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对于宗教的研究并不从宗教的起源与历史下手,也不重视制度性宗教所扮演的角色,因为他认为制度性宗教所陶冶出来的虔信通常只是一种因循的习惯。他强调个人经验的重要性,尤其是那些较为强烈而特殊的宗教经验。他非常注重个别的差异与感受,重视生动的事实犹胜抽象的公式陈述,这个特色在后来的心理学家中已经越来越少见到。他大量引述不同宗教传统之皈依者、圣徒和神秘主义者的自传或传记资料,以及开放式问卷的回答,借以探索人类心灵深处的种种样貌。他对于不同层次的实在界保持开放的态度,也对于非日常知觉状态的哲学考察怀有高度的兴趣。《宗教经验之种种》于是成为一本包含丰富的描述资料与精彩的哲学心理学分析的经典作品。
詹姆斯在吉福德讲座中所面对的听众是一群对宗教经验可能多所质疑的知识分子,因此他的首要工作便是为这些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宗教经验辩护,尤其是他特别有兴趣但却没有亲身体验的那些较为强烈的宗教经验例如神秘经验更是辩护的焦点。这样,他随后的心理学分析与哲学判断才不会显得是建立在痴人梦语上,成为没有价值的探究。詹姆斯以系列研究的方法来对听众进行减敏(desensitization)的工作,也就是逐步将焦点现象与旁系现象的经验资料一一加以呈现与分析,例如他在分析神秘经验时,先把比较不具宗教性、但让人突然深刻体会某事物的经验陈列出来,然后逐步往宇宙意识或神秘意识进行叙述与说明,并分析其中之异同,让充满神秘感的神秘经验与一般日常经验有所关联,也否定神秘经验为某种妄觉或幻想的状态。他将这些经验置于叙述者个人与历史的脉络中,再加上自己犀利但充满同情的分析,是希望借着所收集的这些经验的见证,可以揭露宗教经验之内在意义、逻辑与价值,好为没有亲身体会的门外汉开启一道了解的门窗,进而给予宗教一个较为客观而公允的判断。
基本分析概念与实用判断取向
在分析宗教经验时,詹姆斯采用了类型论的观点。他先将人天生的气质倾向区分为健全心态与病态灵魂两类。健全心态的人倾向将世上的每一件事情视为美好,在宗教的表现上充满赞美、感谢,并渴望与神圣合而为一。相对的,病态灵魂的人对不和谐的事情格外敏感,容易受到存在的不确定性、普遍存在的痛苦以及不可避免的死亡所影响,因此世界的恶被视为发现意义的线索;一旦痛苦具有不朽的重要性,灵魂就能破除忧郁,进行强烈的追求。詹姆斯认为这两类人需要不同的宗教;健全心态的人是一度降生(once-born)的人,对世界的认识比较单一,忽视世界的HT而充满乐观。其实每个人在某种程度上都有这种态度,像在美国一直很流行的心灵医治运动,就是一直在鼓吹乐观、希望、勇气以及信任,要破除所有负面的态度与情绪。而病态灵魂的人总是见到这世界比较深层的那一面,必须透过皈依达到二度降生(twice-born),将痛苦与分裂的自我转化为圆满,获得新的生命意义。而皈依历程的发生,有赖于下意识过程的运作,让人从自我的分裂状态突然得到整合。
詹姆斯对下意识历程的描述,类似他对神经发展历程的理解。这个概念与心理分析所主张的潜意识有所不同,詹姆斯在他的另一本著作《心理学原则》(The Principles of Psychology)中非常反对充满欲力能量的潜意识这个概念,但是他同意在日常生活清醒的意识状态之下,有另外一个阈下意识的自我之意识层次的存在。阈下意识的自我有许多层次,其较低层次的表现包括遗忘的记忆、梦境、根深蒂固的知觉习惯,以及带来心理疾病的扭曲认知。但阈下意识的自我的较高层次却是创造力与洞察的来源,天才的灵感、特异的感通能力,或是神秘者合一经验所带来的超越认知功能的知识,都是这个意识状态的表现。在说明突然的皈依现象与神秘经验时,下意识的孵育(incubation)过程是关键。当人活在分裂、绝望的状态中,阈下意识的自我会不断酝酿一种趋向成熟与统合的状态,时机成熟时,立刻产生一种新的、明朗的体会,而有更宽广的自我意识。这个过程宛如神经系统渐渐成熟的过程,一旦成熟了,会有突然、戏剧性的效果。詹姆斯认为宗教是个体在孤独的状态中,当他认为自身与其所认定的神圣对象有某种关系时的感觉、行动与经验。这种与更高者的联系就是透过阈下意识的自我运作而发生。
由上述之基本概念出发,詹姆斯结合了同情式的描述以及解释性的分析作为整个研究的主要进路,奠定了宗教心理学描述取向的基础。包括:(1)对宗教经验、观念与实践系统性的描述;(2)就个人来说,以及对人类整体而言,宗教内容与表达之来源与意义;(3)种种宗教经验对于个人以及社会所带来的结果。詹姆斯对于宗教经验的判断采取一种实用主义的态度,他由人的情感、与原有信念相符合的程度以及道德上的助益这三方面来考察宗教的价值,注重宗教对人生活的效果。他将这种判断称之为精神判断,以别于存在判断。存在判断考察一个对象的来源、构成与历史,精神判断探究的却是经验的意义与重要性。这样的研究取向像是企图为宗教取得科学研究的合法地位,使得宗教不在进化论盛行的时代,被视为因应自然变化的落伍技术与观念,而到了被完全唾弃的地步。
对皈依研究的启发
综览宗教心理学的发展,皈依历程一直是这门学问里头不变的焦点问题。但是由詹姆斯的时代至今,对皈依的探讨已经有巨大的改变;我们可以由皈依研究的改变来看自詹姆斯以来宗教心理学研究的改变。首先,基督宗教的皈依历程已经不被视为典范,不同的宗教文化很可能有不一样的皈依心路历程。人类学与社会学在研究不同文化的现象上领先心理学甚多,这方面的研究也受人类学与社会学的影响很多,例如在《宗教科学研究期刊》(The Journal for the Scientific Studies of Religion)里头,研究皈依现象的学者很多是社会学家,他们在20世纪60年代就开始以新兴宗教为研究对象,也因此提出许多与基督宗教不同的概念。而人类学家在研究部落宗教或是民族宗教时,提出很多关于自我透过文化的影响而有所转化的观点,这也是心理学家应当参考的-参见Malony&Southard于1992年所编之Handbook of religious Conversion (Birmingham, Alabama: Religious Education Press出版)。。其次,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学不考虑宗教制度与组织对于宗教经验的重要性,但在社会心理学里头,刚好扭转了这样的观念。宗教制度、组织以及历史对于个人宗教体验,不但不能被忽视,相反,正是由于宗教体系所使用的语言与观点,提供个人看待自己生命经验的角度,也提供个人自我转化的基础。当宗教越来越多元,我们就必须更加正视不同宗教经验之差异。最后,当前对皈依的研究已经不再只专注于特殊人物与特殊经验。詹姆斯的研究容易被批评的地方就是他的理论无法推论到一般人的虔信,令人误解为只有强烈、非比寻常的情绪经验才是深刻的宗教体验。詹姆斯在哈佛所指导的学生普瑞特(James B. Pratt)的研究就以平常的虔信作为考察的对象,弥补了詹姆斯对这个向度的忽略。
对宗教心理学之影响
从威廉詹姆斯在爱丁堡大学演讲至今已经一个世纪,当我们重新阅读这本书时,会发现它仍然相当具有魅力。详细地描述、分析文献资料的心理学研究,目前已经几近绝迹,这是因为当代心理学追求因果关系理论,对于主体经验反思的资料多所怀疑的后果。当代心理学家想要以物理科学客观测量的方式,来取得对研究者而言较可靠的资料,客观量化的研究透过精巧设计的测量工具与谨慎的施测程序,较容易取得具有可比较性的资料,而且量化的分析技术越来越成熟,得到有意义的结果也比较快速,研究者在先定好的理论范围与严谨的研究程序下也较容易觉得心安;但是这类研究必须冒着过度简化人实际经验的危险,也往往是研究者的盲点所在。詹姆斯对于个人经验的重视以及所采用的描述分析取向,在20世纪20年代由于种种因素的影响(行为学派的兴起,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对于进步主义的不信任,基要主义fundamentalism的重新崛起,继神学对于宗教意识的忽视)而逐渐没落。等到20世纪50年代,心理学对主观经验之实证研究重新兴起,宗教已经成为社会心理学或性格心理学实证研究中的一个研究变项,或者只是心理学理论(例如归因理论、依附理论或因应理论)中的一部分。
宗教心理学的发展可以说是宗教与心理学这两门学科互动的历程。-关于宗教心理学的发展,可以参考Diane Jonte-Pace与William B. Parsons于2001年合编的Religion and Psychology : Mapping the Terrain (London and New York : Routledge出版)。从其发展来看,詹姆斯的宗教心理学属于1880年到1930年,这两门学科互动的发轫阶段,称为宗教的心理学阶段。在这个阶段,心理学与宗教的互动是一种方法(心理学)与探究对象(宗教)的互动。前者是思考分析的工具,后者则是有待考察的对象;前者是客观、价值中立的科学概念工具,后者则是主观、充斥着种种价值取向的文化心理现象。在这个脉络下,宗教心理学成为对宗教观念与实践之心理意义、起源与形态的分析,包括弗洛伊德与荣格的深层心理学、詹姆斯的描述分析与实用判断、冯特(Wilhelm Wundt)的民俗心理学,以及其他欧洲与北美学者的研究。研究的主题涵括祈祷、皈依、超自然现象、神秘主义,以及宗教与社会的关系。随着心理学理论例如心理学的实证研究,自我心理学、客体关系理论、现象学心理学、存在主义(existentialism)、人本心理学以及超个人心理学的发展,宗教心理学的面貌也越来越丰富。另外,与其他社会科学例如社会学、人类学与政治的整合,也使得宗教心理学跨学科取向的色彩越来越鲜明。最后,随着心理学理论后设思考的深化,心理学反省到自身的理论建构并不是纯然客观、不落言诠的过程。此时,心理学与宗教的互动也就不再是研究工具与研究对象的关系。既然二者的建构同样牵涉到繁复的诠释历程,对话于是成为描述二者关系较为贴切的用词。
宗教与心理学的对话又包括:(1)心理学与神学的对话、(2)心理学与比较研究的对话,以及(3)心理学自身的宗教化。这些对话都有其支持者,也分别都在蓬勃发展中,其中詹姆斯的影响依稀可见。詹姆斯在本书中引用了佛教与印度教神秘经验的文献,讨论佛教的禅那(dhyana)与印度教的三摩地(sa-madhi)的神秘状态。以今日的眼光来看,詹姆斯的引述与分析或有东方主义之嫌,亦即把西方的理解范畴(尤其是基督新教)以及重视个体直接经验甚于传统影响的倾向套在东方宗教上。从心理学与比较研究的对话来看,詹姆斯的作品代表了这个对话生涩的开端。
就心理学自身的宗教化来说,詹姆斯的著作也有一定的影响。詹姆斯对于神秘经验的理解,是将神秘经验心理学化;这其实是承袭了西方自17世纪开始对于宗教性之理解的转变。神秘主义一词的出现标示着某种经验的诞生,某种论述的发端,以及某种知识的诞生。 参见Michel de Centreau (1992)Mysticism,Diacritics 22 : 1125。换言之,随着心理空间的被认出,神秘经验成为某种被客体化的经验与论述的对象。詹姆斯忽视制式宗教而强调个人直接体验,将宗教视为发生于个人心灵的内在事件,影响了后来人本心理学与超个人心理学对于心灵统合与个体化的追求;换句话说,产生了像宗教一样强调灵魂与崇高价值的心理学。在这个范畴下,心理学有了宗教模样,同时宗教有了科学色彩。这种心理学的宗教化其实是一个文化事件,是心理学与宗教对话过程的社会结果与历史结果,目的是调停科学与宗教的矛盾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