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之间的距离
如果父亲和儿子都是名垂青史的艺术家,而父亲凭借的是他创造的静止的画面(他是伟大的画家),儿子凭借的是他创造的活动的画面(他是电影的大师),那么,这父子俩共用的姓就一定是雷诺阿。
我在深圳的书架上有雷诺阿1974年版自传《我的一生和我的电影》(Ma Vie et mes Films)的中译本。我一度非常喜欢特鲁福(FranoirTruffaut)的电影作品,而雷诺阿又是特鲁福推崇的电影行业里的至尊,根据逻辑学的传递律,我对雷诺阿也发生了兴趣。他那本很薄的自传中的许多段落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他关于米高梅公司一位制片商的回忆。我记得当年在深圳大学的写作课上我还曾经将那一段回忆作为范例推荐给学生。我欣赏电影大师城府很深的写作风格。
这在时间和空间上已经久远的阅读无疑是我从教堂地下室的旧书摊上购回《雷诺阿,我的父亲》Renoir, My Father的渊源。它是1962年出版的法语原作Renoir的英译本。这本比雷诺阿的自传厚得多的关于雷诺阿的传记的扉页上有一段雷诺阿虚构的读者与作者之间的对话。读者抱怨说:你呈现给我们的不是雷诺阿,而是你自己关于雷诺阿的概念。这是典型的法国读者!而固执己见的作者狡辩说:当然,历史最终是一种主观的体裁。这是典型的法国作者!
从这主观的体裁中,我读到了雷诺阿的许多轶事。比如雷诺阿痴迷于大仲马的作品,他在儿子刚学会阅读的时候就要求他来继承自己的这种痴迷。一位朋友警告说,大仲马的作品中有太多的恋情和案情,不利于孩子的身心健康。而痴迷的画家却反驳说,对道德的歪曲正好是作者道德健全的标志!我不知道当年的大仲马对将来要与自己同行的儿子是不是也施行过如此自信和自由的教育;又比如雷诺阿喜欢巴赫的音乐,理由是他的音乐不讲故事。这是很高的品位,这是很强的理由。事实上,雷诺阿对巴赫的崇拜与他自己在绘画上的理念相一致。他追求纯粹的艺术。他说他画的画就只是画,纯粹的画。他拒绝用他的画去讲故事。
传记中关于外公的故事是从雷诺阿不喜欢自己的岳母说起来的。外公是一位勤奋的酿酒商。他拥有当地的最好的葡萄园。他的生意非常顺畅。他的生活也非常幸福。他年轻的妻子漂亮又能干。她非常注重房间的整洁,尤其是在意她料理得像镜子一样的橡木地板。丈夫晚上回家的时候,可能会在毫无瑕疵的地板上留下一点泥土,那会让她心惊胆颤。有一天,年轻的妻子用非常策略的方式向自己的丈夫提出了这一点。丈夫当然听懂了。他在进家门之前,小心地将夹带着泥土的靴子脱在了门外。第二天,年轻的妻子又提醒丈夫注意。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幸福的丈夫从没有对妻子的提醒表现出过任何的不满。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生活突然变成了戏剧:一天晚上,当丈夫回到家门口的时候,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将仍然是沾满了泥土的靴子脱下来。他站在门口,告诉他漂亮又能干的妻子说他要去村里买一点烟草。他转背走了。他越走越远,他越走越远直到将整个大西洋横在自己与妻子之间,他才停了下来。
雷诺阿告诉读者,因为这戏剧性的高潮,他的家族里出现了在辽阔的加拿大中部繁衍出来的一个旁支。没有再走进自己整洁和幸福的家里的外公在大西洋的那一边做了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别人的外公。
这感人的故事引诱我重读《我的一生和我的电影》。这一次,我直接从雷诺阿的母语进入他的世界。我的入口是曾经给我留下过最深印象的第43节。美丽的法语将我十年前的阅读体验一点点缝合起来。在雷诺阿的文字里,制片商列文(Albert Lewin)是一位极为孤独的人物。他在精神上疏远他在其中非常成功的职业。他迷恋超现实主义的文学和他的表妹。生活成全了他:他的表妹变成了他的妻子。但是,幸福又很快就离他远去。妻子的早逝令列文完全失去了对孤独的抵御。他开始经常会邀请朋友们去他的住处讨论抽象的问题,好像这刻意的活动能够为脆弱的灵魂筑起临时的工事。但是,他很快就知道这无济于事。对妻子浓烈的思念已经将列文变成了一座无法设防的城市。他很快就在孤独之中死去了这致命的孤独震惊了雷诺阿的灵魂。他告诉他的读者:他从此没有再踏上过纽约的土地。