外婆、爷爷、奶奶还有我深深爱着的那个人,他们都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我。
人们说,我是一个被天神宠爱着的赛摩多,我的亲人注定要离开我。在人和神之间,我仍然看不透生死。我只看到了爱情。
安可可说,奶奶,你都80岁了,怎么还不肯老去呀?
他不回来,我怎敢老去?我怕我老啦,他回来会认不出我。梅葛奶奶神秘地对安可可笑笑说。
他是谁呀?安可可好奇地问梅葛奶奶。
他是一位唱歌唱得特别好的青年。梅葛奶奶一脸幸福地回答。
说起那人的时候,梅葛奶奶脸上有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他是你的心上人吧?安可可将嘴巴凑近奶奶的耳朵大声问。
梅葛奶奶一脸幸福地点点头。
噢,我知道啦,奶奶你还在恋爱中。安可可说,奶奶,我给你拍张照吧!你看照片中的你多美啊。可可递过相机让梅葛奶奶看照片中的自己。她看到自己就那么笑着,永远地笑着。
好啊,可可,谢谢你,就让我给你唱一支歌吧。我唱的还是那首最想唱给他听的歌。
奶奶,你唱的是情歌吧?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是,奶奶唱的是心里的歌,奶奶的心在天上。
第二章古老的故事
1
在这座我住了七十年的老屋里,我已经唱不出一句歌来。我早该随他而去了呀。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唱歌了。我晚年时期的力气都是用来回忆的。我一点一滴在回忆着那些已经走远了的时光。我很多时间都是用来回忆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在那些寻找和等待他的日子里,我已经忘记了世界还有别的存在。
我本应该先他而去的,可是,我舍不得他,他年轻时受过很多苦,我舍不得先他而去,把他孤独地留在这个世界上。
那一日,他躺在我的怀中,安静地睡去了,再也没有醒来。
那一日,院子外面下着粉红色的桃花雨,我的世界被一片粉红色的温馨弥漫着。我靠在老宅的板壁上,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不肯放松。我也紧紧握着他的手心,生怕他会突然离我而去。他的手渐渐地松开了,在我的手心里变成了一只半握着的拳头。这时候,天际飘来了一阵歌声,没有歌词,只有那说不清的委婉的旋律。那歌声越来越近,又越飘越远。我知道,那是天神在为他唱歌,那是天神在为他送行。他躺在我的怀中,就像熟睡的婴儿般恬静。我看见,他的生命消逝于一片撒满桃花的溪流,越走越远。他不断地回头,不断地走远,直到虚无。
在这座古旧的大院里,我细数着他的脉搏,直到他的心停止了跳动。他的一呼一吸都与我的命运息息相关。他的呼吸和心跳就是我这一辈子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我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上辈子。我想,要是没有上辈子的积累,哪能有这么多的爱恋和忧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桃花的味道,那种苦中带甜的味道直刺我生命里的忧伤。
天空里斜照进来的夕阳铺满了我和他的身体。我们老迈的身体就像一对飞翔得疲倦了的蝴蝶,栖息在夕阳的余晖里,满身透着喑哑寂静的光。那是我生命中最后一次温暖而忧伤的别离。他就像熟睡的婴儿轻握着拳头睡得正香。那张熟悉的脸上寂静安详的神情,拉开了我与他岁月堆积的距离。
我与他相隔阴阳两世。
天空里的歌声渐行渐远,我的爱人正在离我而去。
墙外,桃花纷飞,清风扬起的花瓣被风雨卷成一束花柱向大院的门洞里灌进来。那么巧妙的意象在告诉我,那是他通往天堂的路啊。那是天神在为他送行。
微风中,有雨蝶纷飞。可是,没有谁知道我的忧伤。我爱的人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太累了。八十年的光阴,他走得太辛苦。他总该离去,他终归可以在我的怀里安静地睡去。
鼙鼓声声,赛颇唱的神歌是从天上飘来的。院子里燃起了清香篝火。浓浓淡淡的液烟弥漫着整个院落。那是村民们按照我的要求,从深山里请来了赛颇和毕摩为他跳神念经。那种仪式庄严而浪漫。如此浪漫完美地了脱生死,让我迷恋上了死亡,如同我迷恋浪漫优雅和庄严一般美好。
年轻单薄的赛颇撕扯着喑哑的喉咙说唱道:人生有穷尽,命中阎王定。男怕三六九,女怕二四六。百年归终时,先生来相送。赛颇来唱歌,神汉来跳神。先生没有来,神汉没有到。命中天注定,我来做赛颇。赛颇赛摩多,来送亲人走。你是亲人啊,你是相爱的人。你是爱人啊,你是最亲的人。亲人离我上天庭,亲朋好友来相送。人人手中拄麻秆,人人腰中系麻线,个个身上披麻片,个个眼中泪涟涟,个个心里哭哀哀。
我看见来送葬的人中,他们的腰上都系着麻线,手里都拄着麻秆。在这个彝汉杂居的村子里,汉人的葬礼太简单,只有彝人的葬礼才会显得庄严而隆重。他们为一个老艺人送葬,用上了彝人葬礼的最高礼仪。
手中阴铃响,前世命注定。爱人眼里哭哀哀随着一个声音响起,那个因单薄而显得弱不禁风的赛颇手里摇晃着阴铃,竟然是要把我的爱人的灵魂唤走。我突然痛恨起他那双蜡黄如鸡爪般消瘦的手,不知道他多少次摇晃阴铃唤走了多少人的灵魂。我瞬间从迷恋死亡变成了痛恨死亡这种人生最决绝的离别方式。我是多么地爱着这个世界和爱着那些用来等待和思念的时光,现在却要瞬间从我的生命里消失。我是多么幸福却又是多么的悲伤。我的歌不是从天上来的,我的歌是从心里唱出来的。
我的心却在天上。
亲人呀,桃花开了梨花开,桃花梨花都开了,桃花开,梨花开,亲人送你哭哀哀。
亲人呀,桃花开了梨花开,桃花梨花都开了,桃花开,梨花开,亲人送你泪涟涟。
莫不说,此时送你春光好,莫不说,此生等你情意长。莫不说,今日送你两相忘,莫不说,来找你的路上多凄凉。此一去,发如雪,鬓如霜,长长的路上难相望。我不知不觉就唱出了我的梅葛。
我一遍遍说唱着那首为他送行的歌。那不是歌,那仅仅只是我为他送行时,最委婉和忧伤的献词。我仔细地为他洗脸、擦背。我用温热的清水,把他的身体擦洗得干干净净,让他如婴儿一般回到生命的原初。
幸福是无边的相守。他在春光中老去,就像熟睡的婴儿,而幸福就埋在那一片无边无涯的沉睡中。
2
他就像我寄养在别人家里的一个孩子。这些年,我天天盼,天天想,不知何时才能把他盼回来。如今,他回来了,回到我的生命里来了。他却永远长眠在我的怀里,永远长眠在我的生命中,不复醒来。
女人的命啊,都是为爱情而生的。没有了爱情,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意义了。
女人的命啊,都是为爱情而生的。没有了爱情,女人的命就该回到天上去了。
生命的体温渐渐散去。我的死亡没有疼痛,没有悲伤,如同片片飘落的花瓣,只有生生世世的牵念和剪不断的忧伤。
我怕他的灵魂很快就飘远了,我会追不上他。我怕我再也看不到爱人那蓝色的背影,而落入孤单的轮回。
我选择庄严地归去。
3
天空中有飞鸟才有意义。
天空中有白云才会亮丽。
天空中有彩虹才会美丽。
天空中有太阳才会明亮。
时间有记忆才有意义。
人间有爱情才有意义。
这一生呀,有你,我的生命才有意义。
离歌声声催。
为了奔赴一场爱情的盛宴,我换上一身艳丽的衣装。我知道我将不久于人世。了结此生,为爱追随。只有永断世间轮回,爱情才能永恒相守。生生世世,不弃不离。
这一生,是我唯一一次,也是我最后一次把我的生命献给了这个虚无的世界。
我给你们讲讲我的故事吧。
是啊,我再不给你们讲讲我的故事,我就没有机会给你们讲一个女人的故事了。
这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
我是彝族内卑稣的外孙女。人们认为,我生来就是一个赛摩多,我不需要爱情。不,我是一个女人,我需要爱情。
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已经86岁。没有了爱情,再多的光阴于我只是虚度。
女人的一生呀,她的命都是为爱而生。
就让我给你们讲讲我的故事吧。
那就从我出生的时候开始,不,应该从我懂爱的时候开始。那就从13岁说起吧。对,从我成为一个少女的时候开始。或者就从我的命运发生转折的时候开始。或许,从哪儿讲起都不重要了。
第三章人神共居的童年
1
外公活着的时候,那些神灵是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
在保长巴乌家的院子里,外公把一枚铜钱置在倒扣的瓷碗底上飞快地旋转起来。他穿上内卑稣的神服开始在道场中跳起神来。他把画着小五鬼的神帽戴在头上的时候,他的脚手便不听了自己的使唤。火光闪动,他精瘦的身躯在空中腾挪闪跳起来,仿佛一只黑色的燕子在烟雾中翻飞。闪跳之间,他赤裸的双脚青筋暴露,两枚大脚趾始终直立往上跷起。
外公说,他脚趾指引的方向便是神灵居住的方向。
噢,原来,神灵一直就住在天上。
做虽加都加的树是山柳树的枝条。插树枝的沃觉做了三套虽加都加,插在篾撮箕里的泥土上,覆盖上野草,放在祭司位的上侧,表示六方先祖与各路神灵。
液烟很快就弥漫了保长家的院落。负责燃放液烟的沃觉抱来大抱干草放在院子中央,从火塘里拈出火炭放进草里,另一名沃觉立即在上面加了青香叶子,液烟就源源不断地从草丛里流淌出来。
保长巴乌的妹妹麦吉和保长老婆米高领着孩子们前来跪香。他们全家穿上旧衣服依次跪在布置好的道场中。一名沃觉不断地往火堆里添加青香叶子。
外公把刚刚从麻秆上撕下的麻线在他家每个人的脖颈上绕了一圈。男人脖颈上绕的是白色的麻线,女人的脖颈上绕的是白绿相间的麻线。
那时的院落很拥挤,黏稠的空气中挤满了各路神灵。
在弥漫的液烟中,外公开始对着火塘念咒。念完之后,外公从他身上的皮尔巴里摸出三块拳头大的石块烧在火塘里。那时的气氛庄严而神圣,围观的人们表情千篇一律凝重肃穆。他们面对着火塘,在谛听和注视火塘里各路鬼神从某个空间的抵达。
在外公的招喊下,山神、树神、水神、牛神、马神、羊神和保长家先祖的六方神灵都依次归集到院子中来了。有的从空中飘来,有的从门缝里挤进来,有的从院墙上翻墙进来,有的从地缝里钻出来。各路神灵在内卑稣庄重的阴铃圣号和幽迷低沉的声音召唤下,纷纷集中到保长巴乌家的院子里。
2
在迷茫的液烟中,外公喝了一口滚烫的青蒿苦水,向火塘里烧红的犁头上喷去。犁头上即刻蹿起了一团火苗。通红的犁头被一名沃觉大汉用木桩戳起挑到了火堆外面的空地上。木桩上冒着滚滚浓烟。外公口里念念有词,把手中的纸钱一一抛掷到犁头上。纸钱立刻化为灰烬。外公张开嘴巴用牙齿咬住犁头尖子,把犁头挪动了一个地方,并赤脚从火红的犁头上踩了上去。
我听见外公的脚掌发出哧溜一声刺响。火塘边碗底上的铜钱即刻停止了旋转。
这一切发生在同一时刻。这个过程叫许鬼。就是看看病人究竟是被什么鬼害了的意思。
3
外公俯下身子伸出舌头在火红的犁头上舔了一下,又喝了一口青蒿苦水,对着阿巴依蜡黄的脸上喷去。睡在火塘边毡子上的阿巴依就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阿巴依气息奄奄地干咳了两声,喊着要喝水。一名沃觉即刻拿来葫芦瓢,从木桶里舀出半瓢凉水。外公用火钳从火塘里拈出一块烧红石头放入瓢中。外公接过水瓢,从火塘下方向左绕着主人周围,连同火塘的三个锅桩石转了一圈之后,将石块和水一起倒向门外。
阿巴依翻动了一下身体,奄奄一息地哼了一声。她听见远方一声惊雷。她的神识就像一盏明灯从额头一闪,划过鼻梁一直亮到下巴。她睁开眼睛的第一眼就看见这个被青香叶子覆盖的世界,接着是隔壁邻居们好奇和惊异的眼神。
阿巴依疲惫地闭上眼睛,又静静地睡了过去。
外公让沃觉用一只木盘子端着香樟木片把鸡羊带到院子中,围绕着青香叶子的烟雾绕了一圈又带到堂屋中后,另一名沃觉捧了一捧苦荞籽加在木盘中的木片上,左手端着木盘,右手拿着先前插神树枝余下的枝条,递给主人家从老到幼一一拍打触手。保长家的男人依次伸出左手,女人依次伸出右手来完成这项庄严的仪式。
外公牵着绵羊和抱着公鸡在绕着主人正反时针绕了九圈和七圈之后,由沃觉宰杀羊子,接了羊血洒在草鬼上。外公亲手刭杀了腋窝下的那只公鸡,把鸡毛沾在草鬼上。
这一次,保长家的草鬼扎得十分热闹,各种鬼都扎了,还扎了好多草狗像供应每个草鬼骑着。
外公小心翼翼地把宰下的羊头朝门外摆放在门槛内。他折断刭死鸡的一只翅膀,割开一道口子,用嘴对着鸡翅膀骨腔中吹气。让鸡啼叫三遍。每叫一遍,在场的所有男人就齐吼一声哦波,来助威驱鬼。刭死鸡在啼叫三遍之后,一枚血淋淋的鸡头被抛向门外。
接着,来相帮的人们迅速扒羊皮,开始烧肉祭神。送草鬼,咒四清鬼,跨过道,解结,洗脏污,送树枝。这些仪式花费了两天两夜才完成。整个过程,外公一直保持着充沛的精力。
人们说,是外公随身斜挎着的麂皮尔巴里装着神灵和神药。
外公却说,神灵是住在天上,并没有住在他时刻不离身的皮尔巴里。
4
作为内卑稣的外公认为,人的病痛就像一些看不见的虫子。被虫子咬着的人蒙昧懵懂的灵魂游走于荒山野岭。等到天气回暖,春雷始鸣,惊醒蛰伏于地下冬眠的昆虫时,蒙昧的灵魂也和虫子一样醒过来了。阿巴依昏睡了半年之后,作为内卑稣的外公选择在惊蛰节这一天来给她家跳神驱鬼。
这一次,阿巴依惹上的鬼祟是隔壁阿桑家的喜神乃霍和干羊鬼阿赤诺啾啾。
阿桑家的儿子勒坡讨媳妇的那天,在病床上睡了半年的阿巴依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她很想到菜园子里去转转。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到菜园里去了。菜园里的蒜苗正在抽薹,白菜在卷芯,芫荽也谢了花,正结着水嫩嫩的籽儿。她很想吃儿媳妇给她做的韭菜包子。儿媳妇又在隔壁的喜事场上打相帮。阿巴依就提了尿壶往菜园里走去。阿巴依在韭菜地里割了两把韭菜,又给新割了苗的韭菜根浇了尿盖了一层锤细的马粪,她才拄着拐杖离开了菜园子。
阿巴依非常喜欢那片菜园子。没生病的时候,她几乎整天都在菜园子里忙碌着。她的菜园子与别家的不同。她的菜园子里总是长满了各种时鲜蔬菜。每一垧菜地,总是被她拾掇得井井有条,从来没有荒芜的空隙。她生病以后,菜园子就交给媳妇儿米高去打理。她已经半年都没有来过菜园子了。
阿巴依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勒坡家的两个交亲婆子正端着送喜神的油火盆迎着阿巴依走来。火盆里两块烧焦的猪肋正冒着滚滚浓烟,阿巴依躲避不及,被难闻的烟子呛了一口,就不停地干咳起来了。
村里的人都知道,阿巴依是在半年前就被阿赤诺啾啾附体了。
那天,阿巴依去后山土主庙旁的山坡上割山茅草。山茅草长得十分茂盛,人走进草丛里就完全被淹没了。阿巴依匍匐在山坡上专心地割着山茅草,她就听到了一阵小羊羔的咩咩声。她以为是谁家新出生的小羊羔被母羊遗弃在山沟里了,就丢下镰刀四处去寻找。阿巴依走到山顶,小羊羔的叫声又在山脚。阿巴依走到山脚,小羊羔的声音又在山顶。这样往返几次,阿巴依把山坡都搜遍了,就是没有见到小羊羔的影子。阿巴依回到她事先堆积茅草的地方,她发现她先前割好的茅草一根不剩地消失了。阿巴依抬起头,却看见茅草打成一个旋涡飞在天空中。
阿巴依被吓傻了,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就发起了高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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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赤诺啾啾的样子长得就像一只又瘦又小的小羊羔,那瘦巴巴的样子令人不忍直视,它杂乱细长的胡须掺杂在一身厚厚的黑绒毛里,眼睛里闪着一股幽蓝幽蓝的光。每当夜晚来临,阿赤诺啾啾就来到阿巴依的梦里,它冰凉的舌头轻轻舔过阿巴依的脸庞和脖颈时,她听见远远地传来了一阵咩咩声,阿巴依就开始不停地咳嗽。阿巴依被阿赤诺啾啾的舌头撩醒的夜晚,月光温凉如水,夜风吹着坚硬的墙壁和瓦片发出索索的声响。在那样的夜晚,阿巴依总是不停地咳嗽,一直咳到太阳出山时,她才会迷迷糊糊地睡去。
阿巴依咳得很厉害,她面色潮红,嘴唇干枯。她的咳嗽声就像削泥巴的刀子,每咳嗽一声,就像要把她的心肺一点点地削出去一样。她越来越瘦,瘦得就像河边干枯的芦苇秆子,只要风轻轻一吹,她就会像苇絮一样随风飘走。
保长家先前也做了一次依学哎的仪式。他家请了远处村子里的一个赛摩多来叫魂。
赛摩多是周围村子里唯一的一个女先生。赛摩多说,阿巴依的魂魄很倔强,她不太听赛摩多的使唤,所以她的魂魄只叫回了一半,据说,她的另一半魂魄是到蓝山脚下采花去了。
人们说,做依学哎的仪式,还是属于神药两解。在彝区,人们还是习惯用做依学哎来驱走病魔。
哦!蓝山,就是我常常眺望的那座山啊,它早已锁住了我的魂。我一生爱着的那个人,他就在那座山下。
这一次,只有一半魂魄的阿巴依恰巧又遇上了喜神乃霍。喜神乃霍冲撞了阿巴依以后,她又开始发高烧了。每当黄昏来临,她就开始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讲昏话。
夕阳把金子般的光芒镀到蓝山顶上时,阿巴依就开始讲昏话了。
她说,青龙山要出一个赛摩多,赛摩多的法力要代替周围所有朵觋、端公、神汉和赛颇的法力。阿巴依的话说得轻描淡写,完全是无意识的。
在蜻蛉河一带,端神送鬼的端公、神汉、赛颇和内卑稣多半都是男性。至于真正的赛摩多,在蜻蛉河一带还从未出现过,就算在下游的汉族区域也没有出现过法力高强的女半仙。汉家人的好多法事,都是山上的赛颇或者端公们来完成的。
保长家又准备了跳神的坛场。作为内卑稣外公不仅会做草鬼,还会做泥巴鬼。
这一次,保长家是刻意请外公去跳大神的。这次跳神的计划里,不仅要跳神,还要送干羊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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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出来的时候,村子里几个负责布置坛场的健壮男子就在保长巴乌家的院子里燃起了一堆篝火。院子四周用青香叶子围住,搭成一个方形的围栏。他们把阿巴依从黑屋子里背出来,放在火堆旁的毡子上。这时,负责找泥巴的沃觉从外面回来了。他们把做鬼的泥巴用一块红色的帕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生怕泥巴被风吹裂了会做不成鬼来。
外公从一个大汉沃觉手里接过黏性很好的泥巴,在青香烟雾上绕了三圈,便开始放在手里捏了起来。一会儿工夫,一个羊头人身的干羊鬼很快就做出来了。外公特意在鬼肚子上留了一个小孔,用来装羊肠子。一名小伙沃觉从河边跑回来,把一截新取来的羊肠子递在外公的手中,又立即蹦出门去。杀羊的人还在河边,小伙子还要折回去取回刚刚被敲下的羊角。
这一次,保长家送的阿赤诺啾啾是个干羊鬼。村里的人都知道,阿赤诺啾啾专门害人咳嗽。只有把它赶走,病人的病才会好。这一次,保长家宰杀了一只刚长出角的小母羊。作为内卑稣的外公把新取下的羊肠子放在泥巴捏成的鬼肚子里,把新敲下的羊角放在神坛上,就赤脚围着阿巴依跳起了大神。作为内卑稣的外公忘情地舞动着手里的阴铃和司刀,完全进入了神的境界。
这是保长家在年内第三次跳大神了。我第一次作为沃觉在一旁负责敲鼙鼓。我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我聚精会神地看着外公的眼神和手势,把鼙鼓的节奏敲得恰到好处。
人们私下里说我就是未来的赛摩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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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长的老婆米高和他的妹妹麦吉不断地往火堆里添加柴火和焚烧纸钱。内卑稣的舞蹈随着火焰的变化越跳越快。内卑稣这一次是跳司刀舞。内卑稣的司刀舞跳到最欢的时候,米高往火塘里加了一支青香叶子。鲜活的叶子被火焰烧得毕毕剥剥四处乱飞。火塘里顿时火星四射,浓烟滚滚。人们私下里小声骚乱起来。有人说,神来了,神来了。大家就纷纷退出了围栏。内卑稣精瘦漆黑的身影被笼罩在黑色的烟雾中。人们交头接耳,说是内卑稣正在与神灵交流。内卑稣把声音压得细细的,他拖着冗长低沉的声调哼了一声,就在火焰的上方腾飞了起来。我担心外公那么小的个子,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在天空中腾飞,我还担心旋转上升的火焰会不会烧伤了外公的脚掌。我的担心纯粹成了多余。外公就像一只乌鸦在火焰上飞来飞去,根本停不下来。
人们小声交头接耳说,内卑稣神灵附体了,他正在捉鬼。
我呆呆地望着外公在火塘上方飞来飞去,竟忘记了敲击手中的鼙鼓。栅栏里只剩下阴铃和司刀的节奏在和神灵交流。
火焰渐渐平息下来,外公腾跳的高度也在渐渐降低,继而变成围在火塘边咿咿呀呀的说唱。接下来,我的任务就是把篓子里的纸钱递到外公的手中。外公依次喊着各路鬼魂的名字,边喊叫边发出哦波哦波的轰撵声。他依次把纸钱抛向烧红的犁头,使之化为灰烬。
焚烧完篓子里的纸钱,外公拔出刀剑向泥人刺去。羊肠子从泥人的肚子里被挑了出来。接着外公沽了一口青蒿苦水往渐渐熄灭的犁头上喷去。一切复归于平静。
随后,外公从地上撮起一小撮香纸的灰烬,化在水碗里让阿巴依喝了。他又用过寸的指甲蘸着碗里的朱砂在阿巴依的睡房门上画了一道鬼符,仪式才算正式结束。
人们聚拢在院子里大吃大喝。
这一次,保长家的坛场办得十分热闹,是附近村庄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次跳大神仪式。他家不仅仅杀猪宰羊,还主动通知了隔壁邻村的亲朋好友来家里相帮。好多人家知道保长的母亲生病要端神送鬼,都主动带了柴米酒菜过来庆贺。
第四章神奇的南高原
1
云南红土高原上的威楚坝子像一顶巨大的草帽在滇中腹地突兀起来,连缀在乌蒙山、哀牢山和百草岭之间,形成三山鼎立之势。金沙江、元江水系以坝子中部为分水岭,各奔南北形成二水分流之态,素有九分山水一分坝之称的威楚坝子就显得更加局促紧张起来。
在威楚坝子周围的一百多个高原小坝子里,生活着彝汉杂居,其他民族交错杂居的各族同胞。我的村庄就是盘踞在蜻蛉河畔那一百多个小坝子中的一个。我生活在金沙江上游,百草岭腹地的大山里。我的村庄在老黑山南面。老黑山北面浩浩荡荡的渔泡江是金沙江的支流。江那边就是终年积雪的蓝山。我一生一世的爱人就住在蓝山下的半岛上。
我出生的那个村庄叫盘龙村。一条河流从上游流淌下来,在盘龙村转了一个弯后,又淌入蜻蛉河汇入金沙江,算是完成了一条河流的使命。蜻蛉河由剪子河、小岔河、响水河、黑水河等无数条支流汇集而成从我的村庄流过。
我的外婆家就住在蜻蛉河上游一个叫水洼的村庄。外公的村庄属于半坡地带的彝族村寨。村庄四周,荒草萋萋,夏季蝇蚊密集,冬季水冷草枯。我出生的那个村庄就在那条河流的下游,属于平坝地区的汉族村寨。我的村庄土地肥沃,盛产稻谷和烟草。在战火连天的岁月,还盛产过罂粟。
我的母亲是彝族,我的父亲是汉族。我一半是汉人的血统,一半是彝人的血统。我的一生几乎都是围着这条河流来度过的。
在我回到大院里的那几年,奶奶常常带着我到河岸对面的小镇上去走亲戚。河岸对面那个一马平川的小镇叫弄栋川,是一个汉族居住的小镇。据说古老的时候,许多盖庙堂宗祠的弄木和栋木就是从蜻蛉川里飘下来的。那个小镇也叫弄栋古城。在古城里走亲串戚歇脚,总免不了要去看戏。小镇里看戏都是些汉族的花灯表演。印象中,那些花灯戏里总有青衣长袖的老者踱来踱去,总有年轻小生随着嗒嗒的节奏迅疾转身,也有穿着荷叶夹裳的女子飘来飘去。那歌声唱词如流水直白流畅,又如燕儿莺歌婉转。
阿吉独枝玛是外公给我取的乳名。在彝语里的意思是如水一样的宝贝。
威楚坝子境内无暗河流入,水源多半靠望天水来接济。坝子里的人都希望多下雨。只有多下雨,才会风调雨顺。彝族喜欢用自己的希望和祈愿来给孩子取名。小伙伴们那些香、花、果、水、富、贵、财、宝的名字里都包含了父辈们对美好生活的祈愿。
孩子出生后,由外公外婆来取名字,是蜻蛉河一带的规矩。
人们说,一个连河水都迂回流连的地方,必然是块风水宝地。这话说的就是我的村子。我的村子就在那个莺歌燕舞的小镇对岸。
2
蜻蛉河从外公家居住的水洼流淌下来,从我家门前经过,围着山腰转了个半圆,把上游的红棕色沙壤冲积下来,长年累月围成了我们村里丰饶的农田。河水从村尾箐口的石坎跌落下来,形成了三台壮丽的瀑布景观。蜻蛉河滋养庄稼的红色沙土壤,聚水积肥。只要水肥充足,土地上的庄稼就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
滇中腹地的坝子里,多半都种了瓜豆、薯、稻和烟草。山地里种一些核桃、板栗之类的坚果。
秋天的高原坝子,被稻谷、烟草和瓜果装点成一派金黄。
滇橄榄是一种奇异的果实。据说吃了滇橄榄会百病全消,嗓音甜美。沿江两岸的缓坡地带上,见缝插针地长满了许多滇橄榄。母亲的村庄和我出生的村庄就在那一片滇橄榄的下面,所以母亲甜美的嗓子是天生的。
外公是彝族的内卑稣。他不仅知道好多神药,他还会挖木拉,吹唢呐,还会端神送鬼招魂看风水。外公家就单门独户住在蜻蛉河上游的丛林里。
外公家使用的家私几乎都是外公亲手做的,比如木盆、木缸、木桶、木柜、木箱、木碗、木瓢、木勺。外公一直拒绝使用铁器,家里的炊具清一色是木制和瓦制。比如木甑子、竹筷、砂锅、瓦罐、陶盆。唯独没有一样是金属做的。
彝族人祖祖辈辈在使用着这些木器也相安无事地度过了几代人平静的时光。所以,在汉医喜颇夭色说出我母亲的死是由铁器带来的祸祟时,外公对此深信不疑。由此,外公对父亲和爷爷的仇恨又加深了一层。他对自己的自责也加重了几分。外公更多的是责怪自己没有唱好梅葛而得罪了天神。
我的一生,就这样笼罩在两个家庭矛盾不可调和的阴影里。
3
记得第二拨外地人来到我们村庄是1944年。滇西抗战正进入一个新的时期。
在县城里做事的梅竹姐姐带回消息说,就在1944年9月的一天黎明,几名俘虏留在即将毁灭的阵地上,等待生命中最后一个黎明的到来。五名日本籍慰安妇在日军保护下,一个都没有死,被远征军俘获后送入楚雄战俘营。
那段时间,梅竹姐姐在楚雄战俘营秘密进行地下工作。她的工作是给女战俘换洗衣物,实则是从她们嘴里挖出作为女性到前线参战的背景。比如,他们的家庭情况,参战的动机等,这些很有戏份的工作,很多时候,都是需要从攻心的角度才能完成的。而后方的人们,也在以各种形式鼓舞士气动员全民参加抗战。
那天,父亲从外面回来。他很兴奋地对我们说,家里来了两位新客人。
我来到后院父亲的书房时,他正坐在堂中的八仙桌前点燃了一锅草烟悠然自得地吸着。他的旁边坐着两个陌生人。父亲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在叫我的乳名,阿吉独枝玛,阿吉独枝玛,你快过来,给爹唱一支新曲。
从我回到这个大院里,我第一次听到父亲在叫我的乳名,外公给我取的这个彝族名。在往常,大院里的人是不会这样叫我的。大院里的每个人都在叫我二小姐或者梅兰。
那天,父亲却破天荒在叫我的彝族名。看样子,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让他很高兴的事了。
我想,肯定是父亲有重要的事情要对我说吧。我刻意梳洗打扮了一番,把一件青蓝色上衣穿在身上,对着镜子略施粉黛之后,来见父亲。我之所以要精心打扮,是我要让父亲肯定我这半年多来的进步。
回到大院里的这半年以来,我时时刻刻在以汉族的规矩来要求自己。我不仅学会了唱汉族歌,我还学会了好多汉族的小游戏。比如解小马槽股,查查股,解花被窝股,只要一根丝线缠绕在我的手指上,我就可以专注地玩上半天。那些绕指柔的游戏,让我在大院里度过了漫长的寂寞时光。
我跨进父亲的客房时,只见一老一少两个陌生人坐在父亲的身边。老的那位先生嘴里叼着烟斗,年轻的那位先生手里握着一只瓷杯。我看见他们都在静静地看着我。我想父亲之前一定是对他们说过我的什么情况吧。
见到他们,我有些羞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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